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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为什么呢?梁冰玉无法回答他。杨琛的伪善和他有什么关系呢?他没有出卖自己的同胞,没有加害于任何人,他对于梁冰玉没有欺骗,只有爱!三年来,他一直在默默地爱着她,关怀着她,照顾着她,每当她回到亨特家楼上自己的房间,总是看到奥立佛给她送来的鲜花,三年如一日,她的窗台上开着不败的花朵。现在,奥立佛终于勇敢地向她表露了爱,难道这是什么罪过吗?他没有爱的权利吗?真遗憾啊,奥立佛,你为什么不把这种真挚的爱去奉献给别的姑娘,而偏偏要奉献给她?你决不会得到甜蜜的报偿,而只能会被拒绝;你并不理解这个中国姑娘,失败的初恋所留下的创伤使她把爱情看成罪孽,在心中筑起一道怨恨的墙,和爱情永别了!“因为......”面对奥立佛的追问,她怎么回答呢?“因为我不但是个中国人,还是个穆斯林,是个信奉真主的回回,在我们之间有一条不可跨越的界限!”她终于退到了最后的防线,也许只有这才可以阻挡奥立佛的进攻?而在这一刻,她的心灵又遭受了重重的一击:同样的话,她对杨琛也说过的,却并没有奏效,杨琛发誓“我也可以信仰真主”,她妥协了......也许正是因为她的多情和软弱,使她轻信了那个不堪信赖的人,才遭到了真主的惩罚!“奥立佛,不要跨过它,千万不要......”
奥立佛愣住了,这神圣的宣告使他打了个冷战,像是从烈火中突然跌入了冰河!但是,烈火还在他胸中燃烧,不可遏止,一秒钟的静默之后,火焰又在冲腾,他像一头暴怒的雄狮,悲愤地呐喊:“这是谁说的?我们都是一样的人,为什么还要分成不同的民族和宗教,把我们隔开?宗教都是人编造的,世界上没有上帝,也没有真主,没有,没有!只有爱情!”
“奥立佛,真主会降罪的!......”梁冰玉发出一声微弱的呼喊,手臂从树干上滑落,天地在她的眼前旋转......
“梁小姐!”奥立佛惊惶失措地奔过去,扶住她......
在他们脚边啄食树籽的一群野鸽子,扑楞楞惊飞了,飞羽剪着秋风,发出一阵远去的嘶嘶声。他们回到家的时候,亨特太太正在准备晚饭。
“晚上好,亨特太太。”
“你好,孩子。梁小姐,你的脸色好像不大好?”
“不,我很好,谢谢!”梁冰玉极力做出微笑。
“妈妈,下午我陪她去看了一场戏,是有关中国的,恐怕是看得太激动了,情绪受了刺激。”奥立佛解释说。
“噢!那应该好好地休息,读书就已经很辛苦了,还去看什么戏?奥立佛,你不应该出这样的主意!”
“是的,妈妈,都怪我,”奥立佛忏悔般地说,他答应梁冰玉不把下午不愉快的争论告诉妈妈,但无法掩饰他的痛苦,“妈妈,我以后再也不这样了,再也不......”
“请原谅,亨特太太,”梁冰玉苦笑着说,“我不能陪你们一起吃晚饭了!”
“你去休息吧,孩子。等一会儿我给你做一点儿爱吃的东西:鸡丝面、荷包蛋!”
“谢谢您,我一点儿也不饿......”梁冰玉拖着疲倦的身体一步步踏上楼梯。
奥立佛想去搀扶她,却又胆怯地停住了。
韩子奇听见梁冰玉的脚步声,便从房间里迎出来:“玉儿,你回来了?”
梁冰玉无力地望了他一眼,就走回了自己的房间,把门关上了。
不祥的预感立即在韩子奇的脸上罩上了阴影,他急步走过去,轻轻地敲着门:“玉儿,玉儿!”
“进来吧,奇哥哥!”梁冰玉在里边说。
韩子奇推门进去,梁冰玉正和衣躺在床上,那苍白的脸和失神的眼睛,使韩子奇吓了一跳。
“怎么,你病了?”
“没......没有。”
“是不是在学校里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儿?”
“也没有......你别问了。”梁冰玉转过脸去。那些事,她怎么向他说啊!
“不对,你一定有什么事儿在瞒着我,”韩子奇越发不放心了,“是谁欺负你了吗?”
“奇哥哥......”梁冰玉惶恐了,好像韩子奇已经窥见了她内心的秘密,头也不敢回地说,“我......遇到麻烦了,奥立佛向我......求......求爱!”
这句难以出口的话终于说出来了,她感到自己的脸上滚过一层热浪!
“噢?”韩子奇被这突如其来的事变震惊了,他突然意识到,他面前的玉儿已经不再是小孩子,这个从三岁起就在他的照料和保护之下的小妹妹,已经是个大人了,人生道路上不可避免的一步来到了,奥立佛向她伸手了,要把这朵花儿摘走!想到这儿,韩子奇心中升起了一种不可名状的孤独感、失落感,好像玉儿是在向他告别,从今以后,她将置于别的男人的保护之下,他们就再也不是一家人了!十几年的朝夕相处、三年来的相依为命,结束了,他现在身边惟一的亲人,将要离开他了!
窗台上,一束红色的麝香石竹花正在静静地开放,那是奥立佛送来的。三年来,无论玉儿在不在家里,她的窗台上总是摆着奥立佛从街上买来的鲜花。这决不只是为了装饰房间。点缀生活,这里边寄托着奥立佛的情感,这是爱,他韩子奇怎么就从来没有想到呢?啊,也难怪,一个自幼漂泊的流浪儿,他早早地就饱尝了人间的苦难;投身梁家之后,温暖着他的是师徒兄妹之情和对玉石的迷恋;师傅的惨死激起了他强烈的复仇欲望,他忍受了屈辱和误解,完成了重振奇珍斋的艰难使命,在危难之后亲人团聚的悲喜交集之际,他成了壁儿的丈夫,师兄师妹变成夫妻,来得那样突然,却又是这个患难之家重新组合的必然结果、振兴奇珍斋的必由之路,他和壁儿都别无选择的余地。在这之前,韩子奇甚至在梦里都没有想到过,是苦难把他们拴到了一起,从此开始了艰难的创业。他们何曾有过花前月下的幽会、卿卿我我的恋情,何曾有过苦苦的追求和热烈的表白?在他的心目中,婚姻就是家庭,就是责任、义务、事业,而不懂得那种挂在花束上的“爱情”。中国“玉王”在他所醉心的领域之外,所知道的又太少了,他的情感太单一,太粗疏了......
现在,奥立佛把爱的触角伸向了他家庭的一个重要成员,他保护下的一个孤女,韩子奇才突然被惊醒,也许,他早就应该觉察到的!
“你,答应他了吗?”他急于知道事情的结果。
“没有,我......拒绝了他。”梁冰玉惶惶然,她不知道从奇哥哥这儿得到的将是安慰还是埋怨。
“唔!”韩子奇没有安慰,也没有埋怨,只是轻轻地吁了一口气,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他被搅扰的心绪似乎稍稍安定下来了,奥立佛没有成功,玉儿不会被他夺走!但是,事情又仿佛不是这么简单......“为什么?是你不喜欢他?”
“不知道,”梁冰玉回答得含含糊糊。她的内心正在经受剧烈的风暴袭击,奥立佛和杨琛的两张面孔同时在她眼前闪现,一会儿重叠,一会儿分开,诱惑着她,威胁着她!她想统统忘掉这一切,却又做不到。面对着她所信赖的兄长,她多么想袒露无遗地倾吐心中的苦闷和抑郁,以求得援助和安慰?但是,当她抬头看着韩子奇那双清澈的眼睛,她又害怕了,羞愧了,一种获罪感使她自责,不敢向韩子奇说出昔日的创伤、如今的访惶,让这些话都烂在心里吧,不要给奇哥哥添乱了!“我......还没想过要嫁人,我还在上学,不打算考虑这事儿。”她只好编造出这种软弱无力的理由。
“这也不是长久之计,玉儿,你大了,自己的事儿,总有一天要临头的,你不可能一辈子留在哥哥身边!”韩子奇颓然说。他不得不这样想,花儿要开放,人要生活,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世间不可逆转的规律,难道他不该设身处地地为玉儿想一想将来的路该怎么走吗?他转身望着暮色苍茫中的百叶窗,窗外长春藤的枝叶葴蕤,窗内麝香石竹的花朵吐艳,奥立佛的形象浮现在他眼前,他不得不改换一种角度,以挑选“妹夫”的眼光来衡量这个首先闯进来的人选了,“奥立佛,倒是一个不错的青年......”
梁冰玉痛苦地闭上眼睛,她怕听到这样的话!她本希望奇哥哥把奥立佛贬得一无是处,以便断绝她的一切欲念,让爱的火种在心头永远熄灭,她愿在奇哥哥的保护之下,小心翼翼地度过险恶的人生,永远也不再涉足爱的火狱了。可是,奇哥哥却在为奥立佛说好话,啊,你太不理解人了!“奇哥哥,不要说了,你什么也不要说了!我已经拒绝他了,安慰安慰我吧,我要......听从真主的安排,奥立佛不是我们穆斯林!”
“穆斯林!”韩子奇深深地叹息。玉儿的话使他孤独的心得到了一丝宽慰,这无可辩驳的理由使他觉得踏实了,如果有必要,他可以替玉儿出面向奥立佛、向亨特夫妇婉言谢绝两家联姻的要求。但是,在这同时,玉儿也把一个难题摆在他的面前,“在这举目无亲的地方,我上哪儿去给你找穆斯林?”
“谁让你找了?”梁冰玉凄然说,“我愿意躲开一切人,永远孤独地跟着奇哥哥!”
这种话,很像是一个羞涩的少女在面对爱情、婚姻的困扰而犹豫不决时的托词。普天之下,终生不嫁、跟着娘家哥哥过一辈子的姑娘能有几人?但是,梁冰玉却相信自己的真诚:女人为什么非要嫁人呢?是因为女人太软弱,必须求得男人的保护吗?杨琛“保护”过她吗?奥立佛能保护她吗?不,不,燕大的噩梦使她本能地对一切男人都觉得恐惧,也许男人们在“保护者”的外衣里面包藏的都只不过是对女人攫取和占有的私欲!和奥立佛分手之后,她觉得像逃离了一个危险的陷阱;回到奇哥哥身边,那颗慌乱的心才踏实了。奇哥哥就是她的保护人嘛,一半是哥哥,一半是姐夫,这个男子汉会像对同胞手足一样保护着她度过终生而不受任何人的欺骗和伤害,是她惟一可靠的倚托!
韩子奇闷声不语,沉默良久,才说:“这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我不能看着你这样过一辈子,你仍然会感到孤独的!况且,我们现在是寄人篱下,以后,恐怕和亨特一家也很难相处了!”
一串熟悉的脚步声,亨特太太上楼来了,她站在梁冰玉房间的门外,亲切地叫着:“梁小姐,下楼吃点东西呀,我给你做好了!”
韩子奇心烦意乱地走去拉开门:“亨特太太,她好像有些不舒服......”
“不,我现在好些了,”梁冰玉支撑着坐起来,“我就来!”
“好的,好的,鸡丝面、荷包蛋,你一定爱吃的,”亨特太太脸上挂着慈爱的笑容,“韩先生,快去吃晚饭吧!”
亨特太太一路唠叨着,陪他们下楼。沙蒙。亨特正在客厅里微笑着等他们,坐在旁边的奥立佛一看到梁冰玉的身影,眼睑就不自然地垂下了。这个小伙子,他现在一定很难受吧?韩子奇想,看来,他的父母还不知道在两家人之间已经出现了裂痕。
大家怀着各自不同的心事围着餐桌坐定。“天主降福我等,暨此将受于尔所赐之物......”亨特太太在胖胖的胸脯上划着“十”宇,这位天主教徒饭前例行的开场白还没有说完,刺耳的警报声响了!“啊,上帝啊!是不是德国的飞机真的要来了?”
“恐怕是吧?它们飞遍了欧洲,终于光临我们的头顶了!”沙蒙。亨特叉起一块牛排,警报声也没有减退他那旺盛的食欲,“请吧,女士们,先生们,饭是吃一顿少一顿的,不要委屈自己!”
“熄灯,熄灯!”奥立佛突然从失恋的沉默中惊叫起来,和他那经历过上一次世界大战的父亲比起来,没有见过战争的年轻人就显得不够沉稳了。他奔到墙边,把电灯熄灭了,客厅里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警报声由远及近,由弱渐强,先是中心区在嘶鸣,随后四周纷纷响应,整个伦敦都笼罩在尖厉的噪音之中。窗外,万家灯火在同一个时刻消失了,像是从人间一步跨入了地狱。突然,黑暗中亮起了探照灯,一束束淡蓝的光柱射向夜空,交错晃动,为守卫伦敦的高射炮搜寻目标。照明弹也升起来了,灿烂的光华把天空染成一片淡黄色,教堂的尖顶和空中的银色气球闪闪发光。然后,照明弹徐徐落下,像拖了长尾巴的彗星,像节日的焰火。
“咚!咚!咚咯!”高射炮怒吼了,喷出一条条粉红色的火舌,在空中炸响时像一朵朵橘黄色的花。飞机上的炸弹丢下来,轰然而起的爆炸声如同成串的霹雳,地面上升起血红的火光,空气在燃烧,大地在颤抖,他们所居住的这座楼房像发了疟疾,不住地哆喀,餐桌上的盘子跳起来,摔得稀里哗啦!盘桓已久的噩梦终于降临了,不管人们在此之前曾经怎样千遍万遍地谈论战争,还是被战争恶魔的突然到来震惊了。它是那么无情,根本不管哪里是绿地,哪里是鲜花,哪里是血和肉的生命,哪里是人类文明的精华,哪里有温馨的梦和美好的幻想......仿佛地球突然停止了转动,世界末日已经来临,生和死只隔着一道纸糊的墙!
梁冰玉坐着的椅子被掀翻了,她跪在地板上,紧紧靠着韩子奇,紧紧抓住他的胳膊,倚着他的胸膛。也许,一秒钟之后,一颗炸弹落在头顶,他们就这样死去了,难道这就是他们千辛万苦路途遥遥追寻的归宿吗?死,也许是心灵创痛的解脱、人生苦难的完结?可是,人为什么又偏偏在这个时刻充满了对死的恐惧、对生的依恋呢?人多么渺小、多么可怜、多么自欺欺人啊!剧烈的爆炸声湮没了一切,带着火药味的硝烟扑进窗户,在阴森森的客厅里弥漫,她仿佛要窒息了,头脑里变成了一片空白,战栗着,等待死亡,“啊,真主啊!”
黑暗里,她听到亨特太太虔诚的祈祷:“上帝,救救您的可怜的孩子......”
不同信仰的人呼唤着各自的主;在冥冥之中的真主和上帝,该怎样来共同对付人间的魔鬼呢?
钢铁和炸药制造的雷霆风暴持续了一夜。当晨曦揭开了伦敦上空的夜幕,死神含着狰狞的笑,随着希特勒的飞机暂时退去了,留下伤痕累累的古都在淡青色的黎明中呻吟。
客厅里的地板上,颠倒地躺着亨特父子,少的枕着老的的腿,老的抓着少的胳膊,发出此起彼伏的鼾声,不知各自在做什么梦。一夜的炮声竟然成了他们的催眠曲,这简直是难以令人相信的!
亨特太太摇晃着从厨房跑出来,一脸晦气地埋怨着:“煤气断了!我怎么给你们开早饭?上帝啊!”
飞机、大炮和炸弹的轰鸣都听不到了,窗外那些幸存的住宅的尖顶又被无异于往常的霞光照亮了,街上响起了汽车的喇叭声和送牛奶的马车的得得蹄声。伦敦没有在昨夜死去,它从伤痛的昏迷中醒来了......
“奇哥哥,我们还活着?”梁冰玉喃喃地说,她不知道现在是在梦里,还是已经变成了鬼魂?
“是啊,我们还活着......”韩子奇扶着她站起来,活动着被震得松散麻木的腿,“我还以为我们死在异乡回不了家呢!”
“家?家在哪里啊?”梁冰玉失神地望着嵌在窗口的那一块天空,“‘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在世界的东方,德、意法西斯的盟国日本遥相呼应,发出同样的“由优等民族统治劣等民族”的叫嚣,从弹丸之地出发的“皇军”铁蹄,踏遍神州大陆并且在太平洋大大小小的岛屿上扩展,为建立“大东亚共荣圈”而展开疯狂的“圣战”,向亚洲大地播种着死亡,也播种着仇恨。在中国的乡村和城市,惨绝人寰的“烧光、杀光、抢光”,使良田化为焦土,房舍焚为平地,千千万万的苍生包括无数的妇女、儿童甚至腹中的胎儿在日寇的皮靴和战刀下丧生,狂轰滥炸一点儿也不亚于伦敦。在北平,弃城而逃的国军把千年古都轻易地丢入强虏之手,任凭他们滥施淫威。在它的周围,七千六百余个碉堡和一万一千八百六十公里长的遮断壕绞成锁链!
“博雅”宅沉重的大门紧紧地关闭着,瑟瑟飘落的枯叶扫拂着暗红色门扇上那两行双钩镌刻的大字:随珠和壁,明月清风。数月前的一场暴雨中,门前那棵老态龙钟的槐树遭了雷殛,繁茂的树冠被劈掉了一半,断枝裸露着惨白的皮肉。门楼角上的鸥吻也被打落了一只。
阴霾笼罩着“博雅”宅,院中的海棠、石榴在朔风中摇晃着光秃秃的枝干,黑幽幽的房顶上空,星月无光。五年前那颗从天而降的星星,已经在东厢房里睡着了,而他的母亲还在经受着长夜的煎熬。自从丈夫离家出走,韩太太几乎总是彻夜难眠。她后悔当年没有能够阻止丈夫的西行,由于各执己见而造成的争吵,使他们谁也没有最终说服对方,一个好端端的家分成了两半,天各一方。为了免遭战火的劫难,韩子奇带走了他视若性命的全部收藏,却忍心丢下了无依无靠的妻子和当时不到两岁的儿子,一个男子汉怎么能这样无情?他走了,把这个家和奇珍斋玉器店都交给了韩太太,从此他卸掉了本应压在他肩上的责任,却不想一想:一个女人的肩膀将怎样承担这一切?丈夫留给她的是怨恨:做夫妻十几年,细细想来却记不起多少夫妻间的温存和情爱,他没日没夜地奔忙,撑起了日益发达的奇珍斋,充实了藏珍集粹的“博雅”宅,这就是一切,临到分手时,夫妻情分竟像一张薄纸没占多少分量。不然,他怎么能说走就走呢?十几年间,韩子奇为这个家创造了财富,改变了“玉器梁”世世代代穷艺人的地位,夫荣妻贵使韩太太陶醉。但是,这就是一个女人要求于她的丈夫的全部吗?她没有料到韩子奇出门之后就再也没有音信。1937年春天从天的尽头寄出的那封长信,漂洋过海送到中国国土上的时候,卢沟桥已经响起了枪声,“家书抵万金”,却没等到送进家门就不翼而飞了。韩太太只在丈夫走后的第三天见到了一张纸条,是姑妈为天星换衣服时发现的,两个不识字的妇女谁也不知道这张浸着奶渍和尿迹的纸是账单还是药方,让奇珍斋的账房先生老侯一看,才知道是玉儿小姐的临别留言:“姐姐,别生气,我没听你的话,跟奇哥哥走了!”韩大大气得两眼发黑,她在这个家说话太不占地方了,连亲手拉扯大的玉儿都没能管住!一个姑娘家,跑到外国去干什么呢?真是的!老侯直纳闷儿:“我一直把先生送到火车站,怎么没瞅见小姐呢?唉,我太粗心了!”韩太太哭了骂,骂了又哭,姑妈却劝她说:“已经走了,说什么也没用了。依我说,她跟她哥就伴儿走,也好,省得天星他爸在外头吃饭啦换洗个衣裳啦作难。”这么一说,韩太太倒也觉得心里闪开了点儿缝儿。走吧,走吧,托靠主,让他们平平安安地到达那个远得没影儿的英国,路上别出什么岔子发!丈夫留给她的是思念:她日日夜夜坐卧不宁,猜想韩子奇今儿到哪儿了,明儿到哪儿了,尽管她全然不知英国的地理方位,全凭她做梦似地让心儿跟着游荡。她担心那个姓什么“亨特”的洋人把韩子奇骗了,把他的宝物吞了,弄得他穷困潦倒、有家难回,这可怎么好?她让老侯按照亨特的地址写了封信,问候夫君平安,嘱他好自珍重,诸事留神,鱼雁早回,以释挂怀,等等等等。这封信寄走了就石沉大海,她越盼就心里越慌。北平沦陷之后,这种恐惧感就更增强了,她害怕韩子奇会不会在路上让日本人给截住?要是落到了鬼子手里,那还不是和姑妈的丈夫海连义一样的命运?她不敢把这种猜测跟姑妈明说,仅仅心里闪过了这个念头就已经觉得不吉利了。而姑妈却一直坚信她的丈夫和孩子还活着,只要自己一天不死,就一天等着他们回来。人无权改变命运,而命运却在无情地改变人,这两个本来贫富悬殊、家境各异的女人,如今处于同样的境地,眼巴巴地度日如年,盼望着亲人早日归来!日军进城的时候,姑妈几乎要疯了,她没命地跑上大街,要找日本人算账,讨还她的丈夫和儿子,讨还她那被烧毁的茶水店。老侯拦腰把她抱住,拼了命地拖了回来,告诉她:早晨起来一开城门,日本人的队伍就如狼似虎地涌进来了,一个挑担卖菜的小贩在街上被“试刀”,肚肠子流了一地!跟他们能讲理吗?连清真寺都被日本兵占了,在院于里架起锅,煮大肉!真主啊......
为防不测,韩太太让老侯搬进了“博雅”宅,连同他的媳妇侯嫂和五个台阶儿似的孩子,都住在倒座南房里。孩子们成了天星的玩伴儿,侯嫂帮姑妈洗衣做饭、料理家务,老侯白天去照应奇珍斋的生意,晚上看家守宅,正应了他在韩子奇临走时所许诺的:“放心吧,我是您的看家狗。”
岁月并不因时局的艰难而停步不前,三年过去了。这三年中,奇珍斋的生意惨淡得像个三期肺结核的病人,“博雅”宅却乱乎得像个几家人合住的大杂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