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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果然不错,”第二天早上,波洛自言自语道,“春天来了”。

他前一天晚上的担忧似乎毫无根据。

厄普沃德太太是个聪明的女人,可以照顾好自己。

然而,她的表现还是引起了他的好奇心。他根本不明白她的反应。显然,她不想让他插手。她认出了莉莉·甘波尔的照片,但她打定主意要单枪匹马地去干。

波洛走在花园的小路上,一边思索着这些问题,冷不防被他身后的声音吓了一跳。

“波洛先生。”

伦德尔太太静悄悄地走过来,波洛没有听到她走过来的声音。从昨天开始,他一直有些疑神疑鬼的。

“对不起,夫人。你吓了我一跳。”

伦德尔太太僵硬地笑了笑。如果说他很紧张,那么,他认为,伦德尔太太比他还要紧张。她的一只眼皮不停地眨着,双手不安地绞在一起。

“我,我希望没有打扰你。也许你很忙。”

“不,我不忙。天气很好。我喜欢春天的感觉。萨摩海斯太太的房子总是有气流。”

“气流——”

“在英国你们叫穿堂风。”

“是的,是的,我想是这么叫的。”

“窗户关不上,门也一直敞开着。”

“那是一栋摇摇欲坠的房子。当然,萨摩海斯夫妇过得如此拮据,他们也无能为力。如果我是他们,我就不管那老房子了。我知道它已经在家族传承了几百年,但现如今我们不能感情用事,死守这些老东西不放。”

“是的,现如今我们不讲感情了。”

一阵沉默。波洛用眼角的余光看着那双白皙紧张的手。他等着她主动开口。她突然开口。

“我想,”她说,“当你,嗯,调查案件时,总是会找一个借口吧?”

波洛考虑着这个问题的答案。虽然他没有看她,但他非常清楚她在一旁紧盯着他。

“正如你说的,夫人,”他不置可否地回答,“这是为了方便行事。”

“为了解释你为什么在那里,还有为什么问那些问题。”

“这是比较便利的。”

“为什么?你到底为什么到布罗德欣尼来,波洛先生?”

他有些惊讶地望着她。

“但是,我亲爱的女士,我告诉过你,为了调查麦金蒂太太之死。”

伦德尔太太厉声说:

“我知道你是这么说的。但是,这太荒谬了。”

波洛扬起眉毛。

“是吗?”

“当然了。没有人会相信的。”

“但是我向你保证,事实就是如此。”

她眨了眨浅蓝色的眼睛,看向别处。

“你不愿意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夫人?”

她突然又话锋一转。

“我想问问你——关于匿名信的事。”

“怎么?”看她停住不说,波洛鼓励道。

“匿名信总是胡编乱造,不是吗?”

“有时是谎言。”波洛谨慎地说。

“通常是。”她坚持着。

“我不知道是否可以这么说。”

希拉·伦德尔激动地说:

“都是胆小,奸诈,卑鄙的事情!”

“是的,我同意。”

“你不会相信匿名信里说的事吧,对吗?”

“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波洛严肃地说。

“我不会。我不会相信那种东西。”

她激动地说:

“我知道你为什么来这里了。那不是真的,我告诉你,那不是真的。”

她迅速转身走开了。

波洛感兴趣地挑了挑眉毛。

“现在怎么办?”他问自己,“我是继续原来的调查方向呢?还是说,我又发现了一条新路线?”

这一切让他觉得很迷惑。

伦德尔夫人坚称他到这里来肯定不仅是为了调查麦金蒂太太的死因。她认为,这只是一个借口。

她真的这么认为吗?还是说,他自忖道,她是想把他引入歧途?

匿名信和这个案子有什么关系?

伦德尔太太会是厄普沃德太太口中“最近看到”的照片的正主吗?

换句话说,伦德尔太太就是莉莉·甘波尔吗?莉莉·甘波尔回归社会后,最后听说是在爱尔兰。伦德尔医生是不是在那里结识他的妻子并结婚,而对她的历史一无所知?莉莉·甘波尔接受了速记员的培训。她的职业很容易和医生有交集。

波洛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一切皆有可能。但他必须去求证。

一阵寒风骤起,太阳隐没在空中。

波洛打了个哆嗦,沿着原路回去了。

是的,他必须去求证。如果他能找到谋杀的凶器——

就在那一刻,突如其来的一种奇怪的感觉让他相信,他看见了那件凶器。

2

后来,他回想起来,是不是在潜意识里他早已经看到它了呢。很可能,自从他来到长草地旅馆以来,它就一直立在那里……

就在靠窗那个放着杂物的书架上。

他想:“为什么我之前从来没有注意到呢?”

他把它拿起来,放在手里掂了掂分量,检查,平衡,试着挥了挥——

莫林像往常一样匆匆忙忙地走进来,两只狗陪着她。她的声音欢快友好,她说:

“咦,你在玩敲糖斧?”

“敲糖斧?它叫这个名字吗?”

“是的。敲糖斧,或叫敲糖锤,我不知道究竟哪个名字对。样子很有趣,对吗?上面还有一只小鸟,多么幼稚啊。”

波洛把它拿在手里小心地翻转察看。它由黄铜制成,形状像一把扁斧,有点重,边缘很锋利。各处镶嵌着彩色的石头,有蓝的,有红的。在它的顶端是一只呆板的小鸟,镶着绿松石的眼睛。

“可爱的杀人武器,是不是?”莫林漫不经心地说。

她把它从他的手里拿过,在空中比划着劈了一劈。

“太容易了,”她说,“那首《国王的牧歌》是怎么说的?‘对准,砍掉他的脑袋。’我觉得用这把斧头可以把任何人的脑袋砍掉,是吗?”

波洛看着她。她长满雀斑的脸平静又快活。

她说:

“我告诉过约翰尼,如果有一天我受够了他,我会怎么干。我把它叫做妻子最好的朋友!”

她大笑着,把敲糖斧放下,转身朝门口走去。

“我来这里是要干什么呢?”她沉思道,“我想不起来了……真烦!我最好去看看平底锅里的布丁还需不需要加水。”

在她走到门口之前,波洛叫住了她。

“这个是你从印度带回来的吗?”

“哦,不是,”莫林说,“是在圣诞节的义卖集市上买的。”

“义卖集市?”波洛感到不解。

“就是二手物品交易集市,”莫林解释道,“在牧师住宅举办的。你把自己家里不想要的东西带去,买回一些你觉得还不算太糟糕的。当然,几乎没有什么你真正想要的。我买了这个敲糖斧和那个咖啡壶。我喜欢咖啡壶的壶嘴和敲糖斧上的小鸟。”

咖啡壶是个小小的铜壶,有一个大大弯弯的壶嘴,波洛觉得眼熟。

“我觉得它们来自巴格达,”莫林说,“至少我听韦瑟比夫妇是这么说的。或者,可能是来自波斯。”

“那么这些东西以前是韦瑟比家的?”

“是啊。他们家不要的东西堆成堆了。我必须要走了。去看看布丁。”

她出去了。门重重地关上。波洛重新拿起敲糖斧,走到窗口。

刀刃上有极淡的污渍。

波洛点了点头。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把敲糖斧带出了房间,拿到自己的卧室。在那里,他用纸和绳子把斧子细心包好,装在一个盒子里,才走下楼,离开了房子。

他认为没人会注意到敲糖斧不见了。毕竟这不是一所整洁的房子。

3

在金链花庄园,合作进行得极为艰难。

“但是我真的觉得不应该让他当个素食主义者,亲爱的,”罗宾反对道,“太挑食了。这绝对会有损他的魅力。”

“我无能为力,”奥利弗太太固执地说,“他一直是个素食主义者。他还随身携带一个压碎胡萝卜和萝卜的小工具。”

“但是,阿里阿德涅,宝贝儿,为什么呢?”

“我怎么知道?”奥利弗太太生气地说。“我怎么知道我为什么会创造这个讨厌的人?我一定是疯了!为什么是芬兰人,我根本对芬兰一无所知?为什么吃素?为什么他要有这些白痴的行为举止?只是自然而然就这样了。你尝试了一下,人们似乎喜欢这样设定,然后你继续,等你醒悟过来之前,你的生活已经彻底被令人抓狂的斯文·赫森捆绑了。甚至还有人写信说你一定非常喜欢他。喜欢他?要是我在现实生活中遇到了这样骨瘦如柴,又高又难看,还吃素的芬兰人,我会亲手杀了他,比我自己书中用的手段还要高明。

罗宾·厄普沃德崇拜地望着她。

“你知道吗,阿里阿德涅,这可能是个绝妙的主意。一位真正的斯文·赫森是你谋杀了他。你可以写一本封笔之作,在你去世后出版。”

“绝不可能!”奥利弗太太说,“那钱怎么办?写谋杀赚到的每分钱我都想马上拿到手。”

“是的,是的。这一点我与你不谋而合。”

一脸憔悴的剧作家大步走来走去。

“这个英格丽越来越讨人厌了,”他说,“酒窖那场戏真的是很了不起,但我不知道下一个场景怎么办,如何防止虎头蛇尾。”

奥利弗太太沉默了。她觉得,场景是罗宾·厄普沃德需要头痛的,不关她的事。

罗宾不满地瞪了她一眼。

那天早上,由于变化多端的情绪,奥利弗太太不喜欢自己好像被海风吹拂过的发型。所以她用刷子蘸水把灰白头发紧紧地贴在自己头皮上。她那高高的额头,硕大的眼镜,严厉的语气,让罗宾不禁想起小时候特别害怕的一位学校里的老师。他发现越来越难称呼她“亲爱的”,甚至连“阿里阿德涅”的名字都有点叫不出口了。

他气恼地说:

“你知道,我今天心情不好。也许是昨天杜松子酒喝多了。咱们把剧本放一放,先谈谈选角的问题吧。如果我们能请到丹尼斯·卡罗里,那就太棒了,但他最近都在拍电影。还有珍·贝鲁斯来扮演英格丽是再合适不过,而且她愿意出演。埃里克,正如我所说的,我为埃里克这个角色动了不少脑筋。我们今晚一起去小瑞普剧院,好吗?你可以告诉我你对塞西尔的看法。”

奥利弗太太满怀希望地答应了这个提议,罗宾打电话去了。

“好啦,”他回来说道,“都安排好了。”

4

晴朗的早晨并未持续多久。不久便乌云密布,天色阴沉沉的像要下雨。波洛穿过茂密的灌木丛,向亨特庄园的大门走去,他觉得自己不会喜欢住在这种山脚下的山谷中。房子被树木环抱,墙上也爬满常春藤。他想,这房子需要樵夫的斧头。(斧头,敲糖斧?)

他按了门铃,没有人应门,于是他又按了一遍。

来开门的是迪尔德丽·亨德森。她似乎很惊讶。

“哦,”她说,“是你。”

“我可以进来和你说话吗?”

“我,嗯,好的,我想可以。”

她带他走进昏暗的小客厅,他上次来也是在那里等候。在壁炉架上他认出了莫林家那个小咖啡壶的大哥。其巨大的鹰钩鼻似的壶嘴,带有东方猛禽的色彩,称霸了这间西方的小房间。

迪尔德丽抱歉地说:“恐怕今天我们有些招待不周。我们的女佣,那个德国姑娘就要走了。她在这里才待了一个月。其实她到这儿干活只是当个跳板,她到英国来似乎是为了和什么人结婚。而现在,他们安排妥当了,她今天晚上就要离开了。”

波洛咂咂舌头。

“真不体谅人。”

“是的,可不是?我继父说这是不合法的。但即使这是不合法的,只要她想走,要去结婚,我想不出我们有什么办法拒绝。要不是我发现她在收拾衣服,我们甚至不知道她要离开。她完全有可能一声不吭就走了。”

“唉,这种年纪的人不知道为他人着想。”

“是的,”迪尔德丽木然地说,“我想是这样的。”

她用手背擦了擦额头。

“我累了,”她说,“我很累。”

“是的,”波洛温柔地说,“我想你一定很累。”

“你来有什么事,波洛先生?”

“我想问你关于一把敲糖斧的事。”

“敲糖斧?”

她的脸上一片茫然,不明所以。

“黄铜做的工具,上面有一只小鸟,镶着蓝色、红色、绿色的石头。”波洛仔细地描述。

“哦,是的,我知道。”

她的声音没有表现出任何兴趣或情绪波动。

“我想那斧子原来是这个房子里的?”

“是的。我母亲在巴格达的集市上买的。是我们拿到牧师住宅去卖掉的一件东西。”

“义卖会,对吗?”

“是的。我们这儿这种交易会很多。让人们捐钱很难,但家里总是能找到些东西送出去的。”

“所以这把斧子一直在这里,在这所房子里,直到圣诞节你把它带到义卖会卖掉?是这样吗?”

迪尔德丽皱起了眉头。

“不是圣诞节义卖会。是更早一次的。收获节那次。”

“收获节是什么时候?十月?九月?”

“九月底。”

小房间里静悄悄的。波洛看着女孩,她也看看他。她的面孔温和,没有表情,也没有表现出兴趣。他试图去猜测她这一片冷漠的背后有什么。也许,什么都没有。也许,正如她说的,只是累了……

他轻声地,急切地问:

“你能肯定是收获节义卖会吗?不是圣诞节?”

“非常肯定。”

她的目光很稳,一眨不眨。

波洛等着。他继续等着……

但是,他没有等到什么。

他郑重地说:

“我不能再耽误你的时间了,小姐。”

她送他走到前门。

不一会儿,他又回到了行车道上。

两种不同的说法,不可能相符的说法。

莫林·萨摩海斯还是迪尔德丽·亨德森?

如果这把敲糖斧的确如他想的那样是凶器,时间点就至关重要。收获节是九月底。麦金蒂太太被害是十一月二十二日,介于收获节和圣诞节之间。在那个时候,敲糖斧的主人是谁?

他去了邮局。斯威特曼太太总是能帮上忙,而且她总是很尽心。她说这两次义卖会她都去了,她每次都去的。你可以在那里淘到不少好东西。她也会早点去帮忙布置摊位。虽然大多数人都是临时把东西带去,没有事先送去。

一把铜锤,有点像斧头,镶着彩色宝石和一只小鸟?不,她记不清楚了。有太多这样的东西了,又很乱,有些东西一拿出来就被人买走了。嗯,也许她记得类似的一样东西——标价五先令,和一个铜咖啡壶一起卖,但那个咖啡壶的壶底破了个洞,不能用了,只能当装饰。但她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也许是圣诞节,也许是之前。她没有注意……

她接过波洛的包裹。寄挂号邮件吗?是的。

她抄下地址。他注意到,她把收据递给他的时候,犀利的黑眼睛里闪过一丝感兴趣的神情。

赫尔克里·波洛慢慢地步行上山,心里暗自琢磨。

两个人里,莫林·萨摩海斯丢三落四,活泼开朗,粗心大意,更有可能弄错。收获节或圣诞节,对她来说可能都一样。

迪尔德丽·亨德森,慢慢吞吞,笨手笨脚,但对于时间和日期的记忆可能要准确得多。

然而,还有一个令人烦恼的问题。

在他提出那个问题后,为什么她并没有问他为什么要这么问?这是免不了要问的,很自然不是吗?

但迪尔德丽·亨德森什么也没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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