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参(约715年-770年),荆州江陵(今湖北荆州)人。与高适并称为“高岑”,世人也称“岑嘉州”。仙州、晋州刺史岑植之子。中国唐代诗人。岑参出生于官僚家庭,幼年丧父,砥砺苦学,遍读经史。20岁献书天子,希以此获取官位而未能如愿。天宝三年(744年),岑参进士及第,授右内率府兵曹参军。后两次从军边塞,先任安西节度使高仙芝幕府僚佐,后在天宝末年赴北庭,充安西、北庭节度使封常清判官,其边塞诗名作大多成于此时。肃宗至德二年(757年)东归,经杜甫等举荐为右补阙。大历元年(766年)入蜀,初为剑南西川节度使杜鸿渐僚属,后任嘉州刺史。大历三年(768年)罢官,东归受阻,寓居于蜀。大历四年(769年)岁末,卒于成都。
大诗人岑参,一生都在不断地错过。
唐玄宗天宝八载(749年),已经32岁的岑参从长安出发,远赴西域的龟兹(今新疆库车),就任安西节度使高仙芝的幕府掌书记。
此前两年(747年),高仙芝率领唐军翻越葱岭(帕米尔高原)降服小勃律国(在今克什米尔西北部),打破了吐蕃在克什米尔地区多年的垄断,从而为大唐帝国威震西域、进军中亚,打开了全新的局面。
但岑参错过了这个大唐的荣耀时刻。作为一个27岁就高中进士,却在苦候三年后,才终于等到一个正九品上官职(右内率府兵曹参军)的诗人来说,他的内心是痛苦的。
在京城长安无法实现的仕途晋升,在边疆或许另有可能。
于是,在被朝廷擢升为正八品上的安西节度判官后,他整鞍勒马,西向而行,期待跟随着那位带领大唐走向中亚的一代名将高仙芝,攀上人生的高峰。
此前,他向朋友感慨说,“功名须及早,岁月莫虚掷”,“丈夫三十未富贵,安能终日守笔砚”。效仿班超弃笔从戎,在边疆成就一番功业,是有唐一代诗人们的梦想,但当真的踏上漫漫西行的旅途,大漠的风沙,炙热的戈壁,却让这位远离故土的诗人思乡不已,在官道上碰到反向东行回京的友人时,他倾诉道:
“故园东望路漫漫,双袖龙钟泪不干。
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
故园漫漫,他的思念,穿透千古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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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成功,首先是时代赋予的成功。
诗人岑参是荆州江陵人(今湖北江陵),作为名门之后,他的家族四代共出过三位宰相,诚如他本人所说,“国家六叶,吾门三相矣”:岑参的曾祖父岑文本,是唐太宗李世民时期的著名宰相;另外,岑文本的侄子、岑参的伯祖岑长倩又是唐高宗李治时期的宰相;而岑参的堂伯父岑羲,又是唐中宗和唐睿宗时期的宰相。
岑文本在唐太宗时期得享荣光,但岑长倩却因为拥立李唐、反对立武则天的侄子武承嗣为皇太子而被杀,甚至连累父祖坟墓被掘,五个儿子全部被赐死;而岑羲本人,则因为试图拥立太平公主对抗唐玄宗李隆基而被杀,此后被满门抄家。
身处名门,却没落潦倒,这使得岑参从小就拥有强烈的功名进取心,他渴望与这个蒸蒸日上的大唐帝国一样,重续家族的荣光。尽管少年的他,一度隐居嵩阳(今河南登封),搭建书院耕读,但他从未忘记,在这荣耀的时代奋发向上。
此时,大唐正处于开元盛世,帝国光芒万丈,对外开疆拓土远至中亚和东北,对内物阜民丰康乐强盛,于是,大概从唐玄宗开元二十五年(737年)开始,岑参为了谋求功名,一直往返奔走于长安和洛阳之间,尽管在天宝三载(744年)27岁时高中进士,但他此后一直苦苦挣扎在帝国政治的最底层,一直到进士及第三年后,他才终于等到了一个正九品上的官职(右内率府兵曹参军)。
所以,当岑参被朝廷册封改派为正八品上的安西节度判官后,他异常珍惜这一次的西域履职,因为在大唐的人事甄选机制下,即使进士及第和拥有家族的门荫光环,但毕竟时年日久,像他这样的没落公子,如果没有朝中贵人扶持,想要登上坦途也并非易事。
朝堂上难以实现的理想,战场上或许可以一搏。
按照当时的惯例,由于大唐帝国四处开疆拓土,因此担任边疆大将的幕府官僚,或许反而可能因为战功一跃而上。
东汉书生班超弃笔从戎、扬名西域,是所有大唐士子的共同向往,对于在政治底层苦苦挣扎的诗人岑参来说,更是一种无上的精神激励,于是,他勒马西行,成为整个唐代著名诗人群体中,唯一一个真正踏足西域的诗人。
此前,在大唐的边塞诗人群体中,无论是崔颢、王昌龄、王翰还是王之涣等人,他们闻见所及,东起没有超过今天的北京山西一带的幽州并州,西起也只是到达陇右的长城一线,而王维、高适,最远也只是到过河西走廊一带,在大唐的诗人群体中,他是唯一一位到达新疆、踏足西域的著名行吟诗人,因此在他的笔下,他的诗歌,拥有了源自生活的一线真实:
“今夜不知何处宿,平沙万里绝人烟。”
“十日过沙碛,终朝风不休。
马走碎石中,四蹄皆血流。”
“火山今始见,突兀蒲昌东。
赤焰烧虏云,炎氛蒸塞空。
不知阴阳炭,何独烧此中?
我来严冬时,山下多炎风。
人马尽汗流,孰知造化工!”
作为唐朝地理的纪实资料,岑参的《经火山》,更是如实记录了新疆地下煤矿自燃的奇景,当时,从东沙尔湖到新疆哈密大南湖以西,长年有地下煤矿自燃,一直从唐朝烧到清朝才耗尽,这样的奇景,只有“万里觅封侯”的他,才有缘亲身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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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作为大唐唯一的西域诗人,他还是没能赶上一个好时代。
此前在唐太宗李世民时期,大唐先后平定突厥、薜延陀、回纥、高昌、焉耆、龟兹和吐谷浑,奠定了在西域称霸的基础,但随着时间推移,吐蕃和黑衣大食(阿拉伯帝国阿拔斯王朝)也不断崛起,于是,在远离长安的西域中亚,大唐、吐蕃、大食在中亚地区形成了三足鼎立的局面,为了抗衡两大强国,大唐则在天山以北设立北庭都护府,在天山以南设立安西都护府,以此为基地延伸争夺中亚。
作为安西都护府的最高长官,安西节度使高仙芝,是来自帝国东北的高句丽人,大唐灭高句丽后,高仙芝跟随父亲入唐,并因战功卓著逐渐升迁,在公元747年大破依附吐蕃的小勃律国后,高仙芝凭借战功晋升安西都护,此时,大唐在中亚的声誉和势力也达到了巅峰。
但盛唐的荣光即将逆转。
就在大唐与吐蕃争战于中亚克什米尔时,黑衣大食(阿拉伯帝国阿拔斯王朝)也不断崛起,并在今天的哈萨克斯坦一带,与大唐帝国形成了对峙之势。
当时,远征小勃律、击败吐蕃的安西都护高仙芝个人欲望也在不断膨胀,为了掠夺财富和扩张军功,高仙芝先是纵兵杀掠石国(在今乌孜别克斯坦塔什干),然后又诬蔑突骑施部落反叛,俘虏了突骑施的移拨可汗,此外,高仙芝的军队还四处杀掠在西域经商的胡商,并向长安报称“破九国胡”。
高仙芝在西域的四处滥杀,也极大损害了大唐帝国在中亚的声威,于是,中亚地区的各个部落开始接洽引入大食军队,并试图联合大食,进攻唐朝在西域设立的安西四镇(龟兹、焉耆、于阗、疏勒),面对大食军队的东进紧逼,高仙芝决定先发制人,主动向大食发起进攻。
对于即将远行的大唐铁军,岑参在送别军中一位朋友时,写下了《送李副使赴碛西官军》:
“脱鞍暂入酒家垆,送君万里西击胡。
功名祗向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
但战争的走向并不如意,历经一个多月行军,高仙芝率领的3万蕃、汉联军再次成功翻越葱岭(帕米尔高原),并于751年七月,抵达大食军队驻守的怛逻斯城(位处今哈萨克斯坦东南部的江布尔城)。
随后,唐军与大食军在城下展开激战,没想到战争进行到第五天时,与唐军联合的葛罗禄部众突然叛变,与大食夹击唐军,经此一变,唐军中数千人战死,一万多人被俘,高仙芝则率领一千多人的残军,逃回位处今天新疆的安西都护府。
怛逻斯之战惨败,也使得大唐帝国在葱岭以西威严扫地,后来尽管继任的安西都护封常清再次率军兵临中亚,但此后一直到清朝乾隆时期,一千年间,中华帝国的铁骑再也未能长期驰骋中亚草原。
唐军溃败,也使得岑参忧心忡忡,他原本寄望于跟随高仙芝建功立业,没想到一代名将却在第二次远征中亚时折戟沉沙,果不其然,此后高仙芝被解除了安西节度使的职务,入京担任右金吾大将军的虚职,安西节度使一职则由王正见接任。
主将被调回长安,作为高仙芝幕府的官员,岑参顿失依靠,无奈下,他只得再次回到长安,蛰伏中再次等待崛起的时机。
就在高仙芝兵败怛逻斯的第二年,唐玄宗天宝十一载(752年)秋天,愁困中的岑参回到长安,期间的一天,他和友人杜甫、高适、薛据、储光羲等同僚诗友,一起登上长安城内的慈恩寺塔(大雁塔),写下了《与高适薛据同登慈恩寺浮图》诗:
“塔势如涌出,孤高耸天宫。
登临出世界,磴道盘虚空。
秋色从西来,苍然满关中。
五陵北原上,万古青蒙蒙。
净理了可悟,胜因夙所宗。
誓将挂冠去,觉道资无穷。”
这一年,诗人35岁,想到前路漫漫,仕途坎坷,在登高眺远中,他一度想到“挂冠”而去,悟道无穷之中。
但坎坷之中,诗人的妙笔与大唐的国运,即将迎来最后的辉煌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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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在怛逻斯之战中惨败,但大唐在西域的赫赫声威仍在,而接过高仙芝战鞭的,是名将封常清。
比诗人岑参大28岁的封常清(690-756年),本是唐代的蒲州猗氏(今山西临猗县)人,封常清年少时,他的外祖父因罪被流放安西(今甘肃安西县)胡城,老人带着外孙封常清一起到了西域,尽管流落边城,但封常清却跟着外祖父一起读书识字,每天坐在城门楼上读书,积累了广博的知识。
史书记载,封常清人长得非常瘦弱,并且斜眼、一只腿短有点跛脚,相貌上并不受人待见,一直到三十多岁时,封常清作为驻扎安西的一名唐军普通士兵,仍然默默无闻。有一次,封常清无意中看见了仪表堂堂的高仙芝,他认定高仙芝必成大器,于是自己写信向高仙芝毛遂自荐,请求跟随在他帐下效力。
没想到高仙芝是个外貌党,直接拒绝了封常清。封常清不气馁,又继续写信自我推荐。高仙芝感到很烦,就说,“我手下的侍从已经录取够了,你干嘛又来呢?”
封常清作为普通士兵却毫不畏惧地说:“我仰慕将军您的高义,愿意侍奉您,所以没人推荐也要毛遂自荐,你为什么一定要拒绝我呢?你以外貌取人,会看漏人才的,您还是考虑一下我吧!”
最终,封常清凭借着过人的毅力和出人才干,在高仙芝帐下步步高升至安西四镇的节度判官,外加朝散大夫,后来,高仙芝每次出征,甚至经常命令封常清为留后使镇守大本营。
怛逻斯之战败北后,王正见接替高仙芝出任安西都护,但不久王正见病逝,封常清正式接管安西四镇,并且代替程千里权知北庭都护,持节充伊西节度,在此情况下,封常清的权力甚至超越了高仙芝,直接成为了安西都护府和北庭都护府的最高长官,成为了大唐帝国在整个西域的统军大将。
就在高仙芝兵败怛逻斯后两年,唐玄宗天宝十二载(753年),封常清率军攻破大勃律国(位处今印巴交界的克什米尔),让大唐军威再次重震中亚。
怛逻斯兵败不到两年,大唐帝国就在中亚卷土重来,唐玄宗满心欢喜,于是召封常清进京觐见。于是在天宝十四载(754年),岑参借助老领导封常清的提携,被任命为安西都护府和北庭都护府的节度判官。
帝国在中亚卷土重来,唐军新任统帅封常清又提携看重,这使得岑参一扫多年来的颓废和迷茫,他以万丈豪情再次奔赴西域,在大唐帝国照耀西域中亚的最后光芒中,边塞诗人岑参,也将古典中国的边塞诗,推向了历史的最高峰。
可以说,岑参与边塞诗,也是在与大唐帝国的国运共进退。
在这种豪情万丈地驰骋中,岑参迸发出了极大的工作热情,在送封常清出征的《轮台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中他写道:
“轮台城头夜吹角,轮台城北旄头落。
羽书昨夜过渠黎,单于已在金山西。
戍楼西望烟尘黑,汉军屯在轮台北。
上将拥旄西出征,平明吹笛大军行。
四边伐鼓雪海涌,三军大呼阴山动。
虏塞兵气连云屯,战场白骨缠草根。
剑河风急雪片阔,沙口石冻马蹄脱。
亚相勤王甘苦辛,誓将报主静边尘。
古来青史谁不见,今见功名胜古人。”
尽管不乏逢迎长官的意志,但岑参仍然将大唐帝国在中亚的军事光芒与西域的自然风光完美地融合在文字里,在《走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中,他描写一个内地文人几乎无缘见到的西部风光:
“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
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
匈奴草黄马正肥,金山西见烟尘飞,汉家大将西出师。
将军金甲夜不脱,半夜军行戈相拨,风头如刀面如割。
马毛带雪汗气蒸,五花连钱旋作冰,幕中草檄砚水凝。
虏骑闻之应胆慑,料知短兵不敢接,车师西门伫献捷。”
将士们勇往直前,诗人也在第二次出仕西域的幕府生涯中,驰骋着壮士豪情,在《北庭西郊候封大夫受降回军献上》中,他自诩精神风貌不减胡儿:
“胡地苜蓿美,轮台征马肥。
大夫讨匈奴,前月西出师。
甲兵未得战,降虏来如归。
何幸一书生,忽蒙国士知。
侧身佐戎幕,敛衽事边陲。
自逐定远侯,亦著短后衣。
近来能走马,不弱并州儿。”
在大唐所有写过边塞诗的著名诗人中,他是唯一一位真正走出河西走廊,直达新疆和西域的中原诗人,这就使得他无论是在生活经验上,还是情感体验中,都拥有了唐代诗人中无与伦比的真实经历,这也赋予了唐诗更大的生命力,从而将唐诗边塞诗的巅峰,定格在了唐军驰骋帕米尔高原的辉煌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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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唐军在中亚卷土重来,但是帝国的内乱,即将摧毁边塞诗的最后辉煌。
唐玄宗天宝十四载(755年),身兼范阳、平卢、河东三镇节度使的安禄山,在范阳起兵叛乱,当时,封常清刚好入京朝见,于是被唐玄宗任命为范阳节度,募兵前往东都洛阳抵挡叛军;另一方面,唐玄宗又命令自己的儿子、荣王李琬为元帅,高仙芝为副元帅,率领5万大军和募集的新兵前往抵挡叛军。
封常清率兵进抵洛阳后,由于手下士兵都是新兵,因此在作战中,根本无法抵挡安禄山手下的凶悍叛军,封常清于是率兵退到陕郡,当时由于荣王李琬病逝,高仙芝独自统领大军,于是,封常清与高仙芝两人决定合兵退到潼关,死死捍卫通往长安的关中门户。
听说封常清兵败洛阳,恼怒的唐玄宗不问青红皂白,就将封常清削去官爵,并命令他以白衣的身份在高仙芝军中效力,高仙芝则让封常清巡监左右厢诸军,以助自己。
当时,高仙芝与封常清死死扼守潼关,叛军前进不得;另一方面,郭子仪等人又开始反攻安禄山的大后方,这使得安禄山叛军一度进退失据。就在这历史的转折点上,被唐玄宗派在潼关监军的宦官边令诚,因为恼怒高仙芝曾经得罪过自己,于是向唐玄宗进献谗言,说高仙芝退守潼关是畏敌失土,并且偷偷克扣士兵的粮食和赏赐。
在领到唐玄宗的旨意后,边令诚于是先将封常清处死,临死前,封常清留下遗言说:
“臣死之后,望陛下不轻此贼,无忘臣言,则冀社稷复安,逆胡败覆,臣之所愿毕矣。”
封常清被杀后,尸体被陈放在一张粗席子上面。高仙芝回到官署后,又被宦官边令诚下令逮捕,对于边令诚罗织的罪名,高仙芝奋声高呼说,我带领将士们为国杀敌,如果我真有罪名,将士们请直接指认,如果我是清白的,也请将士们为我洗清冤屈。
于是手下将士们呼声如雷,纷纷为高仙芝喊冤说:“高将军冤枉!高将军冤枉!”
边令诚则执意将高仙芝处死。临刑时刻,高仙芝看着身边死去的封常清说:
“封二,你从贫微到显著,我一路提拔你,我离开西域后你又代我为节度使,今天我们俩竟然一同死在这里,这难道不是命吗?”
封常清、高仙芝被杀后,急于求成、老来昏庸的唐玄宗,又强迫接任驻守潼关的名将哥舒翰强行出兵与叛军决战,哥舒翰明白封常清和高仙芝死守潼关的良苦用心,也明白急于求战,正中粮草短缺的安史叛军下怀。
于是,哥舒翰在痛哭一场后,无奈命令唐军出征,最终兵败潼关。
关中门户已破,安史叛军于是直捣长安。
而封常清、高仙芝两位名将同时被杀,不仅断送了大唐王朝的气运,也敲响了唐诗边塞诗的巅峰丧钟。
早在封常清兵败洛阳的消息传来后,当时听闻消息的岑参就预感不详,在《送四镇薛侍御东归》中他写道:
“相送泪沾衣,天涯独未归。
将军初得罪,门客复何依?”
潼关沦陷后,安禄山叛军很快就在当年(756年)六月攻占长安,长安沦陷前,唐玄宗仓惶西逃入蜀,太子李亨则在半路北上灵武,并自行即位,是为唐肃宗。
在历史的剧变中,诗人王维沦为俘虏,并接受了伪职;杜甫则在被叛军俘虏后,又半路逃脱投奔唐肃宗;担任哥舒翰幕僚、颇具政治意识的高适则在潼关兵败后,坚持不懈追上了一路逃亡的唐玄宗,此后又投奔唐肃宗,率军出击永王叛军,由此开启了自己人生最后的辉煌,成为了唐代诗人群体中,唯一成为封疆大吏的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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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唐一代诗人,在安史之乱的剧变中随波浮沉。
作为与高适并称“高岑”的边塞诗人,岑参没有高适的决毅和政治远见,在帝国的哀鸣声中,面对恩主封常清被杀的局面,岑参选择了从西域远赴陕西凤翔,跟随唐肃宗成立的新朝廷。
在好友杜甫等人的联名推荐,岑参被唐肃宗授为右补阙,这是一个从七品上的谏官职务,乱世纷扰,人微言轻,他为此给杜甫写诗说:
”朝随天仗入,暮惹御香归。
圣朝无阙事,自觉谏书稀。”
低微的职务,让他在皇帝面前无从显现才华,即使进谏,也经常不受待见,此时,诗人已经37岁了,尽管豪情万丈两赴西域,但他先是错过了高仙芝远征小勃律的荣光时刻,却见证了怛逻斯之战的惨败;接着又错过了封常清远征大勃律的荣耀,本来以为跟着幕主可以在后面建功立业,没想到最终的结局,却是等来两任幕主高仙芝、封常清同日惨死的噩耗。
人生无常,他生在盛世,却未能参与盛世的最后辉煌,反而见证了盛极而衰的颠沛苦难。
面对安史叛军作乱犯上、四处杀掠,他只能无能为力地哀叹:
“早知逢世乱,少小谩读书。
悔不学弯弓,向东射狂胡。”
一介书生弃笔从戎,面对时代的沉沦却无能为力。
此后,在安史之乱的颠沛流离中,他一路跟随着唐肃宗和后来的唐代宗,经历了收复长安和洛阳两京、此后又藩镇割据的历史动荡,并历任起居舍人、虢州长史、考功员外郎、虞部郎中等多个官职,就在担任虢州长史时,他就曾经在《题虢州西楼》中愤懑地写道:
“错料一生事,蹉跎今白头。
纵横皆失计,妻子也堪羞。
明主虽然弃,丹心亦未休。
愁来无去处,只上郡西楼。”
一直到766年,49岁的诗人才终于被任命为正四品的嘉州刺史,但由于蜀中内乱,他又半路折返,一直到767年才正式到四川嘉州上任,但仅仅一年后,768年七月,他就被罢官免任。
仕途坎坷,他想念起年少时曾经隐居在嵩阳(今河南登封)读书的日子:
“早年迷进退,晚节悟行藏。
他日能相访,嵩南旧草堂。”
时光一去不返,耗尽一生追逐功名,希冀恢复家族的荣光,为此两次入幕西域,最终却老来流落四川,诗人在悲愤中想要东返故乡,没想到四川却再次内乱,此后,他生命中最后的时光,都被迫困锁在成都,一直到两年后的769年正月,一代边塞诗人,最终苍凉病逝在成都的旅馆。
临死前,他在《西蜀旅舍春叹,寄朝中故人呈狄评事》中哀叹说:
“四海犹未安,一身无所适。
自从兵戈动,遂觉天地窄。
功业悲后时,光阴叹虚掷。”
他有心无力,在《客舍悲秋有怀两省旧游呈幕中诸公》中又感慨说:
“人间岁月如流水,客舍秋风今又起。
不知心事向谁论,江上蝉鸣空满耳。”
作为闻名后世的边塞诗人,他与其说是败给了自己,毋宁说是败给了巅峰陨落的时代,大唐荣耀不再,他所希冀的通过立功边塞、封侯拜相的理想,最终随着大唐的盛极而衰,化为乌有。
在动荡的时代里,诗人终究也只是,一朵浪打的浮萍。
就在岑参去世前,吐蕃趁着安史之乱后,大唐边疆军队大量调拨前往东部平叛、西部边防空虚之际,逐渐入侵攻占了河西走廊,吐蕃军队甚至一度在763年短暂攻占了长安,使得唐代宗仓惶出逃,幸亏郭子仪组织大军反攻,长安才重归大唐。
作为连接西域的咽喉,河西走廊的沦陷,也使得安西都护府和北庭都护府长期孤悬境外,根据史书记载,在755年安史之乱前,大唐在西域的安西和北庭共驻扎有44000人的部队,安史之乱爆发后,有15000人被调拨前往内地平叛,此后尽管河西走廊被吐蕃攻陷,但驻守天山南北的安西都护府和北庭都护府的将士们,仍然在苦苦坚守。
此后,北庭都护府的唐军一直坚守到唐德宗贞元六年(790年),才最终被吐蕃击败,北庭沦陷后,北庭都护府末代都护杨袭古最终力战殉国。
而安西都护府的唐军,更是一直坚持到了唐宪宗元和三年(808年)冬天。
最终,这些从公元755年就开始孤军驻守西域的唐军将士们,历经五十多年坚守,从英雄少年鏖战成了满头白头的暮年战士,在公元808年的最后一次血战后,他们最终在吐蕃人的刀箭下全军覆没,战士们用五十多年的孤军奋战,谱写了最后的大唐悲歌。
安西都护府最终沦陷,那时,距离岑参在769年去世,也已经过去39年了。诗人若泉下有知,面对他曾经驰骋向往的西域旷土沦落胡尘,或许也将死不瞑目吧。
此后千年,随着中华帝国全面退出了在西域的争夺,中国的边塞诗歌盛世,也在岑参去世后星陨滑落。
岑参已死,西域不再,这又何尝不是、一个民族的哀叹。
参考文献:
杨军、高厦:《怛逻斯之战:唐与阿拉伯帝国的交锋》,商务印书馆2016年版
厉声等:《中国新疆历史与现状》,五洲传播出版社2013年版
葛晓音:《唐诗宋词十五讲》,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
陈铁民:《高适岑参诗选评》,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版
候玉梅:《唐诗人简史(初盛唐卷)》,三秦出版社2018年版
张志勇:《唐诗性格》,中国青年出版社2019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