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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生瘤子的道:“师哥,他取来了九花玉露丸,治得好咱们身上的内伤隐痛,咱们跟他又没深仇大怨,就饶了他罢。”那瘦子冷笑道:“嘿,侯老弟,常言道养虎贻患,你这妇人之仁,只怕要教咱们死无葬身之地。他此刻虽未泄露,谁保得定他日后始终守口如瓶?”突然提高声音喝道:“一齐动手!”四人应声而起,将柯镇恶围在核心。

那光头老者哑声道:“柯老头,三十余年之前,咱们同在此处见到杨康惨死,想不到今日你也走上他这条路子,这才真是报应不爽。”

柯镇恶铁杖在地下一墩,怒道:“那杨康认贼作父,卖国求荣,乃卑鄙无耻的小人。我柯镇恶堂堂男儿,无愧天地,你如何拿这奸贼来跟我飞天蝙蝠相比?你难道还不知柯某可杀不可辱吗?”那瘦子哼的一声,骂道:“死到临头,还充英雄好汉!”其余三人同时出掌,往他顶门击落。柯镇恶自知非这四人敌手,持杖挺立,更不招架。

只听呼的一声疾风过去,跟着砰的一响,泥土飞扬,四人都觉得落掌之处情形不对,似乎并非击上了血肉之躯,那秃头老者早已瞧得明白,但见柯镇恶已然不知去向,他原先站立之处,竟尔换上了庙上那铁枪王彦章的神像。神像的脑袋为这劲力刚猛的四掌同时击中,登时变成泥粉木屑。

那秃头老者大惊之下,回过头来,只见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满脸怒容,抓住柯镇恶的后颈,将他高高举在半空,喝道:“你凭什么辱骂我先父?”

柯镇恶问道:“你是谁?”杨过道:“我是杨过,杨康是我爹爹。我幼小之时,你待我不错,却何以在背后胡言毁谤我过世的先人?”柯镇恶冷冷的道:“古往今来的人物,有的流芳百世,有的遗臭万年,岂能塞得了世人悠悠之口?”杨过见他丝毫不屈,更加愤怒,提起他的身子重重往地下一掷,喝道:“你说我父如何卑鄙无耻了?”

那秃头老者见杨过如此神功,在一瞬之间提人换神,自己竟尔不觉,谅来非他对手,轻轻一扯连着其余三人的铁链,悄步往庙外走去。杨过身形略晃,拦在门口,喝道:“今日不说个明白,谁都不能活着离去。”四个人齐声大喝,各出一掌,合力向前推出。杨过喝道:“来得好!”左手也是一掌推出,这股强劲无伦的掌管风横压而至,四个人立足不定,向后便倒,喀喇喇一声响,都压在神像之上,将神像撞得碎成了十多块。四人中第二个武功最弱,偏是他额头肉瘤刚好撞正神像的胸口,立时昏晕。

杨过道:“你四人是谁?何以这般奇形怪状的连在一起?又何以与柯镇恶在此相约会面?”那秃头老者给杨过这一掌推得胸口发闷,五脏六腑似乎尽皆倒转,盘膝坐着运了几口气,这才慢慢说出一番话来。

原来这秃头老者乃是沙通天,第二人生瘤子的是他师弟三头蚊侯通海,第三个短小精悍之人是千手人屠彭连虎,最后一个高大和尚是大手印灵智上人。三十余年前,老顽童周伯通将这四人拿住,交给丘处机、王处一等看守,监禁在终南山重阳宫中,要他们改过自新,这才释放。四人恶性难除,千方百计的设法脱逃,但每次均给追了回来。第三次脱逃之时,彭连虎、侯通海、灵智上人三个各自杀了几名看守的全真弟子。全真教的道人为惩过恶,打折了他们一腿,又损了三人的眼睛,只有沙通天未伤人命,双目得以保全。到得十六年前蒙古武士火焚重阳宫,沙通天等终于在混乱中逃了出来。只因三人目盲,非依沙通天指路不可,彭连虎等生怕他一人弃众独行,是以坚不肯除全真道人系在他们肩头的铁链,四个人连成一串,便是如此。

杨过当年在重阳宫学艺为是甚暂,又不得师父和师兄们的欢心,从未被准许走近监禁四人之处,因此不识四人面目,更不知他们的来历。

沙通天等逃出重阳宫后,知道全真教的根本之地虽然被毁,但在江湖上仍是势力十分庞大,自己四人已然残废,无法与抗,于是潜入江南,隐居于荒僻的乡中,倒也太太平平的过了十六年。这一日四人在门口晒太阳,忽见柯镇恶从村外小路经过。沙通天生怕他是为已而来,当即拦路截住。柯镇恶的武功远不及四人,一动手就被制住,询问之下,才知他另有要事。四人虽与他并无重大仇怨,但恐他泄露了自己行踪,便要将他打死。

柯镇恶当时言道,他须赴嘉兴一行,事毕之后,自当回来领死,四人若能容他多活数日,他愿取桃花岛的疗伤至宝九花玉露丸为酬。四人伤腿之后,每逢阴雨便自酸痛难熬,听柯镇恶说能赠以灵药,于是要他发下毒誓,决不吐露四人的行藏,亦不相邀帮手前来助拳,这才约定日子,在王铁枪庙中重会。

沙通天叙毕往事,说道:“杨大侠,令尊在日,我们都是他府中上客。直至他老人家逝世,我们丝毫没对不起他之处,望你念在昔日之情,放我们去罢。”数十年前,沙通天、彭连虎诸人都是江湖上响当当的脚色,纵然刀剑加颈,斧钺临身,亦决不肯丝毫示弱,但自被长期幽禁、断腿伤目之后,心灰气沮,豪意尽销,竟向杨过哀哀求告起来。

杨过哼了一声,并不理会,向柯镇恶道:“你刚才可是去见程英、陆无双姊妹么?却是为了何事?”柯镇恶仰天长笑,说道:“杨过啊杨过,你这小子好不晓事?”

杨过怒道:“我怎地不晓事了?”柯镇恶笑道:“事到如今,我飞天蝙蝠早没把这条老命放在心上,便是在年轻力壮之时,柯镇恶几时又畏惧于人了?你武功再高,也只能吓得倒贪生怕死之辈,难道江南七怪是受人逼供的么?”

杨过见他正气凛然,不自禁的起敬,说道:“柯老公公,是我杨过的不是,这里向你谢罪了。只因你言语中辱及先父,这才得罪。柯老公公名扬四海,杨过自幼钦服,从来不敢无礼。”柯镇恶道:“这才象句人话。我听说你人品不错,又在襄阳立下大功,才当你是一号人物。倘若与你父亲一般,便是跟我多说一句话,也算是污辱了我。”

杨过胸间怒气又增,大声道:“我爹爹到底做了什么何事,你且说个明白。”

要知杨过所交游的人中,知悉他父亲杨康往事的原亦不少,只是谁都不愿意直言其短,触犯于他,便逢杨过问起,也只拣些不相干的事说说。柯镇恶自来嫉恶如仇,生性便直异常,那理会杨过是否见怪。当下将杨康和郭靖的事迹原原本本的说了,又说到杨康和欧阳锋如何害死江南七怪中的五怪,如何在这铁枪庙中掌管击黄蓉,终于自取其死,最后说道:“当晚经过,这几个都是亲眼目睹。沙通天、彭连虎,你两个且说说,柯老头这番话中可有一句虚言?”

六人在殿中击毁神像,大声说话,惊起了高塔上数百只乌鸦,盘旋空际,呀呀而鸣。

沙通天叹道:“那一天晚上,也是有这许多乌鸦......我手上给杨公子抓了一把,若不是彭兄弟见机得快,将我这手臂斩去,怎能活到今日?”彭连虎道:“柯老头的话虽然大致不错,但杨大侠的令尊当年礼贤下士,人品是十分......十分英俊潇洒的。”

杨过抱头在地,悲愤难言,想不到自己生身父亲竟是如此奸恶,自己的名头再响,也难洗生父之羞。神殿上六人均自不作一声,惟听得乌鸦呜声不绝。

过了良久,柯镇恶道:“杨公子,你在襄阳立此大功,你父亲便有千般不是,也都掩盖过了。他在九泉之下,自也欢喜你为父补过。”

杨过回思自识得郭靖夫妇以来诸般情事,暗想黄蓉所以对自己始终提防顾忌,过去许多误会别扭,皆是由斯种因。若无父亲,已身从何而来?但自己无数烦恼,也实由父亲而起,不禁深深叹了一口长气,问柯镇恶道:“柯老公公,程、陆两位可都好么?”

柯镇恶道:“她们听说你火烧南阳粮草,尽歼蒙古先锋,喜欢得了不得,细细问你的详情,又问起小龙女的消息,她两姊妹都是十分挂怀。只可惜我所知也是有限。”

杨过幽幽的道:“这两位义妹,我也是十六年没见了。”突然转过身来,向沙通天喝道:“柯老公公答应把性命交给你们,他老人家向来言出必践,从不失信于人。现下你们快快动手。倘若你们倚多为胜,四个人合力杀得了他。我便再杀你们这四个狗才,给他老人家报仇。”

沙通天等呆了半晌。彭连虎道:“杨大侠,我们四人无知,冒犯了柯老侠的虎威,望你两位大人不记小人过。”杨过道:“那你们记好,这是你们自己不守信约,不敢跟柯老公公动手。”彭连虎道:“是,是。柯老侠大信大义,我们向来是十分钦佩的。”杨过道:“那快快给我走罢。下次休要再撞在我手里。”沙通天等四人一齐躬身行礼,退出庙去。

杨过如此救了柯镇恶性命,却又顾全他的面子,柯镇恶自是十分感激。两人踢开殿上泥块,坐在地下。

柯镇恶道:“我来到嘉兴,是为了郭二姑娘。”杨过微微一惊,问道:“这小姑娘怎么了?”柯镇恶叹了口气,脸上却面露微笑,说道:“郭靖那两个宝贝女儿,各有各的淘气,真是好叫人头痛。也不知为了甚么,郭襄这小娃儿忽然不声不响的离了襄阳,不知去向,可教她父亲好生着急,连派了几批人出去寻访,都是音讯全无。有人居然找上桃花岛来。其实这个整日价跳蹦个不停的小娃儿,又怎肯回桃花岛来跟老瞎子作伴?我心下挂念,于是也出来找她。”

杨过道:“可得到甚么讯息?”柯镇恶道:“日前我在临安郊外,偷听到两个蒙古使臣的说话,说道襄阳郭大侠的小女儿已被擒到蒙古军中......”杨过叫道:

“啊哟!不知是真是假?”柯镇恶道:“蒙古两路大军南北夹攻襄阳,临安朝廷的当国大臣还在妄想议和,这两个蒙古使臣是派来欺骗我大宋君臣的,官职倒是不小。

他二人肆无忌惮的用蒙古话谈论,只道旁人决不会懂。偏生我柯老蝙蝠曾在蒙古十多年,眼睛虽瞎,耳朵却灵,听了个明明白白。”杨过皱起眉头:“如此说来,这事确非虚假了?”

柯镇恶道:“是啊!我本要送几枚毒蒺藜给这两个蒙古鞑子尝尝滋味,但急于要赶去襄阳报信,不想旁生枝节,给绊住了身子,岂知还是遇上了四只恶鬼拦路。

老头子不论那一日归天都不打紧,郭二姑娘的讯息却不能不报,这才求他们宽限数天,就近到嘉兴来告知程英和陆无双两位姑娘。程、陆两位得讯后当即北上,老头儿便依约前来送死。想不到柯老头儿守了信约,四只恶鬼却言而无信,事到临头居然不敢下手,哈哈,哈哈!”

杨过沉吟半晌,问道:“柯老公公可曾听那两个蒙古使臣说起,郭二姑娘如何被擒?可有性命危险?”柯镇恶道:“这个他们并没说起,从话中听来,好象这两个鞑子官儿也不大清楚。”杨过道:“此事急如星火,晚辈这便赶去,尽力相救,柯老公公缓缓而来罢。”

柯镇恶日前从到桃花岛找郭襄的丐帮弟子口中,得知杨过在襄阳干下的大事,甚服其能,说道:“有你前去,我可放心了。”

杨过道:“柯公公,晚辈拜托你一件事,请你替先父立过一块墓碑,碑上便书:

‘先父杨府君康之墓,不肖子杨过谨立’几个字。”柯镇恶一怔,随即会意,说道:

“不错,不错!你原是不肖令尊。你之不肖,远胜于旁人之肖了。老朽定当遵办。”

杨过回到嘉兴城里,买了三匹好马,疾驰向北,一路上不住换马,丝毫不敢耽搁,不一日已近蒙古军营。

蒙古皇帝南征襄阳,在新野、邓州两处莫名其妙的吃了个大败仗,在南阳多年积储的粮草更于一晚间给烧得精光,再伤了不少士卒,锐气大挫,又不明宋军虚实,是以大军在南阳以北安寨立营,按兵不动,双方未曾开仗。四野旌旗四展,刀枪耀目,杨过纵目望去,一座营帐接着一座,不见尽头。

杨过等到晚间,闯入大营查探,但见刁斗森严,号令整肃,果然是非同小可。

御营周围更是密密层层的布满了长矛大戟,防守得铁桶相似。杨过知道大营中勇士无数,自来好汉敌不过人多,倒也不敢稍露形迹。踏访了大半夜,只查得东大营一处。次日再查探西大营,一连四晚,将东南西北四座大营尽数踏访遍了,也没探出到与郭襄有关的丝毫消息。他在营中擒到一名会说汉语的参谋,逼问之下,那参谋据实而言,说道从没听到擒获襄阳郭大侠之女这回事。

杨过放心不下,又查了数日,这才确知郭襄不在蒙古军中,心想:“看来郭伯伯已将她救了回去,又或许那两个蒙古使臣误听人言,传闻不实。”算来小龙女十六年之约将届,于是纵骑向北,往绝情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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