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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走出斯泰尔斯公共大厅之后,波洛轻轻抓住我的手臂,把我拉到了一边。我了解他的用意。他在等那两个苏格兰场的人。

过了一会儿,他们走了出来,波洛立刻走上前,跟稍矮的那个打了个招呼。

“恐怕你不记得我了吧,杰普探长。”

“啊,波洛先生!”探长大喊,转向另一个人,“我跟你说过波洛先生吧?一九〇四年他和我在一起工作——阿伯克龙比伪造案——那人在布鲁塞尔被抓了起来。啊,那段时光真是美好,先生。还有,你记不记得阿尔塔拉‘男爵’?那个无赖流氓?他躲过了欧洲一半警察的追捕。但我们在安特卫普捉住了他——多亏这位波洛先生。”

当他们沉浸在这些友好的回忆中时,我走近一些,波洛把我介绍给杰普探长,探长也向他的同事萨默海警长介绍了我们俩。

“我都不需要问你来这儿干什么,先生。”波洛说道。

杰普狡黠地闭起一只眼。

“不,确实不用了。我得说案情已经很明朗了。”

但是波洛严肃地回答道:

“我跟你想得不一样。”

“哦,得了吧,”萨默海第一次开口说话,“事情已经真相大白了,这人被抓了个现行。真不知道他怎么这么蠢!”

但是杰普仔细打量着波洛。

“别开火,萨默海,”他诙谐地说,“我和这位先生以前就认识,我对人的判断从来没有比他快过。如果我不是错得太离谱,他早就胸有成竹了。是这样吗,先生?”

波洛微笑着。

“我得出了一些结论——是的。”

萨默海仍然显得很怀疑,可杰普却继续细细地观察着波洛。

“是这样的,”他说,“迄今为止,我们只看到了这案子的表象。这就是苏格兰场在这类案件中的劣势,而且,谋杀可以说是在验尸后才暴露的。很多答案都是根据现场的第一手资料获得的,于是波洛先生就比我们抢占了先机。要不是现场有个聪明的医生通过验尸官给我们提示,我们就不会马上赶来这儿了。但是你第一时间就到了现场,没准已经获得了一些小小的线索。根据审讯发现的证据,英格尔索普先生谋杀了他的妻子,就像我站在这儿一样毫无疑问。如果除了你之外的其他任何人有何反对性的暗示,我肯定会当面嘲笑他。我必须承认,对于陪审团没有立刻判他蓄意谋杀罪,我感到很惊讶。我觉得他们有这个想法,如果不是因为验尸官——看样子他们阻止了他。”

“也许吧,不过,现在你的口袋里有一张逮捕令吧。”波洛说。

杰普那富于表现力的脸立刻换上了一副木然的官僚表情。

“我可能有,也可能没有。”他冷冷地说。

波洛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我急切地希望他不会被逮捕,先生。”

“大概吧。”萨默海挖苦道。

杰普凝视着波洛,神情既困惑又滑稽。

“你能进一步解释一下吗,波洛先生?就算眨眨眼点点头也好。当时你在现场——你知道,苏格兰场可不想犯一丁点儿错。”

波洛严肃地点点头。

“这正是我所想的。嗯,我会告诉你们这个的。使用你的逮捕令:逮捕英格尔索普先生。但这会破坏你们的名誉。关于他的立案会立即撤销!没错!”

他意味深长地打了个响指。

杰普神色凝重起来,萨默海则怀疑地哼了一声。

而我则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我只能断定波洛疯了。

杰普掏出一块手帕,轻轻擦了擦额头。

“我不敢这么做,波洛先生。我会听从你的意见,但是我的上司会问我在搞什么鬼。你能不能再和我多说一点点?”

波洛考虑了一会儿。

“可以。”他终于开口了,“我承认我不想说,是你强迫我说的。现阶段我更愿意秘密工作,不过你说得很对——属于比利时警察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他们说的话是不够的。然而阿尔弗雷德·英格尔索普不能被逮捕。我发过誓,我的这位朋友黑斯廷斯知道。那么,我亲爱的杰普,你即刻去斯泰尔斯吗?”

“这个,大约半小时后。我们先去找验尸官和那位医生。”

“好。顺便叫上我——在村子最深处的那所房子。我和你们一起去。在斯泰尔斯庄园,英格尔索普先生会向你们证明,或者如果他拒绝——有这个可能——我会给你满意的证据证明案件将不再继续针对他。成交吗?”

“成交。”杰普痛快地说,“并且,我代表苏格兰场深深地感谢你。虽然我必须承认,目前我看不到证词中可能存在的最微小的漏洞,但你一直是个奇迹!那么再见了,先生。”

两个侦探大步走开了,萨默海怀疑地咧嘴笑着。

“嗨,我的朋友,”我还没张嘴说话,波洛就大叫着,“你是怎么想的?上帝呀!我在法庭上急得都出汗了。我无法想象这人会这么顽固,什么都不肯说。显然,这是个愚蠢的策略。”

“哼,除了愚蠢,还有别的解释,”我说,“如果对他的指控是正确的,除了沉默,他还能怎样为自己辩护?”

“哎呀,有一千种巧妙的方法呢,”波洛大声说,“瞧,如果说我犯下了这桩谋杀案,我能想出七个最合理的故事!远远比英格尔索普先生那冷酷的拒绝更有说服力!”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亲爱的波洛,我相信你能想出七个来!不过,说真的,暂且不论我听到的你和那两个侦探说的话,你肯定不会还相信阿尔弗雷德·英格尔索普是清白的了吧?”

“为什么和以前不同?什么都没变。”

“可证据不容置疑。”

“没错,太不容置疑了。”

我们走进里斯特维斯小屋的大门,登上已然熟悉的楼梯。

“是的,是的,太不容置疑了。”波洛几乎是自言自语般地继续说道,“真正的证据通常都是模糊的,无法令人满意的。它需要被检查——筛选详查。但这里的整件事都已成定局。不,我亲爱的朋友,这些证据都被巧妙地捏造的,太巧妙了,反而让自己的计划落了空。”

“你是怎么想的?”

“因为,只要不利于他的证据是模糊和难以确定的,那就很难反驳。不过,罪犯过于急躁,那张网拉得太紧了,以至于一个疏漏就能放走英格尔索普。”

我沉默了。过了一两分钟,波洛接着说:

“我们来看看这件事。假设我们说这儿有个人准备毒死他的妻子。就像俗话说的,靠耍小聪明过日子。由此看来,他是有些小聪明,不完全是个笨蛋。那么,他是怎么准备的?他大胆地去村子里的药店用自己的名字买士的宁,还捏造了一个必定被证明是荒谬的关于一条狗的故事。那天晚上他没有下毒。不,他一直等到和妻子大吵一架之后,这样全家人都知道了,并且自然而然地全都怀疑他。他没打算辩护——连借口都没有。他还知道药店的店员肯定会说出这个事实。呸!我可不相信有人会这么白痴!只有疯子想绞死自己,才会这么干!”

“我还是——不明白——”我开口道。

“我也不明白。我跟你说,我的朋友,我很迷惑。我——赫尔克里·波洛!”

“但如果你相信他是清白的,你怎么解释他买了士的宁?”

“很简单,他没买。”

“可梅斯认出了他!”

“请原谅,他看到了一个像英格尔索普先生的人,长着黑胡子,戴着眼镜,穿着同样引人注目的衣服。他无法认出一个可能只在远处看见过的人,因为,你还记得吧,他来村子里才两个星期,而英格尔索普太太主要是在塔明斯特的库特药店取药。”

“所以你认为——”

“我的朋友,你还记我曾经强调过的两个事实吗?先不说第一个,第二个是什么?”

“重要的事实是英格尔索普先生的衣着很独特,有一大把黑胡子,还戴眼镜。”我引用了他的话。

“完全正确。现在假设有人想冒充约翰或者劳伦斯,容易做到吗?”

“不容易,”我若有所思地说,“当然一个演员——”

但是波洛冷冷地打断了我的话。

“为什么不容易冒充?我会告诉你的,我的朋友:因为他们俩的脸刮得都很干净。为了成功地在大白天扮成这两个人中的一个,需要具有演员的天赋,还要有相似的脸部轮廓。但是说到阿尔弗雷德·英格尔索普,情况就全变了。他的衣服、他的胡子,还有挡住眼睛的眼镜——这些都是他外表惹人注目的地方。那么,罪犯的第一本能是什么?转移自己的嫌疑,不是吗?最好的办法是什么?把嫌疑扔给别人。在这种情况下,他得预备好一个人。每个人都倾向于相信英格尔索普先生是有罪的,他受到怀疑也是意料之中的事,但是,为了让事情更有把握,就要有确凿的证据——比如他真的去买药了,而且,扮成像英格尔索普先生这样外表独特的人并不难。记住,年轻的梅斯从来没有真正地跟英格尔索普先生说过话,他怎么会怀疑这个穿着他的衣服、长着他的胡子、戴着他的眼镜的人,不是阿尔弗雷德·英格尔索普?”

“也许是这样,”我被波洛的口才给迷倒了,“但如果那样的话,他为什么不说出星期一傍晚六点钟他在哪儿呢?”

“啊,为什么?”波洛平静下来,说道,“如果他被捕了,可能就会说了,可我不希望走到那一步。我必须让他看到自己处境的严峻性。当然,他沉默的背后有一些丢脸的事。即使没有谋杀他的妻子,他仍然是一个恶棍,并且隐瞒了一些谋杀以外的事情。”

“会是什么呢?”我思索着,暂时同意了波洛的观点,但仍然隐隐地保留了一个主张,即明显的推论就是正确的。

“你猜不出来吗?”波洛笑着问。

“猜不出来。你能吗?”

“哦,是的,不久前我有个小想法,并且结果已经证明是正确的。”

“你从没告诉过我。”我有些责怪地说道。

波洛抱歉地摊开双手。

“请原谅,我的朋友,你绝对不会认同的。”他诚恳地转向我,“告诉我——你现在觉得他不应该被捕吗?”

“可能吧。”我迟疑地说,因为我真的一点儿也不关心阿尔弗雷德·英格尔索普的命运,并且我觉得使劲吓一吓他也没坏处。

波洛专注地看着我,叹了口气。

“算了吧,我的朋友,”他换了个话题,“不说英格尔索普先生,你怎么看审讯中的证词?”

“哦,基本都在我的意料之中。”

“你没感到有什么古怪吗?”

我的思绪飘向了玛丽·卡文迪什,对这个问题闪烁其词:

“哪方面?”

“唔,例如劳伦斯·卡文迪什先生的证词?”

我松了口气。

“哦,劳伦斯!不,我没这么想,他一向都是个紧张的家伙。”

“他说他母亲可能是因为吃补药而意外中毒,你不觉得奇怪,嗯?”

“不,我不觉得。医生当然会嘲笑这个说法,但是作为一个外行人,这么想是很自然的。”

“但劳伦斯先生不是外行。你亲口告诉过我他开始学的是医学,还获得了学位。”

“是的,没错。我从没想过这一点。”我很是吃惊,“是很古怪。”

波洛点点头。

“首先,他的举止很特别。他是全家人中唯一能认出士的宁中毒症状的人,而且我们还发现他是唯一坚持自然死亡观点的人。如果是约翰先生,我就能理解。但是劳伦斯先生——不!那么,今天,他所提出的意见,他自己也知道是非常荒谬的。这很值得思考,我的朋友。”

“的确令人费解。”我同意。

“还有卡文迪什太太,”波洛继续说道,“这是另外一个没有说出自己所知全部事实的人。你怎么看她的态度?”

“我不清楚。她应该是在保护阿尔弗雷德·英格尔索普,真是无法想象。然而看起来就是这样。”

波洛深思着点点头。

“是的,这很可疑。有一件事可以肯定,她无意中听到的‘私人对话’大大多于她愿意承认的。”

“而且,她还是最没有可能弯腰偷听的人。”

“完全正确。她的证词向我表明了一件事。我犯了个错误。多卡丝很对。那天下午争吵发生的时间比较早,大约是四点钟,就像她所说的。”

我好奇地看着他,一直想不通他为什么这么看重吵架的时间。

“是的,今天冒出来很多稀奇古怪的事。”波洛继续说,“包斯坦医生,那天早上在那个时间,怎么就穿戴整齐了呢?我很惊讶没人评论这件事。”

“我相信他失眠。”我含糊地说。

“这是一个很好或者很糟的解释,”波洛说,“它涵盖了一切,却什么也没说。我会盯着我们聪明的包斯坦医生。”

“证词中还找出了什么错误?”我讥讽地问。

“我的朋友,”波洛严肃地说,“当你发现人们没有对你说实话——当心!现在,除非我是大错特错,今天的聆讯中只有一个人,最多两个人,没有保留或者欺骗地说了实话。”

“哦,得了吧,波洛,我就不列举劳伦斯或者卡文迪什太太了,但是约翰,还有霍华德小姐,他们说的肯定是真话吧?”

“他们两个人,我的朋友?一个,我承认,但是两个——”

他的话带给我一种不愉快的冲击。霍华德小姐的证词虽然不重要,但说得如此直截了当、坦率明确,这让我从未怀疑过她的真诚。然而,我非常敬重波洛的判断力——除了我把他描述成“愚蠢的猪头”的时候。

“你真的这么认为吗?”我问,“霍华德小姐似乎一向对我都很诚实——诚实得我都快不安了。”

波洛好奇地看了我一眼,我完全没领会到其中的含义。他想说些什么,不过忍住了。

“默多克小姐也是,”我接着说了下去,“她没有什么不诚实的。”

“是没有,不过,她睡在隔壁却一点儿动静也没听到,这很奇怪;而卡文迪什太太,在房子的另外一边,却清楚地听见桌子倒地了。”

“呃,她还年轻,并且睡得正酣。”

“啊,没错,确实!她肯定是个著名的冬眠动物,就是那个!”

我不是很喜欢他那种腔调,可就在这时,一阵有节奏的敲门声传进我们的耳朵里。我们朝窗外看了看,发现两位侦探正在下面等着我们。

波洛抓起帽子,使劲捻了捻胡子,仔细地弹了弹袖子上想象中的灰尘,示意我走在他前面下了楼,和两个侦探一起前往斯泰尔斯庄园。

我觉得两个苏格兰场的人的出现是个很大的震动——尤其对约翰来说,虽然判决之后他显然意识到这只是一个时间问题。然而,侦探的到来,跟其他事情相比,能让他看到更多的真相。

一路上,波洛都在和杰普低声地商议着,这个公职人员要求全家人,除了用人,都要在客厅集合。我明白这其中的意思。这是让波洛兑现自己说的大话。

我自己是不自信的。也许波洛有绝好的理由相信英格尔索普的清白,但是让像萨默海这种类型的人相信需要有确凿的证据,我怀疑波洛能否提供。

我们所有人陆续走近客厅没多久,杰普就关上了门。波洛彬彬有礼地为每个人摆好椅子。大家把目光都集中在苏格兰场的这两个人身上。我觉得这是我们第一次认识到这件事不是一场噩梦,而是真真切切的现实。我们读过这样的事情,现在,我们自己成了这场戏的表演者。明天,全英国的日报都会用显眼的大字标题把这一消息宣扬出去:

埃塞克斯神秘惨案阔绰太太中毒身亡

还会有斯泰尔斯庄园的照片,以及“全家人接受聆讯”的快照——村子里的摄影师可不会闲着的!所有这些事都被读过数百次,只是发生在别人而非自己身上。而现在,在这所房子里,发生了一桩谋杀。在我们前面的是“接手此案的侦探们”。在波洛讲话之前的空当里,我脑海中飞快地闪过一些众所周知的油腔滑调的术语。

我想每个人都会有点奇怪,首先开口说话的是他,而不是那位官方侦探。

“女士们,先生们,”波洛说着鞠了一躬,好像是发表演说的名人,“我请大家一起来到这儿,是为了某个问题。而这个问题,跟阿尔弗雷德·英格尔索普先生有关。”

英格尔索普独自坐在那儿——我觉得,大家都会不自觉地把椅子搬得离他远点——波洛说到他名字时,他微微吃了一惊。

“英格尔索普先生,”波洛直接对他说,“一片浓黑的阴影正笼罩在这幢房子上——谋杀的阴影。”

英格尔索普悲伤地摇摇头。

“我可怜的妻子,”他低声说道,“可怜的艾米丽!太可怕了。”

“我认为,先生,”波洛尖锐地说,“你没有充分意识到这会有多么可怕——对你而言。”看到英格尔索普像是没有理解这话,他补充道,“英格尔索普先生,你正处于极大的危险之中。”

两个侦探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我看见那句官方警告“你说的每句话都将作为呈堂证供”一直徘徊在萨默海的嘴唇上。波洛继续说道:

“现在你明白了吗,先生?”

“不明白。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波洛审慎地说道,“你被怀疑毒死了自己的妻子。”

这句开诚布公的话让每个人都有些透不过气来。

“天哪!”英格尔索普大喊着惊跳起来,“多么可怕的想法!我——毒死我最爱的艾米丽!”

“我认为——”波洛仔细打量着他,“你没有充分意识到聆讯时你证词中的不利因素。英格尔索普先生,听完我现在跟你说的这些之后,你是否还拒绝说出星期一下午六点钟你在哪里吗?

英格尔索普哼了一声,跌坐回椅子里,脸埋进双手中。波洛走过去,站在他旁边。

“说!”他大声威胁道。

英格尔索普的脸费力地从手中抬了起来,然后他慢慢地、从容地摇了摇头。

“你不说?”

“我不会说的。我不相信每个人都这么可怕,指控我犯下了你所说的事。”

波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似乎心意已决。

“那好,”他说,“我必须替你说了。”

英格尔索普又站了起来。

“你?你怎么能说?你不知道——”他忽然打住了。

波洛转向众人。“先生们,女士们,我说了。听着!我,赫尔克里·波洛,肯定那个星期一下午六点走进库特药店购买士的宁的人,不是英格尔索普先生,因为星期一下午六点的时候,英格尔索普先生正从邻近的农场送雷克斯太太回家。我可以提供不少于五个证人证实在六点或六点刚过时,看到他们在一起,你们也知道,艾比农场,也就是雷克斯太太的家,距离村子至少两英里半。这绝对可以证明英格尔索普先生不在犯罪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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