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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加莎·克里斯蒂 繁体
1
合伙的文件公证过后,一家人从省长的法庭归来,院子里洋溢着一种欢快的氛围。当然,伊彼除外。因为他太年轻,最终还是被排除在了合伙人名单之外。所以他闷闷不乐,一脸郁闷,故意没有回家。
精神焕发的伊姆霍特普吩咐仆人们去门廊处的大酒架端一罐酒来。
“你要喝一杯,我的孩子,”他拍拍亚莫斯的肩膀,“暂时忘掉丧妻之痛。让我们为美好的未来喝一杯。”
伊姆霍特普、亚莫斯、索贝克和霍里举杯,一饮而尽。然后有人传话过来说有头牛被偷走了,四个男人都匆匆赶过去查看出了什么事。
一个小时以后,当亚莫斯再度走到院子里时,他又热又累。他走向依然摆在酒架上的酒壶,用铜杯舀了一杯,坐在门廊上,慢慢地啜饮着。过了一会儿,索贝克大步走过来,兴奋地大叫着。
“哈,”他说,“现在再喝它几杯!让我们为终于有保障的未来干杯。毫无疑问,今天是个让我们高兴的日子,亚莫斯!”
亚莫斯表示同意。
“是的,确实。这样生活就好过多了。”
“你的感情总是这么内敛,亚莫斯。”
索贝克说着大笑起来,舀了一杯酒,一饮而尽,然后咂了咂嘴,把杯子放下。
“现在让我们来看看父亲是会和原来一样像个‘老古董’,还是会被我改变,接受现代的方法。”
“如果我是你,我就会慢慢来。”亚莫斯劝道,“你总是这么性急。”
索贝克热情地对哥哥一笑,他心情好得很。
“稳扎稳打先生。”他嘲弄地说。
亚莫斯微微一笑,一点也不生气。
“这已经能算得上是最好的结果了。再说,父亲对我们非常好。我们不能做什么让他担忧的事。”
索贝克好奇地看着他。
“你真的喜欢我们的父亲?你这个深情的家伙,亚莫斯!现在我——我谁都不关心,当然,除了索贝克,索贝克万岁!”
他又干了一杯酒。
“小心点,”亚莫斯警告他说,“你今天没吃什么东西。有时候,喝酒时——”
他突然嘴唇扭曲,停了下来。
“怎么了,亚莫斯?”
“没什么……突然很痛……我,没什么事……”
但是他用手抹了一下额头,湿淋淋的满是汗水。
“你看起来可不太好。”
“我刚刚还好好的。”
“只要没人在酒里下毒就好。”索贝克笑自己竟然会这样说,一手伸向酒壶。就在这时,他的手臂发僵,身体突然一阵抽搐,向前跌倒……
“亚莫斯,”他气喘吁吁道,“亚莫斯……我……也……”
亚莫斯身子往前一倾,上身蜷成一团,发出半窒息的叫喊声。
索贝克痛苦地扭曲着,他扬声喊道。
“救命,叫个医师来,医师……”
赫妮从屋子里跑出来。
“是你在叫?你说什么?怎么了?”
她的叫声引来了其他人。
兄弟俩正在因痛苦而呻吟着。
亚莫斯声音微弱地说:“酒……毒……快找医师来……”
赫妮尖叫道:“又是不幸。这个屋子真的是被诅咒了。快!快!快到庙里去找大祭司莫苏来,他是个经验丰富的医师。”
2
伊姆霍特普在屋子里来回走动着。他那上好的亚麻布袍沾满了泥土,皱皱巴巴的。他既没有沐浴也没有更衣,脸上写满了担忧和恐惧。
内院里传来低沉的哀悼声,女人们为这屋里发生的灾祸“贡献”了哭声,赫妮的哭声盖过了其他哀悼的人。
旁边的一个房间里传来了医师兼祭司莫苏对亚莫斯施救的声音。雷妮森被他们的声音所吸引,偷偷地从妇女活动区溜到了厅里。她来到敞开的房门口,待在那里,听祭司正在吟诵的圣文,感到仿佛有种治愈的力量蕴含其中。
“哦,充满魔力的伊西斯,请你降恩,让我从一切邪恶、血腥之中解脱出来;从神的打击,死去的男女,仇人可能加诸于我的一切伤害中解脱出来……”
亚莫斯的唇间发出一丝微弱的叹息。
雷妮森在心里也加入了祈祷。
“哦伊西斯,伟大的伊西斯,救救他,救救我的哥哥亚莫斯,充满魔力的神灵啊……”
祭司的圣文引发了她的联想,那些想法在她的脑海里四处乱窜,令她困惑不已。
“一切邪恶、血腥……问题就出在这里,是的,血腥的想法,愤怒的想法,一个死去的女人的愤怒。”
她的话语随着思绪倾泻而出,她在心里直接对那个“人”说道:
“伤害你的人不是亚莫斯,诺芙瑞。即使莎蒂彼是他太太,你也不能让他对她的行为负责,他从来就控制不了她,没有人能控制得了她。伤害你的莎蒂彼已经死了。这还不够吗?索贝克也死了,虽然只是在口头上跟你作对,事实上却从没伤害过你,哦,伊西斯,不要让亚莫斯也死掉。救救他,把他从诺芙瑞的仇恨中解救出来吧。”
伊姆霍特普不停地走来走去,当他抬起头看到女儿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松懈了下来,洋溢着温情。
“过来,雷妮森,亲爱的孩子。”
她跑向他,他一手把她揽在怀里。
“哦,父亲,他们怎么说?”
伊姆霍特普沉重地说:“他们说亚莫斯有希望。至于索贝克……你知道了吗?”
“是的,是的。你没听见我们在痛哭吗?”
“他黎明时死了。”伊姆霍特普说,“索贝克,我强壮、英俊的儿子。”他用嘶哑而破碎的声音说道。
“哦,这真邪恶,残忍……难道没有办法了吗?”
“所有能做的都做了。各种逼他呕吐的药剂。药草汁配成的药。护身符用上了,圣文也念过了,但都无济于事。莫苏是个优秀的医师。如果他救不了我儿子……那就是神的旨意不让他得救。”
祭司医师的声音又高了起来,念完最后一段圣文,他擦着额头上的汗水走出房间。
“怎么样?”伊姆霍特普急切地问。
医师沉重地说:“承蒙伊西斯庇佑,您的儿子会活下来。他的身体还很虚弱,但是危险期已经过去了,邪恶的力量正在逐渐衰退。”
他继续说,语气变得比较日常化。
“幸好亚莫斯毒酒喝得少,他慢慢啜饮,而您的二儿子索贝克好像是一口干掉的。”
伊姆霍特普低吟道。
“从这件事上你就可以看出他们的不同。亚莫斯胆小、谨慎,凡事都慢慢做,即使吃东西、喝酒也一样。索贝克,总是操之过急,大手大脚,不受拘束——唉!鲁莽冒失。”
然后他补了一句说:“这么说,那壶酒确实是被下了毒?”
“毫无疑问,伊姆霍特普。我已经让年轻的助手检验了剩余的酒,喝过的动物很快就死了。”
“然而我在不到一小时之前也喝过同样的酒,却没有感到任何异样。”
“毫无疑问,那时候酒还没有被下毒,是后来才下的。”
伊姆霍特普一手握拳,猛击另一只手的手掌。
“没有人,”他喊道,“没有任何一个活人敢在我的屋檐下毒害我的儿子!这种事是不可能的。没有任何一个活人敢!”
莫苏微微低了下头。他的表情变得难以捉摸:“这,伊姆霍特普,你该是最清楚的。”
伊姆霍特普站在那里,紧张地搔搔耳后根。
“有件事我想让你听听。”他突然说道。
他拍了拍手掌,一个仆人跑进来,他喊道:“把那个牧童带过来。”
他转身对着莫苏,说:“这是个头脑不太灵光的小男孩。人家对他说什么他都很难听懂,各项官能都不太健全,但是他的眼力很好,他对我儿子亚莫斯忠心耿耿,因为亚莫斯对他很好,对他的缺陷也很同情。”
仆人回来了,手边拉着一个瘦得几乎只剩下皮包骨的小黑孩儿,他穿着一件束腰装,一双眯缝眼镶在他那略有些痴呆的脸上。
“说,”伊姆霍特普厉声道,“把你刚刚告诉我的再说一遍。”
小男孩低下头,手指揉搓着腰间的衣服。
“说!”伊姆霍特普大吼道。
伊莎睁着那双模糊不清的眼睛,拄着拐杖蹒跚地走进来。
“你吓着孩子了。来,雷妮森,把这颗枣子拿给他。来,孩子,告诉我们你看到了什么。”
小男孩一个一个地盯着他们看。
伊莎催促他。
“昨天,你经过院子的那道门时,看到了什么?”
小男孩摇了摇头,眼睛瞥向一旁。他喃喃地说:“我的主人亚莫斯在那里吗?”
祭司用威严而又慈爱的声音说:“是你的主人亚莫斯希望你把所见所闻告诉我们的。没有人会伤害你,不要怕。”
男孩的脸上掠过一丝微光。
“我主人亚莫斯待我很好。我会照他的意愿做。”
他停顿下来,伊姆霍特普好像忍不住要大发脾气,但是医师的眼神制止住了他。
突然,小男孩开口了,他讲起话来紧张兮兮的,又非常急促,同时还在左顾右盼,好像是在怕某个看不见的人会偷听到。
“是那只小毛驴,塞斯看管的那只,总是捣蛋的那只。我拿我的棒子追它。它从院子的大门跑过去,我透过铁门往屋里看。门廊上没有人,但有一个酒架在那里。然后有一个女人,应该是家里的女人之一,从屋子里走出来到门廊上。她走到那个酒架,她把手伸向那里,然后……然后……她走回到屋子里去,我觉得,我不知道,因为我听见了脚步声,就回过头,看到我主人亚莫斯远远地从田里回来。所以我继续去找那只小毛驴,然后我主人亚莫斯走进了庭院里。”
“而你没有警告他,”伊姆霍特普气愤地大叫,“你什么都没说?”
小男孩喊道:“我没发现有什么不对。我只不过是看到她手往酒壶里一撒,站在那里对着它笑……我什么都没看见……”
“她是谁,孩子?”祭司问道。
小男孩摇了摇头,表情空洞。
“我不知道。她一定是这屋子里的女人之一。我不认识她们。我在好远的那边田里放牛。她穿着一件染色的亚麻布衣服。”
雷妮森吓了一跳。
“某个仆人,也许?”祭司看着小男孩提示说。
小男孩肯定地摇了摇头。
“她不是个仆人……她头上有假发,而且戴着珠宝,仆人不会戴珠宝。”
“珠宝?”伊姆霍特普问,“什么样的珠宝?”
小男孩急切而自信地答道,仿佛再也不害怕了,而且相当确定他所说的话。
“三串珠子,每串前面都挂着一只金狮子……”
伊莎的拐杖“噔”地敲到了地板上,伊姆霍特普发出一声干冷的叫喊。
莫苏威胁他说:“如果你撒谎,孩子——”
“是真的,我发誓是真的。”小男孩的声音清晰而刺耳。
亚莫斯从隔壁房间软弱无力地喊道:“怎么回事?”
小男孩一个箭步飞奔进去,蹲伏在亚莫斯躺着的长椅旁。
“主人,他们要拷问我。”
“不,不。”亚莫斯从弯曲的木质枕头上艰难地转过头来,“不要让这孩子受到伤害。他不聪明,但是很诚实,答应我。”
“当然,当然,”伊姆霍特普说,“没有那个必要。很显然这孩子已经把他知道的都说出来了,而且我不认为他是凭空捏造的。你走吧,孩子,但是不要回到那边田里去。留在这屋子附近,如果我们需要,会再召唤你的。”
小男孩站了起来。他不情愿地低头看了亚莫斯一眼。
“您病了,主人?”
亚莫斯虚弱地一笑:“不要害怕,我不会死的。走吧,照他们说的做。”
小男孩高兴地笑了起来,转身离去。祭司检查了亚莫斯的眼睛,量了量他的脉搏。然后要他继续休息,自己跟其他的人一起回到大厅去了。
他对伊姆霍特普说:“你知道那小男孩描述的人?”
伊姆霍特普点了点头,他那古铜色的双颊显出了病态的紫红色。
雷妮森说:“只有诺芙瑞才穿染色的亚麻布衣服。这是她从北地的城市带过来的新款式。可是那些衣服都已经跟她一起下葬了。”
伊姆霍特普说:“而且那三串带着金狮头的珠子是我给她的。这屋里别人都没有那种饰物。那个东西很贵,而且不常见。她的所有珠宝,除了一串便宜的细绳玛瑙珠子之外,其他的都已经跟她一起埋葬在坟墓里了。”
他双手一摊。
“多么可怕的迫害和报复!我如此善待她,给她一切恩宠,按照礼俗把她安葬,不吝惜任何花费。我与她一起恩爱地享用过美酒、美食,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她没有什么好抱怨的,我真的对她非常好。我还打算把我亲生骨肉的继承权赐予她。那么,为什么她要这样从死人的国度回来迫害我和我的家人呢?”
莫苏严肃地说:“看来那死去的女人不是冲着你个人而来的。那壶酒在你喝的时候是无害的。在你家人当中有谁伤害过你死去的小妾?”
“一个已经死掉的女人。”伊姆霍特普简短地回答。
“我明白。你指的是亚莫斯的妻子?”
“是的。”伊姆霍特普顿了顿,然后突然大声地说,“可是,尊敬的祭司,我该怎么办?怎样才能对抗这种邪恶?唉,我带那个女人回来的那天真是个邪恶的日子!”
“的确是邪恶的一天。”凯特从内院的门口走了进来,用低沉的声音说道。
她的两眼溢满了泪水,平庸的脸上充满了力量与决心,让她显得格外引人注目。她的声音低沉、嘶哑,因愤怒而颤抖着。
“你带诺芙瑞回来的那天是个邪恶的日子,伊姆霍特普,你毁掉了最聪明、最英俊的儿子!她把死亡带给了莎蒂彼,带给了我的索贝克,而且亚莫斯只不过侥幸免于一死。谁会是下一个?她会放过孩子们吗?那个曾经打伤过我的小安可的她?我们必须要做点什么,伊姆霍特普!”
“我们必须要做点什么。”伊姆霍特普附和道,用恳求的眼光看着祭司。
祭司冷静地点了点头。
“有各种方法和手段,伊姆霍特普。一旦我们确定了事实,就可以开始。你去世的妻子亚莎伊特来自颇具影响力的家族,她可以恳求死亡国度里一些有权势的人出面替你干涉,诺芙瑞对这些人无能为力。我们必须一起商议一下。”
凯特发出一声短笑。
“别等太久,男人总是这样。是的,甚至是祭司!一切都得依照法规先例行事。但要我说,得快点行动,否则这屋子里还会有人死掉。”
她转身走了出去。
“一个优秀的女人,”伊姆霍特普喃喃说道,“对孩子无私奉献的母亲,尽责的妻子。不过她的态度,有时候,实在不像对待一家之主时应有的态度。当然,在这种时刻我会原谅她。我们都很心烦意乱,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他双手抱头。
“有些人大部分时候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伊莎评论道。
伊姆霍特普恼怒地看了她一眼。医师准备离去,伊姆霍特普跟他一起出去到门廊上,接受照顾病人的指示。
留在大厅里的雷妮森用探询的眼光看向祖母。
伊莎正一动不动地坐着。她皱着眉头,脸上的表情非常古怪,雷妮森怯生生地问道:“您在想什么,奶奶?”
“你说‘想’就说对了,雷妮森。这屋子里发生了这些古怪的事,非常需要有人动脑筋想一想。”
“这些事真可怕,”雷妮森颤抖着说,“把我吓坏了。”
“也把我吓到了。”伊莎说,“不过或许不是相同的原因。”
她用熟悉的姿势,顺手把头上戴的假发推了推。
“不过亚莫斯现在不会死了,”雷妮森说,“他会活下去。”
伊莎点了点头。
“是的,大医师及时赶到,救了他。换个时间换个场合,他可能就没有这么幸运了。”
“你认为……像这样的事还会发生吗?”
“我想亚莫斯和你,还有伊彼,或许凯特也一样,最好留心你们入口的东西。记得每次都让奴隶先尝过了再吃。”
“那您呢,奶奶?”
伊莎讽刺地笑了笑。
“我是个老太婆,雷妮森,我对生命的眷恋是只有老人才有的,我们会细心品味剩下的每一小时,每一分钟。我活下去的可能性比你们都高,因为我比你们任何一个都更加小心。”
“那我父亲呢?诺芙瑞不会真的希望我父亲出什么事吧?”
“你父亲?我不知道……不,我不知道。我还没看清真相。明天,在我仔细想过之后,我得再找那个牧童谈谈。他说的那个故事……”
她停下来,皱起眉头,然后叹了一声气,用她的拐杖站了起来,然后蹒跚地慢慢走回了房里。
雷妮森走进她哥哥的房间。他正在睡觉,她又悄悄地走出来。犹豫一阵之后,她走向凯特的房间。她不声不响地站在门口,看凯特哼着歌哄孩子睡觉。凯特的脸色又恢复了平静安详,看起来跟以往没什么两样。恍惚之间,雷妮森感觉过去二十四小时发生的悲剧就像一场梦一样不真实。
她慢慢转身离开,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在她自己的桌上,许多化妆盒和瓶瓶罐罐之中,有一个属于诺芙瑞的小珠宝盒。
雷妮森把它拿起来,注视着手中的小珠宝盒。诺芙瑞碰过它,拿过它,这是她的东西。
雷妮森心中再度掠过一阵怜惜,怜惜中掺杂着那种奇怪的理解。诺芙瑞一直不快乐。当她手捧这只小珠宝盒时,或许她蓄意将这种不快乐转化成了怨恨……甚至到现在,那种恨都还没消退……一直在寻求报复……哦,不,当然不是,当然不是!
雷妮森不自觉地扭开了按扣,打开了盖子。里面有那一串玛瑙珠子,还有破裂的护身符和另一样东西……
她的心脏剧烈跳动,雷妮森把一串系着金狮子的项链拿到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