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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伊姆霍特普站在一边,低头看着伊莎的尸体。他的脸上布满了悲痛,但并没有疑惑。

他的母亲,他说,是到了寿终正寝的年龄了。

“她年岁已高。”他说,“是的,年岁已经太高了。无疑,奥西里斯现在想把她带走了,她所有的苦恼与悲伤也将止步于此。她走得那么平静。感谢拉神的仁慈,让她的死亡没有受到任何邪恶灵魂的干扰。极乐世界没有悲伤,看,她脸上的表情是那么祥和。”

亚莫斯安抚着啜泣的雷妮森。赫妮在一旁摇头叹气,说她对伊莎是多么忠诚,伊莎离去后她是多么悲伤。卡梅尼低吟着他的曲子,神情凝重。

霍里走过去低头看着这位死去的妇人。几个小时前她还曾召唤过他。他想着,她到底想跟他说什么呢?

无疑,她有什么必须要告诉他的事。

现在他已永远无法得知了。

但是他想,也许,他可以猜到……

2

“霍里……她是被害死的吗?”

“我想是的,雷妮森。”

“怎么害死的?”

“我不知道。”

“可她是那么小心。”雷妮森的声音里透着沮丧和困惑,“她一直很警惕,采取了各种预防措施。任何她入口的东西都有人试吃,确保无毒。”

“我知道,雷妮森。但是,我仍然认为她是被害死的。”

“而她是我们之中最有智慧、最聪明的一个!她那么自信不会被伤到。霍里,这一定是魔法!邪恶的魔法,恶鬼的诅咒。”

“你会这样想,是因为这是最轻松的想法,人们总是这样。但伊莎就不会相信。如果她知道——如果她不是在睡梦中死去——她就会知道,这是活生生的人干的。”

“她知道是谁干的?”

“是的。她已经公开表明了她的怀疑。她成了敌人的威胁。她的死亡证明了她的怀疑是正确的。”

“她告诉过你是谁吗?”

“没有,”霍里说,“她并没有告诉我。她从没提起过任何一个名字。但是,我相信,我们的想法是一样的。”

“那么你必须告诉我,霍里,我好提高警觉。”

“不,雷妮森,我太关心你的安全了,不能这样做。”

“我会很安全吗?”

霍里脸色一沉,说:“不,雷妮森,你并不安全。但是如果你不知道事实真相可能会相对安全得多。因为你一旦知道了,就变成了真正的威胁,对方会不惜一切代价把你除掉。”

“那你呢,霍里?你知道是谁呀。”

他纠正道:“我只是猜到了是谁。但我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显露出来。伊莎不太明智,她说出来了。她暴露了她的想法,她不应该那样做。我后来也告诉过她。”

“可是你……霍里……如果你出了什么事……”

她停了下来,意识到霍里的眼睛正注视着她。

庄重、专注地直看进她的脑海、她的心里……

他抓起她的双手,轻轻地握着。

“不要替我担心,小雷妮森……一切都会没事的。”

是的,雷妮森心想,如果霍里这么说,那么一切就真的都会没事的。奇怪,那种满足、祥和、清明欢畅的快乐……就像从坟墓看过去的远方那样可爱,那样遥远……在那遥远的地方,没有人类欲求的喧嚣和拘束。

突然,她听到自己用几乎刺耳的声音说道:“我就要嫁给卡梅尼了。”

霍里平静而自然地放开了她的手。

“我知道,雷妮森。”

“他们——我父亲——他们认为这样是最好的。”

“我知道。”

他转身离去了。

院子的围墙似乎一下子变得更近了,屋里和外头谷仓传来的声音也变得越来越大声,越来越嘈杂。

雷妮森心中冒出了一个想法:“霍里走了……”

她怯生生地向他喊道:“霍里,你要上哪儿去?”

“和亚莫斯到田里去,那里有太多工作要做了。庄稼收割差不多快结束了。”

“卡梅尼呢?”

“卡梅尼会跟我们一起去。”

雷妮森大声喊道:“我在这里很害怕。是的,甚至是在大白天,太阳神在天上巡游,四周都是仆人,我也害怕。”

他快步走回来:“不要怕,雷妮森。我向你发誓你不用害怕。今天不用。”

“但是今天过后呢?”

“今天就足够了。而且我向你发誓,你今天没有危险。”

雷妮森看着他,皱起眉头。

“可是我们都有危险吧?亚莫斯、我父亲还有我自己?第一个受到生命威胁的人不是我……你是不是这样想的?”

“试着别去想这些,雷妮森。我正在尽我所能,尽管在你看来可能我好像什么都没在做。”

“原来如此……”雷妮森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是的,我明白了。第一个会是亚莫斯。敌人下了两次毒都失败了。肯定会有第三次尝试。所以你才要紧紧跟在他身边,保护他。然后是我父亲和我。到底是谁这么痛恨我们家人——”

“嘘。你最好不要谈这些事,相信我,雷妮森,试着把恐惧从心中除去。”

雷妮森头往后一仰,鼓起勇气说:“我确实信任你,霍里。你不会让我死的……我非常热爱生命,不想失去它。”

“你不会失去它,雷妮森。”

“你也不会,霍里。”

“我也不会。”

他们彼此会心一笑,然后霍里离开她去找亚莫斯。

3

雷妮森蹲坐在地上注视着凯特。

凯特正在帮孩子们用黏土和湖水做模型玩具。她一边用手忙着捏形状,一边鼓励两个小男孩自己做。凯特的脸如同往常一般,温柔、平静、毫无表情。周遭的死亡和持续不断的恐怖氛围似乎一点也没影响到她……

霍里嘱咐雷妮森不要想,但即使这是出于最大的善意,雷妮森也无法服从。如果霍里知道是谁,伊莎知道是谁,那么她没有理由不知道是谁。或许不知道会比较安全,但是没有人能满足于此。她想要知道。

而这一定非常容易,真的非常容易。她父亲显然不可能杀害自己的子女。那么剩下来的——剩下来的还有谁?无疑只有两个人——凯特和赫妮。

她们两个都是女人……

而且当然也没有动机去杀人……

可是赫妮恨他们所有人……是的,毫无疑问,她恨大家。她已经承认过恨雷妮森了,她当然有可能同样痛恨其他人。

雷妮森试着让自己进入赫妮那暧昧、苦闷的心灵深处。这些年来她都住在这里,工作、四处宣扬自己的奉献、说谎、窥探、制造事端……她很久以前就来到了这里。一个美丽名门闺秀的穷亲戚,被她的丈夫抛弃,自己的孩子也夭折了,却要眼睁睁地看着美丽的女主人和她的孩子……是的,可能就是因为这样。就像雷妮森曾经看到过的被长矛刺破的伤口。表面上很快就痊愈了,但是骨子里,邪恶的东西在溃烂生脓,手臂肿胀落痂,变得一碰就疼,然后医生来了,念着适当的咒文,把小刀插进肿胀、扭曲、僵硬的肢体,这时,就像灌溉水道决堤般,一大股恶臭的脓液从里面涌了出来……

这,或许就是赫妮的思想。悲痛的伤口愈合得太快了,底下却埋着脓毒肿胀,深处涌动着巨大的仇恨和恶意。

可是,赫妮也恨伊姆霍特普吗?当然不。多年来她一直绕着他团团转,奉承他,恭维他……他也深深地信赖她。当然,那种忠诚和奉献不可能是完全假装的吧?

如果她对他忠实,怎么会让他承受这样的悲痛呢?

啊,可是假如她也恨他,一直都恨呢?也许她是在用故意奉承来窥探,找出他的弱点?假如伊姆霍特普是她恨得最深的一个人呢?那么,对一颗扭曲、充满邪恶的心来说,还有什么比这更有乐趣的?让他看着他的子女一个一个地死去。

“怎么了,雷妮森?”凯特正凝视着她,“你看起来有点奇怪。”

雷妮森站了起来。

“我感觉想吐。”她说。

就某方面来说,这句话再真实不过了。她所想象出来的景象让她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恶心感。凯特只听出了这句话的表面意思。

“你吃了太多青枣,要不然就是鱼不新鲜。”

“不,不,不是因为我吃坏了什么,是我们正在经历的可怕事情。”

“哦,那个啊。”

凯特冷漠的回应让雷妮森吃惊地看着她。

“可是,凯特,难道你不害怕吗?”

“不,我不害怕。”凯特思索着,“要是伊姆霍特普出了什么事,孩子们会受到霍里的保护,霍里是个诚实的人。他会替他们保障继承的财产。”

“亚莫斯也会这样做。”

“亚莫斯也会死的。”

“凯特,你说得这么冷静。你一点都不在意吗?我的意思是说,你觉得我父亲和亚莫斯都会死?”

凯特考虑了一会儿,然后耸了耸肩。

“我们两个都是女人,让我们说点实话吧。我一向认为伊姆霍特普专横又偏执。他在小妾那件事上表现得很恶劣,竟然任凭她蛊惑,剥夺了亲生骨肉的继承权。我从没喜欢过伊姆霍特普。至于亚莫斯——他算不了什么。莎蒂彼把他管得死死的。最近,因为她的死,他才开始自掌权位,发号施令。他会永远偏袒自己的孩子,这是很自然的事情。因此,如果他也死了,对我的孩子来说反倒更好,我是这么想的。霍里没有孩子,而且为人正直。最近发生的这些事让所有人都心神不宁,不过我最近倒一直觉得,这可能是最好的结果了。”

“凯特,你自己的丈夫,你最爱的人第一个被害的时候,你竟然能这样说……这么冷静、这么冷酷?”

一丝难以捉摸的表情掠过凯特的脸庞。她瞄了雷妮森一眼,嘲讽地说:“你有时候很像泰蒂,雷妮森。真的,我发誓,跟她一样的年纪!”

“你并没有为索贝克感到难过。”雷妮森缓缓说道,“从来没有,我注意到了。”

“得了吧,雷妮森,我已经尽了一切礼俗。我知道一个新守寡的妇人该怎么样。”

“是的,但也只是这样……因此……这意味着……你并不爱索贝克?”

凯特耸了耸肩。

“我为什么要爱他?”

“凯特!他是你的丈夫,他给了你孩子。”

凯特的表情变得柔和了许多。她低头看看两个正在全神贯注地捏黏土的小男孩,然后看了看咿呀学语、两条小腿蹒跚学步的安可。

“是的,他给了我孩子。为此我感谢他。可毕竟,他算什么呢?英俊却徒有其表,总是夸夸其谈,还总去找其他女人。他没有大大方方地娶个妾进门,娶个谦逊、能给家里帮得上忙的女人。没有,他非要跑去见不得人的地方,在那里大肆挥霍,喝酒作乐,召来价钱最贵的舞女陪酒。幸好伊姆霍特普一直把控着他的口袋,把他经手的买卖算得一清二楚。像这样的一个男人,我对他能有什么爱和尊敬?再说,无论如何,男人是什么?他们不过是生孩子的必需品,仅此而已。种族延续的力量是掌握在女人手里的。把一切都献给孩子的是我们女人,雷妮森。至于男人,他们最好在传种以后早早死去……”

凯特的话中带着很深的嘲讽和不屑,她丑陋的面孔也随之变了形。

雷妮森惊讶地想道:“原来凯特是个坚强的女人。如果她愚蠢,那也是一种自足的愚蠢。她讨厌而且鄙视男人。我早就该知道了,我曾经见识过这种……这种险恶的性格。是的,凯特很坚强……”

雷妮森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到凯特的手上,那双手正在捏压着黏土。那是一双强壮有力的手。而当雷妮森看着它们挤压黏土时,她想到伊彼的头就是被一双强有力的手压进了水里,被冷酷地按在那里。是的,凯特的手能够做到……

小女孩安可摇摇晃晃地跌倒在一棵带刺的香料树边,号啕大哭起来。凯特急忙跑过去把她抱起来,紧紧抱在胸前,呢喃着哄她。她的脸上全是温柔的爱意。

赫妮从门廊上跑过来。

“出什么事了吗?这孩子叫得这么大声。我以为可能——”

她失望地停了下来。她那急切、卑鄙、充满恶意、盼望灾厄降临的脸沉了下来。

雷妮森看了看这两个女人。

一张脸上写满了恨。另一张脸上充满了爱。她在想,哪一张更可怕呢?

4

“亚莫斯,小心凯特。”

“小心凯特?”亚莫斯露出惊讶的神色,“我亲爱的雷妮森……”

“我告诉你,她很危险。”

“我们安静的凯特?她一向是个温顺、谦恭的女人,不太聪明——”

雷妮森打断了他的话。

“她既不温顺也不谦恭。我害怕她,亚莫斯。你也得提高警惕。”

“提防凯特?”他仍然一脸怀疑,“我看凯特搞不出这些死亡事件,她没有那种头脑。”

“我不认为这是头脑的问题,她只需要一些关于毒药的知识。这种知识经常在某些家族里出现,由母亲传给女儿。她们会从药草中提炼出毒药来。这种方子凯特很轻易就能得到。孩子们生病时都是她亲自替他们配药,这你是知道的。”

“是的,这倒是事实。”亚莫斯若有所思地说。

“赫妮也是个邪恶的女人。”雷妮森继续说。

“赫妮……是的。我们从没喜欢过她。事实上,要不是我父亲的袒护——”

“父亲被她欺骗了。”雷妮森说。

“很有这个可能。”亚莫斯一本正经地加上了一句,“她奉承他。”

雷妮森惊讶地看了他一会儿。这是她第一次听到亚莫斯说出对她父亲带有批评意味的话,他似乎一向对父亲十分敬畏。

不过现在,她意识到,亚莫斯正逐渐掌握领导权。伊姆霍特普在过去几个星期里老了好几岁。如今他已无法发号施令,无法做决定,甚至连体能也减弱了。他总是花很长时间呆坐着凝视前方,眼神恍惚,视线朦胧。

“你是不是认为她……”雷妮森停了下来。她向四周看看然后又说,“你是不是认为,是她,她……她……?”

亚莫斯抓住她的臂膀:“别说话,雷妮森。这种事还是不要说出来的好,哪怕是私下议论也不要。”

“那么你确实认为……”

亚莫斯紧急而温和地说:

“现在什么都不要说。我们有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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