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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棠苑的秋色是醉人的,华阳夫人终日徜徉林下,竟是每每忘归。
甘棠者,棠梨也,古人亦呼杜梨。说是梨,太小,味涩而酸,除了酿酒,很少人吃。便是这果实不起眼的甘棠,却有两样非凡处:一是材质奇绝,叶可染布,木可制弓,果可酿酒,通身一无废物。二是花儿开得绝美,白棠似雪,赤棠鲜红。万木苍黄的八月秋日,雪白血红的棠梨之花便如火如荼般灿烂燃烧起来,时有片片黄叶坠地,直将凄凉美艳在萧瑟秋风中淋漓尽致地一片挥洒。
天下甘棠之盛,莫如中原的殷商故都朝歌。当年周武王统率红色大军与殷商的白色大军血战朝歌郊野,雪白血红茫茫交织,殷商国人便说是甘棠遍野如火如荼。从此便有了“如火如荼”这句民谣般的老话。周灭商后,仁慈的王族大臣召伯巡视殷商遗民,常常在已经成为焦土废墟的朝歌城外的甘棠树下与农夫工匠盘桓。庶民感念召伯,便有了那首流播天下的《甘棠》:
蔽芾甘棠勿剪勿伐召伯所茇
蔽芾甘棠勿剪勿败召伯所憩
蔽芾甘棠勿剪勿拜召伯所说
自举族随宣太后进入秦国,华阳夫人便爱上了中原的棠梨之花,每逢秋日便整日漫步林间,看着如火如荼的花海,看着飘零坠地的落叶,便有万千滋味凝聚心头。在太子府的妻妾群中,华阳夫人是孤独的。所以孤独,不仅仅是她的深居简出,更在于一种奇特的尴尬。论身份,她是太子正妻。论爵次,她是夫人。无论是礼法还是传统,她本当都是毫无争议的主内掌家,太子府的所有女人都当属她辖制。但是,一个致命的缺失却使一切都变得面目全非。
为人妻二十三年,她没有生下一儿一女。
礼法有定:正妻生子为嫡子,嫡长子便是本门法定承袭人;其他嫔妾所生子女,即或年长排行在先,也不能取代嫡子的位置;若正妻没有子女,便要在其他嫔妾所生的“庶子”中遴选出一名做嫡子,承袭本门基业与荣耀。因了始终无子,她在太子府的地位便渐渐微妙起来。在嬴柱还不是太子的时候,一切都风平浪静,她还劝嬴柱多纳嫔妾多生子,以利将来选贤立嫡。然自嬴柱做了太子,一切利害关联便骤然放大了:正妻眼见便可能成为王后,嫔妾们若不能成为夫人、世妇、八子等封爵女官,便要永远的沉沦为冷宫活寡;谁是嫡子,眼见便能成为储君成为国王,若是庶子,便注定要成为苦做功劳的臣民。利害天壤,原先潜伏的种种龌龊便如洪水般大肆泛滥了。
嫔妾们个个美艳,且大都生有一两个儿女,于是便生出了觊觎之心,纷纷图谋取她而代之。战国之世礼法原本松弛,宫廷女眷们的地位也如同朝堂臣工一样,没有一成不变的定规,人事随时随地都可能新旧代谢。卑微者以能才取代高位贵胄,从来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远者不说,秦孝公之后的秦国宫廷便是一路的天翻地覆,毫无常理。
孝公与胡人宫女交,生子便是秦惠王,若非胡人宫女自己出走,这个胡女便是国后了。惠王正妻惠文后有才无子,将胡女嫔妃所生的嬴荡认了嫡子,做了太子,那个胡妃便莫名其妙地病逝了。惠王的另一个嫔妃,楚女芈八子生子嬴稷,也因于惠文后不和,便母子双双去燕国做了人质。嬴荡(秦武王)举鼎骤然惨死,纵横宫廷一生未败的惠文后,便在芈八子母子回秦后莫名其妙地寿终正寝了。芈八子原本是楚国为结好秦国而献给秦惠王的远支王族女子,入宫一直是“八子”的低等女爵,然其才具过人,机敏干练泼辣,理乱定国而摄政,便成了赫赫大名的宣太后。因了宣太后因由,秦宫从此多楚女,楚女与胡女便成了秦国宫廷的两个大群。秦昭王的嫔妃中有六名楚女,王后自然也是芈姓楚女。秦昭王立的第一个太子嬴倬,便是楚女王后(芈后)的亲生长子。
嬴倬三十岁病死,多年之后,封爵安国君的嬴柱才被立为太子。
由庶子而安国君,由安国君而太子,嬴柱的煌煌飞升,其功全在母亲。嬴柱的母亲是秦宫女子中又一个另类。她本是唐国女子,也是“八子”低爵,号为唐八子,娇小玲珑得玉人也似,聪颖有学,性情可人,很得秦昭王宠爱。然若仅仅是宠爱,远远不足以促成孱弱的嬴柱由庶子而成为太子。毕竟,床第风情与诸般才艺,王宫女子们争奇斗艳各领风骚,谁也说不得独占鳌头。面对奔放率真的胡女与火热柔腻的楚女,一个娇小得如同自己故国一般的唐八子,却有着非凡的应对。先是以才情得宣太后器重,继而以课督诸王子修业得秦昭王赞赏,在蜀侯嬴煇屡次发难之际,她都保持了颇具大家风范的包容与忍让,从来没有明火执仗地汹汹纠缠。更为难得的是,唐八子在诸般争斗的宫廷纠葛之中,犹能在老秦王面前一如既往的纯情娇媚,除非老秦王询问,自己从来不诉说委屈是非,只全副身心地侍奉老秦王舒坦。与朝中权臣也从来没有任何交往,只督责儿子嬴柱修身力学培植王孙。老秦王大是感慨,曾经几次对嫔妃们说:“唐八子才不及太后,德犹过之。你等但如八子,宫廷安矣!”
有了唐八子,便有了安国君,有了新太子。有了安国君,有了新太子,也便有了眼见将成事实的唐太后。子以母贵乎?母以子贵乎?在风云诡谲恩怨似海的深深宫闱,谁却能说得清楚?
华阳夫人之难,却是比惠文后宣太后唐八子有过之而无不及。
宣太后唐八子都有赖以寄托的儿子,她没有。惠文后虽然没有儿子,但却有着老秦人的根基势力,更有着德才兼备的朝野口碑。这两点,她都没有。然则事有奇正,华阳夫人也有着自己独具一格的过人之处,否则她早已经没有资格为立嫡忧愁了。华阳夫人的独具一格,在于吴女特有的柔媚细腻舒缓,除了对国事一无才思,诗琴歌舞却是天赋过人无一不精,加之卧榻之上风情万种,太子嬴柱每与相处,便觉大是享受。
然真正使嬴柱离不开她的,却是她的医护之术。也是天意玄奥,华阳夫人的父亲也是羸弱多病之身,她从小便熟悉病榻,不知不觉竟跟着府中白发苍苍的老医士学会了诸多救急医护之法,且操持得极是纯熟。初入太子府,聪慧过人的她便嗅出了风中飘荡的草药气息,嗅出了夫君身上的独有病味儿。
新婚合卺,嬴柱大汗淋漓地奋力耕耘着柔嫩肥美的处子沃土,却突然从她胸脯上软软地滑了下去。顾不得身下一片飞红,顾不得说不清的痛楚与喜悦,她连忙翻身爬起,湿漉漉的身子便贴上了嬴柱,嘴对嘴的大呼大吸,待夫君稍有喘息,又是两支雪亮的细针捻进了中府、阴陵泉两处大穴,再将一颗硕大的蜜炼药丸咬碎用舌头顶进了夫君嘴里。仅仅是小半个时辰,嬴柱便又生龙活虎地扑到了她身上,那一夜,她连声音都喊哑了。事后嬴柱越想越惊奇,问她不召太医不害怕么?她却只是柔柔一笑:“裸身相拥,要太医看么?侬毋晓得,太医治病,救急医护却比不得我了。”嬴柱大是欣慰,从此便对身边侍从有了一道秘密指令:在外但有不测,立即告知夫人!
惟其如此,对于正妻地位,华阳夫人丝毫没有感到几多威胁。使她真正上心而生出忧虑者,便是立嫡,没有满意的嫡子,她终究是没有归宿的……
“哟!小妹却好兴致,害我好找耶!”
华阳夫人蓦然回身,只见雪白血红的棠林深处倏然飘动一幅嫩绿,便笑着迎了过来:“华月姐姐有得空了?侬毋晓得,小妹正想姐姐呢。”绿裙女子正是华月夫人,高声大气笑道:“哟!偏你嘴儿甜,只哄得老姐姐高兴。”华阳夫人娇笑道:“谁教姐姐能事了?侬毋高兴,我却靠谁了?”说罢便亲昵地拉起了华月夫人的手,“来,姐姐茅亭下坐了,小妹给你操琴唱歌,我自写辞的《甘棠》,侬听听如何?姐姐只说,上茶上酒?”华月夫人进得茅亭,便用雪白的汗巾匆匆沾拭着额头与红扑扑的脸膛,一边笑道:“不茶不酒不听唱,都改日了。今日老姐姐一路赶来,只讨个话便走,没忒多工夫听你悠悠磨叨。”华阳夫人娇嗔道:“自来有事都是姐姐了断,我只听命便了,何时要讨我话了?”华月夫人咯咯笑着将华阳夫人摁到了石墩上:“哟!谁教你有个好夫君也!小事老姐姐做得主,你的大事不听你听谁?”华阳夫人顽皮地做个鬼脸:“耶!好夫君我又没得独占,姐姐倒是分得开。”“小妮子!”华月夫人红了脸一点华阳夫人光洁的额头突然低声,“林中没有别个人么?”华阳夫人连连摇头:“没没没,除了棠梨便是我,侬只说也!”
华月夫人低声说了半个时辰,末了笑道:“如何?只看你主意了。”
华阳夫人咬着嘴唇默然一阵,长吁一声道:“姐姐主意无差,方今也只这一条路了,通不通都得试试。知人任事,小妹不如姐姐。姐姐但信得此人,便是他了。”
“老姐姐信!”华月夫人一拍石案,“此等事宜私不宜官,老蔡泽反倒束手束脚。此人只要探清异人底细详情,回秦事老姐姐再来设法。他纵有诈,老姐姐也留得一手!”说罢又是一阵低声密语。
“姐姐也忒狠了些。”华阳夫人笑了,“好,但凭姐姐主张便是。”
“他只实在,我便没事,老姐姐晓得火候。”华月夫人站了起来,“你只转悠去了,别慢腾腾送我。”说罢一阵轻风,嫩绿的裙裾便倏忽消逝在雪白血红的棠林去了。
次日清晨轻霜洒地,淡淡薄雾笼罩了关中原野,太阳爬上山巅,山山水水便是无边无际的朦胧金红。秋色迷离之中,一艘黑帆小船悠然漂出了沣京谷口,直向东南而来。行得三十余里,前方大水苍茫,一线沣水便溶进了浩浩渭水。再行片时,咸阳南门箭楼隐隐在望,一道长龙般的白石大桥横卧渭水,轻霜薄雾中恍如天上宫阙。大桥两侧舟船云集樯桅如林,四片码头排开两岸,上下连绵二十余里,仿佛整个原野都成了茫茫水城。轻舟东来,遥遥便闻卸货号子声靠岸离岸呼喝声渡客相互召唤声桥上桥下车马声不绝于耳,熙熙攘攘热气腾腾的一片大市,纵是秋风寒凉霜雾迷离,也没有了萧瑟之气。
大桥西侧乃上游码头,船只稍许稀少,一艘高桅白帆大船便分外显眼。黑帆小船渐渐靠近,船头便是一长两短三声清亮的牛角号声。高桅大船立即飘出一面白色大旗,同时两声悠扬号角,大船侧舷一只白旗小舟便倏然漂出,向黑帆小船迎了过来。片刻之间两舟相会,一个绿色身影跨过船桥,白旗小舟便飞快地靠上了高桅大船。
三声悠长的号角,高桅大船上便是一片高呼:“迎我大宾,四海同心!”
“哟!呼喝一片,先生规矩倒是大了。”一领绿色斗篷的女子在船头笑了。
吕不韦一拱手笑道:“商船老规矩:但有客官,便同船大礼,原是个和气生财。仓促之间未及更改,夫人见谅。”
“新鲜热火,也是商旅本色,改个甚来!”
“请夫人入舱就座。”吕不韦侧身一让,一名楚衣少女便走过来一礼,说声夫人随我来,便将华月夫人领进了大舱,西门老总事却守在了舱门口。
进得舱中也不见吕不韦吩咐,楚衣少女倏忽之间将一切打理妥当,便飘然去了,简洁密闭的船舱只弥漫着一片茶香。华月夫人打量一番笑道:“先生这商旅做得有气象,一个使女也如此能事,少见呢。”吕不韦笑道:“此女茶道最佳,夫人品尝这震泽绿茶如何?”华月夫人这才注意到案上茶盏,只见羊脂般的白玉盅中一汪柔和的碧绿,看得一眼便是舒心,端起饮得一口,便是啧啧连声地惊叹:“哟!好茶!香得清正,醇得温厚,绿得醉人!”吕不韦爽朗大笑:“夫人行家也!大得震泽绿春之神韵,在下服膺。”华月夫人便连连摆手道:“这几句是我学来的,不作数。要说鉴赏震泽绿春,天下只怕莫过我那小妹了,只可惜她没这口福了。”吕不韦笑道:“商旅道专一地周流财货,此等事却是方便。不韦已为夫人备得一萝震泽新绿春,夫人尽可与小妹共品。来春三月,便有真正的上佳春茶了。”华月夫人顿时一拍案笑道:“哟!不早说,我可没带一萝半两来也!”吕不韦哈哈大笑:“好说也!有账便是,届时本利一次算。”
笑谈之间,华月夫人饮得一盏茶下,那名楚衣女仆便恰倒好处地飘了进来斟得一盏,便又飘然去了。华月夫人倏然正色道:“先生大舱漏风么?”吕不韦微笑道:“商战多秘事。此舱乃不韦密室,三重坚木密闭,惟舱门家老、屏后使女与在下三人,夫人尽可放心。”华月夫人一点头道:“如此便好。”说着离案便是深深一躬,“我有一事托付先生。”
“夫人但说便是,在下何敢当此大礼。”吕不韦连忙也是一躬。
“先生入座,且听我说。”华月夫人坐回案前罕见地字斟句酌着,“前日说起在赵为质的异人公子,原本是我门亲侄儿。老身夫君早亡,膝下无子,意欲收异人为嫡,承袭我门根基。奈何秦法有定,王族子弟过门立嫡,须得王室核准其才德阅历,以免贻误他门功臣。故此,老身欲托先生,在邯郸查勘异人公子言行操守,越细越好,尽报老身。不知先生为难否?”
“此事原是不难。”吕不韦思忖点头,“只在下不甚明白,邯郸之秦商势力颇大,夫人何舍近求远而托付在下?”
“哟!先生好精明。”华月夫人笑了起来,“你是说老身何不动用秘密斥候?那倒不难,可那得老秦王手诏。再说了,踏勘人物,官府的斥候小吏也未必做得好,万一有差,再托他途反倒不便。先生能事明大义,托付先生,比官府牢靠多了。”
“夫人信得不韦,不韦便受托了。”
“这才是先生!”华月夫人朗朗一笑,便从绿裙衣袋中拿出一个小小铜匣打开,取出一方黑玉制物,“先生可知这是何物?”吕不韦摇摇头:“玉佩万千,无人能尽识。”华月夫人拿起黑玉信手一晃,舱中灿然划过一片蓝光:“先生可知黑冰台?”吕不韦道:“风闻而已,不甚了了。”华月夫人笑道:“先生以商旅之身受托,难保没有诸多不便,若有为难处,可持此符到邯郸岱海胡寓求助。”说着递过玉符,便笑吟吟盯住了吕不韦。
吕不韦心下猛然一跳——岱海胡寓是黑冰台邯郸根基!脸上却呵呵笑道:“在下持此玉牌,岂非也变成了秦国官身?此事岂非也成了国事?”
“哟!先生却是呆。”华月夫人竟带着三分娇嗔,“若是国事何须先生?这是我族私牌,老身一族弟在邯郸效力,私牌只可动他一人,左右保你有个援手便了,与国事无关。”吕不韦便接过玉牌一拱手笑道:“夫人周详,不韦谢过。”华月夫人笑吟吟又饮了一盏震泽绿茶,便站了起来:“正事已了,我便告辞了。”恰逢楚衣女仆又飘进来斟茶,华月夫人便笑道:“先生好消受,只可惜老身没有此等一个侍女了。”
吕不韦大笑一阵道:“莫胡,拜见夫人了。”
“小女莫胡,见过夫人。”楚衣女仆一口楚语,盈盈便是一拜。
“哟!起来起来,湘楚人氏么?”
“洞庭郡南,湘西屈氏封地。”莫胡红扑扑的脸膛分外的动人,“屈原大夫投江,族人便星散了,我族逃到了胡地草原……”
华月夫人便是粗重地一叹:“哀哉楚人,何其多难!”
“不想夫人与莫胡竟是同乡,难得也!”吕不韦感喟一句笑道,“夫人喜好吴茶楚菜,莫胡正精于茶道,通晓楚菜,便将莫胡借给夫人如何?”
“哟!先生好大器。”华月夫人开心得一拍手,“不作兴送给我做个女儿!”
吕不韦大笑:“莫胡,夫人要认你做女儿了,你却如何?”
“女儿拜见母亲!”莫胡一头便叩了下去。
“哎哟,还当真拣了个女儿,快起来!”华月夫人一脸灿烂,“可要说好,莫胡若在老身处不惯,先生要许她回来了。”
“自当如此。原本便是借了。”吕不韦转身向舱门高声吩咐,“西门老总事,那只轻舟给莫胡姑娘,许她随时回我商社。”舱门外一声答应,一阵脚步声便去了。
华月夫人道了告辞,莫胡便搀扶着华月夫人出了舱门。华月夫人笑道:“你也不收拾一番自个衣物零碎,便如此跟我走么?”莫胡笑道:“轻舟便是我的家,物事都在船上呢。”华月夫人回头笑道:“还是先生虑得周全,有了我这女儿,线便扯紧了。”吕不韦笑道:“天意如此,在下只是听凭夫人吩咐了。”华月夫人便扑闪着大眼笑了:“哟!谁听谁,老身可是还没吃准呢!”一阵笑声,三人便上了船头。
此时霜雾已散,西门老总事正在侧舷摆动着白旗调遣船只。华月夫人向下看去,便见自己的黑帆小舟旁泊着一艘打造得极为精巧的白帆轻舟,似乎比自己的五人小船还小了些许,便问:“这轻舟可有水手?”莫胡笑答:“没。我自个驾船了,采茶买菜都是它。”华月夫人惊讶道:“采茶?哪里采茶?”莫胡笑答:“每年开春,我都随大商船南下楚吴,驾着这只轻舟上震泽东山岛采茶呢。”华月夫人不禁脱口赞叹:“哟!没看出还当真楚姑一个了!”吕不韦便是微微一笑:“夫人,不韦或可有谋,然却无假也。”华月夫人明朗笑道:“只要是个真人,老身决然不负先生。”
此时两艘小舟并行靠近大船,莫胡搀扶着华月夫人下了侧舷板桥,在黑帆船头深深一躬:“母亲慢行,女儿驾舟随后了。”便轻身一跃,稳稳地落在了侧旁丈许的白帆轻舟之上。大船侧舷的吕不韦向黑帆小舟遥遥一拱手,大船便是一声高呼:“送我大宾,其利断金!”呼声落点,西门老总事白旗挥动,两艘小舟便悠悠去了。
“起锚。”吕不韦轻轻一声吩咐。
大商船悠悠然漂离码头顺流东下,出咸阳过栎阳再过下邽,一天晚霞的时分,便进入了林木苍莽的陕塬河道。吕不韦站在船头,白衣飘飘极目远望,便见陕陌山塬万木秋色,浩浩大河在山塬东尽头铺开,两岸苇草茫茫起伏,抖动着一片无边无际的粼粼锦红。
这个华月夫人实在是个人物,既干练实在又扑朔迷离,一时竟是难以揣摩得透。实在说,托付探听嬴异人,原是正中下怀,吕不韦自然不会拒绝。然则,吕不韦心下总是飘荡着一丝不安——华月夫人似乎隐隐约约地揣测到了什么,似乎料定了吕不韦不会拒绝,既是明晰托付,又是隐约防范,抛出一个“黑冰台族侄”便是最大的玄机!吕不韦久做兵器盐铁大宗生意,在商旅道也是最需要防范各国暗劫的。为此,吕氏商社对天下七大战国的“秘兵”历来探听得一清二楚,赵国黑衣、魏国苍獒、韩国铁士、燕国虎骑、齐国海蛟、楚国吴钩、秦国黑冰台。对秦国黑冰台虽然不如对山东六国“秘兵”那般了如指掌,却也是大体熟悉。比较而言,秦国对秘兵掌控最严。自秦惠王与张仪创制黑冰台,便严令黑冰台只隶属丞相府行人署,只涉外事,严禁干政。黑冰台之调遣,以开府丞相奉秦王秘密兵符为准,其余任何权臣不得介入。目下,连蔡泽这般已经是封君开府的丞相,尚不能得秘密兵符调遣黑冰台,一个华月夫人,竟能以族中长辈名义调遣一个黑冰台武士?吕不韦相信,这个精明的夫人不会是故弄玄虚无中生有,然则果然属实,这其中便大有文章!蓦然之间心下一抖,吕不韦便觉得云雾之中似乎有一双深邃的眼睛遥遥俯视着一切……
正在兀自出神,吕不韦却闻前方一阵似吟似唱的歌声遥遥传来:
大道将成兮天地无情
陶朱泛舟兮其心难平
随着一声激越的长吟,便见北岸茫茫苇草中倏然荡出一只独木小舟,舟头一人红衣散发斗笠长桨,横在河面竟是厉声一喝:“吕不韦!尔竟不辞而别!”
吕不韦拱手一阵大笑:“纲成君,做截道生意么!”
“老夫要事,你只下来!”蔡泽的声音尖亮地回荡在河面。
吕不韦转身下令:“放下轻舟,大船如旧行进。”片刻之间,大船侧舷漂下一叶小舟,吕不韦攀着绳梯下到水面处跃上小舟,径自操桨便荡了过来。靠近蔡泽小舟,吕不韦高声笑道:“纲成君,我这里有两坛老酒,过来如何?”说话间两只小舟并拢,吕不韦已经用长钩搭住了独木舟,蔡泽黑着脸道:“我船漂走了你却赔么!”吕不韦哈哈大笑:“这叫两头钩,卡住船帮,两船便是一体,只过来便是。”蔡泽嘿嘿一笑:“商人毕竟有门道。好!老夫过来也。”纵身大步跨越,却是一个趔趄坐到了吕不韦对面,两人不禁一阵大笑。
吕不韦轻轻扶橹,又将小舟荡进了茫茫苇草,便坐下来提过两坛酒打开:“纲成君,吕氏老家酒,一人一坛了。”蔡泽接过扬起脖子咕咚咚喝得几大口,说声好酒,便喘息着道:“那个华月夫人,有托于你了?”吕不韦一笑:“纲成君此话何意?”蔡泽却只黑着脸:“你只说,是有是无。”“有。”吕不韦一副坦然,“私事相托,有违秦法么?”蔡泽便是嘿嘿冷笑:“遴选储君,好大私事也!”吕不韦笑道:“夫人所托,捎书问事而已,并非教不韦遴选储君。纲成君,有事直说便了。”蔡泽锁着眉头冷冷道:“今日我被急召章台,老秦王只一句话:异人之事,宜私不宜公,君可徐徐图之。你只说,此话何意?”
吕不韦思忖道:“纲成君之意,是老秦王密令?”
“说不得。”蔡泽又是冷冷一句。
“便是老秦王密令,与不韦何妨?”吕不韦笑道,“为各国捎带传书问事,商旅道上比比皆是。便是纲成君,又何至如此不安?”
“商旅之道,怎知其中奥秘!”蔡泽喟然一叹,“你只想,‘徐徐图之’其意何在?还不是要老夫撒手!既要老夫撒手此事,便当重新开府领政,可又没有明诏,丞相府还在太子嬴柱手里。你便说,老夫不是分明被闲置了?你自是不急!”
“事中迷矣!”吕不韦不禁哈哈大笑连连摇头,“不韦远观,这却与纲成君事权无关,无非目下稍闲而已。若无意外,一年半载间,纲成君依旧是开府丞相。”
“何以见得?”蔡泽立即追上一句。
“帝王执掌公器,事理之心却于常人无异。”吕不韦侃侃道,“纲成君但想,老秦王旦夕无定,何尝不想看看这个老太子处置政务之才干?若仅仅镇国,下有丞相,上有秦王,太子便是优哉游哉!借立嫡之机闲置丞相,一肩重担压给太子,老秦王所图谋者,便是要看太子能否担得繁剧国务。足下爵位擢升反而闲置,看来不可思议,实则却是老秦王暗伏的一着妙棋:权臣淡出,但有国乱,便是安邦砥柱也!”
“噫——!”蔡泽奋然中透着狐疑,“老秦王何不明言?”
一阵默然,吕不韦生生咽下了冲到口边的一句话,只是淡淡一笑:“权谋之心,鬼神难明,不韦何能尽知?”
蔡泽遥望着西天晚霞,兀自喃喃道:“莫非也不放心老夫,要试探老夫临危应变之担魄?然则让老夫自己揣摩,也不怕诸事不备临危抓瞎?老秦王,说不清说不清也。”吕不韦看着蔡泽又是淡淡一笑,依然没有说话。
“不韦啊,”蔡泽叹息一声,“老夫看来,你似商非商,倒是从政之才也!”
吕不韦不禁哈哈大笑:“就事论理罢了,纲成君折杀我也。”
蔡泽突然正色道:“余事不说,老夫截你,是有事托你。”
“噢——?”吕不韦大感意外。
“请在邯郸着实查勘,有无近期秘密接回异人公子之路径?”
“秦有黑冰台,何须我做秘密斥候?”
“黑冰台?”蔡泽冷冷一笑,又恢复了惯常口吻,“赵国还有黑衣!再说,黑冰台要老秦王秘密兵符兼手诏,方能启动。老夫却只想动用属下之力,秘密了结此事。只要异人公子回秦,这番立嫡纠葛便告完结,老夫便只安心做丞相治国了。”
“纲成君,还是水到渠成者好。”吕不韦少有的正色一句。
“你自不急!”蔡泽张红着脸,“名士当国,陷在此等泥沼云雾中成何体统?百年以来,计然派唯一为相者,便是老夫!若不能治理出一个富强之邦,计然派声誉何存?李冰已经修成了都江堰,蜀郡大富!若不能在关中大兴水利,纵立得一个好秦王,老夫却有何颜面做这个丞相!”
良久默然,吕不韦淡淡一笑:“纲成君如此想,不韦便受托一试了。”
“好!”蔡泽哈哈大笑间一拱手,“老夫去也。”
秋日的晚霞消逝,独木小舟倏忽融进北岸黝黑的陕塬,一轮明月便悠悠然挂在了山头。吕不韦望着秋月愣怔良久,方放舟而去,在三门大峡追上大船扬帆东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