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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渭水草滩搭起了一个巨大的刑场,咸阳国人大为惊奇。

秦法虽严,然真正的大刑杀只有商鞅变法之初与秦惠王即位初期根除世族复辟势力的有数几次。从秦惠王中期到秦昭王晚期,秦之刑杀形式便逐渐回复到了古老的传统——每年一次,秋季决刑。百年下来,渭水草滩的大刑场已经变成了国人记忆中的一片落叶,除了春日踏青时凭吊讲古,很少有人提及祖上所经历过的肃杀岁月了。如今正在热气腾腾的春耕踏青之时,渭水草滩陡起刑场,国人不禁便是一个激灵!人们几乎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当年大刑杀的两个征候:渭水草滩,开春时节。可是,也没听说有甚株连大罪案生出,杀何等罪犯用得着如此铺排?口舌流淌的议论最后沉淀为一个传闻:老秦王行将就木之前要清算旧账,大杀有可能危及王室的不轨人犯,为身后太子清道!便在传闻由咸阳的巷闾市井弥漫村社山野时,两丈见方的内史书令张挂到了咸阳四门城墙,赫然告知国人:春刑将决王族高爵人犯,许国人观之,以彰法度。此令一出,国中哗然。人们自觉官府书令验证了口舌传闻,果真如此,秦国还能安宁么?

施刑那日,农夫歇耕作坊停工商市关闭,整个咸阳倾城而出涌向了刑场。加上闻讯赶来的邻近各县庶民,几里宽的渭水草滩直是人山人海。然而结果却大大出乎人们所料,斩决的只有一个王族公子遗孀——华月夫人。尽管这个女人也算王族也算高爵,但在老秦人心目中,她却只是个仅仅进入宫廷的楚国女闲人,纵然犯罪,杀了也便杀了,如此大铺排实在是白耽搁一天好日头也。但是,当老廷尉在行刑之后奉诏诵读了老秦王的太庙勒石文后,万千人众渐渐地鸦雀无声了,只有掠过原野的河风抖得大旗小旗啪啪作响。陡然之间,幽谷般的沉默被漫山遍野的声浪淹没,“秦王万岁!”“秦法万岁!”“护我秦法!万世不移!”的种种呼声便春雷一般轰鸣起来。

暮色时分,当漫无边际的人海在夕阳之下流向咸阳四门时,一首古老的歌谣在人海中轰轰嗡嗡地弥漫开来:“南山汉桑,北山胡杨。我有君子,邦国之光。愿此君子,万寿无疆。”绵长的歌声浪涛般此起彼伏,老秦人如饮醇酒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这一日的踏青观刑便酿成了日后永远不能磨灭的美好记忆。

春刑次日,华阳夫人便被无罪开释了。

嬴柱本当驾车接人,想想却还是派家老去了。晚来小宴为夫人压惊,嬴柱却蓦然觉得再熟悉不过的妻子变得陌生了。华阳夫人谈笑风生目光流盼,频频与夫君把爵对饮,说了许多闻所未闻的趣事乐事,与素来娇痴羞怯只蜗居在甘棠园小心侍奉的那个可人女子竟是判若两人!嬴柱说没有亲接夫人心下过意不去。华阳夫人便咯咯笑着连说没事没事何足挂齿。嬴柱说阿姐就刑深为惋惜。华月夫人却笑说生死在天,阿姐将世事看得明白,死得不懵懂便值了。嬴柱说太庙勒石震动朝野,日后我等得谨慎小心才是。华阳夫人点头笑应,只要不犯法小心个甚来,该当如何还是如何,放不开手脚,没事反倒被人看作有事一般,晓得无?见夫人不象疯癫之态,嬴柱心下稍安,却总是觉得没了那种熟悉的诱人风韵便打不起精神抚慰夫人。华阳夫人却是浑然无事,将笑吟吟红扑扑的脸膛埋进了嬴柱胸前,一展细柔的腰肢便将他背进了寝室。

甘棠香弥漫的春夜里,嬴柱又一次感到了这个熟悉女人的陌生新鲜。她火辣辣地侍奉他折腾他,精力用之不竭,花式层出不穷,全然不是那个软绵绵娇生生静待他用罢方士药酒之后扑在她身上大逞雄风的细腰楚女了。酒意朦胧的嬴柱蓦地一个闪念——女人在一身两用奋力重演着夫君最为痴心的三人嬉戏!陡然之间嬴柱热泪盈眶,紧紧抱住了热汗淋淋的赤裸身子,一口便咬住了面前雪白的胸脯!女人浑身颤抖一阵咯咯长笑一阵咝咝哽咽,猛然喊出一声阿姐,便是放声大哭……

春寒料峭的鸡鸣时分,嬴柱没有呼唤侍女,自己下榻悄悄地给沉睡的妻子仔细裹好了丝绵大被,轻轻掩上了寝室房门,草草梳洗便到了中院正厅。太庙勒石对他的震撼太大了。第一次直面因自己不肖而引起的前所未有的重大国事碑,嬴柱实在是寝食难安。一柱将永世流传的太庙刻石,非但是王族子孙的耻辱,更是自己这个储君的耻辱!除非自己奋发惕厉登上君位后以煌煌政绩证实自己并非不肖,这种刻于青史立于朝野万众的口碑耻辱便永远无法洗刷。而要洗刷耻辱,第一步便是不能在太子位随波逐流再生事端。面对老而弥辣的铁面父王,再也不能让“庸常无断”这四个字钉在自己身上了。自太庙勒石回来,嬴柱便开始了闻鸡即起三更入睡的勤奋生涯,一个月下来虽说清瘦了许多,却也自觉精神矍铄另有一种未曾经受过的新鲜。首先看在嬴柱眼中者,便是府中风气为之大变。素来慵懒松懈卯时还不开中门的太子府,忽然变成了天色蒙蒙的寅时三刻便灯火大亮,中门隆隆大开,仆役侍女洒扫庭除一片忙碌,连大门前归属官府净街人洒扫的长街与车马场也打扫收拾得整齐利落一派光鲜精神。每日清晨必得巡街的咸阳内史大是赞赏,立即书令知会城内所有官署大加褒扬,各官署立即闻风向善,争相振作门庭,一时传为佳话。

“禀报安国君:一应公文齐备。”

看着主书备妥的卷宗笔墨,煮茶侍女捧来的滚热酽茶,嬴柱也不说话,坐进案前便开始了忙碌。太子府公文虽然不多,除了王宫长史发来的必须办理的诏书,便多是些太子傅太史令太庙令驷车庶长府等一班相关官署的知会书简。多少年来,除了老父王诏书,嬴柱历来不看那些仅仅是让他知道一番的知会公文。太庙勒石之后,嬴柱非但是每有书简必看,且每看必有批书。不管送来的书简是否需要他的批书,也不管这种批书是否有用,嬴柱都一丝不苟地认真批书,心下只将这批书公文当做他未来为君的磨练。不想一段时日之后,每日清晨坐在书案前便油然生出一种肃穆,心下便大为感慨,竟是愈发地认真起来,“禀报安国君:纲成君请见。”

“快请。”嬴柱抬头搁笔起身,利落地迎到了门厅廊下。

“君别三日,刮目相看矣!”摇到庭院的蔡泽老远便拱着手嘎嘎笑了。

“朽木不堪雕,纲成君何须谬奖也。”

“老夫没那般乐趣。”蔡泽摇头感慨,“人有生心,夫复何言?老秦王神明也!”

“纲成君,父王又批说我么?”嬴柱心头猛然一紧。

“杯弓蛇影安国君也!”蔡泽嘎嘎一笑,“有大事,进去说。”

入厅坐定,不待嬴柱发问蔡泽便念诵了一句:“奉秦王密诏,安国君纲成君当即赶赴离石,礼迎吕不韦还都。”惊愕之下嬴柱不禁冒出一句:“没有异人么?”蔡泽故做神秘地摇摇头:“但奉王命,只此一句。”嬴柱不禁又是一问:“吕不韦能驻离石,为何回不得咸阳?你我亲迎,礼数何其大也!”蔡泽肃然道:“老秦王口诏:吕不韦生死之功,两君代本王相机礼迎,不得怠慢。”末了一笑,“你我礼数还大么?”嬴柱略一思忖便道:“你只说何时北上!”蔡泽笑道:“安国君若无不便,今日正午如何?”嬴柱啪地一拍案:“国事当先,有何不便?一个时辰后便走!”“好!”蔡泽嘎嘎大笑,“老夫车马北阪等候。”起身一拱便去了。

三月十五,正是离石要塞开营的日子。

开营者,大军解除冬日坚壁而恢复防区巡查之谓也。这是秦国西北四郡(陇西、北地、上郡、九原)驻军的统一法度,其军中意义如同京师民治开春之时的启耕大典。每年从第一场大雪开始,冰天雪地的西北四郡驻军便进入了冬营之期。城堡要塞深沟高垒,村社庶民坚壁清野,除非紧急军情与密诏军务,大军不会开出营垒。来春三月,陇西山地与河西高原虽然依旧是极目无边的黄色天地,但昼夜鼓荡的浩浩春风已经使残雪消融河冰初解,漫山遍野的胡杨林脱也尽了枯黄的叶子从树干渗透出晶亮朦胧的绿来。再有半月一月,阴山草原与大漠深处的匈奴胡骑便可以展蹄南下劫掠中原了。正是这种天候之差,使毗邻北疆的秦赵燕三国有了一个共同的军制:三月中开营,厉兵秣马以备胡骑南下。

战国之世,秦国关隘要塞有四处最为要害,老秦人称为“驻军四塞”。其一函谷关,其二武关,其三离石,其四九原。而四塞之中真正驻扎精锐主力者,惟有函谷关与离石要塞。所谓精锐主力,一是兵种齐全骑步俱有,二是大型兵器配备整齐,三是久战沙场之师。此中根本因由,便在于防守之敌不同与地形不同。函谷关面对中原魏韩两大战国以及随时可能结成合纵的六国盟军,自然是重中之重。武关主要防楚且地处山隘,便只驻扎两万步卒。九原防守匈奴,便只驻扎三万轻装骑兵与五千攻弩兵。离石要塞正当河西高原中段,隔着峡谷大河与东北的晋阳遥遥相望,面对战国后期最强大的赵国,驻军便与函谷关等同:最精锐的三万铁骑、两万重甲步兵、五千军营工匠(工兵),各种大型兵器一应俱全。就实而论,函谷关是秦国东大门,离石要塞便是秦国事实上的北大门。两处主将也历来都是秦军名将。目下的函谷关守将是老将桓龁,离石守将是老将王陵。蒙武以前军主将之职被调任离石要塞副将,爵位相同却被看作升迁,原因便在于大军战将悉听统帅调遣,而重兵要塞之主将则要独当一面,是显然的方面统帅。

蒙武马队重新赶回离石要塞之日,正逢开营大操演,军营中杀声震天战马嘶鸣一片热气腾腾。蒙武立即进入中军幕府参见主将王陵,交接罢诸般军务,又低声对王陵说得一阵。左臂还挎着夹板的老将军只一挥手:“该去!东南步军营,不用我说你也认得出来。”

蒙武一拱手出了幕府,便匆匆来寻吕不韦大帐。

离开咸阳时,年轻的蒙武被破例宣召入宫。坐榻拥枕的秦昭王听他仔细讲述了接应公子异人的经过与百人马队一路死战的惨烈情形,不禁悚然动容。蒙武清楚地看到,老秦王雪白的头颅微微颤抖,喘息声粗重得如同风啸,一双白眉耸动的老眼晶亮地闪烁着泪光。良久默然,老秦王枯瘦如柴的大手拍着榻栏一字一顿道:“其一,异人暂居吕庄,不许回太子府归宗;其二,蒙武随带太医北上救治,一俟吕不韦伤愈,立即护送还都;其三,诸般事体皆以你名,不言王命。余事本王另做处置。”蒙武一时多有不明,却终是鼓着勇气只说了自己最上心的一件事:“公子与末将同年,南归后暂住末将处心神颇安。吕公未归,居于吕庄多有不便。末将之见,公子当回太子府先举认祖归宗之礼,侍奉父母膝下,以慰其颠沛之心。我王明察。”“蒙武差矣!”老秦王冷冷一笑,“情法同理,王子士子岂有二致?吕不韦破家舍生,老秦人岂能薄情?臣不负国,王不负臣,此大道也!今吕氏伤病未愈,异人先行归宗,宁伤天下烈士之心乎!”

蒙武大汗淋漓地走了,直到宫外心头还怦怦直跳。

虽然没有直然责难,老秦王的告诫却显然暗含着对自己处置方式的不满。不管有多少理由,弃重伤重病的吕不韦于苦寒之地而将嬴异人先行护送回来,实在是有些草率了。若非老秦王处置老到,再依着自己的想法让嬴异人先行回归太子府认祖归宗,当真便是陷秦国王室于不义了。蒙武清楚地知道,自秦孝公开创了向东方各国求贤变法的先例,秦国便在王室垂范之下生成了一种弥漫朝野的尊奉山东名士的习俗规矩。久而久之,天下便有了秦国敬士的口碑。便是那些最蔑视秦国的儒家人物,也不得不说一句:“秦虽蛮夷,敬贤尚可也!”吕不韦乃天下大商名士,在山东六国广有结交,若仅仅是为了弃商谋官,只怕在齐赵楚魏几个大国都可轻而易举地做个上大夫之类的显荣高爵。然则,吕不韦终是为了一个秦国公子破家舍财结交死士这次又几乎身首异处,说到底,还不是看重秦国的清明强盛?对于秦国,还有何等物事比士子舍命亲秦更为宝贵呢?秦国要得便是天下归心,尤其是士子归心,你蒙武为何就没有想到这一层!将嬴异人秘密护送回咸阳,又秘密安置在自家府邸,不使异人与先期离赵归秦的吕氏商社人等通联消息,目下看来更是伤及吕氏家人的不妥之举。蒙武啊蒙武,你是上将军蒙骜之子,自己也凭着战功做了前军主将,目下被委以离石副将之职,实际上便是要你接替老将王陵了。老秦王将独当一面的抗赵大任交付于你,你却在大事上如此懵懂,身为大将只知就事论事,何其惭愧也!

回到府邸,蒙武对正在摆弄秦筝哼唱秦风的嬴异人三言两语说了进宫经过,也不管这位昔日同窗如何嘟哝,便亲自驾车连夜将异人送到了渭水南岸的吕庄。先行离赵归来的一班执事、仆役及异人在赵国的老内侍老侍女,回到咸阳对吕不韦消息一无所知,终日惶惶不安,乍见异人便凄惶得放声哭成了一片。西门老总事则是捶胸顿足,坚执要随蒙武北上照拂主东。嬴异人颇是不耐地呵斥了道:“哭甚吵甚!谁个不烦?吕公又没死,聒噪!”便皱着眉头不再说话。

这次蒙武却是大有耐心,见劝阻不住便欣然答应带西门老总事北上。老总事顿时破涕为笑,带着蒙武去见夫人。令蒙武惊讶地是,这位天人般的新夫人听说吕不韦伤病留在河西,竟只闪动着明亮的眸子紧咬着红润的嘴唇盯住他甚话不说,良久默然,终是低声一句:“多谢将军消息。”便径直出厅去了。便在那瞬息之间,机警的蒙武从那对闪亮的眸子中看到了警觉看到了疑惑,心头不禁猛然一颤!

蒙武给吕庄执事们留下了一千金,不管西门老总事如何推脱,都没能拒绝真诚和善而又执拗得寸步不让的年轻将军。回府途中,蒙武又顺道拜访了内史官署,请这位执掌咸阳军政的王族大臣向吕庄派出百人轻骑队昼夜巡视。蒙武一出示老秦王的特使密诏,老内史甚也没说便派马队出城了。

蒙武马队兼程北上,堪堪将近在高奴,却见马队之前有一辆黑蓬辎车辚辚疾驶。在马队越过辎车的刹那之间,西门老总事惊讶地噫了一声。并骑飞驰的蒙武心中突然一亮,立即低声吩咐一名军吏带三骑士换上便装跟随辎车。马队抵达阳周要塞时,一便装骑士飞马赶来禀报:黑蓬辎车在高奴遭遇守军盘查,得知车中女子自称赵女,无秦人照身帖,经军吏担保已经过关;辎车昼夜驰驱不吃不喝,军吏担心车中女子出事,便派特急快马请令定夺。西门老总事恍然大悟:“夫人也!定然无差!”蒙武立即下令马队扎营等候,与老总事亲带十骑返程接应。次日清晨,终于在洛水东岸的土长城下看到了烟尘鼓荡的辎车与远远尾随的骑士。蒙武飞马迎上凌空跃起,硬生生在黄尘飞扬的原野勒住了没有驭手任性狂奔的两匹烈马。当老总事颤巍巍拉开车窗帘布时,却是一声嘶哑的哽咽便滑倒在了车旁!情急之下,蒙武一把撕开车帘,却惊讶得不知所措——车中一片血红,飞溅车厢的鲜血与散乱纠缠的红裙裹着一张苍白如雪的面孔,分明死人一般!

“谁懂医道?快!”

便装军吏飞步赶来,猛然一声惊呼:“身孕血崩!快请太医!”

蒙武大惊,回头一声断喝:“人安军榻!原地守侯!我接太医!”翻身跃上那匹雄骏的战马风驰电掣而去……

蒙武至今还在后怕的是,假若没有那名随行太医,这位颠簸驰驱三昼夜而流身血崩的新夫人当真是死活难料。假若这位夫人死了,他有何颜面再见这位有功于秦的商旅义士?如今果然要见吕不韦了,蒙武心头直是难以自抑的翻翻滚滚。

吕不韦的大帐在小城堡的东南角。

走过连绵成片的军帐区,第一眼看见的便是一杆随风鼓荡的与主将旗帜同样高低大小但却没有姓字的黑底白边大纛旗,旗下一圈高大厚实的马粪墙,墙外一圈人各三兵(长矛、长剑、弓弩)的重甲武士。踏着残雪走进马粪墙,一座浑圆大帐孤独矗立,一层显然是连缀起来的巨大棉被披挂在牛皮帐篷外,帐口钉着一张厚实得连盘旋呼啸的寒风也奈何不得的翻毛皮包木门,看去活似一座鼓鼓囊囊的灰土堆。直到帐口,蒙武也听不见帐中任何动静。若不是帐顶那口冒着袅袅轻烟的竹管烟囱,谁也不会相信这毫无声息的“土堆”中会有人。蒙武看得出,在冰天雪地的高原军营之中,这座大帐的保暖之工是绝无仅有的。主将王陵的幕府虽则宽敞,但那冷硬粗糙的青砖地,厚实却又漏风的石条墙,以及铁甲锵锵的进出将士,无论如何也无法做到如此的严丝合缝,也无论如何使人想不到“温适舒坦”四个字。

“王陵,终是父辈老将也!”蒙武不禁大为感慨。

那天日暮,匆忙将吕不韦用军榻抬进了离石城堡,只简略地对王陵留下了急赴邯郸请毛公的叮嘱,蒙武便率部护送嬴异人星夜南下了。在蒙武心中,自己奉诏北来的使命只有一个,那便是接应护送公子回秦,公子但有意外,自己便是死罪!在吕不韦突然失心变颜而嬴异人又惊得六神无主时,蒙武全然没有想到如何周全处置。说到底,根由便在于缺少历练没有洞察之能。王陵对此事原本一无所知,却偏偏能在他离开之后克尽全力,非但派出精干斥候兼程入赵请来了毛公,且亲自率领三千步卒刨雪搜山寻觅千年灵芝,以致滚沟跌成了骨折!若非老将军极尽所能地满足毛公之请,岂能挽回吕不韦垂危的性命?若是奉命之下,蒙武自认也能做得周全利落。然则,王陵恰恰是在既未奉命又不知情之时,以无可挑剔的诸般作为顾全了秦国敬士的大规矩,此中隐含的仅仅是精明干练么?非也非也。在秦国的年轻将军中,蒙武以“承乃父缜密沉稳,而精明干练过之”著称,若非如此,老太子嬴柱岂能选他来做这件扑朔迷离无定数的大事?然则两厢比较,你便不得不服膺王陵老将军的过人之处。细想起来,在昔日武安君白起的秦军老将中,堪与王陵者相比者不乏其人,父亲蒙骜不消说,王龁、桓龁、胡伤、嬴豹等都是。他们的战场之才虽各有千秋,然却都有一个共同处:身为大将而顾及国体,每结贤士必彬彬敬之,与山东六国士子们咕哝不休的“虎狼秦风”竟是大异其趣。后来,六国士子们每每私相揶揄,西也东也,虎狼之风究竟何在?对秦国的攻讦之辞也便越来越没有了颜色。何以如此?也许是这些老将军比蒙武一代更深地咀嚼了山东六国鄙视秦国的创痛,也更直接地经历了敬士带来的益处,便人人衷心认同先祖孝公开创的求贤之风。蒙武一代,则淡漠了这种“天下”之心,以致见士而不知重,见重而不明其道……

“啪!”沉闷清晰的敲棋声打断了蒙武的思绪。

吕不韦与毛公正在对弈。

案前一座硕大的木炭火燎炉,大帐被烘得分外暖和。茶女静静地侍奉着拙朴的陶炉陶壶,俄而起身在厚厚的地毡上飘忽来去,全然没有声息。缭绕大帐的酽茶香气中,只有淡漠的敲棋声散漫无序的起落着。两颗白头隔案相对,恍若深山林泉间的世外高人。一颗白头边打下棋子边摇晃着散乱虬结的雪白头颅高声吟诵:“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置杯而膠,水浅而舟大也。风之积也不厚,则负其大翼也无力。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也……”

“风也飞也,你是鲲鹏么?”对面白头不耐地嘟哝。

蒙武一片懵懂,老人如此认真地念诵这不着边际的宏文究有何用?对面白头人为何又如此沮丧不耐?听得片刻,两位白头人依旧散漫敲棋时而念诵,蒙武终于走上前去深深一躬:“末将蒙武,见过吕公。”

背对帐口的白头蓦然转过来打量一眼,又转过身去:“吕公,将军见礼。”

“啊啊——将军?”盯着棋盘的白头抬了起来望着一身泥土的铁甲大汉,一脸茫然的笑了,“好,王陵将军来也,请入座。”

“嘿嘿,输得糊涂了!”白发散乱的老人竹杖啪啪敲着大案,“蒙武将军!老小都分不出来,罚饮三爵!”

“嚷嚷甚?输了棋便撒气,出息也。”

“哎哎哎!究竟谁个输了?老夫能输混沌人!”

“啊——想起来也,我输我输。”白头吕不韦伸着懒腰长长打了个哈欠一阵哈哈大笑,“输了好,输了好,输了好呵!”眼泪鼻涕一涌而出,却只是不管不顾地兀自长笑。毛公霍然站起,竹杖啪啪打着棋盘:“吕不韦!你枉称棋冠,败在老夫之手,不想赢回去么!”大笑声戛然而止,吕不韦扶案站了起来,茫然盯着烘烘燎炉嘟哝着:“输了便是输了,还能赢回来?”毛公红着脸陡然一声大喝:“吕不韦!想不想再来!不想再来永世狗熊!”吕不韦回身点头茫然笑着:“好好好,再来再来,便输光光怕甚?”毛公却又突然嘿嘿一笑,过来扶住吕不韦坐到案前:“老兄弟,礼客为先,会完将军,再来不迟。”说罢回身对蒙武一瞥,便笑吟吟坐在了吕不韦身旁。

“王陵将军见我何事?”吕不韦淡漠地笑着。

“末将蒙武,受命任离石副将,临行受异人公子之托,特来拜会。”

“啊啊啊,蒙武。”吕不韦茫然地应着。

“嬴异人小子何在?”毛公突然拍案,“不会走路么!”

“禀报吕公,”蒙武肃然躬身,“异人公子与公同逃同战,负伤六处,回咸阳后先在末将府下卧榻疗伤,稍见好转便坚执住到了城南吕庄;得知末将北上赴任,公子请得秦中名医扁鹊弟子与末将一同前来为公医治;另则,公子专门致书吕公。”蒙武从皮袋中取出铜管捧上,却被黑着脸的毛公截了过去。

吕不韦目光蓦然一闪:“将军是说,公子没有回太子府?”

“吕公明察。”蒙武又是肃然躬身,“末将护送公子回秦,本当立即禀报太子,然公子却坚执要末将说他留在了离石疗伤,不让父母知晓他回到了咸阳。末将问其故,公子答说:吕公性命之忧,异人安可独享富贵哉!念及同年同窗情谊,末将成全了公子心意,只对秦王与太子复命说吕公与公子已经接应回秦,皆在离石疗伤。是故公子一直未曾拜会父母。”

吕不韦默默点头,淡漠木然的脸膛第一次漾出了一片舒展的笑容。毛公恰恰抬头将一方羊皮纸啪地拍到案上:“好!小子尚算有心也!”吕不韦瞥得一眼羊皮纸喟然一叹,一句话不说又是默默点头。

蒙武去了,大帐中一片沉寂。吕不韦轻轻一声叹息又是悠然一笑:“毛公啊,异人能有此番心意,不韦虽死足矣!”正在飞快眨眼的毛公突然拍案一阵大笑:“呜呼哀哉!你老兄弟没看出此中蹊跷么?”吕不韦堪堪舒展的脸膛倏忽一片阴沉:“老哥哥是说,异人有假?”毛公神秘兮兮地一笑:“嘿嘿,假中有真,真中有假,小假大真,真假交混,妙哉妙哉!”吕不韦心绪陡然低落又是一副茫然神色:“输了,赔了,而已,何须惊怪?”“错也错也!”毛公连连拍案,“谁输了赔了?大赢也!你混沌还有个底么?”“好好好你便说,我好了好了!”吕不韦突然焦躁起来,直瞪瞪看着毛公。

“嘿嘿,嚷不嚷都没跑,终归大好事也!”毛公也直瞪瞪盯住吕不韦双眼,“你可听好:其一,那位秦国的扁鹊弟子早做了太医令,嬴异人小子刚回咸阳,请得来么?其二,这封皮书之笔法近乎嬴异人,却绝然不是嬴异人!莫忘了,老夫可是那小子老师也!其三,异人果真深明大义,如何能弃公先去?既弃公先去,如何能突兀回到吕庄?其四,这个蒙武可是秦军有为大将,纵是敬公而拘谨,也不当满面忧思欲言又止……呜呼哀哉!你老兄弟究竟进耳朵没有也!”

吕不韦两眼发直默然不语,良久突然拍案:“说!四假可证何事?”

“天也!老兄弟终是醒了,醒了!”毛公挥着竹杖手舞足蹈地在帐中胡乱蹦了两圈,呼呼喘息着大盘腿坐下压低了声音,“老夫不会看错:假后有真!”见吕不韦只目光烁烁不说话,毛公便掰着指头连珠开说,“不奉王命太医令不能北来,此其一。无得授意,不会有人为那小子代笔,纵然有人代笔,以蒙武将军之持重也不会自承信使,此其二。小子原本未回吕庄,便是不想回吕庄,不想回而能居住蒙氏府邸,必是蒙武赞同;两人一致而能突兀搬回吕庄,绝非那小子与蒙武忽然转向,必是上意所迫,此其三。蒙武对吕公敬重有加却又心事重重欲言又止,除却歉疚之心,背后必有隐情,此其四。凡此等等,可见背后总有上手操持。上手者何人?不是太子便是秦王!老夫看秦国老太子平庸,隐身而操此事者,必是老秦王嬴稷!你老兄弟说,是也不是?”

良久默然,吕不韦淡淡漠漠地笑了:“秦有今日,天意也,人事也。”

“没劲道!不与老夫大饮两爵?”毛公黑着脸嘟哝一句。

“我,我只酸困,想睡,睡……”喃喃未了,吕不韦便软软倒卧在了地毡。

“小女子出来!”毛公嘿嘿笑着用竹杖敲了一下棋盘,对刚刚掀开后帐帘布的侍女板着脸低声吩咐,“扶吕公进帐,扒去衣物使之安卧。记住守在帐口,不许任何人任何动静叫醒惊醒吕公!”健壮的侍女答应一声抱起吕不韦便进了后帐,毛公对悄无声息的煮茶女一挥竹杖做个鬼脸便匆匆出帐去了。

帐中鼾声大起……吕不韦忽然化做北溟之鱼,鲲鹏漂游茫茫苍穹,翼若垂天之云,扶摇直上九万里,俄而又化鸿毛一羽,背负青天随风遨游苍苍尘寰便在眼底,蓬间雀唧唧喳喳议论着溪边蜩鸠咕咕囔囔嘲笑着,忽见日月大出而爝火不息,大光小光洒遍天地尘寰,鸿毛一羽飘飘忽不知所终,俄而出得云翳,天边山嶽突兀化为云端大字——无己无功无名!鲲鹏鸿毛蓬间雀溪边蜩鸠山嶽白云沧海大地忽然交融成一片漫无边际的混沌世界……

三月前的风雪血战之后,吕不韦的铁石心志突然崩溃了。

当毛公冒着漫天大雪赶到离石要塞时,吕不韦正躺在冰冷空旷的中军幕府奄奄待毙。毛公对王陵大发脾气。王陵赔着笑脸解说历来军营规矩:冻伤者需以寒凉缓解,不能骤然暖帐,何敢慢待功臣义士?毛公连连呵斥行伍粗疏不解心医。王陵始终不回一句。毛公没了脾气,立即转请设置暖帐救人。王陵一声令下,军士竟在顿饭辰光筑起了一座马粪墙包双层牛皮再加连缀棉被的密闭暖帐。毛公是有备而来,立即将重金聘请的齐国方士邀入暖帐施法,一番运功运气再加神秘丹丸救心,面色铁青白发散乱形同骷髅的吕不韦竟是神奇地醒了过来!

次日,毛公打发了方士,便开始了自己的培本固元疗法。听说要千年灵芝安神救心,王陵二话不说便亲率三千步卒入山,一连十日,终于在大雪覆盖的深山密林刨到了一株极为罕见的古灵芝!毛公高兴得嘿嘿直笑,对着王陵便是一个大拜叩头,惊得白发老将军顾不得臂膊骨折连连对拜。为滚沟负伤的王陵正骨之后,毛公便终日守着吕不韦形影不离了。一月之后吕不韦渐渐清醒,虽然茫然的眼神空洞无处着落,总算是能够听话说话了。

一番揣摩,毛公开始了他的攻心救心法。

王陵依着吩咐,抬来了血战仅存的马队剑士越剑无。

身负十三处刀箭重伤的越剑无被王陵安置在另帐独居,然越剑无不吃不喝更坚执拒绝治伤,见医者入帐便要咬舌自尽!直至毛公到来,越剑无才冷冷说了四个字:“我等吕公。”便不再开口。毛公也只一句话:“吕公死活,尽在越义士也!君自思量。”便腾腾去了。从那一日开始,越剑无才开始了疗伤进食,虽经一月依然不能下榻。被抬进来的越剑无一见枯树白发的吕不韦,一声吕公便放声痛哭。原本茫然枯坐的吕不韦噫的一声惊叫便踉跄扑来,抱住越剑无便哭做了一团。毛公冷眼旁观,吕不韦捶胸顿足地哭喊着:“剑无剑无,不该瞒我当初!早知你等义士备死,吕不韦何能有此蠢举也!任侠烈士去矣,吕不韦虽九死不能赎罪啊!”

越剑无却蓦然打住,拭去泪水一拱手道:“吕公之言差矣!剑无所哭者,公之失魂失形也,非我等剑士也。任侠剑士生于天地,不求碌碌苟活,惟求死得其所!吕公谋事存志节,待士有大义,我等人怀必死之心,非仅图报吕公,更求名扬天下!若吕公耿耿不能释怀,视我等之死为一己罪责,岂非玷污我等任侠求死之风?此番心境,原非剑无私撰。吕公请看,剑无可曾背错一字?”话方慷慨,越剑无已经唰地撕开胸前,扯下一方血迹斑斑的羊皮递过。吕不韦颤抖着双手接过,竟是不忍卒睹。毛公接过一看,薄韧的白羊皮上血字历历,分明与越剑无所念一字不差,下方赫然一片已经变黑的斑斑印记,无疑便是百名剑士的手印指印!

“吕公,确是荆云义士手笔。”

吕不韦双手接过抚在胸前,对着越剑无便是深深一躬。

“今日事毕,剑无去也。”便在这刹那之间,挺身跪坐军榻的越剑无将一口短剑猛然插入了肚腹,一股鲜血喷溅大帐与吕不韦白衣之上,越剑无平和地笑着,“吕公,你非侠者,不能轻生求死,珍重……”

那一夜,吕不韦抱着越剑无冰冷的尸体坐到天亮,虽然一句话没说,旁边的毛公却看到了吕不韦苍白的脸膛有了一丝红晕。直到三日后将越剑无安葬到了马队剑士的谷地,吕不韦才扶着毛公的肩膀长叹了一声:“学无止境,吕不韦自认知人,不想竟如此无知也!”

自那日起,毛公开始了与吕不韦的对弈。在淡漠茫然的棋盘敲打中,毛公向吕不韦点点滴滴地叙说了各方事变:薛公没能赶来,老哥哥护送赵姬到天卓庄去了;虽说平原君并未大张旗鼓地拘拿“事秦党”,但却在暗地里搜寻嬴异人留下的妻子;薛公以为,只有将赵姬送回卓氏故里并恢复“卓昭”本名,在民多胡风嫁娶寻常的赵国,平原君才无法追究这笔秦妻账;目下料想已经安置妥当,邯郸该当无事了。嬴异人小子伤得不能动弹,又发热,他请蒙武将这小子送回了咸阳,想必开春之后这小子便要来接你回秦了。西门老总事也捎来了消息,吕庄上下人等都好,陈渲日夜祈盼只等着你吕公归来入政。总之统之,只要你吕不韦平安无事,结结实实的一件大事便做成了!

但是,无论毛公如何喋喋不休地絮叨,吕不韦都茫茫然心不在焉。毛公清楚吕不韦心结,便每日敲着棋子曼声吟诵庄子的《逍遥游》,每念到“若夫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辨,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何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便是抑扬顿挫反复吟诵,常常引得吕不韦木然盯着他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念诵起来。

念归念,说归说,吕不韦终是没有真正地清醒振作过来。毛公颓丧了。也许,他只能将吕不韦送到这一步,吕不韦能否恢复雄风,便只有天意了。那晚,毛公将一卷密封的羊皮纸书简交给了那位终日默默却诚实可信的茶女,叮嘱待吕不韦真正清醒时交给他。便在他陪着吕不韦下最后一局棋的时候,蒙武来了。

毛公看到了一线显然的光亮!果然,吕不韦松心了。

象一只苍老狡黠的土拨鼠,毛公连日出没在冰雪军营之间,旬日之后才回到了吕不韦的保暖大帐。吕不韦已经清醒过来,面色红润了,脸膛也荡出了久违的微笑,见毛公风尘仆仆满面脏污却又神秘兮兮地溜进帐来,不禁便是一阵哈哈大笑:“老哥哥也!通了通了!原是不韦求人太切,凡事以义责人。人皆义士,何有世事也!”

毛公惊讶地瞪着一双老眼,提着竹杖绕着吕不韦直转圈子,突然站定便嚷了起来:“羊肉酒饭!咥饱肚子再说!前心后心没得分,饿死老夫也!”吕不韦看得乐不可支,转身连呼酒肉饭上齐,便坐在对案饶有兴味地看着毛公大举饕餮。

“当真?”毛公撂下割肉刀突兀抬头。

“当真。”吕不韦坦然点头。

“其理何在?”毛公第一次没了嘿嘿笑声。

“权力公器之道,自有法度准则。”吕不韦平和的面容又弥漫出往昔的一团春风,“以义行之,则公器化为私道。不韦执拗于‘义本’,原是以风尘商旅之道求权力公器之道。不容些许负义之行,于公器之道实为偏执。以此心入仕途,终将大毁也!异人离我回秦,于义于情有差而于法度无碍。不韦耿耿不能释怀,犹鲲鹏未得大风,不能高天远观也!”

“嘿嘿,有进境,好!”毛公啪的摔下擦拭油嘴的布巾,“老兄弟,若是猝然丧子,你会如何?能如这般撑持过去么?”

“老哥哥此说,不知所云也。”吕不韦自嘲地笑了,“生平无女运,先妻十载尚无一子一女。邯郸欲妻,又被人夺。只怕是应得一句老话,财旺人亏,子女还在爪洼国也!”

“嘿嘿,只怕未必。你目下没有娶妻么?”

“你说陈渲?”吕不韦目光骤然一亮又释然摇头,“原是不得已,笑谈耳耳。”

“是也是也,笑谈罢了。”毛公嘿嘿一阵站起身摇到帐外,拖进一只口袋用竹杖指点着,“明日开始一月之内,老夫便要你这白头变黑!看好这药!否则啊,嘿嘿,你我老兄弟便负了人心也。”

吕不韦哈哈大笑:“老哥哥自己须发如雪,倒是来医我这白头!”

“嘿嘿,懵懂!”毛公悠然甩着白头,“老夫年逾花甲,你几多大?白当其年为老,白不当年为病。老不可医,病可医。晓得无?”

“好好好,晓得晓得。无非吃药,随你也。”吕不韦一阵笑声未了,便软倒在榻大放鼾声。毛公唤来侍女一阵叮嘱,便又点着竹杖摇出了暖帐。

倏忽之间河冻消开春风变暖,新叶勃发的胡杨林绿蓬蓬覆盖了沟壑纵横的莽莽高原。四月中开始,吕不韦的一头白发眼看着日复一日地变黑,到了五月来临,形同白发骷髅的吕不韦竟又变成了一团和煦春风的洒脱士子!从来没见过昔日吕不韦风采的王陵蒙武应毛公之邀踏进久违的马粪墙圈时,远远看见帐外迎候的丰神士子,竟是恍若隔世,惊讶得连连感叹!庆贺小宴上,得意的毛公矜持地点着竹杖宣布了对吕不韦的解禁令,便来者不拒地与每个颂扬者劝饮者接踵痛饮,宴席未散便酩酊大醉了。

安置好毛公,王陵恭敬地邀吕不韦到幕府商议南下回秦事宜,将吕不韦请上了一辆军营罕见的青铜轺车。蒙武亲自驾车,驶向了小城堡外的河谷军营。夕阳晚照之下,冬日血战逃亡的冰雪天地已经是万绿覆盖辽阔山塬,吕不韦极目四望,不禁便是万千感慨。入得军营深处,但见营帐连绵旗幡猎猎炊烟袅袅战马萧萧,勃勃生机令人怦然心动。蓦然之间,轺车驶过营区进入了一片幽静的谷地,吕不韦心头顿时迷惑——主将幕府如何能在这里?

“东公——”一声苍老的哭喊,一个白发老人踉踉跄跄地扑了过来。

“西门老爹!”吕不韦飞身下车,跪地抱住了跌倒的老人。

“东公……”老人哭声摇着吕不韦臂膊,“夫人等你,她苦也!”

“夫人?”惊愕的吕不韦恍然醒悟,“你说是她,她也来了?”

“老朽粗疏,害东公大事也!”老人捶胸顿足断断续续叙说了经过,只抹着眼泪反复絮叨,“我只说夫人在庄,谁想她能自家北上?老朽何其蠢也!”

“西门老爹莫得自责。这是上天罚我,不韦认了。”吕不韦扶起老人,目光痴痴盯着前方洼地的马粪高墙与黑色帐篷,突然拔脚飞步大跑了过去。

一模一样的马粪墙,一模一样的棉被帐,这里却清幽孤寂得令人心颤!吕不韦突然止步,心跳得怦怦大响,眼前一黑便扒着马粪墙软了下去……倏忽醒来,眼前一片红光!吕不韦屏住气息睁开眼睛,却见一个红裙女子拥在身旁,裙裾正搭在自己脸上,一双温热细腻的手灵巧地婆娑在胸膛,雪白般的胸脯与脖颈在蒙蒙红光之中分外润泽丰腴。

“陈渲!”吕不韦霍然坐起将女子揽在了怀中。

“夫君……”陈渲滚烫的泪水洒满了吕不韦的胸膛。

这一夜,两人都没有睡意,裹着大被拥着燎炉挑着铜灯直坐到东方发白,娓娓侃侃缠缠绵绵,一番磨难竟使两人都生出一种咀嚼不尽言说不清的再生心境。陈渲说,若非蒙武随带太医,她便暴亡中途了;若非西门老总事着意寻来毛公对她施行固本培元疗法,她也恢复不了元气;她没能侍奉夫君倒添了诸多累赘,实在是心有愧疚。吕不韦抚慰说,你怀了一次身孕便是吕门最大功臣,我还没有想过自己会有儿子,值乎值乎愧疚甚来!陈渲抚着吕不韦蓄起的胡须说,夫君变了,柔和的圆脸变成了棱角分明的方砖,不怒自威我却不怕。吕不韦拍打着陈渲丰腴的身段说,我妻也变了,一个原本身轻如燕纤细窈窕做掌上舞的少女,倏忽变做了一个珠圆玉润的可人少妇,真是我妻了。陈渲红着脸笑说,她原本以为自己不会生子,少女时的舞技磨练太严苛了,直到仓谷溪吕不韦强使她初经人事,她才第一次来了女红;此次历经大变,知道了自己能够身孕,她高兴得浑身发抖,日后要给吕不韦多多生一群儿子女儿,那怕变成一只丑陋的老母鸡!吕不韦哈哈大笑说让你生,猛然便将陈渲压在了大被中,两人滚做一团笑做一团尽皆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吕不韦说,天道有常人事不测,欲求不成,不求反就,他无论如何没想到已有婚约的卓昭嫁给了异人,而买来应对异人的陈渲却成了他妻,目下想来竟是颠倒得有趣。陈渲说,其实她第一眼就看出了其中奥妙:那位公子以死心求卓昭,卓昭则是犹可犹不可并不执一,主人属意卓昭却也并非不可变更;她则第一次便不喜欢那位公子,而喜欢买她的主人。吕不韦大奇,舞女耶巫女耶?你个小女子有先知之能?陈渲说,公子痴情却没有义根,卓昭美艳却无志节,主人秉性坚实情心渊深,非等闲心志所能体察激荡,她只喜欢主人这等深情之士。吕不韦摇头说,既然喜欢主人,为何要闭门辞世?陈渲说,嫁出卓昭后主人不能自拔,我怕主人送我重回绿楼,宁在主人身边死去。吕不韦紧紧抱住了陈渲低声耳语,我要你你也没想拒绝,可是?陈渲大红着脸说,若非主人强为,便是等闲武士也近不得我身。吕不韦促狭笑道,可你已经奄奄一息了,拒绝得何人?陈渲娇嗔说,我若病体不能护身,绿楼生涯岂有处子清白?甚法偏不说!吕不韦又是哈哈大笑,命数命数!你个小女子天生是我妻奴也!纵藏身绿楼,也被主人挖了来!陈渲娇笑着叫了一声好主人,猛然便将吕不韦扑倒,贪婪地喘息起来……

次日过午,洼地一片车马辚辚之声。毛公与西门老总事陪着蒙武亲带三车百骑来迎接护送吕不韦夫妇回归离石城。吕不韦与陈渲携手迎出马粪墙,对着三人逐一躬身大拜,蒙武老总事手足无措,逗得毛公手舞足蹈不亦乐乎。陈渲执意敬了每人一大碗自酿的马奶酒,才许蒙武下令拆帐装车。夕阳暮色时分,车马便辚辚出了洼地出了军营。到得离石城下,却见两人立马以待遥遥拱手:“吕公别来无恙乎!”

“纲成君?安国君?”吕不韦惊讶得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正是老夫不差!我等恭候大驾月余矣!”蔡泽尚在嘎嘎大笑,嬴柱已经当先下马,远远迎着吕不韦轺车便是深深一躬。吕不韦连忙整衣下车肃然一拜:“不韦尺寸辛劳,何敢当安国君如此大礼也。”嬴柱抢步过来扶住吕不韦道:“公存我子,功在社稷,安得不拜?公但上车便是。”说罢顺势将吕不韦扶上轺车,回身牵住马缰一招手,“吕公稳坐便是。”一圈马缰便徒步牵马进城。离开洼地帐篷时,吕不韦已经坚执谢绝了蒙武驾车,如今自己夫妇双双坐于伞盖之下,却让太子牵马前行,不禁大为不安,本当跃身下车,却见旁行蔡泽连连摇手,只好叹息一声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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