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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组织了湘军,临出发时发布了《讨粤匪檄》。檄文中根本没有提到忠君爱国。曾国藩强调的是太平军的残忍,说他们丢弃了千年礼教,所以必须要讨伐他们。
为何不提忠君爱国?怕惹起不必要的麻烦。君是谁?是从东北入关的满族皇帝。哪个国?自然是以满族为中心的政权。但是,君和国都一直在统治和压迫着占中国人口绝大多数的汉族。一般汉人都对满族及其政权抱有反感,太平军的造反对一般老百姓反而是件快事。曾国藩害怕太平天国的行动会引起一般汉族的共鸣,所以特别指出他们不尊重和破坏汉族传统文化,信奉外来基督教,违背人伦。这样的檄文对保守的、具有强烈排外思想的士大夫阶层当然会起一定的作用。
从发布檄文、离开衡州以来,已经过去两年半了,期间发生了许多令人懊恼的事,比如靖港的耻辱。靖港位于长沙与洞庭湖间,是湘江岸边一座城市,当时已为太平军所占领。长沙因上游湘潭和下游靖港均为太平军所控制,孤立无援。
“要先夺回湘潭!”礼聘来的幕僚彭玉麟提出这主张。
武昌是天下肚脐,应当尽可能一步步向它逼近,因此,曾国藩希望继续北上。向南夺湘潭,在形式上等于后退。
“要夺回城池,最好还是以北面靖港为目标。”曾国藩道。
“若攻打下游的靖港,则长毛贼上游的援军便会立即南下回援,目前应当南下,由我来率领先头部队”彭玉麟建议。
彭玉麟与褚汝航、夏銮、杨载福等水师军官,由原路南下。陆路由塔齐布指挥。时间是阴历四月一日(阳历四月二十七日),即“泥城之战”之后二十天。
原先的打算是,第二天曾国藩率将士南下,但曾国藩改变了主意。不过事实上,他本来就想北上的。他认为,不攻打靖港是考虑到敌人的援军会很快从湘潭跑来,但如今彭玉麟等人已南下,湘潭的敌人不可能来援救靖港,靖港得不到援军,自然唾手可得。因此,他违反了作战计划,这是一种企图抢攻的行为。但曾国藩这次抢攻靖港以失败告终。
曾国藩生长在水乡,却不知水的可怕。这一年罗霄山脉、雪峰山及南岭群山上的积雪融化的比往年早,湘江水位猛涨,水流湍急,而且从表面上还看不出水力的强大。曾国藩准备用四十只兵船组成的船队攻打靖港。靖港太平军由石贞祥指挥。湘军船队直奔靖港陡岸,准备登陆,但水流过急,船只无法控制,没有靠岸,而是直接被水冲走,过了靖港。
靖港太平军早已准备小船,等待着在岸边迎击湘军,但湘军兵船误测水流,从他们面前越了过去。太平军小船一齐划动,跟在后面追击。战争一开始就变成了太平军在“追击败敌”。上游追击的一方当然占绝对优势,太平军准备做防御用的火箭等物,成了进攻的武器。湘军兵船中了火箭,立即为大火包围,将士们急忙弃船登岸,争先恐后,四散逃跑。湘军因此溃散。
“不准逃!敌人人数不多,他们没有援军。打!逃跑者斩!越过这根旗杆的斩!”曾国藩把旗杆插在地上,声嘶力竭地喊道。
但是,溃兵作鸟兽散,无法制止。
“我半年心血、一生名望,尽毁于此!”
绝望的曾国藩在铜官渚(靖港对岸)投身湘江,被属员章寿麟赶忙救起,才保住一命。曾国藩大败未死,在长沙南门外高峰寺休养,但街谈巷议仍传到他耳里:“在铜官渚哪是投水自杀?那是曾国藩在演戏!……”
曾国藩原本在高峰寺写了遗书,但最后他没有自杀,因为湘潭传来了捷报。湘潭太平军由林绍璋指挥,但看来他未得人和,广西的老兵和湖南新招募的士兵间发生了内讧,死了数百人。湘军折损了守备张万邦,但夺回了湘潭。由此,曾国藩知道,太平军并不像以前传说的那么团结。看到前途有希望,他这才打消自杀的念头,忍受人们的指责,等待机会的出现。
半年后,湘军从太平军手中夺回了武昌。
北京正为雪片般传来的战败报告意气消沉,接到收复武昌的快报,咸丰帝和大臣们不禁面露喜色。朝廷决定任命曾国藩为湖北巡抚,但被曾国藩辞退了。按照惯例,朝廷将再次下旨,要求他就任,但这次不是,而是下了另一道旨:赏兵部侍郎衔。
曾国藩服丧辞职前就已是礼部侍郎,所以这绝不能说是提升。不仅如此,所谓“衔”,意味着“待遇”。
“早知这样,还不如接受湖北巡抚的职务。”幕僚中有人说。
巡抚是一省长官,在军政上具有决定权,并拥有直属军队,实际上在省内代行皇帝大权。
“这不是很好吗!我还在服丧期间,再说,当上湖北巡抚,对东征很不方便,皇上大概是考虑了这个问题。”曾国藩用这些话来安慰身边的人。要去南京,必须经过江西、安徽和江苏,仅有一个湖北省长头衔,确实不便。“还是这样好!”他也这么劝慰自己。
湘军不是国军,曾国藩作为民间军队首领,希望自己的立场能够自由些。可是,后来的种种流言使他很不高兴。谣传军机大臣祁寯藻上奏:“匹夫居闾里,一呼崛起,从之者万余人,恐非国家之福。”或许皇帝取消湖北巡抚的任命,并不是为了方便东征,而是听信了这种论调。这是宫廷内部机密,是否属实,曾国藩不知道,但至少这是有可能的。收复武昌是值得庆贺的,但这并非依靠国家的力量,皇帝派出众多巡抚、总督以及提督等代理人,却唯独这个“匹夫”的军队立此大功,对朝廷而言,确实是个问题。
“立功就会有嫉妒,接着是中伤。任何时代都是如此。要征服嫉妒和中伤,最好的办法是立更大的功。”曾国藩道。
湘军东征斗志更加旺盛。
太平军在田家镇建立了强大的军事基地。田家镇靠近湖北与江西的交界处,位于长江北岸,而南岸是半璧山。太平军在田家镇和半璧山间系了一条粗铁链,链上系竹筏,期望锁住湘军。但湘军敢死队成功砍断了铁链,打开了突破口。秦日纲于是放火烧毁基地,退到九江,由于遭到湘军的猛攻,连烧毁兵船的间隙都没有。
但是,彭玉麟却烧毁了太平军留下的五百只兵船。为什么不缴获这些兵船为湘军所用呢?
彭玉麟自己的解释是:“湘军必须是真正的仁义之师。若发生腐蚀军心之类的事,这支军队就再也打不了仗了。”不烧毁这兵船,湘军定会开始掠夺,一旦尝到了掠夺的甜头,军心就会受腐蚀。彭玉麟又补充道:“军心比这五百只船要重要得多。”
湘军乘势沿江而下,进军九江。太平军坚守九江,湘军无法攻破,曾国藩决定丢下九江,东进湖口。
湖口位于长江通鄱阳湖的出入口。石达开、罗大纲等太平军猛将都齐集在这里。当时,水军由大小兵船组成,大船载军粮、武器和士兵。战斗主要由行动迅速的小船进行。
两军在此展开了激烈的水战。
咸丰四年十二月十二日(阳历为1855年1月29日),两军在湖口梅家州水战。湘军用一百二十余只快速小船猛攻太平军。形势对太平军略微不利,太平军兵船经不住湘军猛攻,掉转船头。
“贼要逃跑啦!”
“不要让贼逃掉!追!”
湘军乘势追击太平军的船队。这就中了太平军的诱敌之计。湘军的小船被诱进了鄱阳湖,太平军早就等着了,在湖与江之间拉起栅栏,开出装有大炮的筏子。湘军小船的后路被切断,与长江上的大船无法呼应。
大船本身不能作战,要依靠小船的战斗力,小船则要依靠大船补充军粮和弹药,因此,只有大小船只互相配合,水军才能发挥作用。此时,曾国藩在大船上。太平军的小船队进行了夜袭,石达开亲自带头冲入敌阵。江上的湘军船队没有小船支持,不堪一击。燃烧的船、捕获的船、逃跑的船,比比皆是。长江上火光熊熊,一片通明。曾国藩慌忙改乘小艇,逃进岸上的湘军阵地。而岸上的湘军也做好了逃跑的准备。最后,所有的湘军都向西逃跑了。
“就算死,我也要杀入敌阵,以示我湘军精神!”曾国藩要单枪匹马杀入敌阵,被罗泽南死活拉住。
湘军被分割开,向后退却。太平军从容地在后面追击。
咸丰五年二月十七日(阳历1955年4月3日),太平军第三次占领武昌。
湖北巡抚陶恩培在这次战斗中战死。是暂时返回湖南,伺机重整旗鼓,还是在太平军附近构筑阵地,咬住不放?深思熟虑后,曾国藩选择了后者。南昌作为湘军进攻九江、湖口,进逼南京的基地,他在这里待了一年多。期间,他每天苦闷懊恼,唯有太平天国北伐军遭挫折的消息使他稍感宽慰。
咸丰六年(1956年)七月即将结束。韦昌辉早已在南昌前方构筑了阵地。太平军的基地在南昌西南面塘头堎、万寿宫一带。翼王石达开在武昌。江南大营已经溃灭。
“钦差大臣向荣死在丹阳”的准确情报刚刚传到南昌。
曾国藩的脸上好久没有出现过笑容了。“不要闷闷不乐嘛,心胸开阔是非常重要的。要忍耐,等待时机也是一种战斗。不要忘记,湘潭的胜利并不是由于我的力量而取得的。”彭玉麟给曾国藩鼓劲儿。在湘潭取得出乎意料的大胜,是由于太平军中发生了新旧两派的内讧。敌人内部出现弱点,只要耐心等待,敌人这种弱点总会以某种形式暴露出来,不能一味悲观失望,要心胸开阔,等待时机。
“谢谢您的忠告,其实我也常这么劝解自己,机会一定会到来的。”
为抒发心中郁闷,曾国藩朝空中挥笔写起字来。机会出乎意料地很快就到来了。彭玉麟正要离开时,进来了一个军官。湘军军官令人感到像是书生,而不是军人。
“塘头堎贼营情况异常。也许是玩弄什么诡计。”书生军官报告,语气很没有自信。
“异常?”
“没有一个人影。已经侦察好几次。据附近农民说,贼兵是昨夜突然移动的。”
“什么?你是说韦昌辉撤出了阵地?”彭玉麟瞅着曾国藩的眼睛。
“是的。也可能是诡计。”军官态度极其慎重。
“一定出了什么事。仔细调查调查。”曾国藩站起来,用手指弹了弹下巴。
曾国藩并不是在睡大觉等着敌人阵营发生混乱。他虽身在南昌,却不断派人侦察南京的内幕。根据报告,曾国藩早已知道太平天国首脑中已产生不和,而且裂痕愈来愈深。人们在判断敌情时,往往掺进自己主观的推测。曾国藩对情报的分析尽可能避免主观。真正要发生内讧时,韦昌辉一定会有某种行动表现出来——曾国藩是这么预想的。
韦昌辉从南昌城外率兵退走,这只能是内讧的前奏,而不会是其他。
“有报告说,几天前有一个模样儿长得很古怪的女人进入了北贼阵地,北贼退走和这件事也许有某种关系。”彭玉麟道。彭玉麟整四十岁,比曾国藩小五岁,湖南衡阳人,没有当过官,李沅发在湖南造反时,他志愿承担平乱任务。太平军从广西进入湖南时,他又拿出自己的财产,招募志愿军,他的经历跟江忠源很相似。曾国藩创办湘军时,彭玉麟要求出马。他这个人私欲不多,不想飞黄腾达,曾国藩对他的这一点很欣赏。
“我明白,水师特别重要,我将尽力去做。不过,我有一个条件。”彭玉麟在参加创建湘军时,提出了条件。
“什么样的条件?我能办到的,一定照办。”
“很简单,将来不要我当官,如此而已。”对彭玉麟的这个要求,曾国藩默默点了点头。
“清朝是满族王朝,我不屑于在这政权下当官。但是,出于士大夫的责任感,对于乡土发生战乱不能置之不管,所以我只是协助您个人……”曾国藩从彭玉麟的话中领会到这言外之意。他们彼此身份相差悬殊,但曾国藩不能把这样的人当成自己的部下。湘潭胜利,在田家镇砍断江上铁链、冲破缺口,都是彭玉麟指挥的,但他并不为此而夸耀自己的功劳。
“湘潭的胜利是由于敌人的内讧。”
最强调敌人内讧的是彭玉麟,这使曾国藩焦急烦躁,他心想:难道敌人阵营里不发生内讧,我们就不能取胜吗!可是,太平天国拿下了武昌,击破江南大营,把曾国藩困在南昌,其势确实锐不可当,若不发生内讧,恐怕是不会崩溃的。
“有关系吗?”按曾国藩的想法,女人是不可能和天下动向发生关系的。
“粤匪中女人是经常活动的。”彭玉麟道。
“他们没有男女之分,失了人伦!”
“常听到洪贼憎恨杨贼的传说,憎恨怕是事实,因为目前现状,杨贼势力强大,洪贼处境困难。若要下手,为了让杨贼丧失警惕,利用女人也是可能的。”
“这不是不可考虑的,总之,要注意今后南京的形势。最近跟南京的人们联系不顺利……”曾国藩所谓的南京的人们是指他派去的情报人员。
“警戒愈来愈严了,尤其在江南大营溃灭后,变得更严了。不仅是南京,途中也是如此。”
“联系如果能够更顺利一点,会了解到更多情况的。”曾国藩对韦昌辉退走的真相做了种种推测。同一时间,上海的连维材做出了更为准确的判断。
“警戒情况有点异常,看来这是针对天王,而不是对清军。”在维多商会楼上,连维材对理文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我也是这么想的。”理文点了点头。
“江南大营已溃灭,看来东王判断时机已到。过去没有迈出这一步,因为有江南大营的存在,现在没有江南大营了,再也不需犹豫了。”
“万岁事件恐怕就是前兆。”理文道。
“那是很幼稚的做法。不过,从东王来看,恐怕是一个措施。”
所谓万岁事件,是指东王杨秀清又利用“天父下凡”这一最厉害的武器,来提高自己的公开地位。天父耶和华附体在杨秀清身上,向天王洪秀全问:“你和杨秀清都是我儿,都有功劳,可是,为何你是万岁,杨是九千岁呢?”根据太平天国规定,仅称天王为“万岁”,其他东王、南王、西王、北王、翼王等递减一千岁来称呼,所以杨秀清是“九千岁”,他的儿子称“千岁”。
碰到“天父下凡”,洪秀全只好跪伏在地上道:“是,东王打江山有功,应称万岁。”
“那么,我问你,东王世子为何只称千岁呢?”天父借杨秀清的口,继续问道。
“东王已称万岁,他的世子也是万岁,子子孙孙都是万岁。”
“是吗?好!好!我很满意,我这就回到天上去。”
通过这次“天父下凡”,天王与东王在太平天国内的称呼变成对等的了。曹操和他儿子曹丕从汉献帝手中篡位,晋朝司马昭强制魏帝让位,他们在篡位前都极力提高自己的待遇,经历了诸如剑履上殿、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加九锡之类的阶段。
“这一次加了九锡啦。”理文道。
“不,杨秀清不学无术,做法更加露骨,比加九锡还厉害。”连维材皱着眉头。加九锡是准许臣子拥有不准有的物品,但比天子还要低一等。杨秀清和天王一样称“万岁”,应该说这种篡位准备活动比加九锡还要露骨。
“是要搞禅让吧。”
“杨秀清大概是这么打算的,但天王会不会愿意呢?”连维材表示怀疑。
“不愿意也要被迫这么做的,没办法呀。”
“从天王过去的行动来看,他确实有点优柔寡断。不过,到了要保护自己地位、自己性命的时候,恐怕不会像过去那样迟疑不决了。他这次并不那么迟钝。”
“要采取行动的。西玲已去了南昌。”
“要赶在东王生日之前,东王一定会选择这一天作为禅让的日子。天王当然会意识到这一点,要动手必须在这之前。”
洪秀全就是在他生日那天即位当天王的,东王也会模仿着这么干的。
八月十七日,东王的生日。万岁事件发生在七月二十二日,还有时间,但必须赶快采取措施。洪秀全之所以轻易地允许杨秀清称“万岁”,是为了让他觉得天王是个窝囊废,是个不足惧的人物,所以洪秀全故意做出一副高兴的表情。其实,洪秀全当时几乎把肺都要气炸了。
连维材身在上海,都已经相当准确地掌握了天王的意图和行动的日期,杨秀清反而没有觉察。这就是所谓的“当局者迷”吧。东王太小看天王,被天王的表演弄糊涂了。天王豁出性命,努力演了一场戏。
“东王忘恩负义,如不肃清他的势力,太平天国的理想将不可能实现。北王(翼王)啊,你掉转军队来对东王及其亲信实行天诛吧!……”带着西玲同行的天王密使,向韦昌辉和石达开传达了同样内容的话。
咸丰六年(1856年)八月三日,阳历九月一日,太平天国丙辰六年七月二十六日。
“今天深夜……”西玲提前一步从南昌回到天京,进入天王府,向洪秀全汇报。
“天王叫美女弄得神魂颠倒啦!”人们心中都在这么想。事实上,确有这种倾向,但也是洪秀全故意表演。这样做出来让人们看,可以使杨秀清感到放心。同样,出入于天王府,若是女人,就不会太引起人们的注意。西玲进入天王府,人们会这么认为天王在女人上出了问题,一定是委托这个老练的混血女人来解决女人的矛盾。西玲也有意向人们透露出这种意思,她说道:“这话可只是在这儿讲啊,天王身边的那些女人争风吃醋,彼此不和,已经闹得不可开交了。现在把这麻烦差事交给我。不要跟任何人说啊!”叫人不说,在很多情况下,等于是要人把它传扬出去。尤其是天王府的后宫,那里是谁都无法窥视的秘密场所,那儿发生的事最能引起人们的好奇心。
对天王府好奇的目光,过于倾向于这个方面,就不再顾及其他了。
洪秀全伪装成功。
“是今天夜里呀……”洪秀全低声道,他的脸上毫无表情。不将真情流露在脸上,几乎已成了他的习惯。
“您的决心没有改变吧?”西玲叮问了一句。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都说洪秀全欠果断,但他要消灭杨秀清的决心,坚定不移。
当然,这件事在东王府里也是保密的,东王杨秀清只是跟他身边的几个亲信商量过。其中有一个人叫胡以晃,把此事报告了天王。在金田起义前,洪秀全和冯云山隐藏在平南山中时,胡以晃曾窝藏过他们,并穿过清军包围去同金田村联系过,才使杨秀清把他二人从危险中救了出来。此后,胡以晃就成了太平天国最高层领导人之一,后来逐渐接近杨秀清,被人们看成是东王亲信。胡以晃的妻子担任东王府女丞相,掌管东王家务,由此也可以看出他全家深受东王信任。
胡以晃跑到天王府报告道:“快采取措施吧!否则不仅万岁(洪秀全)的地位,连性命也危险啊!为保护万岁,我胡以晃万死不辞。现在可比当年的平南山还要危险得多啊!”
“谢谢您,衷心感谢!”洪秀全对杨秀清的篡位计划深信不疑。
他为什么要来报告东王的秘密呢?
洪秀全没有问,但他已推断出,也许是胡以晃想起了平南山以来跟自己的关系。不过,洪秀全曾在平南山中见过胡以晃的妻子,他脑子里一直深深刻印着胡以晃妻子俊俏的形象,而胡以晃的妻子现在正在杨秀清的身边,这一点说明了一切问题。
“就要开始啦!”听了西玲的汇报,洪秀全毫无表情。
东王府丝毫没有警惕。自从击溃江南大营,东王府甚至有一种急躁的情绪。
“大喜的日子就要到来了。我觉得有点太晚了。”胡以晃道。现在,他的任务就是奉承杨秀清。叫人一奉承,杨秀清更加忘乎所以。只有心腹亲信在场时,杨秀清从不掩饰自己的喜怒哀乐,反应极其单纯。
“是呀,太晚了。因为北方出了问题,又有江南大营。不过,来日方长嘛。”所谓“北方出了问题”,是指北伐失败。北伐军中的干部大多是杨秀清的人。自己一派的将士虽在北伐中遭到损失,但最近在天京得到了补充,毕竟“大树底下好乘凉”。
就太平天国的军事势力来说,当时分三派。南王和西王已死,天王深居简出,不想过问政治和军事,所以拥有军队的只有东王、北王、翼王三人。东王亲自坐镇天京,把北王和翼王派到外地,希望在作战中削弱这两派的军事力量。但是,当时广东天地会相继造反,而小刀会已经灭亡,所以广东天地会的兵力都流进了江西石达开军。杨秀清把石达开军调到武昌,让石达开与韦昌辉交替,其原因之一就在这里。
杨秀清害怕很有威望的石达开。在夺取天王地位的问题上,杨秀清最注意石达开的动向,东王手下的优秀情报人员大多派到了武昌,监视石达开的言行。杨秀清瞧不起韦昌辉。韦昌辉常对杨秀清阿谀奉承,在太平天国内部的评价一向不佳。
韦昌辉带领三千士兵,分乘二百余只船,已抵达天京。东王没有接到任何报告,这行动隐秘而迅速。二百余只船,分散在南京城下各处靠了岸。在临战状态下的南京,有几十只船靠岸,并非什么稀罕事,南京常要补充粮食和弹药。北王的军队在深夜分散从各个城门进入南京。胡以晃已通知各城门守军:“有些小部队士兵换防回京,请放行。”
军队分散进城后悄悄集合。政变的领导人们集中在天王府附近一家民房里。燕王秦日纲是反杨秀清的急先锋,他主张立即袭击东王府。胡以晃早已及时拟订了突然袭击的计划。行动的时间越往后拖,被发觉的可能性当然越大。可是,韦昌辉把嘴撇成“八”字形,眯缝着眼睛说道:“要见到万岁(洪秀全)后才行动!”
“时间最为宝贵,不允许迟延!”胡以晃道。
“我从使者口中听到天王要诛杀东王的命令。使者带来了一些凭证,我才相信而回到天京。不过,为慎重起见,我希望会见天王得到确认。”韦昌辉坚持自己的意见。没有他的同意,是调不动军队的。
胡以晃耸了耸肩膀,叹了口气。
“行呀,我和您一块儿去。不过,要带一个天朝掌医去,韦将军装作是掌医的跟随,这样可以吗?”西玲道。戒备也许不太严,但必须要考虑到东王的谍报人员在监视着出入天王府的人。所谓天朝掌医,就是太平天国政府的外科医生。在数名掌医中,有一人跟西玲关系亲密。由于工作关系,打着“天朝掌医”的牌子,就可以自由出入天王府——西玲想出了这个办法。从韦昌辉来说,既是天王的命令,他可以豁出性命来消灭东王,但事后如果发现天王并不知情,他就成了随意杀害东王的叛徒。韦昌辉十分谨慎,当然要证实一下天王的意思。
洪秀全的眼神带有一点怯意。
“东王想把太平天国变为一己私物,而且他对天父耶和华、天兄基督并无敬意。只是表面上装作尊敬的样子。这些我完全清楚。若把我从天王位子上赶下去,天国就不只被杨秀清篡夺的问题,天国本身就不复存在了,太平天国会变成毫不相干的杨氏王朝。诛杀杨秀清和他的三个兄弟!其他人不要枉杀。”——这是天王洪秀全说的话。
“是,我明白了。”韦昌辉退了出来。天王的意思已得到证实。
“只杀东王和他的三个兄弟!这怎么成呢!这是战斗啊!”韦昌辉心想。
袭击东王府,东王府的军队肯定要应战,一旦发生战斗,只死几个人是办不到的。
“不要枉杀?”韦昌辉口中不觉冒出这句话。
“只杀东王和他的三个兄弟,当然是指可能的话。天王的意思是希望尽可能不要多杀人。”西玲道。
“这个我明白。”韦昌辉在黑暗中,露出冷笑。其实他心中早已决定要尽可能多杀人。东王府的将士统统都是敌人,让他们活着,就会起来为杨秀清报仇。多杀东王府里的人,是为了保证韦昌辉的生命安全。
西王下令:“这是你死我活的战斗!不必有任何顾虑,毫不留情!有些人过去是同一个部队的,并肩战斗过,绝不能感情用事!听明白了吗?要杀!杀!杀!斩尽杀绝!全体人员左臂上缠着白布作为标志,左臂上没有白布的统统杀!不分男女老幼!”
天王说过只杀杨秀清及其兄弟、不得枉杀他人,本来他还想提一个要求,因韦昌辉抢先说了句“必须立即行动”,所以他的要求未能说出口。洪秀全虽决心要消灭东王,但他希望韦昌辉和石达开两人来完成这一任务。
洪秀全不愿把诛杀杨秀清的理由只说成是他想夺取天王的位子。
东王不信教,却多次“天父下凡”。洪秀全早就考虑应当把这个信仰问题公开提出,太平天国是一个名义上以信仰基督教为基础的政权,洪秀全一贯主张要把这一原则坚决当成国家基本,而在宗教信仰方面,杨秀清从金田村时期起就是个问题甚多的人物。杨秀清扮演“天父下凡”,但有关宗教信仰问题的讨论,他常避不参加。
“那家伙没有宗教信仰,也不想在这方面进行学习,宗教信仰对他来说不过是谋求世俗权势的手段,怎么能容许这样的人来篡夺我们的太平天国呢!为了宗教信仰,为了保卫真正的太平天国,我必须要消灭叛教的杨秀清。”洪秀全之所以不像平常那样优柔寡断,决心消灭杨秀清,是他这么反复多次考虑的结果。
从太平天国各方面来考虑,都不允许有杨秀清的存在。要采取这样的措施,起码要由北王韦昌辉和翼王石达开两个大将共同来执行诛杀东王的任务。
“延期到翼王从武昌回来之后行动。”洪秀全本想提出这个要求。但韦昌辉已抢先说道:“今天夜里要行动,拖延到明天,就会被杨秀清发觉,那样,不要说我,就是天王的性命也不能保,只有现在立即动手。”
应该说,这个意见是正确的。
北王的军队已经做好政变的准备,天一亮谁都会发觉的。要等翼王,根本办不到。天王若真说出这种话,那将会遭到韦昌辉轻蔑的。事后天王也觉得还是幸好没有说。遗憾的是没有考虑到地区的远近。没有先向较远地方的石达开派出密使。从南京来看,石达开所在的武昌要比韦昌辉所在的南昌远。不仅如此,武昌正在进行激烈的战斗,而南昌只是在封锁曾国藩。韦昌辉要离开战地比较容易,石达开则相当困难。
没有考虑这些差异,只能说是洪秀全缺乏军事知识。
“您是很重要的人,请您留在这儿。”韦昌辉离开天王府时,对西玲道。
“我说……有我能做的事吗?”西玲的好奇心非常强,若可能,她真想亲眼看到东王被诛。她的空想常飞跃,脑子里甚至描绘着这样的场面:“我是女人,而且从我们在广西桂平洗石庵时就认识,杨秀清对我不会警惕,我要接近他的身边并不困难,我可以用隐藏的匕首刺进他的胸口。”
可是,韦昌辉一再摇头:“危险!……而且您是非常重要的人。”
韦昌辉离开后,西玲反复琢磨了他所说的话,不由得内心里打了一个寒战。韦昌辉说危险,他一定是考虑到不会像洪秀全所说那样,只杀几个人,而是要进行更大规模的屠杀。
他说重要的人是什么意思呢?能够证明韦昌辉是直接受天王命令的人,除天王身边的人外,只有一个西玲。若事后天王道:“我不记得发出过这样的命令。”天王身边的人自然也会矢口否认。到那时,西玲会用自己的亲身见闻,毫不掩饰地来证实这一切。凡是从桂平时期就认识她的人,都知道她有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
“我作为证人是一个重要的人,一定是这个意思!……”西玲心想。
可不能让重要的证人死了!——韦昌辉看来已经意识到这场屠杀将是十分残酷的。
“我要出去!请让我出去。”西玲恳求天王府里的管事人。
“不行!万岁命令,打现在起,今天夜里谁也不准出去。”
“那么,请让我见一见万岁。”
“已经入后宫了,万岁一旦进了后宫,谁也不见的。”
“有紧急的事!”
“不行!”
管事人的答复很冷淡,但情绪异常紧张。
天王已命北王诛杀东王,但他却极力装作像是局外人。
“是我,不,是我们错看了洪秀全这个人吗?”西玲心想。
南京的东王府里,展开了一场举世震惊的大屠杀。人们都说杨秀清像狐狸般狡猾。狐狸以小心谨慎而闻名,河里即使结了冰,若还能听到冰下流水声,狐狸也不会渡河。杨秀清被人比喻成这种小心谨慎的动物,可这时却丧失了警惕性。杨秀清自信,自信他已经掌握了太平天国。自信有时会变成过于相信自己,过于相信自己就是骄傲自满,骄傲自满会放松警惕。
韦昌辉的部署包围了东王府。东王府卫兵没有发觉,东王的部下也麻痹大意了。不仅是东王府,北王还在城内各重要地方部署了自己的部下。北王变得十分谨慎,他心想:今夜若让杨秀清跑了,那一切都完了……
首先冲进东王府的是燕王秦日纲的部队。“头阵一定让我来打,理由您是知道的。”秦日纲道。前面已经说过,两年前,因马夫失礼,他被杖刑三百,他不能忘记这次屈辱。“我一定要亲手杀死杨秀清和那个老浑蛋。谁发现了他们,不要杀掉,带来见我。”在冲进东王府之前,秦日纲叮嘱部下。
“狐假虎威的老浑蛋!”秦日纲向手心里吐了一口唾沫,狠狠骂道。
麻痹大意的东王府卫兵们,刹那间都被砍倒在地。秦日纲知道东王寝室所在,手持明晃晃的利刃,直奔那里。
“敌人打进来啦!”
“是江南大营的鬼魂出现了吗?”
“不,说是天王派来的军队!”
“赶快集合士兵!”
“鸣钟!”
东王府里乱成一片,秦日纲已冲进了东王卧室。杨秀清光裸着身子。一个女人蒙着红绸子,蜷缩在杨秀清身边。杨秀清扯着红绸子,想往自己身上裹。
“不准动!你这个光屁股的坏蛋!”秦日纲手中利刃闪闪发亮,用刀背狠狠砍了一下杨秀清的手腕。
“啊哟!”
杨秀清两眼瞪着秦日纲,接着飞快地向左右瞥了一眼。东王卧室里灯烛辉煌。
“我的马夫小梁受车裂之刑,四肢分了家,我也叫你遭一遭这个罪!”秦日纲慢慢朝杨秀清身边走去。杨秀清直到最后都在考虑如何逃跑,他突然想到首先应该吹灭蜡烛,但屋子里有五处地方摆着烛台。
“等等!”杨秀清也终于发出了哀呼声。
“我早就等待着你的哀号!”秦日纲抡起利刃,当他挥下时,发了狂。
“让你尝尝厉害!让你尝尝厉害!”秦日纲每次抡起、挥下利刃,皆大声叫喊。反溅的鲜血把他浑身染红,烛光照着他的身子,着了火似的。
“把老浑蛋带来了,是这个老浑蛋吧?”秦日纲部下带来一个老头儿,把他推倒在血泊中。
“没错,就是他。小梁被你大卸八块,我要为小梁报仇!”秦日纲眼里有种疯狂。
老头儿眼里的畏怯已经消失,不知什么时候变得和秦日纲一样疯狂。老人嘴唇微微颤动,带着一种可怕的笑。接着,一阵鲜血迸溅。
“完了吗?”韦昌辉跑了进来,连刀也没有带。
“完了。”秦日纲用嘶哑的嗓门儿答道。
“袭击已经成功,我们胜利地执行了天王的命令,现在正在扫荡残敌,很快就会收拾干净。”韦昌辉用冷淡的目光看着身旁的尸体。
“现在该怎么办?”秦日纲忍不住提问。
“到天王府去认罪。”
“认什么罪?”
“万岁说不准杀人,我们杀了几千人。”
“那是因为遭到了抵抗,已经发生了战斗,我们不杀人,就会被人杀掉。”
“万岁不明白这些。这是我的问题,我甘愿受应得的惩罚,我将主动提出请求。”
“这样的事……”
“都由我来办。要在城内四处宣传,说我们奉天王命令,已经杀了逆贼杨秀清。”
“是,我们分头去做。”
枪声一直响到天亮,东王府早已停止了抵抗。但韦昌辉仍命令继续放枪。枪朝天空放,在枪声间隙中,到处可以听到“杀九千岁啦”的喊声,和呼应这种喊声的欢呼声。不知这欢呼声是来自政变部队,还是来自一般老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