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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遇三十八首(其四)

陈子昂

乐羊为魏将,

食子殉军功。

骨肉且相薄,

他人安得忠?

吾闻中山相,

乃属放翁。

孤兽犹不忍,

况以奉君终。

陈子昂诗鉴赏

这是《感遇诗》的第四首。诗人借两则对比鲜明的历史故事,夹叙夹议,借古讽今,抒发自己对时事的深沉感慨。全诗质朴刚健,寄寓遥深。诗中写了两个历史人物:乐羊和秦西巴。乐羊是战国时魏国的将军,魏文侯命他率兵攻打中山国。乐羊的儿子在中山国,中山国君把其子杀死,煮成肉羹,派人送给乐羊。乐羊为了表示自己忠于魏国,就吃了一杯儿子的肉羹。魏文侯重赏了他的军功,但是觉得他心地残忍,因而并不重用他。秦西巴是中山国君的侍卫。中山君孟孙到野外去打猎,猎到一只小鹿,就交给秦西巴带回去。老母鹿一路跟着,悲鸣不止。秦西巴心中不忍,就把小鹿放走了。中山君认为秦西巴是个忠厚慈善的人,就任用他做太傅,教育王子。

一个为了贪立军功,忍心吃儿子的肉羹。骨肉之情疏到如此,这样的人,对别人岂能有忠心呢?一个怜悯孤兽,私自将国君的猎物放生,却意外地提拔做王子的太傅。这样的人,对一只孤兽尚且有恻隐之心,他对国君肯定是能忠心到底的。

陈子昂作这两首诗是有感而发的,当时武则天为了夺取政权,杀了许多唐朝的宗室,甚至杀了太子李宏、李贤、皇孙李重润。上行下效,满朝文武大臣为了效忠于武则天,作了许多自以为“大义灭亲”的残忍事。大臣崔宣礼犯了罪,武后想赦免他,而崔宣礼的外甥霍献可却坚决要求判处崔宣礼以死刑,头触殿阶流血,以表示他不私其亲。陈子昂对这种残忍奸伪的政治风气十分厌恶。但是又不能正面谴责,因而写了这首诗。这首诗从表面上看,似乎是一首咏史诗,实质上是一首针砭当时政治风气的讽谕诗。清代陈沆《诗比兴笺》说它“刺武后宠用酷吏淫刑以逞也”,是道出了诗人旨意的。

感遇三十八首(其二十三)

陈子昂

翡翠巢南海,

雄雌珠树林。

何知美人意,

骄爱比黄金?

杀身炎洲里,

委羽玉堂阴,

旖旎光首饰,

葳蕤烂锦衾。

岂不在遐远?

虞罗忽见寻。

多材信为累,

叹息此珍禽。

陈子昂诗鉴赏

这是一首寓言诗。全诗句句是写鸟,也句句是写人。

诗一开始就点出了诗的主角——羽毛赤青相杂的翡翠鸟。这种鸟生长在南方,筑巢在神话中名贵的三珠树上,这鸟本来自由自在,雌雄双飞,不幸被美人所喜爱,比之于黄金一般,于是这鸟就倒霉了,翡翠鸟为什么会被美人喜爱呢?因为它的羽毛长得漂亮,既可以使美人的首饰临风招展,又可以使美人的锦被结采垂花,斑斓增艳。因此作为鸟,就不免在炎热的南州被杀,而将它的毛羽呈送到玉堂深处,妆点在美人的头上与床上。翡翠鸟既然知道自己将受到杀身之祸,何不远走高飞呢?可怜,这鸟儿巢居南海,还能算不远吗?没有用,虞人(周礼职掌打猎的官名)还是用罗网来找到了它。不论是鸟是人,总是有了才华,反被才华所累,正如象有齿,麝有香,因而遭受到杀身之祸一样,这样的遭遇,岂能不令人叹息呢?

这首诗句句寄寓很深,鹂栖居贵树,意喻诗人品志高洁,因为羽毛美丽被美人喜爱,意喻诗人的文才出众被武则天相中任用,用以点缀升平;被美人喜爱的结果却是杀身去羽,意喻被统治者压迫,丧失自由;翡翠鸟逃不出虞人之网实则象征诗人力单势薄逃不出统治者的控制。因此结尾叹鸟实为人自叹。近人吴闿

生认为“此言士不幸见知于武后”,宋人刘辰翁认为“多是叹世,而卒不免”,将陈子昂比为扬雄之不幸而作莽(王莽)大夫。

结束之后,最末第二句“多材信为累”,才把诗人的正意点出。一经点明,立即煞尾,这正是寓言的手法。这一寓言情节简单,但诗人叙述时却没有平铺直叙。开首二句叙述翡翠鸟的安乐生活,第三四句立即以问句作一转折,五六两句马上把首二句的和平愉快气氛打破,落入了残酷的结局,“炎洲”二字呼应“南海”,“玉堂”与“珠树林”对照,虽则两者都是豪华富贵的环境,而“珠树林”中是雌雄双栖,“玉堂阴”处是杀身委羽,诗人采用对比的手法,为下文的“叹息”伏笔。七八两句,表面写得很繁华热闹,但美人头上、床上的“旖旎”“葳蕤”,是牺牲了双飞双宿的小鸟的生命换得来的,热闹繁华的背后,正是凄冷悲惨。第九句照文理应该发一个问题:“为什么不远走高飞呢?”这里诗人用精简的手法,省去问题,而用“岂不在遐远,虞罗忽见寻”这两句不问自答,然后落出正意:“多材信为累”,而以“叹息”

作为结束,用“珍禽”两个代用词,反应起笔的“翡翠”。“多材信为累”这一句,已由鸟说到人,诗人却马上缩住,一笔宕开,仍归之于鸟。短短十二句诗,艺术结构上却这样的起伏不平,大有尺幅千里之势。

这首诗内在的怨伤情绪是很浓重的,但在表现的方式上,却采用了缓和的口气,“温柔敦厚”,“哀而不伤”,自是五言古诗的正声。

感遇(其三)

陈子昂

苍苍丁零塞,

今古缅荒途。

亭堠何摧兀,

暴骨无全躯。

黄沙漠南起,

白日隐西隅。

汉甲三十万,

曾以事匈奴。

但见沙场死,

谁怜塞上孤!

陈子昂诗鉴赏

武则天垂拱二年(686)春,金微州(今蒙古人民共和国肯特省一带)都督仆固始叛乱,南下烧杀掳掠,边境受到很大危胁。同年四月,陈子昂怀着“感时思报国”的满腔热忱,参加了左豹韬卫将军刘敬同率领的北征军,在疆场战斗了三个月。这首诗,就是他在这次北征中所作。从首句的“苍苍丁零塞”可知,它作于其年五月唐军进驻同城(即今内蒙古自治区额济纳旗境内的黑城废墟)之后不久。

丁零,是古代的少数民族,汉代臣属匈奴,游牧于我国北部和西北部边地,元魏时称铁勒或敕勒,唐时称回纥。诗人来到西北边陲,遥望丁零人的居处,只见“荒途”一直伸向苍茫的远方,用“今古”二字表明,当今边防不仅没有新的设施,而且连旧有的古道也荒废了。对于近处的“亭堠”(戍边的城堡),诗人在用“何摧兀”(多么险峻)加以赞叹之后,又列举了士兵的惨死沙场,暴尸旷野。暗示边塞徒有险峻的城堡而已。在《感遇》(三十七)中诗人曾经明确写道:“塞垣无名将,亭堠空崔嵬。”在这次北征中,他向朝廷上书的《为乔补阙论突厥表》也曾指出,边防惨败的沉痛教训之一,就是“主将不选,士卒不练”,轻率出兵。由此可知,本篇慨叹士卒丧生,亭堠虚设,旨在抨击朝廷任人不当,守边将帅无能,指挥不当。紧承“暴骨无全躯”,诗人又描绘了“漠南”(蒙古大沙漠以南,即今内蒙古一带)的黄昏景色:

狂风卷起黄沙,漫天飞扬,夕阳西坠,惨淡无光。这阴沉凄凉的景象,使诗人想起汉代三十万大军与匈奴作战,也在塞外遭到了惨败。历史的回顾与眼前的自然环境融汇在一起,渲染了古战场的悲惨气氛,表达了诗人对古今在塞外为国捐躯的士兵的无限感伤。由对死亡士兵的同情,诗人又推及到对他们的遗孤的关切。“但见沙场死,谁怜塞上孤”,直接谴责当政者不吊死问生,冷酷无情。“但见”与“谁怜”呼应,对比鲜明,激愤警切,发人深省。

在这首诗中,诗人描写了边地荒凉悲惨的景象,抨击了边备空虚、将帅无能,丧师辱国,以及塞上遗孤得不到体恤等弊政,表达了自己对广大兵民的同情。

在唐近三百年间数以千计的边塞诗中,呼喊出了关切时弊民瘼的第一声。

在写作上,这首五言古诗以沉郁悲壮之气贯穿其中,直抒胸臆;见闻与感慨也结合得很自然紧密;语言质朴劲健,一扫齐梁浮艳之风。

感遇(其二十九)

陈子昂

丁亥岁云暮,

西山事甲兵。

赢粮匝邛道,

荷戟争羌城。

严冬阴风劲,

穷岫泄云生。

昏曀无昼夜,

羽檄复相惊。

拳跼兢万仞,

崩危走九冥。

籍籍峰壑里,

哀哀冰雪行。

圣人御宇宙,

闻道泰阶平。

肉食谋何失,

藜藿缅纵横。

陈子昂诗鉴赏

垂拱三年(687),武则天想征伐吐蕃,先由雅州(今四川雅安)进攻羌人。当时身为麟台正字的陈子昂上书谏阻,道:“臣闻乱生必由怨起,雅之边羌,自国初以来,未尝一日为盗,今一旦无罪受戮,其怨必甚。”认为应当“计大不计小,务德不务刑;图其安则思其危,谋其利则虑其害”(《谏雅州讨生羌书》)。

希望决策者深思,表明他反对不义战争的立场,又兴寄为诗,即这首“丁亥岁云暮”。

诗的开篇类乎史笔,明确地指出了事件及其发生的时间地点:丁亥(垂拱三年的干支)年冬天,武周王朝将用兵于蜀地。“西山”本为成都以西的雪岭,这里泛指蜀西羌人聚居之地。如此郑重的笔法,是政治诗和史诗的格局,后来为杜甫常用。“赢粮匝邛道,荷戟争羌城”二句为“西山事甲兵”的具体化描写:

战士们背负干粮,绕行邛崃山间,准备攻打羌人。一个“争”字,暗示主动进攻和先发制人的意味。

而接着诗人凭借自己作为蜀人,对此次行军地理状况的熟悉,发挥想象,渲染征行环境艰苦阴郁,暗示战争前景的并不光明。“严冬阴风劲,穷岫泄云生”,这不仅是冬日山中气象的描绘,同时也表明自己的态度。阴风怒号,彤云密布,自会有“昏曀无昼夜”的感觉,而“羽檄复相惊”,则倍增愁惨。“羽檄”乃军事文书,所惊为谁?显然不仅仅是羌人?出征战士们战战兢兢,如履薄兵。“拳跼竞万仞,崩危走九冥;籍籍峰壑里,哀哀冰雪行。”他们拳曲着身子,冒着山石崩塌的危险,在高山与深谷之间穿行,被驱遣着去进行一场没有希望的战争。比山路更危险的,是这场政治冒险本身。这中间八句在诗中举足轻重,它形象地表明了这将是一场士气低落、失道寡助的战争。

最后四句直发议论:圣人治理天下靠的是得道,得道则天下太平。(古人认为三台星——“泰阶”平,则天下太平。) 暗示袭击羌人,是统治者(“肉食”者)的失策,百姓(“藜藿”,指食野菜者)的祸殃。与篇首相映,结尾复归于庄重,使全诗政治色彩特浓。象陈子昂这样用诗笔经常自觉地干预政治的诗人,在李杜以前的唐代诗人中为罕有。

感遇(其三十四)

陈子昂

朔风吹海树,

萧条边已秋。

亭上谁家子,

哀哀明月楼。

自言幽燕客,

结发事远游。

赤丸杀公吏,

白刃报私仇。

避仇至海上,

被役此边州。

故乡三千里,

辽水复悠悠。

每愤胡兵入,

常为汉国羞。

何知七十战,

白首未封侯。

陈子昂诗鉴赏

此诗作于万岁通天元年(697 )诗人从建安王武攸宜东征契丹时,借一位游侠的怀才不遇,为之鸣不平,来表现自己壮志未酬的“兴寄”,并对统治者埋没人才予以讽谕。

“朔风吹海树,萧条边已秋。”诗的开头两句,以苍劲古朴的笔触勾勒时、空背景,渲染出悲凉的气氛,深秋时的渤海要塞,凛冽的北风吹刮着浩瀚大海岸边的树木,呈现出一片凋零、萧瑟的景象。背景画面苍凉,但气势飞动,“ 海树”以“海”迭加于“树”, 就使得这个意象雄浑而有风骨。

“亭上谁家子,哀哀明月楼。”引出诗中的主人公,亭堠乃边塞哨所;“楼”指亭上的戍楼。“明月楼”, 既具体点明此时为深秋月夜,又使形象充满“哀”怨,任用营植,“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妇,悲叹有余哀”《七哀》的境界。《七哀》写女子,此写游侠;子建尚有“柔情丽质”(钟惺《古诗归》),子昂却刚健质朴。

诗接下来转入主人公的自述,是全诗的主体部分。

前面没有直接说明楼上戍卒到底是“谁家子”,既引发读者的遐思,又可渲染“哀哀”的情调有“盘马弯弓惜不发”的顿挫之致。在此基础上,才如《七哀》“借问叹者谁:自云宕子妻”的句式一样,点明主人公的明确身份与经历:“自言幽燕客,结发事远游。”

战国时燕国之地,汉以后置为幽州,连称为“幽燕”,属今河北北部与辽宁西部一带。古时男子二十岁结发而冠,以示成人。燕赵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崇尚勇武,“幽燕客”三字足以表明此人为一侠士,他胸怀大志,刚一成年就去家远游,以求建功立业。并非恋巢的家雀,而是欲搏击四海风云的雄鹰。既为豪侠之士,又值血气方刚之年,故嫉恶如仇,愿铲尽天下不平事,敢作敢为,对贪官恶吏就难免有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侠义之举:“赤丸杀公吏,白刃报私仇。”

据《汉书·尹赏传》说,长安有一群少年专门谋杀官吏替人*仇,事前设赤、黑、白三色弹丸,探得赤丸杀武吏,黑丸者杀文吏,白丸者处理丧事。这两句表现出主人公的英武与打抱不平的侠义精神。两句对仗工整,韵律铿锵,颇似五律之对仗句式。如果说“亭上谁家子,哀哀明月楼”稍显得低沉,可谓抑,那么至此则一扬,显得高昂,痛快淋漓。接着又回到现实中来:“避仇至海上,被役此边州。”因为杀公吏、报私仇,触犯刑律,只得避逃海上,并到边塞从军。这其中自然亦有投身疆场,建功封侯的幻想。谁料明珠暗投,他在“此边州”并未能显身手,展抱负,其勇武之力与侠义之胆都不被赏识。他碌碌无为如同凡夫俗子。英雄失路,心绪悲凉。久在异乡为异客,又处于坎坷之境,最易生故乡之思:“故乡三千里,辽水复悠悠。” 水“悠悠”寓有愁思悠悠不尽之意。

“复”字下得颇有力,使诗显得音情顿挫。更令人激愤的还不在于个人的荣辱升降,而是胡兵屡犯、主帅无能。

“胡兵”原指汉朝时的匈奴军队,这里代指契丹军队;“汉国”即汉朝,实指唐朝。“愤”针对胡兵入侵,显得有力,“羞”针对主将昏庸无能,见出深刻。

“每愤胡兵入,常为汉国羞”两句既是批判社会现实,也寄寓“幽燕客”怀才不遇的感慨。诗末借用汉朝李广的典故来抒写“幽燕客”的不平。据《史记·李将军列传》载:李广作战骁勇,带兵有方,但他“与匈奴大小七十余战”,却无“尺寸之功以得封邑。”后来被迫演出“引刀自刭”的惨剧。“七十战”而“未封侯”,对比何等鲜明!这两句堪称全诗画龙点睛之笔。是诗人“兴寄”之所在。

主将武攸宜刚愎自用,又“无将略”,以致唐兵大败,又怯敌不敢进。子昂曾出谋献策,以改变战局,但不被武氏采纳。陈子昂失望悲愤,乃有此“感遇”篇。此诗“词旨幽邃”(朱熹《朱文公文集》卷四),它并非是抒胸臆,而是借“幽燕客”之“言”抨击当时主将之误国,并寄寓自己的悲愤。

全诗一扫初唐残留的六朝萎靡绮丽无病呻吟的诗风,有感而发,感情沉郁深厚,内容充实,富于强烈的现实意义。诗之风格迥异于齐梁与初唐的轻靡绮艳,体现了其“骨气端翔,音情顿挫,光英朗练,有金石声”的“汉魏风骨”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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