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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我是什么人?这根本无关紧要。问题是这里所记载的原稿,究竟出自何人之手;而且这其中的内容究竟是虚构,还是无限接近现实的真实事件改编而成的?是何人,为何而写?

本人吏属某大学附属机构——民俗学研究所,由于工作上的关系,常有机会访问地方上的村落,做一些实地调查工作。那一次我为调研S地各村离村人员家产处分的现状,赶赴K村,有幸在那儿参观了某旧宅的土窖(至于地名不便在这里透露)。要说这个土窖是民俗学相关资料的宝库也毫不为过,可惜未被许可长时间滞留,也无法自由地四处走动。阅览一些调研所必须的文献,鳞选一些允许借出的、少得可怜的资料,仅止于此。

不过说起这个土窖,还真是一个让人浑身不舒服的地方。就连我这个看过各地不下10来处土窖的老江湖,也是头一次体验到那种说不出来的阴森气氛。打个比方的话,就感觉土窖本身是一个有意识的活物,正不断地窥视我。

就在那时,我在行李侧旁发现了一本略有些破旧的笔记本。笔记本显然与土窖中的其他文献和资料格格不入。我想也许是哪个家人不慎丢失的吧,于是拿着笔记本出了土窖,打算归还原主。

可是,在资料的处理问题上,乡下老式家族所特有的那种傲慢无礼的态度,让我不得不疲于应付,结果把这事给忘得一干二净。

一回来就想起了这个碴。要是让他们知道我招呼也不打一声就把笔记本拿走,麻烦可小不了,所以想在归还资料的时候,偷偷地一块儿放进去。笔记本就这么丢在一边,直到今天都没好好地看一下内容。

终于完成了资料的整理和分析,也写成了一篇尚令人满意的调查报告0释然之余,随手翻了翻笔记本,惊呆了。笔记本里详细记载了10年前S地一个名为“岩壁庄”的山庄里发生的高中生残杀案。不知是不是有意为之,人物均使用了化名,但原稿所记载的内容毫无疑问是关于那个案子的。

当年我还是学生,无时不在关注这起被媒体疯狂报道的残忍案件。然而,即便是极尽煽情地鼓动起了大众的猎奇心理,最终还是留下了诸多谜团,成为一桩悬案。

现在,可称之为案情实录的原稿就在我的手边。是的,显然这是一个与此案相关的人物,用完全客观的文字撰写的案情实录,除此无他。

可是,越读我的头脑越是混乱。初读时那种不对劲的感觉,在再读三读的过程中,逐渐转化为一种无可言喻的奇妙情绪。原稿绝对不会告诉我真相。读了一遍又一遍,疑问仍是纷至沓来。

究竟是何人,为何要写下这笔记?“岩壁庄”杀人案的凶手又是谁?

下面,给出笔记的全文。

“听说啊,爬这片半面坡的途中,有时明明没有其他人,也会从后面传来‘喂’的一声招呼。”正抬头张望山坡的良子慢悠悠地转过身,脸上带着嘲弄式的、不怀好意的笑容。

面前这条伸往远处的坡道未经铺设,处处高低不平,仿佛是将人吞噬后留下的遗迹。

“什么呀这是,好恐怖……”

总是像裹腰巾一样紧随良子鞍前马后的直美,脸上已堆出恐惧的表情。

“是不是回头看的话,就会变成石头?”康宏打趣道。

“不是,而是会被朱雀怪吞噬掉!”

一瞬间良子脸露愠色。就算是开玩笑,良子也极其讨厌有人反驳或否定自己的话。不过不爽的表情没有持续多久,她就把矛头转向始终战战兢兢的美代。

“我的行李就拜托你喽。”良子将自己的行李丢到美代面前,直美也马上依样画葫芦。

“还有我的。”先前明美一直在无聊地眺望四周的风景,见此情景理所当然地放下了手中行李。

“唔,女生欺负起人来真是了不得,比朱雀怪还可怕哩。我说你们都带了些什么哪,为什么女生们的行李总是这么多?”康宏揶揄似地看着三个女孩,没有打抱不平的意思,反倒脸带轻薄的笑容,把自己的和身边光太郎的行李一起故作郑重地堆放在美代的脚边,然后飞快地离去。

“啊不,我……”一时之间光太郎想要拿回被康宏抢走的行李。

“哟!光太郎对美代很温柔嘛。你喜欢恐龙?”良子摆出一付细细打量对方的姿态,故意起哄似地说。光太郎随即低下了头。

“只有我一个人不拿出来,这可不公平。”听着袖珍录音机的茂树冷眼旁观,多少也看出了一些端倪,于是毫不迟疑地把行李“托付”给了美代。

“美代,就冲着把你带到这来,你也得好好感谢我们才是,做这么点事情也是天经地义的嘛。”

说话时良子没有回头。她和明美并肩而行,直美紧随其后,康宏走在三人之前,光太郎和茂树则落在后面。

突然,良子回头喝道:“或者,你想变成Y那样?变成一只蓑虫,然后从学校的屋顶上跳下去,让大家给你举行葬礼么?”

面对堆积如山的行李,正手足无措的美代瞬间脸色大变。

“我们六人和你是去山庄游玩,不愿意的话我也不强拉你。不过这么一来,你要是变成Y那样可不关我的事哦。”

这番类似形势分析的话就像一个蹩脚编剧所写的台词,是特意说给美代听的,尽管凡当事者无人不知其中的意思。良子抱着双臂俯视美代,脸上浮起傲慢的神色。

反复强调一些所有人、尤其是本人也自知的事情,让当事者坐立不安、无地自容。这样的勾当她干得比什么都起劲。

光太郎多少有些神色不安,茂树则事不关已,其余四人只是面无表情地充当看客。

Y是这一行人的同班女生,完全被其他同学孤立,也是全班欺凌的对象。尤以良子等人最甚。

至于为什么要欺负她,恐怕没有人能说出明确的理由。非要追究的话,也许是因为她神情有些阴郁、动作迟缓招人上火、又是个乡下人,居然还长得非常可爱。不过,对他们和她们来说,什么理由都无所谓。总而言之,Y正在不断发送“我是一个可以被欺负的人”的信号,这信号又凑巧让良子们接收到了,如此而已。

“我会搬的。”美代小声嘀咕,又像是在叱责自己。她开始拿起行李往身上背。

“那家伙在自言自语!”直美喜不自禁地向良子打小报告,好似立下了奇功一件。

“美代,自言自语和顶嘴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你不是不知道吧。”良子狠狠地瞥了美代一眼,然后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继续和明美并肩而行,一边还在谈笑着什么。

“果然一到奥白庄后,就宁静了很多,好啊!”良子兴奋地说,空闲的双手左右摇摆,像是在做广播体操。

位于朱雀连山霰之岳山脚的白庄一带,明治中期被开拓为贵族阶层的别墅地。到了昭和年间,又不断有民间的财阀在这里建造别墅。为了与原先贵族的别墅相区别,遂根据地形关系分别取名为“上白庄”和“下白庄”。

良子的家族世世代代担任朱雀神宫的神官,在当地拥有莫大的权势。现在继承神官一职的是良子的伯父,而良子则与父母住在东京。即便如此,从小到大,每逢暑假和正月良子都会回乡省亲。

良子的曾祖父,在比上白庄更远的地方——几乎接近霰之岳本体的奥白庄,建造了一座宏伟的山庄“岩壁庄”。良子经常洋洋得意地告诉大家暑假时她都是在那里度过的,而现在要赶赴的地方正是这个“岩壁庄”。

尽管公路一直延伸至上白庄的中段,到了夏天旅行旺季时还会开通公共汽车,但看这环绕四周、郁郁葱葱的原生态林,已颇有些深山老林的味道了。

不过,从白庄到神神栉还保留着过去运送木材时使用的道路,近年来又不断输出山菜等物产。因此,略有些偏远的奥白庄除了交通不便外,并非是与世隔绝的“孤岛”。

“这个山坡太讨厌了!”良子一如既往耍起小性子,难不成还没走多远就想喊累了么。

另一边,被杂草和碎石绊得东倒西歪的美代,拼命地跟在六人身后。尽管身处避暑佳所的深山,豆大的汗滴仍不住地往下流淌。这样陡峭的坡道对城市长大的她来说,就算是平时也不容易对付。

“这么慢可不行。”为了不让顺风耳的直美听到,这次美代小声地嘀咕了一句,然后加快行进的步伐以示自勉。

美代拼劲十足也是情有可缘的。她从来就是一个典型的易受欺凌的孩子。几乎所有会被全班同学欺负的孩子,就算升了年级、转了学校,程度或有改变,受欺负的命运则是一成不变。美代的情况属于程度较轻的那种,被欺负也不会到过激的地步。这是因为有比美代境遇更等而下之的牺牲者,这对美代而言实在是一种幸运。

不过,Y在升入中野原高中之前,还是初中生时就已经是受欺凌的对象,而且相当过分。美代知道这些。也许什么时候自己也会步Y的后尘,每念及此她都感到万分恐惧。美代能够堪堪忍受良子等人的欺辱,主要也是因为Y的存在。在美代看来,Y就是种姓制度中最下层人群中的一个。

“有比我更低贱的人,有比我更凄惨的人”应该是美代一直以来的想法。恐怕她已经下意识地感到自身处境堪忧,因而变得胆怯。也许美代还怀有这么一种选择意识,即:自己能活到第十七个年头,也是因为一直存在比自己更会遭受欺辱的人。当然,能为其灌输此种意识的人又总能在她身边出现。

就是这样的美代,最近也起了些许变化。本人或许还不自知,但目光敏锐的良子肯定已隐隐地感觉到了。那是一种愤怒,指向良子们以及全班同学。要说以前没有愤怒那是说谎,不过怯弱的一面占了上风吧。特别是在遭受欺辱的过程中,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只想赶快结束好早些回家。至于感觉到愤怒,那是在自己屋里或是浴室里一个人的时候。

然而,在进入暑假之前的某一时刻开始,某种自暴自弃的态度初现端倪。感觉像是长年积累的某种事物就要喷薄而出。当然面对良子时仍是完全的唯唯诺诺,除此之外说不清是什么方面正在逐渐发生变化。

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打湿了美代的脸颊。她急剧地喘息,咬紧牙关向坡道上望去。

扭曲变形的凹凸布满整个半面坡。如果从下往上看,坡道本身犹如活物,婉延起伏、回旋翻滚。

令人不快的坡道上,康宏打头阵、良子和明美并行,直美一步不拉、光太郎和茂树殿后,美代落在更后面,几乎是在匍匐前进。

大家默不作声,走在最前面的康宏忽然回头问道:“嗨,这里为什么叫‘半面坡’?”

此时良子那颗充满可怖恶意的内心,想必已透过她的眼睛显露出来。

“这个嘛……我不是说过么,爬这里的山坡时,有时会从后面传来‘喂’的一声招呼。条件反射地想要回头看,可是一想到在这深山里谁会呼叫自己呢,身体就僵直不动了。也就是说头只回了一半,所以叫‘半面坡’。”

“回头会看到怪物,是这样么。”

“对,朱雀怪……”

“那是什么样的怪物?”光太郎难得地插了一句。

“怎么说呢?有的头上只有一张血盆大口、长一条腿;有的蓬发巨嘴、体形如球;有的只长着脑袋;据说有各种各样的形态哦。”听良子的口吻感觉她不是在热情地解说,似乎只为试探光太郎的反应,看他有没有害怕。

果然良子不打自招,乐不可支地问:“光太郎,害怕了么?”

“这些事你都是怎么知道的?”康宏又问。

“小学的时候,每次来这里避暑,都有一个从神神栉村过来帮佣的老太婆,她经常会在临睡前给我讲以前的故事。”

“哇,来这里避暑啊,大户人家果然与常人不同。”

“那是个有点惹人讨厌的老太婆。也难怪,毕竟是Y老家那旮旯出来的。”

康宏吃了一惊:“Y的家乡是在这一带么?”

话音未落,不时何时已摘下耳机的茂树加入了话题:“有的时候是人。”

“人?是说朱雀怪么?这样的话,还能说是怪物么?朱雀的人,朱雀人,一点也不可怕嘛。”康宏迎面泼来冷水。

“有好几种说法,”不理睬康宏的打岔,茂树淡淡地说,“是的,有这么一件事。从前有一个旅行者,为了翻越霰之岳来到这片山坡,走着走着,突然感到一阵寒意。回头看,只见一男子也在坡道上行走。旅行者向他打了声招呼说‘坡很陡啊’,可是男子连头也没抬只是默默地往前走。虽然觉得对方是个不讨人喜欢的家伙,但古人云‘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便想等男子上来后携手同行。可是男子脚程很慢,一直到不了跟前。无奈之下旅行者只好自己赶路。不料马上就感觉身后有异,吃惊地回头再看,原先还远远落在后面的男子已近在眼前。陷入恐慌的旅行者加快脚步,这时就从身后传来‘喂’的招呼声。心里想‘是男子在和自己搭话吗’,转身到一半时,又感觉声音来自更后面的地方。可是除了自己和男子,坡道上应该没有其他人。于是旅行者转过一半的身形,就此僵硬。”

茂树停顿了片刻,观察众人的反应。直美半抱住良子,已经害怕到不行。康宏和光太郎完全被故事所吸引。良子和明美虽然装作漠不关心的样子,但看得出正在仔细地听。略处下方的美代则呆立原地,连流下来的汗水也忘了拭去。

“这时,又听到‘喂’的一声。不管三七二十一,完全转过身去,只见那男子也已停下脚步。果然,看不到男子身后有其他人。话虽如此,声音似乎也不是男子发出的。再次感到害怕的旅行者正想撒腿就跑,听到了第三声‘喂’。显然声音是从男子的后方传来,然而男子的身后确实没有其他人。旅行者吓得魂飞魄散,问那男子‘刚才是有什么声音吧’,而男子仍是低着头。尽管已经浑身发软,旅行者仍奋力发足,这时又传来‘喂’的一声。还是来自男子的后方。恐惧到极点的旅行者大叫‘谁,是谁’,男子蓦然转身,答道‘是我’。男子的后脑上长着一只巨大的睛睛,颈下有一张血盆大口。他就这样背着身,以惊人的速度冲过来,一口将旅行者整个吞下。这个就是所谓的朱雀怪。”

茂树一口气说完后,似乎对这个话题再也不感兴趣,正要重新打开袖珍录音机,康宏问道:“你怎么会知道这样的故事?”

面对康宏的询问,茂树罕有地迟疑片刻后说:“我对民俗学略有兴趣。这里流传着一些比较特殊的民间传承,称之为宝库也不过分。一部分民俗学家还把这一带当作研究的对象呢。”

“你小子真是怪人一个。”

康宏的语气似佩服、又似惊讶。茂树不为所动,专心致志地听他的录音机,仿佛在说“我的任务已经完成”。

“被你一说我想起来了,其他老婆子说过的故事里,也有类似这样的。”良子转向茂树,但察觉到他漠不关心的态度,只好催促明美继续赶路。

良子和明美走在了最前头,直美奋力追随。再往后是康宏和光太郎,茂树则悠然自得地踱步而行。而美代还在呆愣愣地望着前面的众人。

大家一声不吭地再次向坡顶进发,就在茂树抵达半面坡中点之际。

坡上传来了一声“喂……”。

一刹那,每个人都像被定住了身形动弹不得。周围的空气似乎也瞬间变得阴气沉沉,让人一时产生错觉:彻底的“寂静”仿佛吞没了整个半面坡。

然后,六个人同时回头,每人脸上都现出无可名状的表情。

数秒钟的停滞,紧接着无数的石块飞过来。美代抛开行李,弯下身子抱头哭喊。即便如此,石块仍是毫不留情地持续袭来。

“呜呼”一声惨叫,被砸出的鼻血滴落在坡道上。

“敢耍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我要让你后悔一辈子!”良子的高声怒喝在奥白庄的上空回荡。

霰之岳山脚与山体的连接部分掘去一块后,建起了这座“岩壁庄”。庄如其名,背侧及右侧均面对岩石的山壁。

从规模和气氛而言,与其说是个人的别墅,倒不如说更像一座小型旅馆。与白庄其他有历史可循的别墅相比,建筑风格略显骄奢孤傲,似乎是受到了建造者性格的潜移默化。

一进山庄众人便纷纷涌入客厅,七倒八歪地躺倒在沙发上。

相比良子自己的家,山庄显得非常朴素。但是木质地板及家具表面散发出的光泽营造了一种优雅恬静的氛围,所有人都明白这已然是奢华到了极至。

客厅里摆放着四个单人沙发和两张长沙发,哪一个看起来都是那么楔合身体的曲线,使人能充分享受至身其中的舒适感。这片颇具某种凝重之感的空间,此时却被一群完全不合时宜、且品行低劣的高中生所占据。

“头发都乱啦。对了,去冲个澡吧。”良子对一路搬运行李的美代连个“谢”字也不说,粗暴地从她手中夺过行李。取出梳子,打理起她那头值得夸耀的长发。大概是为了模仿良子,直美也埋头在自己的包里找寻梳子,明美则取出化妆盒开始补妆。

“如今的女生都这么好打扮啊。”插科打诨的又是康宏,不过女生们没一个搭理他,身边的茂树一贯面无表情地从包里挑选新磁带。

离二人稍远的长沙发旁,光太郎从美代那儿拿回自己的行李,轻轻说了声“谢谢”的同时,一脸不安地朝这边瞥了两眼。

“在那傻站着干嘛!大家忙着赶路嘴巴都干了,快把饮料拿出来!”良子严厉地吩咐美代。

“饮料,在什么……”

美代稍显迟疑的语气让良子浑身不爽,手里的梳子立马飞了过去。“还用说,当然是在厨房里。少磨磨蹭蹭,快去拿!”

美代转身一路小跑,听到背后的康宏喊:“我要可乐哦。”

“我要姜汁汽水。”这是明美的声音。

“嗯,我要什么呢……”直美想和良子点同一种饮料,可是眼见良子情绪不佳,不敢开口问她。

“除了咖啡,别的什么都行。”难得茂树也提出了要求。

“噢?原来茂树不喜欢咖啡啊。”良子似乎有些意外,同时为知道了意中人的喜好而感到高兴。

不久,美代捧着盘子回来了。盘中有三杯可乐,橙汁、冰咖啡各两杯,还有一杯姜汁汽水。

无人吭声。美代也不分发饮料,只是呆立地望着良子。

沉默仍在延续。

良子锐利的目光投向美代,终于开口道:“搞什么呀,杯数拿多了!”

“啊,这个……”

“有话快说!”美代惊慌失措的样子让良子愈加上火。

“是为了让大家有挑选的余地。”

“什么?”

“为了能挑选……”

良子脸上浮现可憎的笑容,口吻中明显带着嘲讽之意:“哟,美代也长大了嘛。就是,就是,为他人着想可是很重要的哦。尤其是对你这样的孩子来说。”

“不过遗憾的是,我想喝的是——冰茶。”良子脸上的笑意更盛。

美代紧咬双唇,再度转身向里面的厨房跑去。通往厨房的走廊对于“山庄”而言太过漫长,美代边走边小声念叨着:“等着瞧,等着瞧……”,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平时厨房完全不用,就像样板房一样熠熠生辉,异常整洁。

冷藏库里似乎没有冰茶,美代只好将茶叶包浸入烧开的水中,再直接放入冰块冷却。为了不使茶味变淡,又加了些红茶。

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客厅,脸上露出阴险的笑容,在冰茶里吐上几口唾沫后摇匀。

“看不出来的。”自言自语过后,端着仅盛一个杯子的托盘回到客厅。

不幸的是,良子魔高一丈。

“啊,冰茶来了。不过喝了冰咖啡后已经够了,还是你喝吧。啊对了,美代你把大家的行李搬到各自的屋里去。至于你睡觉的地方,就是这里了。”

将梳子(可能是直美帮着捡回来的)粗鲁地扔进包,良子一边用双手抚弄头发一边发号施令。

“只有我……吗?”美代的声音逐渐减弱以至于都快听不见了。

“不服么?你一个人就用这么大的客厅,难道还不好?”良子的大嗓门不由分说地当头劈来。

“不过仔细一想,还真有点浪费呢。这么多沙发也没必要。这样吧,完了你把其中一个长沙发搬到我屋里去。”

不多嘴的话就好了,一股子悔意全写在美代的脸上,但是来不及了。美代把盛着冰茶的托盘放在客厅的桌子上,然后肩扛手提地抱起良子等几个女生的包。

“大家的房间分别在哪里?”

“自己找!如果搞错了,还得请你再背一次哦。”良子脸上再次浮现可憎的笑容,看着因不堪重负而摇摇欲坠的美代。

“我的就,就不用了。”光太郎正迟疑要不要把行李递过去,就传来了良子歇斯底里的吼声:“快让她搬!”正此同时,一个沙发靠垫向他呼啸而来。

“因为光太郎是个见色起意的人。”康宏吃吃地笑道。看到良子严厉地瞪视着自己,立即收起笑容,装出一付若无其事的模样。

良子用目光把康宏扫视一遍后,说道:“谁敢这么做,就罚他披蓑虫。”光太郎不禁打了个冷战,随即放开了手中的行李。

马上把光太郎的那一份也抱起来,踉踉跄跄地出了客厅。美代的脸色白里透青,显然曾在烈日下长时间搬运行李并不是唯一的原因。

美代叹了口气,向二楼走去,从叹息声中可以感到她正在放弃、并且下定了某种决心。

从客厅里传来明美的声音:“谁告诉我,蓑虫到底是什么东西?转入这所学校后,我就一直想弄明白。”听口气像是在声明“其实我隐隐地知道一些哦,只是太好奇了”。

“这个嘛,最好去问问那位身为巫女,对蓑虫、狐狗狸(一种降灵术)、火舞、唤起、香典回礼,还有咒语术样样精通的良子大人。”

尽管康宏这么说了,但良子本人似乎下定决心要来个一问三不知。片刻之间有些冷场,结果康宏不得不继续说下去。

“中野原高中有一种叫‘蓑虫’的游戏,或者说仪式也行吧,反正就是很早以前就有的玩意儿。至于蓑虫,你应该知道‘隐身蓑’这种东西吧。一穿到身上,就会变成透明人,谁都看不见的那种。”

“嗯,就是古籍里常说的那个吧。”

“换句话说,对披上蓑虫的家伙,大家就会‘木知木觉’。”

“什么叫‘木知木觉’?”

“就是无视的意思,无视!这家伙会被全班同学无视,就像完全透明了一样。”

“看不见的人。”茂树冷不丁地插了一句。

“对啊,就是你上次说的那个推理小说是吧。”康宏随口附和了一句,接着说:“但是,这里也有默认的规则。比如上课、野外活动,或是集体讨论的过程中,总有没办法无视那家伙的时候。这时可以例外,搭理一下对方也行。”

“不过,就算这样也得蓑虫的那一方先来接触才行,反过来是绝对不行的。”难得茂树接下话茬。

“哇,这种东西都想得出来。”明美大为叹服。

“那么,现在是谁在当蓑虫?”

“没有,现在没有人了。以前Y是蓑虫……”康宏的眼晴瞥向光太郎,“再不注意的话,你会比美代先变成蓑虫哦!”

“我说,Y是不是算成自杀了?”明美无所顾忌的话,让康宏一时手足无措,只好求助地看着一旁的茂树。

“一个高中女生,被欺负苦了就跳楼自杀了。这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当然,要让她本人来说的话,和被谋杀也没什么两样吧。不过反正又不是真的。”茂树的话里不掺丝毫情感。

“不是真的?是说不是谋杀吗?”

“又没人真的下手把她推下去。所以不是事故就是自杀,结果就算成自杀了。”

“没有遗书吗?”看起来明美很热衷这个话题,但茂树似乎已经厌倦,只是敷衍了事地回了一句,“嗯,有还是没有呢……”

“不是有遗书么?说什么‘因为个人原因’之类的。”良子说着,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

“喂喂,这又不是辞职申请书。其实上面写的都是对良子她们如何怨恨之类的话。”康宏将垂下的双掌提到胸前,扮成幽灵的样子。

“如果Y有这个胆量,就会在自己的葬礼举行前做些什么了。”良子若无其事地说。

“比起葬礼来,‘火舞’就更厉害了,不是吗?”

“火舞?”明美一脸惊奇。

“暗中信奉基督教的教徒被压制的事,你听说过吧?”茂树又一次充当解说者,这让康宏感到有些意外。

“知道啊,这又怎么了?”

“说是压制,其实到最后就是拷打。其中就有灌水和火焚这两种刑。”

“把人绑在十字架上,然后下面堆放柴草点燃,是这个么?”

“不对,不是那个。我说的是把蓑衣披在身上,然后点燃蓑衣。这么一来人就会被烧得到处乱窜,所以取了个名字叫‘火舞’,看着有趣极了。”

“低级趣味!”

明美皱起了眉头。直美早已扮出害怕的模样,觊觎着良子的脸色,心里琢磨是否该依偎到她身边去。良子本人则饶有兴趣地倾听茂树的解说。

“在中野良高中,所谓的‘火舞’是指从‘蓑虫’身边走过的时候,故意去撞她一下肩。但凡有一个起了头,其余人就会纷纷模仿。一次次的撞击下,‘蓑虫’东倒西歪,就像在跳舞。这就是对‘蓑虫’施行的火舞刑。”

“哇,你们还真能想啊!”明美打心眼里佩服。

“欺负人也是分等级的。不会因单纯的临时起意就去做。”不知为什么,康宏的话里透着一股子得意劲。

“那么‘香典回礼’呢?”

“啊,那个嘛。有同学死了爷爷奶奶的,就上他家烧一柱香。第二天遇见,就问他要‘香典’的回礼,说穿了就是‘拗分’啦。”

“什么呀,这是。”明美一脸的难以置信。

“是开玩笑的!”康宏的情绪十分高涨。

意识到自己被捉弄的明美,眼神游离于众人之外,说道:“可是,死的话……”

“不是很好吗?”良子面对明美,“人死了就不会再受欺凌。然后还能像现在这样,让我们追忆一番逝去的故人。”

“可不是吗?说不定巫女大人一发慈悲,还能把‘狐狗狸’大仙给请出来呢。”这边康宏话音未落,那边就响起了良子的怒骂。

“干什么呢你!偷听我们说话?混帐东西!”良子抄起盛满冰茶的杯子,砸向仍抱着行李站在客厅门口的美代。

“畜生,畜生!”美代走在楼梯上,不停地咒骂。身体因沉重的行李而不断摇晃,每迈出一步,就感到浸透衣衫的冰茶水粘粘糊糊甚是难受。美代心情极度恶劣,皱起了眉头。

“我不会像Y那样,绝对不要变成你那样……”美代的肩膀簌簌颤抖,如果良子在场,立刻就能觉察出这并不仅仅是因为行李的重量。

把行李搬上二楼还算顺利,但是哪个房间是哪个人的自然是一概不知,所以只好数次往返于客厅和二楼之间,打听每个人的客房分配情况。如此这般,总算把行李都搬完了。

但是根本没有休息的时间,刚回到客厅良子就发布了下一个指令:“今天晚上打算在露台上吃烧烤,你快去把木炭点着了。”

二楼有能够望得见岩壁的露台,地方极为宽敞,就算建造一幢可住下大户人家的房子也是绰绰有余。要在那里吃烧烤,首先一整套器具自然少不了,除此之外桌子、每人一张椅子、各种材料还有木炭,统统都得搬过去。更何况,点燃木炭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正想着美代是不是又会傻站在那里,不料她已经识相地赶在良子怒吼之前,难得迅捷地移动了身形。但是良子仍然没有放过她:“怎么还没把沙发搬到我屋里去?等一下我要上楼去放松一会儿,你动作得快点!”

心里其实明白得很,就算把沙发搬过去良子也不会用。这还不算什么,到了明天她就会说这沙发碍手碍脚的快给我搬下去。

但是,美代除了老老实实地把沙发抬进良子的房间,别无选择。

“都给我记住了,都给我记住了……”美代不断地念叨着同一句话。

食物和调理器具的准备倒是很顺利,果不其然木炭怎么也烧不起来。想拿点燃的报纸当火种,可是点着木炭之前火苗就熄了。美代没有烧过木炭,对其中的决窍一概不知。但是如果完不成任务的话,不知道良子又会对自己做出什么事来。

一次又一次点燃报纸,然后不停地扇动扇子。原本在露台上只要静下心来,就会感觉有阵阵凉风袭来,但此时美代的周围却是热浪滚滚。

良子来露台晃了好几次。

“怎么还没点着?真是个蠢货!”

“再不快点的话天都要黑了。”

“就算是Y,现在也该点着了。因为她是乡下来的嘛。”

“啊?怎么还没好!我肚子都饿了。”

“你呀的,真是没用的东西。说不定你还不如Y呢,难道不是?”

“你呀的,去死吧!死不死?”

污言秽语劈头盖脸而来。由于反应过于激烈,每一声辱骂都会使美代的身子猛然一颤。虽然嘴上会说“等着瞧”、“畜生”、“都给我记住了”之类的话,但毕竟不敢和良子公然对抗。

康宏也露过两次脸,话语里透着一股冷漠:“还没好啊!我都快饿死了。”

再不点着木炭的话可就麻烦了。

光太郎来过一次。一度只是在屋内透过窗户窥探这里的情况,最后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地走进了露台。

“我,我来……帮你点炭吧……”

美代对他孰视无睹,一声不吭地抡起可单手操作的小斧子,把块头较大的木炭敲碎。

沉寂的气息向整个露台荡漾开来。起初还抬着脸的光太郎慢慢地低下了头。煦风伴随着细微的声音,吹抚过静悄悄的露台。谁也不说话,过了不久光太郎就这么低着头转身离去了。

“愚蠢的家伙。”美代低声啐了一口。

“现在再来说这样的话,已经太晚了。”声音响了一些。

“你和他们都是一路货色!”比平时的说话声稍大一些了,不过那是在光太郎进屋后。

木炭总算点着了。按适当比例,混合添加敲碎后的炭屑和大块木炭。当火苗蔓延到新加入的木炭后,再用力扇风。

这时,回过神来才发现身边站着茂树。

茂树是个让人捉摸不透的男生。并不积极地参与欺负活动,但也不特别加以劝止。更奇妙的是,总觉得他的这种态度并非出于“如果去劝的话自己也会被欺负”的想法,而是真的认为与自己无关。

“这地方除去造了这幢格调低下的建筑外,还真是和以前没什么两样。”注视了片刻炭火的茂树自言自语似地抛下这句台词后,快步走回屋内,丝毫不关心对方的反应。

美代把在厨房切好的蔬菜和肉搬过来,立即投入烧烤作业。点着木炭非常艰难,不过一旦燃烧起来后,火力就变得十分迅猛。只一会儿,勾动食欲的肉香便四处飘溢。

去厨房拿食物的时候,已经把炭火点燃的事通知了大家。康宏和光太郎头一个出现在露台。

“唔,看起来很好吃啊。”康宏夸张地猛嗅弥漫在空气中的香味,立马抄起了盘子和筷子。

“搞什么嘛,自说自话地先吃起来了!”耳边响起良子的责难声。良子身旁站着明美,直美紧随其后。

“茂树呢?”良子问。

“马上就会来的。别管这个先吃起来再说吧。”康宏的脑子里除了烤肉已经不剩别的了。

“这可不行,光太郎,去把人叫过来。”语调虽然和缓,但显然是不容推脱的命令。

“喂喂,别让肉变焦了。”康宏横次里伸出筷子,把已经烤熟的肉片夹进自己的盘子。

“饿死鬼啊。”明美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头牲口。然而这位康宏先生除了关心肉味是否上佳外,其他的一概置于脑后。

“我跟你们说啊,烤过的肉放长了会变硬的。”

竟然说出这么不害臊的话,直美觉得非常好玩。

“美代会吃冷掉的肉,不是吗。”

“对啊!”康宏对良子的提议极为赞同,“但是,肚子真的饿了。”还是一脸不舍的样子。

光太郎总算把茂树叫来了。

“太慢了!”康宏大声抗议,茂树毫无反应。

“那么,我们来干杯吧!”良子兴奋异常,把杯子递给茂树然后倒上啤酒。康宏自己动手,光太郎和明美拿起可乐。直美迷惘了片刻,终于决定效仿良子喝啤酒。

良子催促茂树给自己斟酒,茂树一脸不情愿地照做了。

“干杯!”伴随着良子造作的欢呼声,晚宴开场了。

“赶快烤,赶快烤啊!对了,这是你的那份。”

康宏像丢垃圾一样,把先前夹到盘里、现在已变冷发硬的肉片倒进美代的盘子。

“啊噢,美代,真有你的。受到男生这么亲切温暖的关怀,这还是头一回吧。”良子见缝插针加以取笑。

美代低着头,只顾一片接一片地烧烤生肉和蔬菜。其实她根本没有吃的时间。即使是又冷又硬的肉,能吃上就不错了。

吃喝了一阵子后,茂树罕见地向良子搭话。

“二楼左边走廊最里面的房间是谁的?”

“不要随便在人家里到处乱看嘛!”虽然嘴上抱怨,对茂树能主动和自己说话还是甚感欣慰。

“那个房间是爷爷的。他几乎不过来了,所以一直锁着。怎么了?”

也许是酒精作祟,良子摆出一付与高中生身份全然不符的风骚模样,向茂树频频献媚。

“啊,没什么,只是想那里可能有很多关于民俗学的书。”

“爷爷好像是有这方面的兴趣。”显然对良子来说,对话的内容是什么都无关紧要。

“屋子里是不是有很奇怪的面具?”

“哦,那个呀。”

“那是什么啊?”

“想让我说给你听么?”良子向茂树这边凑过来。

“跟我到那个房间去,一边看实物一边告诉你。”

明美索然无味地听着两人的对话,直美倒是兴致勃勃。光太郎害臊地低下头,好像那些话都是对自己说的;食欲丝毫不减的康宏还在大啃大咀。

“不用,在这里说就行。”茂树毫无情趣。

“哼!”良子别过头去,“那是爷爷从神神栉村的某个人家那儿抢来的,朱雀怪的面具哦。”

“哦!是什么样的面具?”看似只顾埋头猛吃,完全没在听两人说话的康宏突然插嘴道。

“很大的一个面具。表面光溜溜没有眼睛鼻子、可是摸上去又凹凸不平,有一种扭曲变形的感觉。下巴那儿有一张大大的新月形的嘴,特别吓人。”

“嘴张得再大,没有眼睛可就不能当面具戴了。”茂树手抚下巴,若有所思。

“把面具翻过来,可以看到相当于眼睛的部位有两个小孔。瞧正面那些木纹理和凹凸不平的表皮就觉得碜得慌,所以不太能注意到。可能这是以前神神栉村做祭典时用的器具。”

“这么重要的东西,你爷爷就从人家那抢过来啦!”康宏似乎醉得厉害,开始纠缠起良子。良子对他直接无视。

“茂树想要的话,我就把爷爷珍藏的资料都拿来给你看。”不知悔改的良子仍频送秋波。

无奈茂树依旧不解风情,只顾自言自语道:“汉字写成‘朱雀’时,大多读作‘SUZAKU’。可是这里都念成‘SYUZYAKU’,不知其中有什么含义。”

“‘SUZAKU’是什么东东?”从良子和明美之间挤出身位的康宏,只能拿脸朝向茂树。

“风水学里的四方之神啦。所谓四神指的是东西南北的灵兽。东之苍龙、西之白虎、南之朱雀、北之玄武。这四神又分别象征不同的地形:苍龙表河川、白虎表街道、朱雀表池海、玄武表山岳。江户和京都的城区就是按照四方之神的意境建造的。”

“俺可是啥都不知道。”康宏一脸傻笑地说,茂树对他不予理会。

“不知是不是因为本地对‘朱雀’的理解不同。从地理环境来看,应该是与象征池海的‘南’正好相反的‘北’,根本用不着看朱雀神社所在的朱雀连山,也该明白这里更接近山地。换句话说,这块地方本应该是北之玄武所指代的地形。”

“那么,从朱雀神社那儿能找到一些理由吧。”明美的话让茂树神情一凛。

“理由?什么理由啊?”康宏转而纠缠明美。

“朱雀神社啊。那里也有一些很有趣的传说呢……”

良子又向陷入沉思的茂树迫近一步。明美只一句话就使得他大为震动,这让良子感到很无趣。

茂树没有过多纠缠这个话题,随后又颇具技巧地不断从良子口中套出自己想知道的事。不过,冷静如斯的茂树也渐渐露出醉意。

康宏时不时地插科打诨,明美也会说上两三个段子,露台上呈现出奇妙的热络气氛,奥白庄的夜更深了。当然,直美和光太郎只是无聊地四处闲晃。并不擅饮酒的直美今天也喝了不少,醉得厉害。

“我先去洗个澡。”不久良子起身打了个招呼,也许是说话累了吧。就在离开露台时,她突然回头咧嘴一笑,“零点过后,我们来搞一次‘狐狗狸’。”

客厅中央摆放着一张长方桌,其余家俱全都移至角落。

桌上只有一张纸、两枚蜡烛。纸的中央画着一座红牌坊,牌坊的左侧写着“是”,右侧写着“否”。以左上角为起点,按五十音图顺序写上平假名,经过右上角、右下角、直至左下角,正好围成一圈。

良子坐在长桌边的中央,那张纸正对着她摆放。她的左侧是直美,正对面是明美,三人直接坐在地板上。光太郎蹲跪在明美左侧,神色不安;右侧的康宏满脸不屑地盘膝而坐。光太郎的身后,茂树独自一人靠在角落的沙发上,彻底成了旁观者。因准备晚餐而疲于奔命的美代,瘫坐在直美斜后方靠近入口处的地方。

遵照良子的指示,美代身后的门保持半开状态。客厅与走廊之间的窗户也事先开启一半。据良子说,这些都是‘狐狗狸’大仙来去的通道。

客厅的灯已经关掉,桌子两端的蜡烛吐出的妖异火焰成为唯一的光源。

良子慢吞吞地拿出一只小袋子——茶道中用来装茶壶的那种枣形袋,从中取出一枚略大于围棋子、形似扁平石子一样的东西,把它搁在纸中所画的牌坊上。

“这是朱雀神体的一部分。”

茂树情不自禁地探出身子。未说出口的“什么!”二字仿佛已回荡在客厅的每个角落。

良子似乎早有预料。她已经感受到了茂树的反应,但没有瞧他一眼。

与晚餐时相比,良子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缕阴森恐怖的气息逐渐弥散开来。

“那么,从现在开始,我将呼唤‘狐狗狸’大仙。”说着,良子伸出右手食指按在石子上。接着明美做了相同的动作。“可以的话能不能不干”的想法全写在直美那张惊惶失措的脸上,不过也许是因为有更可怕的良子存在,所以她还是照做了。

三人各自伸出右手、伸出食指按在石子上。这情景在仅有的两点烛火的映衬下,显得格外诡异。

三人纹丝不动的身形,使得诡异程度逐步升级,客厅也为一种无可言喻的奇妙氛围所笼罩。光太郎等人已开始频频环顾漆黑一片的四周,目光忐忑不安。

不久,良子开口道:“大仙,大仙,请进来。”

所有的人都屏住呼吸,注视着放在红牌坊上的石子。

“大仙,大仙,请进来。”

停顿片刻后,唯有良子的呼唤声在客厅内静静回响。

“大仙,大仙,请进来。”

蜡烛的火焰一瞬间爆起。就在这时,“大仙,大仙,欢迎光临寒舍!”良子的凛然之声,庄严肃穆、徐徐传来。无法想象平日里的良子和她是同一个人。

良子歇了一口气,问道:“大仙,你是,人类吗?”

片刻后,只听得“滋,滋,滋,滋滋”的声响,承载着三根食指的石子一点一点地移动,最后在“是”字上停住了。

良子逐个看过明美和直美的脸庞,显出满意的样子。接着,石子像是在确认三人的反应,又缓缓回归原先所在的位置——牌坊。

“大仙,大仙,你能不能回答我们的问题?”石子移到了“是”,回应了良子的确认。

之后,良子开始提问。

“大仙,今天我没盯着的时候,美代有没有好好干活?”

(否)

“大仙,有人在帮美代一起干活么?”

(是)

“大仙,现在这个人在客厅里么?”

(是)

“大仙,这个人是谁?”

(石子不动,等了一会儿仍是不动)

“大仙,光太郎喜欢美代么?”

(否)

“大仙,有人喜欢美代么?”

(否)

“大仙,美代很反感我们是么?”

(是)

“大仙,美代想报复我们是么?”

(是)

“大仙,美代最恨的人是谁?”

(石子缓慢移向纸的四周,“良……子”)

“大仙,是否该惩罚美代?”

(是)

“大仙,给什么样的惩罚好呢?”

(蓑……虫)

“大仙,什么时候开始呢?”

(现……在……开……始)

“大仙,如果让美代变成蓑虫,就没有可供使唤的杂役了。”

(有)

“大仙,你是说有人可以替代美代么?”

(是)

“大仙,这个人是谁?”

(有)

“大仙,请告诉我这个人的名字。”

(有,有,有)

“大仙,现在这个人在屋子里么?”

(是)

“大仙,这个人是光大郎么?”

(石子不动)

“大仙,这个人是ONAMI么?”

(石子不动,直美的肩头一颤。)①

“大仙,茂树有喜欢的人么?”

(是)

“大仙,这个人是谁?”

(石子不动)

“大仙,茂树喜欢的人在屋子里么?”

(是)

“大仙,请告诉我这个人的名字。”

(有)

“大仙,茂树喜欢的人是我么?”

(石子不动)

“大仙,康宏有喜欢的人么?”

(是)

“大仙,这个人是谁?”

(明……美)

康宏刚想抗议,但似乎被当场的气氛所压倒,没能出声。

“大仙,明美喜欢康宏么?”

(否)

石子回归牌坊,良子停顿片刻后,开始用一种变调的声音继续提问。

“大仙,Y是不是成佛了。”②

(否)

“大仙,Y为什么会死?”

(坠……楼)

“大仙,Y是否心怀怨恨?”

(是)

“大仙,Y对谁心怀怨恨?”

(所……有……人)

“大仙,‘所有人’指的是全班同学么?”

(是)

“大仙,全班同学都出席了Y的葬礼,就算这样Y还会生气么?”

(是)

“大仙,Y会不会诅咒?”

(石子不动)

“大仙,Y具备诅咒我们的力量么?”

(石子不动)

“大仙,Y是怎么死的?”

(坠……楼)

“大仙,Y是自杀么?”

(否)

直美的脸霍然转向良子。

“大仙,Y是因为事故么?”

(否)

“大仙,Y是从学校屋顶掉下来而死的么?”

(是)

“大仙,Y是自己跳下来的么?”

(否)

“大仙,Y是被推下来的么?”

(石子不动)

“大仙,Y是他杀么?”

(石子不动)

“大仙,Y是被谋杀的么?”

(是)

“大仙,Y为什么会被杀?”

(欺……凌)

“大仙,Y是被欺负,然后被杀的么?”

(是)

“大仙,欺负Y的人是谁?”

(所有人)

“大仙,杀害Y的人是谁?”

(所有人)

“大仙,对Y直接下手的人是谁?”

(石子不动)

“大仙,对Y直接下手的人在屋子里么?”

(在)

“大仙,请告诉我这个人的名字。”

(在)

“大仙,Y知道自己是被谁杀的么?”

(是)

“大仙,能把Y召唤到这里来么?”

(能)

“大仙,那么就请把Y召唤到这里来吧。”

(是)

“大仙,Y已经在这里了么?”

(是)

“大仙,请你问一问Y,她是被谁所杀。”

(是)

“大仙,你问出来了么?”

(是)

“大仙,杀害Y的人是谁?”

(石子不动)

“大仙,杀害Y的人是谁?”

(石子不动)

“大仙,杀害Y的人是谁?”

静悄悄的客厅里,一个细微低沉的声音说:“是……你!”

一瞬间整个客厅被真正的寂静所笼罩——“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

紧接着,发出疯狂咆哮的良子抓起摆放在屋角的西洋灯向美代扔去。美代急忙缩头,西洋灯从头顶飞过、裂开,碎片如雨一般洒落。总算反应过来的康宏阻挡住向美代扑去的良子。放在平时可能只会袖手旁观,但是看良子的眼神像是要来真的,事情不妙。连茂树也从沙发上站起来,摆开架式以便随时能助康宏一臂之力。

“敢耍我,我要杀了你!你给我去死,去死!”

不住吼叫的良子神色凄厉。美代低垂着头把身子缩成一团,鲜血从衣服各处滴落下来。康宏站在两人中间,身体略微前倾向良子伸出双掌,茂树站立在他的身旁。直美被良子摔灯时的反作力震得仰面朝天,此时才半爬起身,和吓呆了的光太郎一样一动也不敢动。唯有明美饶有兴趣地看着眼前众人。

“真的,真的会死人的!”康宏喘着粗气说。

“我会杀了她!我会使出至今为止最厉害最恶毒的咒术。”良子恶狠狠地吐出的一字一句,像波纹一般传遍整个房间,包括直美在内,每个人都不寒而栗。

“美代的‘蓑虫’取消了。记住了,我一定会让你后悔。开学以后,等着你的就是地狱,比过去更可怕的地狱!”良子放下狠话后出了客厅。

留在客厅里的人一时怔立当场。预感到今后如良子所言真不知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每个人的身体都像凝固了一般动弹不得。

不知过了5分钟,还是10分钟,“我们睡觉去吧。”最先回过神来的明美说。

这句话似乎解开了众人身上的缚咒,大家缓缓起身。

直美紧随明美之后离去。康宏催促光太郎一起走,可是光太郎毫无反应。“搞什么嘛!”康宏一把抓住光太郎的手腕,连拉带扯地出了客厅。茂树若有所思地伫立了片刻,终究没有说一句话,回到了二楼自己的卧室。

美代蹲在那儿,许久才抬起头。“疯了,都疯了……”嘴里嘟嘟囔囔,手上却做着临睡前的准备。艰难地爬上长沙发横身躺倒,很快便就进入了梦乡。

经由“狐狗狸”大仙来去通道的走廊窗户,夜晚冰凉的空气侵入了客厅,然后扩散到深处的厨房和二楼,阴冷的气氛开始掌控这座山庄。不过,这寒意彻骨的气息与其说是“冷气”,不如说是“灵气”更为贴切。

“有什么事正在发生”,岩壁庄被这不祥的预感死死包围。

二楼的窗口尚有几处灯火,分别是良子、明美和茂树的房间。不久,明美的房间暗了,但良子和茂树房间的灯还没有灭。还是没有灭。当深夜来临,整个奥白庄都已陷入沉睡之中时,灯才终于灭了。

如此直至天明,直至渡过这孕育了可怕惨剧的夜晚。

第二天清晨,露台上依然摆放着昨晚烧烤时用过的桌椅,早餐已经备好。起得最早的康宏从走廊望向露台。

“哦,早饭在露台上吃啊!肚子好饿,肚子瘪啦!”康宏推开窗门,一走进露台便在餐桌边就坐,一大清早就吵吵嚷嚷的。

“光太郎还没有起床?茂树怕是要宿醉不醒了吧。”说归说,也不去叫醒其他人,只顾给自己倒上一杯橙汁,狼吞虎吞地大嚼熏肉煎蛋。明美看到的话,恐怕又会皱起眉头说“像猪一样”。

明美和光太郎前后脚走出各自的房间,来到一楼洗漱。良子、直美和茂树还没有现身。尤其是良子,大家都知道早上的她脾气比平时更坏,所以谁都不愿意去叫醒她。

光太郎洗完脸后进了露台,随后明美也到了。

“一大早就像个饿死鬼!”果然,明美嫌恶地看了一眼吃相难看的康宏。

“早上有食欲是健康的证明哦!”康宏丝毫不觉羞愧,看样子要连明美和光太郎的那份也一起吃下去。

“我只要咖啡就行了。”

“我,我也是……”

看着两人从壶中倒咖啡的样子,康宏说:“至于我,就来一杯饭后的咖啡吧。”

三人倦怠地坐在椅子上——康宏是吃撑了,明美和光太郎则是因为刚起床不久的缘故——喝着咖啡,开始谈论昨晚发生的事。

“那个所谓的‘狐狗狸’是有花样的吧。”康宏断然地说。

“怎么说呢,至少我没有挪动手指。”明美颇感兴趣地回答说。

“可是,她不是要遭殃了吗?”脸色青白的光太郎嗫嚅地说。

“被你这么一说,美代哪去了?”

“大概只做了一顿早饭,现在正睡着吧。”康宏一脸满不在乎的样子。

“要是被良子发现了,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明美的表情像是在说“这下又要惹大祸了”。

“先不说这个,我们得为她想想办法啊。”

康宏和明美冰冷的目光凝视着执着的光太郎。

“想帮她很简单,你取而代之就行了。”

“有这个勇气吗?”

“……”同时面对两人的发难,光太郎只好默不作声。

“照我说,你这么可怜她的话,别跟我们在一起就行了嘛。结果,你还不是让她搬行李,使唤她干活?”明美步步紧逼。

“我知道你想在暗中帮助她,但是这对良子只会起反效果。真想帮的话,你啊……”

“没用的!”明美低声喝道,打断了康宏的话。

“什么?”

“欺负这种事,有时可以不分对象,但更多的情况下不是。良子更是如此。就算光太郎代替她,我也不认为良子会满意。”

一声不吭地听着两人说话的光太郎开口道:“我,我只是,至少大家对她的……”突然话音中断了。“哇”的一声,光太郎口中的鲜血喷洒在桌面上,紧跟着身子伏倒下来。

“光太……”

“啊……”

康宏的呼喊声与明美的惨叫声交错响起。随即和光太郎一样,两人口吐鲜血,康宏和着椅子仰天栽倒,明美的身子则滑落在桌椅之间。咖啡的芳香和血腥气交织在了一起。

房间的门被打开,看来确有低血压的良子出现了。她丝毫没有察觉到露台的惨象,敲了敲隔壁直美的房门。因为没有回应,良子变得有些焦躁,又敲了几下门。

“直美……”歇斯底里地叫喊着打开门,几乎同时滚滚浓烟从屋内涌出,侵入了楼道。

“这,这是怎么了?”良子剧烈地咳嗽,怔在当场。

“啊,失火了?”赶紧回到自己屋里,拿出毛巾捂住嘴。

良子嘴里喊着直美的名字冲进房间,只过了一会儿又狂奔而出,匆忙打开露台的窗户,伸出脑袋拼命吸气、呼气。看来还是没有注意到露台里的情况。

休息片刻后终于能喘上一口气了,良子连滚带爬地穿过走廊,来到最里处茂树的房间。

“茂,茂树!直美……,直美她……”一边喊叫,一边握住茂树房门的把手。一开门便冒出了大量浓烟。

“咳……”浓烟仿佛是有意识地包裹住良子。她呆呆地站着一动不动,只是拼命地咳嗽。

“怎么会这样……”良子背朝露台,嘴里轻呼“茂树”的名字,拢住眼神向屋内张望,不知何时身后的窗玻璃上映出了一个身影。

全身为黑色绒衣所包裹,戴着朱雀怪的面具。双手舒缓下垂,但右手却握着一把小斧。

朱雀怪缓缓抬起左手,悄悄地拍打窗户。“卡哒卡哒”,但是对面的良子毫无反应。

“卡哒卡哒”,朱雀怪继续敲打窗户,良子仍未知觉。

“卡哒,卡哒,卡哒,卡哒”,怪物不懈地敲打窗户。“啊”,良子回过神,向走廊左侧看了一眼,然后回过头。

“哇啊……”岩壁庄里回荡起良子的惊叫声。

惊叫声宛如一声号令,朱雀怪举起手中的小斧,直接劈向面前的窗户。

嘎啦啦……,玻璃被击破,碎片撒向良子。

“不要!”良子抬双手护住颜面。破裂的只是窗户上半部分的玻璃。

朱雀怪做了一个类似高尔球中的挥棒动作,于是下半部分的玻璃也碎了。

啪叉……,这次碎片从下方袭击良子。

良子一边护着头部,仍不忘匆忙地向后迅速退开。

“你是……”良子只露出眼睛,通过两手之间的缝隙打量怪物。

但朱雀怪对良子的疑惑概不理会,径直越过窗框闯入走廊。脚踩在碎玻璃上发出“稀里哗啦”的声音。良子看到朱雀怪的脚下穿着运动鞋,而自己只穿着拖鞋。

意识到自己所处的不利境地,良子如脱兔一般向走廊外逃去。与此同时,朱雀怪手中的斧子从良子的腹部掠过,嵌入了另一边的墙上。

“噗”的一声,鲜血从良子睡衣中渗出。

“呵……”一阵闷哼,良子低头凝视自己的侧腹部。眼见近在咫尺的朱雀怪正在使劲地拔墙壁里的斧子,良子只得再次落荒而逃。

啵,斧子脱离了墙壁。良子身后,朱雀怪紧追不舍。

狂奔中,良子一只脚上的拖鞋也被蹭掉。可能是玻璃的碎片划破了足底,走廊上粘粘糊糊地留下了一串不完整的血脚印。

朱雀怪边追边举起手中的斧子,斧口朝向自己,以相反的方向高高举起。

“哒哒哒哒……”良子拼命地逃。

“哒哒哒哒……”怪物拼命地追。

终于,良子跑到了楼梯口。身后传来破空的“呼”声,朱雀怪瞄准良子的后脑勺掷出了手中的斧子。

飞行中的斧子发出“霍霍”的回旋音,卡吃一声正中良子的右肩头。这股冲力使良子向前踉跄了一大步,从二楼翻滚下去直到楼梯平台。然而,朱雀怪也因用力过度失去了平衡,一头栽倒在走廊上。

走廊里响起两人倒地时的声音。时间暂时在寂静中流淌。良子和朱雀怪都没有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

“唔……”从楼梯平台传来了良子的呻吟声。

“啊,嗯……”听声音像是要拼命地站起来。

身子一颤,朱雀怪也动了。

朱雀怪半撑起身子,手捂住脸,轻微地蠕动,然后慢慢地站起来。由于倒地时撞到了左膝盖,朱雀怪一瘸一拐地向楼梯口走去。一边走,一边把手伸入绒衣,取出一件被布包裹着的薄长之物。

“嗤”、“嗤”、“嗤”,伴随着向前挪动的脚步声,宛如木绵的布散落开来;“嗤”、“嗤”、“嗤”,伴随着迫近楼梯的脚步声,纤细冗长的布飘扬起来。很快,布被完全解开,现出了一把明晃晃的菜刀。

朱雀怪将菜刀持于右手时,恰好到达了楼梯口。从上往下看,只见良子靠在平台的墙壁上,坐起上半身正抬头观望。

一格又一格,发出“嗤嗤”的声音,朱雀怪走下楼梯。缠绕在右手的布,宛如路标一点一点地垂掉在楼梯上。

良子一动不动,只是呆呆地望着朱雀怪。

“嗤嗤”,一格又一格,朱雀怪向良子逼近,放低右手的菜刀摆开架式。

“嗤”,还有五格。“嗤”,还有四格。“嗤”,三格。“嗤”,两格。“嗤”,只有一格了。良子突然奋起,说时迟那时快,斧子刺中了朱雀怪的左脚。

“啊……”朱雀怪一声惨叫,倒了下来。

良子全力向楼下冲刺,朱雀怪从背后挥下了菜刀。

“哇啊……”菜刀从腰间划过臀部。虽然伤口不深,但良子眼看又要失去平衡,只得马上紧紧抱住楼梯的扶栏,跌坐在地。

难道是因为坐着,所以甩出去的斧子没能使上什么劲吗?难道好不容易争取来的时间就只有那么点吗?恐怕良子的脑海里曾经闪现过这样的念头吧。

在能够望见一楼走廊的楼梯中段,良子蹲身越过扶栏看着朱雀怪。

朱雀怪拼命地试图拔出刺入左腿的斧子。

“嗯哼……”拔出斧子的朱雀怪发出一声强忍痛苦的呻吟。立即扯过那块包裹过菜刀的布,开始包扎左腿的伤口。

良子似乎被迷住了心窍,只是怔怔地看着。

朱雀怪很快包扎完毕,把菜刀换到左手,右手握着斧子,再次缓慢地直起身。可是,“唔”的一声又摔倒了,看来所受的伤要比想象的严重。

“哇啊……”良子惊叫一声,似乎回过神来。想要逃下楼,但也许是因为腿肚子都软了,无法完全站起来,只能连滚带爬地滑了下去。

“嗤”、“嗤”、“嗤”,朱雀怪凭借双肘匍匐前进越过平台后,腾身一跃向良子扑去,身子如蛇行一般窜下楼梯。

“啊……”良子发出惨烈叫声的同时,“哒哒哒哒”连同朱雀怪一起从楼梯上滚落下来。

良子起身后立刻向门口奔去。而另一边的朱雀怪则气定神闲,先是找到了脱手掉落的斧子和菜刀,然后朝门口方面走来。

走廊的尽头响起了“咔嚓咔嚓”的声音,接着又传来“砰砰”的敲打声。

“打不开!为什么,为什么打不开!”良子绝望的叫声传遍整个楼道。

朱雀怪现出了身影。在这间发一刻之际,良子从朱雀怪身侧窜出,奔入洗手间。“嗒”的一声,门好像被锁上了。

朱雀怪慢悠悠地靠近,转动门把手。

“咔嚓咔嚓……”果然是锁上了。

“嘎滋嘎滋……”朱雀怪开始用斧子劈洗手间的门。

“嘎滋嘎滋嘎滋嘎滋……”木屑飞散,眼看洗手间的门就要垮了。

吧嗒……,门突然被打开,清洗液喷中了朱雀怪的面部。良子冲出洗手间。

朱雀怪一时有些露怯,然后立即去追赶朝里屋逃去的良子。面具的眼孔非常小,所以眼睛里并没有沾到多少清洗液。

朱雀怪进入厨房,“铿”的一声面部被平底锅砸中。良子手持菜刀,向踉踉跄跄的朱雀怪杀来。

恪……,良子的菜刀被弹开。

“咦?”菜刀无法刺入使得良子大吃一惊,瞬间露出了破绽。

噗……,朱雀怪的斧子发出低鸣。从水平方向撩来的斧子,削去了良子上臂的一块肉,鲜血迸流。同时朱雀怪左手的菜刀狠命刺出。

噗滋……

菜刀扎进了良子的左腰。朱雀怪从快要倒下的良子身上抽出菜刀,这次是刺向背部。

想用双手拔掉背上菜刀的良子在厨房里到处乱窜,就像在跳某种奇妙的舞蹈。

朱雀怪双手持斧迂回到良子的背后,瞄准右小腿肚,斧口向斜上方撩去。

嚓……,就像用小刀切入熟透了的水果,肉翻卷起来。

“唔啊啊啊……”良子发出野兽般的嚎叫,倒在地板上。

朱雀怪拔出背上的菜刀,飞起一脚把良子踢成仰面朝天的姿势。像楔子一样用菜刀抵住良子的右掌,然后抡起斧子,一下就把手腕切断了。

突突突……,鲜血四处喷溅。

“啊……啊哈……”良子在厨房的地板上翻滚,已经发不出正常的叫喊。

朱雀怪安详地看着眼前的景象,观赏浑身血污的良子在地板上狂乱爬行的样子。

不久,朱雀怪端平斧子,目标已经确定。

就在良子好不容易爬起来的一瞬间。

呼……,斧子横切呼啸而过。

噗滋……,良子的肚子被齐刷刷地划破。下一个瞬间,鲜血“嘶嘶”喷射的同时,肠子从“一”字形裂开的腹中淌出来。

很快,淌出来的肠子“嘶溜嘶溜”地垂落到地板上。

“啊啊啊,不……”良子发出惨绝人寰的叫声,用双手——右手手腕前的部分已经消失——拢起不断流出的肠子,拼命地想要塞回肚子里。她已经顾不得朱雀怪的存在,看来一心只想把放回仍又溢出、宛如吸水膨胀后的巨型通心粉一样的肠子塞回自己的肚子。

朱雀怪冷冷地注视着良子的举动,缓缓举起斧子。

对准在地板上挣扎、已处于狂乱状态的良子的头部,斧子逐渐扬起。扬起,停止不动。然后,砍下。“嗖”的一声,干净利落地斩落。

啵……,听声音以及手上的感觉和切西瓜时没什么不同。

良子全身痉挛。血腥气里还混杂着其他臭味。良子失禁了,粪尿的臭味和呛人的血腥气交织在一起,不断扩散开来。

朱雀怪面对仍在不停抽搐的良子再次举起斧子,狂吼:“你,去死吧!”

岩壁庄恢复了平静。

虽然为浓重的血腥气所笼罩,但寂静支配了时间的运行。

然后,只有朱雀怪的身姿从这座舞台消逝。

但是没有人会知道,也没有人会觉察到。

也许。

看了笔记本上所记载的案情实录(?),我想过自己来调查这件案子。说归说,像我这种既不是侦探也不是犯罪学家的外行,能做的不过是去图书馆浏览当时报纸的胶片,查找与该事件相关的报道。然后就是尽可能地找到当时杂志上的报道,仅此而已。

通过调查,我明白了以下事实(?)。

一直没有回来的良子等人引起了良子家人的不安,他们联系了朱雀神社的亲属。听说相关人员为探查情况来到岩壁庄已是案子发生一周后的事。

也就是说,人死后又过了一个星期。

首先在厨房里发现了被大卸八块的良子。这里需要注意的是,死状比笔记本里所写的还要惨。换句话说,良子不仅被砍断了右手、剖开了肚腹、割掉了脑袋,她的四肢也全被切断,更不可思议的是,现场找不到头颅。

发现人良子的伯父当场呕吐,随即报了警。

通过警方的搜查,在二楼露台发现了康宏、明美、光太郎的尸体,又在客房找到了茂树和直美的尸体。

据说康宏、明美、光太郎的死因是农药中毒,并且从咖啡壶里检出了农药成分。奇妙的是,茂树和直美竟然是被大量燃烧的松叶熏死的。一般情况下,被烟呛着时人会醒过来,但是当天晚上这两人似乎喝了不少酒,在烂醉如泥的状态下丢了性命。

调查到这一步,我基本确信美代就是本案的凶手。且不说她是唯一一个未被确认死亡的当事人,只要读过笔记本,都能看出她有明显的动机。除了美代,没有人做得出这样的杀戮行径。

但是随着调查的深入,我又了解到:发现六人尸体的五天后,在岩壁庄的山崖下找到了美代的尸体。是坠崖而死。而且根据尸检结果,美代的死亡时间很有可能早于其他六人。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假设美代先死,那么杀害六人的究竟是谁?

对了,美代的死到底是他杀?抑或是美代决心跳崖自杀,而这成为导火索,导致了岩壁庄连续杀人案的发生?

但是,究竟是谁,为什么?

是为美代复仇吗?

这么说来,案发前一个被称为Y的学生因不堪欺凌而自杀,说是为她复仇也并非不可能。

但是,究竟是谁?

难道说案发当时除了这七人,另有一人也在岩壁庄内?此人即为凶手,趁人不备伺机下手,一口气杀掉了所有人?

可是,怎么躲藏也很难逃过七个人的耳目吧。就拿这笔记本来说,一些章节表明罪犯随时都在监视七人的言行举止。

不行了。我只能思考到这一步,思考到这个程度。就像最初说的那样,我唯有热切盼望某一天、某个人能够为我解开这个谜。

心里有了这个念头,于是我独断地将“记录”发表于此。

如开头所写,我再次声明:岩壁庄连续杀人案最终成了一桩悬案。

对了,还有一件事忘了说。

听说是在二楼书斋——良子祖父的房间——的书桌上,找到了良子被割下的头颅。

传言,随意滚落的头颅上,还佩戴着一张朱雀怪的面具。

中间省略部分说明:根据小说的设定,每读完一篇笔记,在破解真相之前会有怪异现象发生。这次,是“我”——三津田信三前往飞鸟信一郎家的途中,被形似朱雀怪的影子追赶。紧急关头,朱雀怪消失。“我”到达飞鸟家后,得知飞鸟信一郎已解开谜团,也因此追赶“我”的朱雀怪才会消失。

“你觉得这个故事怎么样?”飞鸟信一郎问道,神情舒缓了一些。

“相比前面几篇,这个故事相当怪异,或者说是恐怖吧。”对于刚才还被朱雀怪影逼得走投无路的我来说,仅用“恐怖”一词远远无法表达心中的感受。

“确实,有些恐怖。”信一郎也似有同感地轻声说。

嗯?我略感吃惊地望着信一郎,窥视他脸部的表情。

以前几乎没听见飞鸟信一郎说出过“恐怖”这两个字。这篇《朱雀怪》里的内容确实难以令人心情舒畅,但无论如何我也想不到信一郎会害怕。而且,信一郎仍旧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这在以前可不多见。谜团不是已经解开了吗?难道还没有……

“这就是所谓的‘无人生还’吧。”心中略感不安,所以想从另一个角度切入话题。

“你说的是‘十个印第安小孩模式’吧。”

“十个印第安小孩模式”,信一郎用这串冗长的名字来称呼那些以“主要出场人物全部被杀”为体裁的推理小说。其中的代表作有S.A.蒂尔曼的《六死人》③和阿加莎·克里斯蒂的《无人生还》。

名字来源于《无人生还》的原书名。不过,原书名也不是“Indian”,而是“Ten Little Nigger”。由于“Nigger”是歧视用语,因此后来改成了“Indian”。但是有一段时间,连“Indian”也成了歧视语,这一来是不是得改成“Ten Little Native American”呢……

玩笑归玩笑,个人以为就体裁而言,《无人生还》这个标题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可能是有感于自己所取的这个名字,信一郎侃侃而谈起来。

“国外有斯蒂曼的《六死人》、克里斯蒂的《无人生还》、雅克玛尔/塞内加尔的《第11个小印第安人》;国内有西村京太郎的《杀人的双曲线》、夏树静子的《无人生还》、绫十行人的《杀人十角馆》,均可归于此类。但是,要说一部作品怎样才算是‘十个印第安小孩模式’还真不容易。”

“那么‘十个印第安小孩模式’的定义到底是什么呢?”

经过这一番问答,我认为信一郎估且还是完成了解谜过程,否则应该更着急上火才对。

一放宽心,说话也开始跑题。甚至有了稍稍享受一下纯粹的解谜乐趣也无何不可的念头。

“能称之为‘十个印第安小孩模式’的推理小说,须具备以下必要条件:1、案件发生的舞台与外界完全隔绝。2、登场人物被完全限定。3、案件终了时,登场人物全部死亡——至少读者如此认为。4、没有人可能是罪犯——至少读者如此认为。大致是这四条吧。”

“原来如此。”

“不过,”信一郎继续道:“能严格满足这四个条件的推理作品屈指可数。”

“况且,大体上但凡是本格推理都能满足第一条和第二条吧。第一、二条也被称为‘暴风雪山庄模式’即是明证。更不必说这第二条了,所有推理小说不都是这样的吗?”我把自己的这些朴素的想法提了出来。

“你错了。这里所说的‘限定’是指:将所有登场人物完全无差别地、同等地放置于舞台之中。”

“……”

“确实在本格推理中,被害者、发现者、警察、侦探以及其他相关人员,无论是二十个人还是三十个人,最终仍可以说登场人物被‘限定’了。但问题是,对这些人物的处理是千差万别的。也就说是,对于所发生的案件而言,登场人物并非处在对等的地位。他们都有各自的立场——职业、与案件的关联等等,纷繁芜杂,可谓一人即持一种立场。正是因为营造出了这样的局面,作者才能做到将罪犯隐藏其中。然而在‘十个印第安小孩模式’中,由于极端的环境设定,所有登场人物不管愿不愿意都必须与案件发生关联。舞台的聚光灯平等地照射到每一个人,照射到所有人,且所有人也都必须接受照射。”

“我明白了。在这种情况下,所谓的‘限定’也有限定人数的意思。”

我终于理解了信一郎想要表述的意思。

“以过去的作品为例,最多也不过十人左右。”

“不过这也可称之为‘暴风雪山庄模式’,不是吗?”信一郎重复我刚才的话。

“所以,重点是在第三条和第四条。”

“也是,‘所有人都死了’正是这一体裁的精髓所在嘛。”

喜欢迪克逊·卡尔的我,对克里斯蒂、奎恩等作家提不起太大的兴趣。不过客观地讲,看了克里斯蒂的小说,比如《无人生还》、《罗杰疑案》、《东方快车谋杀案》等,我认为即使作品整体糟糕透顶,就凭书中那些绝妙的点子也理应给予十二分的评价。更何况,非但不糟糕,简直是精彩绝纶……。如果把同一体裁的《六死人》和《无人生还》放在一起进行比较阅读,则一目了然。

当时,人们在毫无予备知识的情况下读完《无人生还》后,经受的是一种怎样的震撼啊。“啊?所有人都死了?”这么想着——然后揭开真相——那一刻的震惊无与伦比!着实羡慕那些人啊。

“其实,说第一条和第二条是掩人耳目的条件也无何不可。”信一郎继续话题。

“在深入探讨之前,先说说‘暴风雪山庄模式’。假设在一个与外界隔绝的舞台中也放进十个人,那么两者有何区别呢?单纯地看,一边假设十人中有三人被害,那边另一边就是十人中有十人被害。也就是说区别在于被害人数。登场人物越少,每发生一起命案后锁定嫌疑犯的工作也就越容易。如果是六个人,一个人被害那么罪犯就在其余五人之中;第二个人被害那么罪犯就在其余四人之中……依次类推,范围越来越狭窄。不过,为了使读者无法轻易锁定罪犯,作者会在此处搞些花招,比如犯罪现场是密室、若干人有不在场证明等。正因为如此,‘暴风雪山庄模式’才得以成立。然而在‘十个印第安小孩模式’中,登场人物确确实实地在不断减少。而且,能够成为罪犯‘隐身蓑’的密室或不在场证明等要素均不存在。反过来,密室或不在场证明都是能够破解的,但‘死’无法破解。可能成为罪犯的人物一个接一个地获得了一种绝对无法破解、被称为‘死’的不在场证明。可以说这是两者最大的差异。我认为,第三和第四个条件,尤其是满足第四个条件是最最重要的。”

“‘没有人可能是罪犯’么……”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也许是推理文学的终极主题。

“这么一想的话……”信一郎脸上浮起高深莫测的笑容。如此愉快的笑容,今晚还是第一次见到。

“泡坂妻夫的《失控的玩具》和《死者的轮舞》,也许称得上是‘十个印第安小孩模式’中的佳作。”

确实。当年,《无人生还》的读者们,震惊于‘所有人都死了’这一体裁的同时,也感受到了强烈的悬疑气氛,即“究竟谁是凶手?”。可惜,当代人已无法体会到那种震撼的感觉。不过我们尚能在《失控的玩具》中体味到“谁是凶手——正确地说应该是:理应是凶手的人物并不存在,那么谁能成为罪犯?”这一构思所带来的惊愕。

打住打住,那些事都无所谓了——也并非真的无所谓——且说这篇《朱雀怪》究竟该归入哪一类呢?

正想问信一郎时,他已经先开口了:“这么看来,估且可把这篇笔记归为‘十个印第安小孩模式’。此外还有两个非常有趣的地方,是其他作品所没有的。”

“有趣的……地方?”笔记内容的确很有意思,不过信一郎所说的“有趣”恐怕另有所指。

“假设由你来策划一桩‘十个印第安小孩模式’的犯罪,你会在哪些方面最花心思?”听着像是在说笑,可是表情却是说不出来的认真,于是我也开始认真思考起来。

“怎么说呢,首先要考虑的是如何把相关人员无一遗漏地聚集在一处。接着,由于是为了某些理由要报复这些人才把他们杀死,所以最好能让他们了解这一点。然后,在实际的杀人过程中,越往后生者的警戒心就越强,为了让后面的杀人计划得以顺利进行,事先必须做好周全的打算。一时间能想到的就这么多了。”

“不愧是推理小说家,直指要害。”被信一郎如此恭维实属罕见。

“相关人员相互认识的情况下,聚集一处并非难事。反之则需要相当高的智慧。比如,《无人生还》中的手法放到现在就行不通了。如果引起了哪怕是一点点的疑惑,后面的事就会变得非常棘手。第二点,想传达复仇意念的企图在此类案件的罪犯身上体现得犹为明显,但是这也不容易做到。虽说一旦将环境封闭起来,就没有人能够逃脱,但是毫无益处地激发对方的警惕心并非上策。但是,这在推理小说中往往成为制造悬念的道具,所以作家会在此处煞费苦心地下一番工夫。然后,这第二点又与第三点相关联。”

“本来随着被害人数的增加,剩下的谋杀会变得越来越艰难。如此,还要事先向对方传达复仇的意念,实非良策。”

“对了,我还时常在想,为什么罪犯不把所有人一起杀掉呢。”

“嗯?”

“如果想同时杀掉所有人,照样可以在所有人到齐之时,不慌不忙地将满腔仇怨发泄出来。而且,只要确保谋杀方法万无一失,甚至暴露罪犯的真身也是可以的吧。”

“啊对了,‘岩壁庄’一案中,所有人差不多就是在同时遇害的。”

“‘十个印第安小孩模式’中,很多情况下完全没有必要一个一个地谋杀。无须想得太复杂,反正是为了报仇才要杀死某一群特定的人,所以无论从哪方面考虑,一次性解决问题都是最正确的选择。”

“朱雀怪就是这么干的吧。”

信一郎逐一掰下手指:“首先,烂醉如泥的茂树和直美在深夜至黎明之间被烟熏死;当天早上,康宏和光太郎、明美被毒杀;剩下的良子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是被虐杀的。前后恐怕不到半天。”

“可是让所有人都中毒身亡不是更省力吗?”

“你错了,这个反倒困难。如果是大人,还能够以干杯为名在酒中下毒。即便如此,每个人一次的饮用量有多有少,能否让所有人都喝下足以致死的剂量还真不好说。而且这个方法一旦失败,幸存者们就会打起十二分的小心。人数越多就越难完成。”

“你是想说,在这一点上朱雀怪做得很成功?”

“是的。醉得人事不省的茂树和直美在各自的房间毫无知觉地死去;康宏、光太郎、明美三人是毒杀,只有三个人的话,即使有人侥幸逃脱也容易对付;面对仇怨最深的良子,则是让其尝遍无尽的恐怖,然后再亲手杀掉她。”

原来如此。虽然话不中听,我还是想说凶手所采取的行动相当合理。

“不是说疑似凶手的美代可能死于其他人之前吗?”

“堪称完美,不是吗?”

“不过这种可能性究竟有多大?”

面对我的疑问,信一郎微微侧首道:“在岩壁庄发现尸体的时候,距离案发已有一个星期。美代的尸体被发现又在五天后,因此很难断定美代确切的死亡时间。”

“可是,从公开笔记的这位无名氏所做的调查来看,美代的死很有可能早于其他所有人。”

“也许解剖时发现了什么,但又不是决定性的证据,所以只能停留在‘可能性’上。”

“如此说来,‘美代最先遇害’和‘美代是凶手,在作案后自杀’这两种情况皆有可能了。”

“所以我说‘堪称完美’。”

“难道是罪犯想让美代充当掩人耳目的假凶手?”

“当然这一点无法肯定,但是可能性极大。”

“好吧,我投降了!”

“这可不行。现在我们手中掌握的线索可是连当时的警方都没有的。”

“线索……?”

“这本笔记啊。”

“这个能成为……线索吗?”

这时信一郎的表情变得严肃。

“第二个有趣的地方……”

对啊,信一郎说过有两个非常有趣的地方。

“就是笔记本身。”

“愿闻其详。”

“或有例外,‘十个印第安小孩模式’的作品,当然也因为是小说的缘故,基本都是以第三人称的视角展开情节。即通过所有登场人物进行多视点的描写。这也是相对‘暴风雪山庄模式’的另一不同之处。正如先前说明的那样,多视点描写与‘把全部登场人物同等地放置于舞台之中’这一要求紧密相联。换句话说,由于全体人员既是受害者,同时也是嫌疑犯,所以自然而然地会采用多视点描写的手法。”

“因为是小说才会这么写吧。可是‘岩壁庄’案却是一桩至今无人能解的真实案件哦。”

听完我的话,不知何故信一郎露出自嘲式的笑容,说道:“我看就不必引用基甸·菲尔博士的那句名言‘吾等皆为侦探小说中的人物’了,虽然不那么确信,但我们同样可能是某个故事里的登场人物。谁能断言我们不是某个脑筋不正常的编缉构造出的某个不正常世界里的居民呢?如果你这么想,也许就能接受围绕这本《迷宫草纸》所发生的形形色色的怪异现象。”

“好吧,你看有没有这种可能:其实你的前世是另一个世界的圣斗士,没能完成自己的使命。现在某人为了能尽早把同伴聚拢起来,需要在某神秘杂志的投稿栏发表檄文,而这个人就是你。”

抖出的这个包袱是信一郎最不待见的那种,于是立即遭到当头棒喝:“小儿科!”

心里嘀咕到底谁更小儿科嘛……。不过和信一郎的这通胡扯,是两个小时前的我无论如何也不敢想的,直如梦境一般,有一种要热泪盈眶的感觉。

信一郎自然无法领会我此刻的心情。

“听好了,我想说的是,这篇笔记的异常之处。”

“异常之处……”重复对方的话语,借以掩饰此刻欲泣还休的不雅之态。

“乍一看,笔记似乎以美代为中心,但这不过是源于她在该集体中所处的位置,并没有将视点固定在她身上。可以这么说,基本上对每个人的言行都做了同等程度的描述。无论如何我都认为这篇笔记是凶手写的。”

“但是,是谁……”

信一郎无视我的疑问,继续道:“再回到小说上来,‘十个印第安小孩模式’中,由于全体出场人物都会死去,因此罪犯留下自白书的案例随处可见。如果不这么干,就没人能知道真相。然而,在这篇笔记中根本没有对案情真相作任何说明。如果是某位幸存的受害者写的笔记,还尚能理解。但是,事实上一个幸存者也没有。所以说,除了凶手没有其他人能够记录下这些内容。”

“话是这么说……但是,就算所有人都遇害了,其中总有某个人是凶手,然后写了这篇笔记,这肯定没错吧。”

“应该是吧。”

“可是谁都没有可能嘛。如果真是如此,那还是美代最可疑。”

“不过,她可能是最早死的。”

“终究只是‘可能’而已。而且你自己也说了,我们握有线索,就是这篇笔记。”

“此话怎讲?”

感觉我与信一郎久已达成的立场关系完全颠倒了。

“想想第二天早餐时的场景。至少此时茂树和直美已死,但美代还活着。否则就没人准备早餐了。”

“原来如此。”信一郎微微点头,“这么一来,就变成美代是在茂树和直美、康宏和光太郎以及明美被杀后的某一间隙,被凶手从露台上推下来的。”

“这也不失为一种解释。”有种奇妙的感觉,似乎自己正说着信一郎的台词。

“况且……”我继续道:“凶手可能考虑到罪行不会马上被发现,于是在超度了良子后,自己也变成受害者中的一员,从而轻松地把自己隐藏了起来。”

“最可能轻松做到的人不正是美代吗?”

“何以见得?”

“既然已假设美代不是最先遇害,那为何一定要让她在做完早餐后马上被杀呢?凶手还是美代,她活到了最后,杀害良子后又自杀。这个解释最合情合理。”

“可是,她有可能是最先死的……”刚刚才否定过的话,现在我自己倒又提起来了。

“再问,为什么笔记中没有交代美代被杀害的场景?”

“嗯?”

“其他人的死都写到了,唯独美代的没有,不是吗?”

“但,但是,茂树和直美的尸体什么的,其实笔记里不也没提到吗?”

“虽然没有直接提及,但有过一段良子在两人房间里发现了什么的描写。”

“如果这是诡计的话……”

“哦……”

“确实,良子可能看到了倒在屋里的直美和茂树,但是并未确认是否真的死亡。啊不对,良子曾进入过直美的房间,可能知道她确实已死。但茂树呢,良子不过是打开了房门,看见浓烟从里面冒出来了而已。”

“你想说,茂树只是假装已死,接着杀死良子后又自杀了?”

“是的。”

信一郎看着我,脸上浮起无法言喻的表情:“茂树确实很可疑。”

“什么?”

难道,这就是真相?

“从言行举止来看,茂树的出生地恐怕就在朱雀一带,也许还是神神栉村,在那里度过了小学和初中,直到升入中野原高中。”

“这么说……”

“对,他可能是Y的旧识。”

“那么,是为了给Y报仇……”

“完全可以这么解释。可是可以,但是……”

“有什么不合理的地方吗?”

“如果茂树是凶手,那么最后就得用烟把自己熏死。这可能么?”

“像直美那样,喝下大量的酒不就没问题了吗。”

“方法当然好。但是为什么要搞得如此复杂?置身于早餐时被毒杀的三具尸体中,然后自己也喝下毒药,这个方法不是轻松得多吗?”

“这么一来就和笔记互相矛盾了……啊!”

“看来你也意识到了。假设笔记的作者是凶手也即茂树,那他想怎么改都可以。这才是矛盾之所在。”

“那就假设笔记是凶手之外的某个人写的……”

“你不会真的这么想吧。”

当然不是真的——不过是输急了眼随口说说罢了。

“此外,如果茂树是凶手,有一点就非常奇怪了。”

“……”

“有这么一段话,是说良子向茂树的房间张望时,朱雀怪就站在她的身后。”

“这个……是诡计……”

信一郎的脸色沉下来:“如果要怀疑笔记内容的真实性,那我们为解明真相所做的努力本身将变得毫无意义。”

“话是不错的……。但是这么一来,茂树这条路也行不通了。”

呜呼,只觉得脑子里一团乱麻。

“读笔记时,突然觉得非常恐惧是……”

想起来了,信一郎一开始就说过“这笔记有点恐怖”。

“因为想到了写这篇笔记的理由。”

“写笔记的动机吗?”

“是的。罪犯为什么要留下这样的笔记。”

“而且还没有把真相写出来。”

“是啊。第一个能想到的理由就是‘自我表现欲’,罪犯特有的心理。况且,案子变得如此扑朔迷离,所以我想凶手有一种要说给别人听、让别人也知道的强烈欲望。”

“就这样也不把案子的全貌都记录下来。”

“你错了,罪犯反倒是想把真相隐藏起来。罪犯已设想到某一天会出现某个人读完笔记后对案件进行推理,于是提供了美代这个假凶手。一念及罪犯的这种心理状态,就感到无尽的恐怖。”

“……”

“但另一方面,又同情这样的罪犯——这话有些不恰当,应该说是一种无法表达的怜悯之情。”

“怜悯?”

“而诱发读者的怜悯之情可能也是罪犯精心计算好的,想到这里更是不寒而栗。”

“谁,到底是谁!写这篇笔记的人,岩壁庄杀人案的凶手……”

似乎为了躲避我含混不清的追问,信一郎拿起火钳毫无意义地在火盆中来回搅动。

最后总会演变成这样,一旦开始解谜就忘记了本来的目的——逃脱《迷宫草子》引起的怪异现象——,完全沉迷于解谜本身了。

破解谜团是为了救自己的命,所以自然会竭尽全力。可是往往回过神来,才知道其实自己想要的是真相本身。虽然有些许迷茫,但仍然用强硬的口吻再次问:“信一郎,凶手是谁?”

“其实最一开始,可能是凶手的人就只有一个。”

“什,什么!”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岩壁庄杀人案的罪犯,是Y……”

“Y……?她不是自杀了吗?”

“没有,只是被当作自杀了。”

“当作……?”

信一郎长叹了一口气:“明美向众人求教什么是‘蓑虫’后,说了这样一句话‘我说,Y是不是算成自杀了?’。后来茂树、良子和康宏把话题继续下去。仔细阅读就会发现这些对话十分怪异。茂树意味深长地说‘要让她本人来说的话,和被谋杀也没什么两样吧。不过反正又不是真的’,‘所以不是事故就是自杀,结果就算成自杀了’。良子更是说‘如果Y有这个胆量,就会在自己的葬礼举行前做些什么了’。”

“……”

“‘蓑虫’意为‘隐身蓑’,是一种以无视对方为乐的欺凌方式。我想所谓‘举行自己的葬礼’就是被当作已死之人,即一种‘葬礼游戏’。”

“葬礼游戏……”

“所有人都无视‘蓑虫’,不过在上课或集体活动中,必要时可以搭理对方。但是,想一想‘葬礼游戏’的情况,被当作真正的死人,然后被彻底地无视,不是吗?”

感觉心里睹得难受。

“康宏说过良子是‘蓑虫、狐狗狸、火舞、唤起、香典回礼,以及所有咒语术’的权威。其中唯一没有说明的是‘唤起’。我想这恐怕是‘死者唤起术’的简称。”

“这么说,被‘葬礼’的人还能通过‘死者唤起术’复苏是吧。”

“然后,能实施唤起术的只有身为巫女的良子。这也是身为欺凌活动发起者的良子所独有的特权。胡乱推测‘香典回礼’的真正含义,我想可能是指被‘葬礼’的人失去对其物品的所有权,班里无论是谁都可以随意拿过来当成自己的东西。”

“这已经超出‘欺负’的范围了吧!”

“是的,无视人权的犯罪行为。”

“可是……也就是说……”

“是的,Y也在岩壁庄,和良子他们在一起。”

“不会吧……”

“笔记中的描述都是以Y为视点的。”

“……”

“这篇题为《朱雀怪》的笔记,作者本人就是凶手。”

与被朱雀怪追赶时的恐怖感完全不同的另一种恶寒向我袭来。

“半面坂时的‘喂’,狐狗狸时的‘是……你’,也都是Y说的。做出稍稍抗争的举动可能是犯罪之前的垫场戏。但是不幸被飞石击中流了鼻血,后来还遭到了西洋灯的袭击。”

“美代的自言自语也都是对Y说的吗?”

“应该是吧。按照规矩必须彻底无视被‘葬礼’的人,但是美代经常打破这个规矩。从某种意义上来说,Y是唯一的一个自己人,而且比自己境遇更惨,和她搭话也是对自己的一种安慰。”

“自己人……吗?”

“本来嘛,良子六个人,加上自己一共七个人的行李——而且女生似乎都带了两个包以上——只有一个人的话根本拿不了。把长沙发抬上二楼也是如此,点燃木炭也是靠了Y的帮忙。”

“美代去拿饮料的时候……”

“一不小心把Y的那份也端过来了。虽然慌忙辩解,但还是惹恼了良子。”

“……”

“和饮料的数目一样,留意一下关于人数的表述,就能发现作者明目张胆地、或者说是因为疏忽而留下的几处破绽。”

“人数的表述?”

“最初在登半面坡时,良子胁迫美代搬行李后,有这么一段描述‘光太郎多少有些神色不安,茂树则事不关已,其余四人只是面无表情地充当看客’。读到这里,我们都会认为其余四人面无表情地看着的是良子和美代两个人。那么除去良子和美代、光太郎和茂树后,还剩下哪些人呢?自然应该是康宏、明美、直美这三个人。所以‘其余四人’的表述不合情理。”

“Y把自己也数进去了……”

“然后,美代在露台烧炭时,光太郎来了,但什么也没做也不说话。关于这段的描写是这样的‘起初还抬着脸的光太郎慢慢地低下了头。煦风伴随着细微的声音,吹抚过静悄悄的露台。谁也不说话,过了不久,光太郎就这么低着头转身离去了’。如果露台里只有美代和光太郎两人,就不会说‘谁也’,而会说‘哪一边都’。”④

“原来如此。”虽然在写笔记时抹去了自身的痕迹,但不经意间还是暴露了。

“准备早餐的也是Y……?”

“是的。”

“狐狗狸仪式的过程中,Y也在场啊……”

“良子操纵‘狐狗狸’时正是充分考虑到了Y的存在。”

为了尽可能地不去接触《迷宫草子》,所以我抑制住重翻笔记的欲念。

“这么看来,莫非茂树和光太郎关心的其实是……”

“是的,不是美代而是Y。本来Y就是一个模样可人的女孩。至于美代,还从来没得到过男孩们的关照,所以一下子有两个男生过来表示亲近不是很奇怪么。”

“而且,茂树可能还是Y的旧识……”

“是啊。”

“那为什么Y连茂树也要杀害?还有美代,光太郎也是,他又不是带头欺负她的人。”

“这个……,就只有Y自己知道了。”听口气像是在说“这种事别来问我”,信一郎又开始拨弄火钳。

“Y后来怎么样了?”并不期望信一郎的回答,而且他也不可能知道吧。只是,这么想的时候,意识到了某件事……

“蝴蝶……”

“什么?”

“白色的蝴蝶……在这里。”信一郎神不守舍地喃喃低语。

“……!”

难道屋内又发生了怪异现象?环顾四周,但是什么也没有。

“……”

怎么回事?信一郎,你到底在说什么?不错眼珠地盯着信一郎的脸。

“啊,没什么。”信一郎似乎是为了遮掩刚才无意中泄漏了某件重大秘密的失态之举,回答得十分干脆。

感觉可疑的同时,刚才想到的某种可能性又令我有些兴奋。

“那位不知姓名的研究员呆过的土窖,会不会就是Y的家。搞得不好,所谓S地方的K村,指的就是朱雀地方的神神栉村。”⑤

信一郎对发表重大发现的我不理不睬,还在那摆弄着火钳,一言不发似乎正在思考着什么。

在想什么呢,真相不是已经解开了么。

看了看表,已经过了四点半。突然觉得很疲倦,同时又发现虽然人就在火盆边,可仍然有种冻入骨髓的感觉。

“不好意思,借用一下你家的浴室。”

虽然已换过衣服,但深冬季节出了这身让人难受的汗,还是想洗洗身子。

“嗯……”

背后传来心不在焉的回应声,我径直走出了八榻间。要洗澡的话必须先到正屋。深更半夜在别人家洗澡确实给人添了不少麻烦,但无论如何都想暖和一下身子。

打开房门正要进院子时……

朱雀怪站在那里!

“信一郎!”我大叫一声反身奔回屋内,拉开八榻间的隔扇。

“在,在外面,朱雀……怪!”

“可能曾经在那儿吧。”

“现在就在那儿!”

“曾经在那儿。”

信一郎在说什么啊……。怪物……

“Y曾经在那儿。”

“Y?什么叫‘曾经在’?”鹦鹉学舌似地反问。

“在她老家的土窖里。”

“……”

“自从案发后就一直在被幽禁在土窖中,在那里Y写下了这篇笔记。”

“怎,怎么会……”

“啊,我只是突然之间想到了而已。”

“……”

“也许,这就是我感到这篇笔记很恐怖的原因。”

我回头从房门的边缘向院子里张望,朱雀怪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选自:短篇集《作者不详·推理小说家的读本》 译者:fan

注释:

①“直美”的日文发音为NAOMI,一音节之差。

②日本认为人死后会立即成佛,可能类似西方的升入天堂。

③S.A.蒂尔曼(tanislas-Andre Steeman),法国作家,《六死人》写于1932年。

④“谁也”的日语是“谁も”,“哪一边都”的日语是“どちらも”。两个人的场合下,日语通常会用“どちらも”。但是在汉语中,无论是几个人多半还是用“谁也”的。所以作为中国读者只能无视这个破绽。

⑤神神栉村的日语发音为“KAGAKUSIMUR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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