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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普通小学六年级毕业后,没能上中学,便直接务农了。六年中,有五位老师教过我,大仓老师是其中的一个。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公元1912年。二年级期末,我的学习成绩很不好,学生手册上除了音乐、图画、体操和操行是乙以外,剩下都是丙。班主任把爸爸叫去,逼着要让我留级。爸爸再三苦苦哀求,我才上了三年级。
开学那天,黄雀在空中啼叫,山上田野里的桃花含苞欲放,我的心激动得要跳出胸膛。开学典礼开始了,校长向我们介绍了新来的老师,他穿着一身制服,剪着小平头。只见他一下子跳上领操台,开始讲话。
“我就是刚才介绍的大仓,名字叫大仓,可家里既没有大仓库,也没有小仓库,只有一间小板棚似的草房。家里很穷,是吃大麦饭长大的,不久前刚从学校毕业,今年二十二岁,还没成家,请大家和我交朋友。”
简短的致词,后他鞠了一躬,轻快地跳下来。
学生中马上响起一片啧啧的赞叹声。我们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开场白。同学们惊讶地互相看着,暗里开始喜欢这个年轻的老师。更何况校长还补充道:这位新老师要做我们三年级的班主任。
大仓老师的课开始了0我下定决心:今年要好好学习。但是从放学回家,一直到晚上,我都要背着小妹妹,有时还要领着大妹妹,哄她们玩。晚上还要在昏暗的油灯下糊纸口袋。家里是没法子温习功课的,只好在教室里拚命。我给自己规定:向前看,不溜号,用心听。
大约过了一星期或十多天吧,识字课上,我们学《我的一家》这一课。老师问“你们知道的单词中,哪些是用来称呼自己的呢”
同学们有的左右摇着头,有的低头去想,一会儿便争先恐后地举起了手。
“老师!”“老师!”“老师!”,大仓老师指名叫同学回答。
“自己”
“我”
“敝人”
“余”
“吾辈”
“咱”
老师把这一个个词大大地写到黑板上。我也举起了手,但却没有被叫到,心里很不是滋味。教室又静下来,没有人再举手了。
“其它的没有了吗?”
大仓老师又环视了一下教室,这时我突然把右手高高地举起来:“还有,老师!”
我的心紧张地怦怦直跳,五十名同学的眼光一下子落到我身上,老师静静地叫到我的名字:“市太”。
我一鼓劲站起来。
“俺!”
清楚地大声回答后,刚坐下,教室里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在这讽刺般的笑声中,我头一次感到自己竟这么傻。然而说出去的话是收不回来的,我胀红脸正低头坐在那里,突然有人站起来表示异议:“老师,川本老师说过,‘俺’这样的话是下等人讲的,不能用。”
我一看,原来是山本医生的第二个儿子山本春美。山本医生是我们村里最有钱的人家。春美一、二年级时都是班长。可到了三年级,连个副班长也没当上,成了小白丁。这大约是大仓老师没有偏向的缘故,至少我们同学间是这样评论的。春美再不能借着班长的职权,狐假虎威说我们队站得不齐,穿鞋踩我们的光脚板(全校只有春美一个人穿鞋)了。就凭这一点,大家别提有多高兴了。
大仓老师根本没理会春美,若无其事地在黑板上添上一个格外大的“俺”字。于是春美又一次站起来,脸色发青,撅着薄薄的嘴唇说:“老师,不是说不可以用‘俺’这个词吗?”
听那语气,似乎是要强迫大仓老师接受他的意见。老师盯着春美的脸沉默了一会答道:“现在不是在讨论可不可以用这个词。”
声音不高,却很有力。说罢便紧绷起厚嘴唇。教室里一片寂静,连一声咳嗽都没有。刚才还嘲笑我的五十名同学,现在好像都站在我这一边。然而这种突变反而使我感到憎恶。
不久,四月过去,进入五月,迎来了一年一度的春游。三年级的春游每年都定在笠岗。笠岗是一个小镇,离我们村有二里(约十五华里)多远,面向内海。
我们穿上最干净的衣服,带上装着饭团的饭盒,脚上是纸带子的草鞋。一大早便跟着大仓老师出发了。
到达笠岗时已近中午。我们横穿过镇子,城山就呈现在面前。
我们爬上城山的山顶,在一块宽阔的地上,面对着大海,打开饭盒,开始吃饭。
饭后是自由活动。空地的一角有三、四间卖茶水和零食的小铺子,五十名同学一窝蜂地涌进去。
春美买了些粘米做的点心,分给几个平时相好的和身强力壮的同学。于是,一些平时背地里说他坏话的孩子也凑上去奉承起来。春美听了奉承,似乎很高兴,便也爽快地分一些给他们。我瞥了他们一眼,从怀里掏出爸妈好不容易才给我的汗渌渌的十文铜钱,和别人一样买了二文钱的糖块。我含着糖块又进入另一家小店子,在那里买了一文钱纸炮。当我站到第三个小店子的柜台前时,突然感到渴得厉害,便问门牙涂得黑黑的老板娘:“那瓶桔子水要多少钱?”
“三文。”
我一听便付钱买了一瓶。打开淡绿色细长颈瓶子的瓶塞,一股沁人肺腑的清香直冲鼻子,我仰起头,嘴对着瓶口,白色的泡沫在瓶底跳动,喉咙咕噜咕噜地发着响声,一会便喝完了。
“呵,真甜!”
我忍不住喊起来。我从没喝过这样好的东西。这时,我眼前猛地浮现起妹妹的脸庞。今天早上,妹妹一直把我送到家门口的路上,央求我说“哥哥,去笠岗给我买些好吃的呵。”我寻思了一会,便小声问道:“大妈桔子水连瓶卖吗”
“噢?连瓶算你四文钱好了。”
老板娘想了想告诉我。四文钱!我的心一抖。然而想着妹妹的笑脸一闪一闪好象就在眼前。我把手伸进怀里摸摸,便用剩下仅有的四文钱买了一瓶桔子水。
不久我们踏上了归途。大家的劲头远不如来的时候,三三俩俩,队形散乱了。走到岔路口的小丘时,突然背后传来一个声音:“这里是什么”
老师拍拍我背上背的包袱,问。一时间我竟不知怎样回答才好。心里一阵发慌。这时不知谁在旁边多嘴说:“市太买了瓶桔子水。”
我不由得一下子胀红了脸,可是大仓老师再没说什么,大步向前面赶去。
途中,我们歇了几次,到家已经是黄昏。我一头闯进房门得意洋洋地喊:“看哪!给你们买的礼物!”说罢把包着桔子水的包袱扔到炕上。
妹妹正等我等得着急,便和妈妈走过来。刚一打开包袱,桔子水就从里面滚出来。这时,正在外面搓绳子的爸爸突然问道:“什么东西?”
“桔子水。”
我看着父亲炫耀地答道。
可是,刹时,爸爸的嘴唇扭歪了,接着一阵怒气冲天的训斥声向我袭来:“橘子水?那是我们穷人家吃的吗?……退回去!……在学生手册上尽是丙,这些事上倒下功夫。”
我真没想到会落得这么个下场。一定是爸爸把桔子水误认为葡萄酒、香槟酒之类极花钱的东西。后来由母亲说情好容易才解了围。我心里难受极了,发呆地看着两个妹妹。她俩把我买回来的桔子水倒在碗里,一面喝,一面偷偷地瞧着父亲。
就这样,朝夕盼望的春游一结束,对于春游的向往便也抛到了九霄云外。而我又兴致勃勃地上学了。大仓老师的课是那么有趣,又不拘谨,连我这样生来就讨厌上学的人,也开始感觉到上学的乐趣。
村里的麦穗黄了。一天雨后,我背着小妹妹登上后山,去找水晶玩。山里的灌木林中,白色的栀子花散发出浓郁的芳香,布满石块的山谷被上游的雨水冲涮得格外清新。妹妹不知什么时候在背上睡着了,脑袋一晃一晃,挺碍手脚的。可我还是兴冲冲不顾山路的崎岖小跑起来。跑着跑着突然脚在红土路上一滑,摔了一跤。我一跃身刚站起来,妹妹便在背上拖长了腔哭起来。整个山谷一片哭声,我忙不迭地哄她:“啊啊,啊啊,别哭了,啊——”
好一阵,妹妹才止住了哭,可是却告诉我:“痛呵!痛呵!”
我解开袋子把妹妹放在地上一看,妹妹用小手捂着的额头上面有一块指甲大小的伤痕。一点点血星从伤口里渗出来。我突然想起山上的田里有一种叫蚂蟥草的野草,听说被蚂蟥叮了的时候,贴上一片马上就会好。我跑着去找。回来后,用唾沫把青青的草叶贴到妹妹的脑门上。
晚上,我从后门进了家。妈妈一看见妹妹额头上的蚂蟥草,便马上叫起来:“嗳呀!这是什么啦?”
爸爸盯着伤口,好一会才问:
“这是什么伤?”
我不知怎么回答才好。正在犹豫着,啪!头顶上响了一声,爸爸的大手掌已经飞落到我的头上,然后便是骂声。
两三天后的下午,风吹着教室窗外樱花的绿叶飒飒作响。我们上图画课。大仓老师让我们在这堂课上画人的脸,老师的、朋友的、家里人的都可以。我把图画纸铺在桌上,眼前马上浮现出妹妹的脸庞,便用铅笔开始描轮廓。好长好长的时间,又是擦又是改,好不容易才画出了个大概。然后,我又战战兢兢地在额头的部位画上个伤口。我端详了很久,总觉得有些不足,不能使我满意。想来想去便又在伤处添上一片蚂蟥草的叶子。画好之后就开始涂色。我从铅笔盒里取出彩色铅笔,把脸涂成黄色,把头发染黑,蚂蟥草的叶子是绿色,我又思索了一会,在叶子边上涂了一些红色,算是血。这么一来,好象画得还不错。我跟着大家的后面把画交给老师。老师看着问道:“这是谁呀?”
“我的小妹妹。”
“嗯,这里怎么了?”
“刚碰伤的。”
我觉得这样糟糕的画,别人要笑的,连忙回到座位,收起东西跑出教室。
意想不到,第二天早上到学校一看,我的画竟写着“甲”,同另外四五个人的画一起挂在教室后墙的画架上。我象做梦一样,和同学们一起看着画着我妹妹的画,心里突突直跳。突然听到后边有人嚷:“那是什么呀?还象个人的脸吗?”
这是说谁的画呢?我抬起头去看贴在墙上的画。
“是长着犄角的牛吗?哼!”
这声音穿过人群从墙角传出来。紧接着一个人扑上去,一只拳头打在画架子上,啦嚓一声,我小妹妹的脸撕开了,斜着耷拉下来。
“呵!——”
同学们都情不自禁地惊呼起来。过了二、三十秒,有人喊道:“谁?揍他!揍他!”
这时我看到春美用手分开人群,向门口逃去。
在同学们忿怒的叫喊声中,我看着自己妹妹的脸被撕成两瓣,心里不由涌起一股怒火,也不及多想,便操起一块桌子盖板,拚命地向逃奔门口的春美追去。
这天放学后,我和春美被叫到老师的办公室,罚站在角落里。我感到被大仓老师批评是件很难过的事。老师靠着桌子一声不响地在干着什么,时间不算很长,可对我象是非常非常慢。
过了一会,老师用下巴招呼我俩过去。我们并排站在老师的桌前。我猛地感到一阵眼花,两脚使劲站稳。老师笑着说:“怎么样,想回去了吧?”
我俩一起点头:“是。”
“我第一节课上在大家面前已经说过,现在再没有什么说的了。”
“记住了吗?”
“记住了。”
“记住了?那好,回去吧!”
我俩得了赦令,深深地鞠了一躬,跑出了充满西服呢料气味的教员室。出了教员室,春美又虚张声势地揉了揉后脑勺的包说:“你等着!”啧了一下舌头,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不知不觉,村里插完秧,课程也开始减少,期末到了。五十个学生挨个被叫到老师的讲桌前,领学生手册。我惴惴不安地在自己书桌下偷偷打开手册,呵!打完架一直使我不安的操行不是清清楚楚地写着“甲”吗?图画也是甲,别的科目都是乙,只有算术是丙。但我还是高兴得不行。甚至叫我疑心是不是大仓老师偏向我呢?有个相好的同学要和我交换着看看,我没答应,把手册急忙塞进书包。我决心,下个学期要取得更好的成绩。
漫长的暑假结束了。九月一日举行了第二学期的开学典礼。仪式结束后校长又一次登上领操台宣布说:“这次根据需要,大仓老师将调到北木岛去任教。”
校长讲完后,大仓老师平静地登上领操台,恭敬地行了个礼,全校学生的目光一下子都静静地落在他身上。“同学们,在这即将分别的时刻,我有很多话要说,但胸里发闷,什么也说不出来。让我唱一支歌,来作为我的告别词吧!”
老师一字一字用力说完,便唱起了一首用当时流行歌曲改编的歌来:
挥帽依依别诸君朝夕相处情难分。
从此转任去北木,
师生之谊铭我心。
歌子唱跑调了,恐怕全国也找不出比这更糟糕的歌手了。但是老师认真的表情止住了同学们的失笑声,不由得使人心里发紧。我仔细看去,大仓老师果然用一只手挥着帽子,竭尽全力在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