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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手稿附上的信)


亲爱的波洛先生:

我兑现了我的承诺,随信附上与埃米亚斯·克雷尔之死相关事件的记述,请查收。时隔如此之久,我必须指出我的记忆也许并不那么准确,但我已经竭尽所能地写下了当时发生的事。

---菲利普·布莱克

---敬上


引自一九某某年九月埃米亚斯·克雷尔被谋杀的诸多事件之来龙去脉的记录……


我与死者之间的友谊可以追溯到我们很小的时候。我们两人的家在村子里彼此相邻,两家之间也是朋友。埃米亚斯·克雷尔比我大两岁多一点。虽然我们小时候不在同一所学校上学,但一放假我们就在一起玩儿。

鉴于我对他有长期的了解,我认为自己绝对有资格对他的性格和总体的人生观提供证明。我想直言不讳,对于任何一个熟悉埃米亚斯·克雷尔的人来说,认为他会自杀的想法都是极其荒唐可笑的。克雷尔永远都不会自杀,因为他太热爱生活了!在法庭上被告的律师认为克雷尔是受到了良心的折磨,在悔恨交加中服毒自杀,这对于任何了解他的人来说都是荒谬至极的。我可以说,克雷尔是个没什么良知的人,所以自然也不会因此受到内心的谴责。况且,他和妻子相处得不好,因此我想,他对于结束一段于他而言极不满意的婚姻生活,也不会感到良心不安的。他准备好要供养她,以及他们的孩子,而我确信在这个问题上他会毫不吝啬的。他是个慷慨大方的人,同时也很热心,讨人喜欢。他不仅是个杰出的画家,而且朋友们也都对他忠心耿耿。至少就我所知,他没有仇人。

我认识卡罗琳·克雷尔也有好多年了。她结婚之前我就认识她,那时候她经常到奥尔德伯里来做客。她是个有点儿神经质的姑娘,脾气容易失控,不能说不吸引人,但毫无疑问是个不太容易相处的人。

她几乎是立刻就对埃米亚斯表现出了爱慕之情。我并不觉得他真的很喜欢她,但他们还是会经常往一起凑,就像我所说的,她挺吸引人的,最终他们订婚了。埃米亚斯·克雷尔最好的朋友都对这桩婚事表示了担忧,因为他们认为卡罗琳对他来说很不适合。

这造成了最初的几年里克雷尔的妻子和他的朋友之间关系有些紧张,不过埃米亚斯很够义气,不会听了他妻子的要求就冷落疏远了老朋友。几年之后,他和我就重修旧好,而我也成了奥尔德伯里的常客。我还要补充一点,我是那个小姑娘卡拉的教父。我想这可以证明埃米亚斯把我当作他最好的朋友,也给了我一点权力,为这个无法再替自己说话的人说上几句。

言归正传吧,我是在事发之前五天到达奥尔德伯里的(我查阅了一本旧日记)。那天是九月十三日。我立刻就觉察出那儿的气氛有些紧张。当时那儿还住着一位埃米亚斯要为她画像的埃尔莎·格里尔小姐。

这是我第一次亲眼见到格里尔小姐,但我对她其实早有耳闻。早在一个月之前,埃米亚斯就在我耳边大谈特谈过她。他说他遇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姑娘。他说到她的时候热情高涨,我于是开玩笑地跟他说:“小心点儿,老伙计,不然你又该昏头了。”他让我别他妈犯傻了。他说他正在画那个姑娘,对她一点儿个人的兴趣都没有。我说:“鬼才相信呢!这种话我以前听你说过不知道多少遍了。”他说:“这次不一样。”而我则冷嘲热讽地说:“哪次你都说不一样!”然后埃米亚斯就显出一副焦虑不安、忧心忡忡的样子,说道:“你不明白,她只是个姑娘,跟小孩子也差不了多少。”他又补充说她对事物的观点很新潮,完全没有那种旧时的偏见。他说:“她很坦诚,不做作,而且天不怕地不怕!”

虽然嘴上没说,但我心里想埃米亚斯这次可是糟糕了。几周以后我听到了其他人的议论。有人说这个叫格里尔的女孩儿绝对是迷恋上他了,另一些人说埃米亚斯也不想想这姑娘才多大,于是又有一些人在暗中窃笑,说那个埃尔莎·格里尔其实心里明白着呢。更有一些说法,说那姑娘家里富得流油,总是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还说“她才是两个人中更主动的那一方”。而至于克雷尔的妻子会怎么想的问题,有人意味深长地说她肯定早就习惯这种事情了,还有些人则表示异议,说他们听说她醋意太浓,本来任何男人都会觉得偶尔出去放纵一下是合情合理的,但她愣是连一点儿机会都不给他。

我说起这些,是因为我觉得充分了解我到达那里之前的事态,是非常重要的。

我挺想见见这个姑娘的——她长得非常好看,很有吸引力——而且我必须承认,看到卡罗琳发火我还真是有点儿幸灾乐祸。

埃米亚斯·克雷尔本人可不像平时那样无忧无虑。尽管在跟他不太熟的人看来,他表现得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但我跟他的关系实在是太亲密了,所以我马上就注意到了各种表明他很紧张的迹象,比如脾气时好时坏,动不动就闷闷不乐地出神,特别爱上火发怒之类的。

尽管他一直以来在作画的时候都会变得喜怒无常,但他当时正在画的那幅画还是不足以解释他表现出来的那种紧张。他看见我来很高兴,一有机会他就私下里对我说:“你可来了,菲尔,真是谢天谢地。和四个女人住在一栋房子里,足可以让任何男人疯掉。再跟她们待在一起,她们就得把我送进精神病院了。”

这种气氛肯定让人很不舒服。如我所言,卡罗琳显然对于整件事情感到愤愤不平。尽管她表现得又礼貌又有教养,但她尽一切可能粗鲁地对待埃尔莎,简直没法让人相信!而她甚至连一句难听的话都不曾说过。埃尔莎则是公然地,明目张胆地和卡罗琳对着干。她知道自己现在占了上风,对那些良好教养之类的条条框框也无所顾忌,自然就有些为所欲为。结果就是,克雷尔在他不画画的大部分时间里都在和那个姑娘安吉拉打嘴仗。尽管他们俩在一起就总是打打闹闹,但通常关系还是挺融洽的。不过这一次,似乎无论埃米亚斯说什么或者做什么都不对劲,两个人动起真格的来了。家里的第四个女人是那个家庭教师。“苦瓜脸的老巫婆,”埃米亚斯这么叫她,“她对我厌恶至极,坐在那儿瘪着嘴,不停地挑我的刺儿。”

也就是那时候,他说了一句:“去他妈的女人吧!男人要想有片刻的安宁,就得躲女人远远的!”

“你就不该结婚,”我说,“你压根儿就不是那种应该成家的男人。”

他回答说现在说这些已经太晚了。然后又加上一句,说毫无疑问卡罗琳恨不得把他杀了才高兴。那是我第一次感觉到事情有些不对劲儿了。

我说:“你们这到底是要干什么啊?你和那个可爱的埃尔莎是认真的吗?”

他发牢骚似的说道:“她很可爱,对吗?有时候我真希望自己从来没有见过她。”

我说:“听我说,老伙计,你得控制住自己。你也不想再跟那些女人们纠缠不清了。”他看着我笑了,说道:“你说说倒是容易。可是我没法不去招惹女人,就是做不到。就算我做到了,她们也不可能不招惹我!”接着他耸了耸宽阔的肩膀,笑着对我说,“好啦,我希望所有这些到最后都能摆平。不过你不得不承认,这幅画还是不错的吧?”

他指的是他正在给埃尔莎画的那幅肖像。尽管我对绘画的专业技巧知之甚少,但我还是看出,这注定又将成为一幅能够展现他特殊才华的作品。

在作画的时候,埃米亚斯是个完全不同的人。虽然他也会嘟囔、抱怨、皱眉头、肆无忌惮地咒骂,有时候甚至会猛摔他的画笔,但他真的是极其快乐的。

只有当他回屋吃饭的时候,那两个女人之间的敌对气氛才会让他感到沮丧。这种敌意在九月十七日那天达到了最高点。我们那天吃了一顿让人难堪的午饭。埃尔莎那天尤其——说真的,我觉得只有用张狂来形容才合适了。她刻意地无视卡罗琳的存在,不住口地和埃米亚斯说个不停,好像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似的。卡罗琳则是轻松愉快地和我们其他人交谈,时不时就巧妙地说几句听起来平淡无奇,实际上却语带机锋的话。她没有埃尔莎·格里尔那种轻慢的坦诚,对卡罗琳来说,每一件事都是心照不宣,点到为止就可以了。

午饭后我们刚刚在客厅里喝完咖啡的时候,事情达到了高潮。我才对一个打磨得锃亮的山毛榉木雕头像发表了评论——那真是一件奇妙的艺术品——卡罗琳就说道:“那个头像出自一个年轻的挪威雕刻家之手,埃米亚斯和我都非常欣赏他的作品,我们希望明年夏天能够去拜访他一下。”她在平静的语气中显露出的那种拥有感让埃尔莎觉得无法忍受。面对挑战她可是从来不会放过的。她等了一小会儿,然后用她清晰而又有些过分强调的嗓音开口说话了。她说:“这个房间要是能够好好地布置一下就会更好看了。家具有点太多,等我住在这儿的时候我要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扔出去,只留一两件好的就行了。我想,我还要装上红棕色的窗帘,这样的话夕阳就可以通过西边的大窗户照到上面了。”她转向我说,“你不觉得那样会很好看吗?”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卡罗琳就开口了。她说话的时候柔声细语,但我觉得那种语气只能用危险来形容。她说:“你是想把这个地方买下来吗,埃尔莎?”

埃尔莎说:“我没有必要买。”

卡罗琳说:“那你是什么意思?”这时候她的声音一点儿都不温柔了,而是变得冷硬尖厉。埃尔莎哈哈大笑,说道:“我们非要在这儿演戏吗?算了吧,卡罗琳,其实你心里清楚得很!”

卡罗琳说:“我一点儿都不明白。”

埃尔莎回答道:“别那么逃避现实了。你假装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不知道,也没什么好处。埃米亚斯和我彼此相爱,这儿不是你的家,是他的。而我们结婚以后我要和他住在这里!”

卡罗琳说:“我看你是疯了。”

埃尔莎说:“哦,不,我才没疯呢,亲爱的,这个你知道。我想我们还是打开天窗说亮话比较简单一些。埃米亚斯和我都深爱着对方,这一点你已经看得很清楚了。只有一件事情是你应该做的,那就是你必须给他自由。”

卡罗琳说:“你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

不过她的声音里并没有什么底气。埃尔莎确实已经欺负到她眼皮底下来了。

正在此时,埃米亚斯·克雷尔走进屋来,埃尔莎笑着说道:“如果你不相信我,问他好了。”

卡罗琳说:“我会的。”

她丝毫没有停顿,紧接着说道:“埃米亚斯,埃尔莎说你要娶她,是真的吗?”

可怜的埃米亚斯,我很同情他。任何一个男人碰上这种被强加到头上的场面,肯定会觉得自己像个傻瓜。他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开始咆哮起来。他对着埃尔莎喊,问她为什么就不能他妈的管住自己的嘴?

卡罗琳说:“这么说是真的了?”

他站在那儿什么也没说,只是用手指头在衬衫领子里头绕来绕去。他小的时候每次陷入困境的时候都会这么干。这可怜的家伙,他想试着让自己说的话显得威严一些,不过当然了,怎么也办不到。他说:“我现在不想讨论这个。”

卡罗琳说:“但我们要讨论这个!”

埃尔莎插嘴说道:“我觉得只有告诉卡罗琳,对她来说才显得公平。”

卡罗琳极其平静地说道:“是真的吗,埃米亚斯?”

他看上去有些羞愧难当。男人被女人逼到走投无路的时候总是这样。

她说:“请你回答我,我必须知道。”

他猛地抬起头,就像一头斗牛场上的公牛一样,脱口而出:“当然是真的,但我现在不想讨论这个。”

说完他转过身,大步走出了房间。我跟在他身后走出去,我可不想跟这两个女人一起留在屋里。在阳台上我追上了他,他正在那儿大声地咒骂。我从没有见过哪个男人骂人骂得那么狗血喷头的。然后他又对着我愤怒地咆哮道:“为什么她就不能管住她的嘴?他妈的,她为什么就不能管住嘴?现在麻烦来了吧!而我还必须完成这幅画!你听见了吗,菲尔?这是我画过的最好的画,是我这辈子最好的作品。可这两个愚蠢至极的女人还非要瞎搅和!”

然后他稍稍平静了一些,说女人就是从来都搞不清楚轻重缓急。

我忍不住露出了微笑,说道:“唉,真见鬼,老伙计,这些可都是你自找的啊。”

“我还不知道吗!”他咕哝着,然后又补充道,“但你必须承认,菲尔,哪个男人见了她都有可能会不知所措的。这也没什么可责备的,卡罗琳应该理解这个。”

我问他如果卡罗琳被逼急了,死活不答应离婚怎么办。

可是这时候他又开始走神了,我又重复了一遍,他才漫不经心地说道:“卡罗琳永远都不会怀恨在心的,这个你不明白,老伙计。”

“你们还有孩子呢。”我给他指出来。

他一把拉住我的胳膊。

“菲尔,老伙计,我知道你是好意,不过你也别再像只乌鸦似的喋喋不休啦。我能处理好自己的事情。最后所有这些都能圆满解决的,不信你就等着瞧吧。”

这才是埃米亚斯——一个彻头彻尾毫无道理可言的乐观主义者。现在他又兴高采烈地跟我说:“让她们这帮人都去死吧!”

我也不记得我们后来是否还谈了些别的事情,不过几分钟之后卡罗琳昂首阔步地来到了阳台上。她戴着一顶帽子,那是一顶有点儿奇怪、松松地垂下来的深棕色帽子,戴在她头上还挺漂亮。

她用听起来绝对跟平时别无二致的声音说道:“埃米亚斯,把那件沾了颜料的外套脱了,我们该去梅瑞迪斯家喝茶了,你不记得了吗?”

他瞪大了眼睛,有些结巴地说道:“噢,我忘了,对,我们当……当……当然要去。”

她说:“那就赶快去收拾收拾自己,别把自己弄得跟个捡破烂的似的。”

尽管她说话的声音很自然,却不看他。她向一丛大丽花走过去,开始去摘一些已经开败了的花。

埃米亚斯慢慢地转过身,走进了屋子。

卡罗琳跟我聊了起来,她说了很多。说到这样的天气究竟能不能再持续一段时间,还说到这儿附近会不会有鲭鱼,如果有的话,埃米亚斯、安吉拉和我也许会喜欢去钓钓鱼。她可真让人吃惊,我开始要对她刮目相看了。

不过我自己心里想,这也正表明了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她有着强大的意志力,能够完全地控制自己。我不知道那个时候她是不是已经下定决心要杀了他,就算是我也不会感到意外的。而且她完全可以动用她绝对清晰而果敢的头脑,仔细周密、不露声色地制订出一个杀人计划来。

卡罗琳·克雷尔是个极其危险的女人。那个时候我就应该意识到,她绝不会这样善罢甘休的。但我像个傻子似的,以为她已经下定了决心去接受不可避免的事实,或者也可能是她认为,假如她表现得还像通常那样,埃米亚斯就有可能回心转意呢。

很快其他人也都出来了。埃尔莎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同时还有点儿得意扬扬。卡罗琳看都没看她。安吉拉这回真算是打破了这种尴尬,她出来的时候跟威廉姆斯小姐争执着,说她就想穿身上这条裙子,别的哪条都不想换。这条就相当好,至少对亲爱的老梅瑞迪斯来说已经足够了,反正他也从来不会去注意这些。

最终我们出发了。卡罗琳和安吉拉走在一起,而我和埃米亚斯并排。埃尔莎自己一个人走,边走边微微笑着。

我本身并不欣赏她,这种人太厉害了,但我不得不承认,那天下午她看起来漂亮得令人难以置信。女人在如愿以偿的时候都是这样的。

那天下午发生的事儿我完全记不清楚了,印象都是模模糊糊的。我记得老梅里出来迎接我们。我想我们先是围着花园走。我记得我和安吉拉花了很长时间在讨论如何训练小猎犬去抓老鼠。她吃了特别多的苹果,让人不敢相信,居然还使劲劝我也要多吃。

我们回到屋子那儿的时候,就坐在那棵大雪松树下喝茶。我记得梅里看上去很心烦意乱。我猜可能是卡罗琳或者埃米亚斯跟他说了什么。他一会儿怀疑地看看卡罗琳,一会儿又瞪着埃尔莎。这老家伙似乎是担心极了。卡罗琳当然或多或少地喜欢有梅瑞迪斯这么个忠心耿耿的柏拉图式的朋友围着她转,而且永远都不会做什么过火的事儿。她就是这种女人。

喝过茶以后梅瑞迪斯匆匆忙忙地找到我。他说:“听我一句,菲尔,埃米亚斯可不能这么干!”

我说:“你别搞错啊,他就是打算这么干。”

“他可不能就这样抛妻弃女地跟那个姑娘跑了。他比她大得太多了,我看她最多也就十八。”

我跟他说格里尔小姐已经满二十了,而且相当老练。

他说:“不管怎么说,那也是个还没完全长大的孩子。她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可怜的老梅瑞迪斯。无论什么时候都要做个侠肝义胆的正人君子。

“别担心了,老哥。她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还乐在其中呢!”

我们也只有机会说上这么几句。我心想没准儿梅里是因为想到卡罗琳可能要成为一个弃妇才感到心烦意乱的吧。一旦离婚成为定局,她可能就会期盼着这个对她痴心不改的老朋友来娶她。不过我的脑海里忽然蹦出一个念头,也许那种不抱任何希望的默默奉献才是他更喜欢也更擅长的呢。必须承认,想到有这种可能,让我忍俊不禁。

很奇怪,对于我们去参观梅瑞迪斯那间散发着怪味儿的屋子的事情,我几乎什么都不记得了。他喜欢向别人展示他的爱好,而私下里我总是觉得这简直无聊透顶。我想,在他就毒芹碱的功效发表长篇大论的时候,我应该是和其他人一起在那儿,不过我也记不太清了。而且我也没看到卡罗琳偷拿那东西。如我所言,她是个很机敏的人。我的确记得梅瑞迪斯大声地朗读柏拉图的书里描述苏格拉底死亡的片段。我觉得那实在枯燥,这些古典的东西总是让我不胜其烦。

关于那天的事情我也想不起更多的了。我知道,埃米亚斯和安吉拉大吵了一架,我们剩下的人倒觉得这样挺好,因为它省去了其他麻烦。后来安吉拉一溜烟儿地去上床,临了还不忘骂上一阵。她说第一,她要报复他;第二,她巴不得他去死;第三,她希望他得麻风病死,那样的话是他罪有应得;第四,她盼着能有一根香肠粘在他鼻子上,永远都弄不下来,就跟童话故事里一样。她一走我们就都笑了,实在是忍不住,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啊!

卡罗琳在那之后马上就上床睡觉去了。威廉姆斯小姐跟在她的学生后面也消失了。埃米亚斯和埃尔莎一起去了花园里。很显然没人需要我陪着,于是我就自己去散步。那天的夜色很美。

第二天早上我下楼晚了。餐厅里一个人都没有。说来好笑,有些事情你就是会记得。那天我吃的腰子和熏肉的味道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腰子很棒,是蘸了芥末的。

后来我就溜达出去找其他人。我走到外面的时候一个人都没看见,抽了根烟的工夫,就碰见威廉姆斯小姐跑来跑去找安吉拉。那天她本来应该学着修补旧衣服的,结果又偷懒躲起来了。我走回大厅,听见埃米亚斯和卡罗琳正在书房里吵架。他们说话的声音很大,我听见她说:“你和你那些女人!我想杀了你,哪天我一定要杀了你。”埃米亚斯说:“别犯傻了,卡罗琳。”接着她说:“我可不是说着玩儿的,埃米亚斯。”

唉,我不想再听下去了,于是又一次走出来。我沿着阳台往另一个方向闲逛,偶然间看见了埃尔莎。

她正坐在一张长椅上,而长椅正好在书房窗户的下面,窗户开着。我能想象到里面的人所说的话应该没有什么躲过了她的耳朵。她一看见我就站起身,镇定自若地向我走过来。她脸上挂着微笑,拉着我的胳膊说:“这真是个美好的早晨,对不对?”

对她来说当然是个美好的早晨!这姑娘可真够残忍的。不,我想这仅仅是出于坦诚和缺乏想象力吧。她唯一关心的只是她自己想要得到的东西。

我们站在阳台上聊了差不多五分钟,然后我听到书房门砰的一声被关上,埃米亚斯走了出来,满脸通红。

他不由分说地一把抓住了埃尔莎的肩膀。

他说:“来吧,你该去坐在那儿了。我要接着画画。”

她答道:“好吧。我这就上去拿件毛衣,风有点儿凉。”

接着,她走进了屋子。

我不知道埃米亚斯是否想要跟我聊上几句,不过他没说太多,只说了一句:“这些女人!”

我说:“打起精神来,老伙计。”

然后我们都没再说话,直到埃尔莎再次从屋子里走出来。

他们俩一起往下走去巴特利花园,而我则返回屋子里。卡罗琳正站在大厅中,我觉得她根本没注意到我。卡罗琳有时候就是会这样。她看上去好像刚刚恢复神志。她嘴里在小声嘟囔着什么,不是对我说,而是自言自语。我只听出了几个字——“太残忍了……”

那就是她说的话。然后她从我身边经过上楼去了,似乎依然没瞧见我一样——就像沉浸在自己内心深处。我想(你也知道,我其实没权利这么说)她应该是上楼去拿药的,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她下定决心要动真格的了。

正在此时,电话铃响了起来。在有些人家里他们会等着仆人去接,不过因为我经常出入奥尔德伯里,已经多多少少把自己当成这个家里的一员了,所以我就拿起了电话。

电话那头是我哥哥梅瑞迪斯的声音,听上去非常不安。他说他去过了实验室,发现装毒芹碱的瓶子空了一半。

我现在已经知道当时应该怎么做就好了,因此也没必要再去重复。只是这件事情太过意外,让我脑子直发蒙,被吓了一大跳。而那边的梅瑞迪斯也是不知所措。这时候我听到楼梯上有脚步声,只能立刻告诉他赶快过来。

我亲自下去迎他。也许你还不了解那儿的地形,我们两家之间最近的路是需要划船划过一条小溪的。我沿着那条小路走下去,前往小船停靠的码头,路上要从巴特利花园的围墙底下经过。我能够听到埃米亚斯一边画画一边和埃尔莎聊天,听上去兴高采烈、无忧无虑。埃米亚斯说天气热得让人吃惊(确实,就九月份来说,那天太热了),而埃尔莎说从她坐着摆姿势的地方,也就是围墙的垛口那儿能够感觉到从海面上吹来的凉风。接着她又说:“亲爱的,我能休息一会儿吗?我摆姿势摆得身体都僵死了。”然后我听见埃米亚斯喊道:“想都别想,忍着吧,你是个坚强的姑娘,我告诉你,很快就好了。”我听见埃尔莎说:“你个死鬼!”然后哈哈大笑。接着我走远了就听不见了。

梅瑞迪斯正从对岸划过来,我在岸边等着他。他拴好小船,走上台阶,脸色苍白,愁云密布。他对我说:“菲利普,你脑子比我好使,你说我应该怎么办?那个东西太危险了。”

我说:“这件事你能绝对肯定吗?”要知道,梅瑞迪斯总是有点儿稀里糊涂的。也许正因为如此我才没有特别把这件事当真。他说他很确定,昨天下午那个瓶子还是满的。

我说:“那你一点儿都想不出来是谁偷的吗?”

他说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出来,问我有什么看法。有没有可能是某个仆人拿的?我说我猜也可能是吧,不过在我看来,这种可能性很小。我问他不是一直都把那扇门锁着吗?他说一直都锁,然后又开始长篇大论地说什么发现窗户下面开了个几英寸的小缝,也许有人从那儿钻进去了之类的话。

“意外失窃?”我表示怀疑地问道,“梅瑞迪斯,在我看来,还有更严重的可能性呢。”

他问我到底是怎么想的。我说如果他确定不是他搞错了,那么就有可能是卡罗琳拿去想要毒死埃尔莎——或者反过来,是埃尔莎拿去想要除掉卡罗琳,好为她的爱情铺平道路呢。

梅瑞迪斯打了个激灵。他说这太荒谬,太耸人听闻了,不可能是真的。我说:“毕竟药不见了。你怎么解释?”他当然解释不了。实际上他也像我这么想过,只是不愿面对事实罢了。

他又说道:“我们该怎么办?”

我真是愚蠢到家了,居然说:“咱们得从长计议。要么你就趁着大家都在场的时候当众宣布,说丢了一些毒药;要么你就单独跟卡罗琳谈,给她施加压力。如果你能确信她跟此事无关,那么再对埃尔莎如法炮制。”他说:“像她那样的女孩!她不可能拿的。”我说我可不会把她排除在外。

我们一边说着一边往上面房子那里走。我说完最后那句话之后,有那么一小会儿谁都没再开口。我们又再次路过了巴特利花园,我听到了卡罗琳的声音。

我想也许是那三个人又在吵架了,不过实际上我听见他们在讨论安吉拉的问题。卡罗琳在提出异议。她说:“这样对待这姑娘也太严厉了。”而埃米亚斯则很不耐烦地进行了反驳。正当我们走到花园门口的时候,门开了。看见我们,埃米亚斯有点儿吃惊。卡罗琳正要从里面出来。她说:“你好,梅瑞迪斯。我们刚刚在讨论送安吉拉去上学的问题。我完全不敢肯定这么做对她是否有好处。”埃米亚斯说:“别替那丫头太操心了,她不会有问题的。谢天谢地,她可算要走了。”

正在此时,埃尔莎从房子那里沿着小路跑下来,手里拿着一件深红色的套头毛衣。埃米亚斯对她咆哮道:“动作快点儿,快去摆好姿势。我可不想耽误时间。”

他回到他的画架前。我注意到他走起路来有些踉跄,于是想他是不是喝过酒了。男人在眼前这种一团乱麻的局面下喝点儿酒,我想也都是情有可原的吧。

他抱怨道:“这儿的啤酒也太热了。为什么我们就不能在这下面存一些冰块呢?”

接着卡罗琳·克雷尔说道:“我去给你拿些刚冰好的啤酒下来。”

埃米亚斯咕哝了一句:“谢谢啊。”

然后卡罗琳就关上了巴特利花园的大门,追上我们,一起回了屋子。我们在阳台上坐下,她则进了屋门。约莫五分钟以后,安吉拉拿着两瓶啤酒和几个玻璃杯走出来。那天很热,我们见到啤酒都高兴坏了。我们正喝着呢,卡罗琳从我们身边走过去,手里拿着另一瓶啤酒,说她要拿下去给埃米亚斯。梅瑞迪斯自告奋勇说他可以替她去,不过她很坚决地说她要亲自送去。我心想我可真傻,这分明就是她在吃醋嘛。她忍受不了让那两个人单独待在下面。也正因为如此,她刚才就已经找过一个勉强的借口,打着要讨论安吉拉离家就学的幌子下去过一次了。

她沿着那条蜿蜒的小径往下走去,梅瑞迪斯和我目送着她。我们还是没有作出决定到底该怎么办。这时候安吉拉又吵着要我跟她一起去游泳。看起来不可能让梅瑞迪斯一个人去应对,于是我对他说:“午饭以后。”他点点头。

接着我就和安吉拉一起去游泳了。我们在小溪里畅游了一个来回,然后躺在石头上晒太阳。安吉拉有点儿不爱说话,这正合我意。我暗下决心,一吃完午饭就要把卡罗琳叫到一边,直截了当地指责她偷拿了毒药。让梅瑞迪斯干这件事是没用的,他太懦弱了。不行,我要毫无保留地给她施加压力。这样一来她就不得不把东西还回来了,或者即使她不肯还,也绝不敢再用。翻来覆去地想过这件事以后,我已经相当确信是她拿的了。埃尔莎这姑娘太理智,太冷酷无情了,不会冒这个险去摆弄毒药的。她很讲求实际,肯定会先图自保。而卡罗琳从骨子里就喜欢做这种危险的事情——她情绪不稳定,容易被一时冲动冲昏头脑,而且还特别神经质。当然啦,要知道,我心底总有一种感觉,依然觉得有可能是梅瑞迪斯搞错了。或者也许是某个仆人在那里乱翻东西,不小心弄撒了一些而又不敢承认。你也知道,毒药这东西想起来实在是有点儿耸人听闻,让人很难信以为真。

直到事情发生的时候。

我看表的时候发现时间已经很晚了,安吉拉和我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回去吃午饭。大家刚刚坐好,所有人都在——除了埃米亚斯,他留在下面的巴特利花园继续作画。对他来说这是习以为常的事情,而且私下里我也认为他今天选择这种安排是无比明智的。不然这可能又会是一顿让人尴尬的午餐。

我们在阳台上喝咖啡,我真希望我能把卡罗琳当时的样子和行为举止记得更清楚一些。无论如何,她看起来一点儿都不兴奋,留给我的印象是安静,还带着些许悲伤。这女人可真是个魔鬼!

因为我觉得冷静地毒死一个人是一件极其残忍的事情。如果旁边放着一把左轮手枪,她拿起来一枪打死他,我觉得这尚且可以理解。但这是冷酷的、蓄意的、报复性的毒杀啊……而且还如此冷静,如此泰然自若。

她站起身,用一种再自然不过的口吻说,她要把咖啡拿下去给他。然而她知道——她一定非常清楚——到这时候她一过去就会发现他已经死了。威廉姆斯小姐和她一起去的。我不记得是否是卡罗琳提出的要求,我宁可认为是。

两个女人一起走了。之后不久梅瑞迪斯也离开了。我正想着要找个借口去追上他,就看见他又从小路跑回来了。他面如死灰,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们得找个医生,快,埃米亚斯他——”

我一跃而起。

“他病了——不行了?”

梅瑞迪斯说:“恐怕他是死了……”

那一刻我们都忘了还有埃尔莎。但她突然发出一声尖叫,就像是女鬼的哀号。

她叫道:“死了?你说他死了?”随即就跑了出去。我从没见过有谁能像她那样跑的,像是一只小鹿,像猛然受了一击,也像一个暴怒的复仇女神。

梅瑞迪斯气喘吁吁地说:“追上她。我去打电话。快去追上她。你不知道她要干什么。”

我紧跟着她。也幸亏我跟上去了,否则的话她可能轻而易举就把卡罗琳杀了。我从未见过如此的悲痛和如此疯狂的仇恨。所有优雅和教养的伪装都被撕得粉碎。你能够看出她的父亲以及她父亲的双亲都是工人出身,失去爱人的那一刻她便返璞归真了。如果有可能,她会去抓卡罗琳的脸,去扯她的头发,甚至把她扔出墙外。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她认定卡罗琳是用刀刺死他的。自然地,她完全搞错了。

我把她拉开,接着威廉姆斯小姐就接手了。我必须承认,她很懂行,没用多久就让埃尔莎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她告诉她必须要平静下来,不能那样大吵大闹、拳脚相加。那个女人还真是厉害,她的方法确实奏效了。埃尔莎安静了下来,只是站在那儿一边喘息着一边发抖。

至于卡罗琳,就我看来,她的面具已经被摘掉了。她站在那里,出奇的平静,你可能会以为她有些失魂落魄,但她其实没有,她的眼神泄露了天机。那双眼睛很警觉,她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那样默默地提防着。我猜,她已经开始感到害怕了……

我走过去跟她说话,并且压低了声音。我想另外两个女人都听不到。

我说:“你这个该死的凶手,你杀了我最好的朋友。”

她往后退缩了一下,说道:“不,哦,不是的,他……他是自杀的……”

我紧紧盯着她的眼睛,说道:“你可以把这套故事——说给警察听。”

她确实说了,而他们不相信她。


菲利普·布莱克的陈述到此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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