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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六小时寂寞的长途,

到你头边放一束红山茶,

我等待着,长夜漫漫,

你却卧听着海涛闲话。

选自《灾难的岁月》,星群出版社1948年版

【赏析】

此诗题作“口占”,似乎是诗人在墓地即目所见,出口成章,没有经过长期的思索和酝酿。看过诗题,再看诗篇本身短短四行,既无沉痛的语言,也不见泪水的痕迹,给人的印象并不强烈。倘若知道了诗人和被凭吊者萧红特殊而不幸的遭遇,那么就会另眼相看了。

萧红是我国著名的女作家,老家在黑龙江省呼兰县,她很早就从东北逃亡进关,辗转呼号,用自己的笔投入了抗日的洪流。令人无限惋惜的是,就在太平洋战争爆发之际,她因病而得不到正常的治疗,死在极度混乱中的香港。这位才华横溢的女作家壮志未酬,英年早逝,对于当时同样在香港坚持抗日的友人戴望舒来说,自然是一个极大的刺激,可是当时要埋葬萧红谈何容易,戴望舒“他们多方设法,托日本《朝日新闻》的一位记者,弄到一张证明,几个朋友,搞到一辆板车,自己拉着,走了六、七个小时,将萧红的遗体拉到了浅水湾埋葬”。(杜宣:《忆望舒》,《文学报》1983年8月18日)浅水湾一带原来山明水秀,筑有不少别墅,萧红临死前曾在拍纸簿上向身旁友人写过这样的话:“我将与蓝天碧水永处,留得那半部《红楼》给别人写了。”(骆宾基:《萧红小传》)可是到后来浅水湾的沙滩上只插了一块写有“萧红之墓”的木签。一抔黄土,四个大字,萧红生前是那样坎坷不幸,而身后又偏偏是那样寂寞、凄楚!

死者是如此,活者也是如此。戴望舒曾因宣传抗日而被日本宪兵投入监狱,受尽了折磨。出狱以后,原先在香港宣传抗日的大批作家和文化人经过党组织的帮助,早已纷纷离港潜返内地,戴望舒孤身一人,只好苦苦地、寂寞地等待、等待……几年以后,到了1944年11月,诗人前来凭吊萧红墓。“走六小时寂寞的长途”,诗篇缓缓而起,没有过头的形容和修饰,显得极其平实、自然,“六小时”说明时间之长,“长途”说明距离之远,“寂寞”既是诗人其时其地的实际感受,又是诗人长期以来心境的真实写照,推而广之,它又何尝不是萧红不幸的原因所在!第二行“到你头边放一束红山茶”, 为诗篇带来了一线亮色,萧红爱花,也常在作品中写到各式花卉,如今送上一束鲜艳的山茶花,不就是对死者最大的告慰?不就是萧红生前气质和风采的生动再现?再说,君子生前之交淡如水,死后得一束鲜花足矣,又何必他求?这才是真正的诗人的祭礼!

前人作绝句,很讲究第三行所起的转折作用,元人杨载说过一番精辟的话:“大抵起承二句固难,然不过平直叙起为佳,从容承之为是。至如宛转变化,工夫全在第三句,若于此转变得好,则第四句如顺流之舟矣。”(《诗法家数》)《萧红墓畔口占》在篇幅和结构方面同绝句很相近,它的第三句与“平直叙起”的第一、第二句不同,用了两个四言短句,在形式上起到了明显的顿挫作用,而从内容上看,和第四句合起来,更是具有多层转折的含义:“我”原是为凭吊而来的,为送花而来的,为此不避路途之远,不惮时间之长,想不到一旦到了墓地却反过来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处于“等待”中的自己,这是第一层;“我”向往光明,等待胜利,可是四周却是“长夜漫漫”——形势仍然严峻,前途未容乐观,这是第二层;此时此地,“我”多么希望有人和自己谈心、对话啊,“你”原先不也是惯于向“长夜”抗争,在黑暗中苦苦“等待”着黎明吗?倘若“你”地下有知,想来当会和我有同感吧?这是第三层;可是“你”为什么“卧听着海涛闲话”?是在庆幸自己摆脱了黑暗的纠缠,走完了人生的旅途?还是在汹涌的海涛中终于听到了胜利的消息,安然地达观地“等待”着即将到来的一切?这是第四层。此外,读者也许还可以领悟到更多的意蕴。

总之,这不是一首普通的伤逝之作,它包含着真挚的怀念,深沉的感慨,对自己和友人的生命之旅的追索和反思。     

(孙光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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