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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岸的丛林成空中的草地;
堤上的牛车在天半运行;
向上游去的货船
只从浓雾中传来沉重的橹声,
看得见的
是千年来征服汉江的纤夫
赤裸着双腿倾身向前
在冬天的寒水冷滩喘息……
艰难上升的早晨的红日,
不忍心看这痛苦的跋涉,
用雾中遮住颜脸,
向江上洒下斑斑红泪。
1957年
选自《生活的歌》,
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
【赏析】
1957年岁末,诗人离开北京他所任教的中央文学讲习所,下放到管九个省水利建设的长江流域规划办公室“挂职”生活。这时中国刚刚经历过一场浩大的政治运动,又面临着另一场将带来巨大灾难的经济运动(后来历史这样证明了)。《雾中汉水》是作者赴职途中于“中国唯一的一条从北向南的大江汉水”的小火轮上写的。“小火轮逆水而上,每一个小码头都有客货上下,蜗牛般爬行,使我有机会观察体验。”《生活的歌·自序》诗中记载的只是他途中所见、所感的真实情状。却未曾料到,这首短诗——连同他途中创作的另一些作品如《川江号子》等,在当时一片矫情虚饰的诗风中,以其严峻的真实成为一个沉重年代的情态和呼声的概括(二十多年后,当美籍华人作家聂华苓和他丈夫、美国诗人安格尔,把这些作品译成英文时,就这样认为的);也未曾料到,由于这些作品,诗人挨了整,最终被赶出北京,回到故乡福建。
蔡其矫曾被视作一个“山水诗人”。对大自然的倾心和对旅行的偏爱,使他对于自然美的观察和表现,常有自己独特的角度和发现。《雾中汉水》也有这个特点。“两岸的丛林成空中的草地/堤上的牛车在天半运行”,开头两句写的是作者在船中所见。枯水季节水浅岸高的特殊条件和雾中的环境,使本来应当在视平线下的“两岸丛林”和“堤上牛车”,化为“空中的草地”和升在“天半运行”。视角的变异使熟悉的景物产生一种陌生效应,便构成了这两句诗的一种全新的审美境界和情致。这种审美境界和情致,不是诗人主观创造的,靠的也不是语言的技巧,而是诗人在生活中的独到观察和提炼。诗的第二部分(第3行至第8行),写的虽然也是作者的船上所见:于茫茫雾中只能听到上行货船的沉重橹声,看到倾身向前的纤夫赤棵的双脚。但作者选择这样的细节,并赋予形象这样的沉重感,显然倾注着诗人强烈的主观情绪。眼前景物的沉重形态,和当时作者对现实的沉重感受,二者叠合在一起,意与象交融,使这个形象超越了事象本身的描绘,包容着更广阔的历史内涵和社会内涵,具有一定的暗示性和象征意味。接下去的四行,是对上述描绘的进一步抒发。虽然未曾离开全诗一致的景物描绘,但由于诗人主观情绪的进一步介入,而使景物呈现出独特的意象。以“艰难上升”来修饰雾中的日出,不仅准确,而且深刻,又并未脱离事物自身的特点;当纷射在雾中的阳光,被描写为红日“不忍心看这痛苦的跋涉”,而向江上洒下的斑斑红泪,意象的奇特产生了强烈的震撼效果。其实“不忍心“的不是红日,而是诗人。主体向客体移入,并完全替代了客体,使这首诗从冷静的客观描绘、主观情绪的渗透,而到主体的全部移入,从而达到了情绪的高潮。
在这里可以看到,蔡其矫以自然景物为表层意象的作品,常常具有两个视角,一是自然的视角,准确地、独到地把握事象的客观形态;一是社会的视角,在客观事象的表层中,富于穿透力地蕴喻着历史的、现实的情致。二者交错,相融、叠合、互为隐喻,从而构成一种特殊的审美和认知的境界。
(刘登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