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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柄桂桨敲碎青琉璃

几则罗曼史躲在阳伞下

我的,没带来,我的罗曼史

在河的下游

如果碧潭再玻璃些

就可以照我忧伤的侧影

如果舴艋舟再舴艋些

我的忧伤就灭顶

八点半。吊桥还未醒

暑假刚开始,夏正年轻

大二女生的笑声在水上飞

飞来蜻蜓,飞去蜻蜒

飞来你。如果你栖在我船尾

这小舟该多轻

这双桨该忆起

谁是西施,谁是范蠡

那就划去太湖,划去洞庭

听唐朝的猿啼

划去潺潺的天河

看你濯发,在神话里

就覆舟。也是美丽的交通失事了

你在彼岸织你的锦

我在此岸弄我的笛

从上个七夕,到下个七夕

选自《莲的联想》

【赏析】

这首《碧潭》是诗人和他夫人的爱情连理枝上所结的一枚金果。当然,仅仅将《碧潭》看作是诗人自己爱情生活的写真,那就太简单也太狭隘了。余光中的《碧潭》写爱情生活中的忧伤、喜悦和幻梦,将个人感受与普遍意义结合起来,表现了许多中国读者都可以共鸣共感的心灵世界,是爱情诗中格调脱俗、境界高华之作。

《碧潭》一诗,极尽时空交感之妙。所谓“交感”,就是将时间与空间作交揉错综的艺术处理。从空间看,全诗的空间由小而大,由近而远,由地下而天上,由地球而浩茫的广宇,构成了一个多层次的辐射性的深广空间结构。“碧潭”,是台北市南郊的名胜,湖水清碧,故名碧潭。诗的四节,围绕“碧潭” 这一不大的特定空间落笔,以游湖的双双情侣与女大学生的笑声,来侧写诗中抒情主人公怀人不至的惆怅忧伤,以及想象中的伊人自远方来的喜悦。台湾与大陆之间本来有海峡阻隔,可是抒情主人公却妙想天开,将恋人比为西施和织女,将自己拟为范蠡与牛郎。于是,谁谓海阔?一舟可渡。谁谓河广?一苇可航。在五六节中,空间就由宝岛而大陆,由人间而太湖,由洞庭而上界的天河、碧落。与这种空间结构相适应,余光中的时间设计也颇见颖慧的诗心,从“八点半”和“夏正年轻”来看,诗人首先写的是夏日的早晨,然后以此为基点,一方面让时间逆向倒流,“听唐朝的猿啼”,“看你濯发,在神话里”,回到唐朝甚至混沌未分的神话时代,一方面让时间顺向超越,“从上个七夕,到下个七夕”,驰向无尽的未来。这样,巧妙的时空设计与配合,就构成了这首诗艺术构思的主要框架,或者说诗的结构的主要框架。

这首爱情诗强调本土传统文化因素和历史神话背景,如化用古代诗人的名句,活用古典辞赋中的意象,运用言之凿凿而又渺渺难寻的神话传说,所以它的语言就自然呈现出古典的色彩与芬芳。“桂桨”,作为对芬芳华美的一种象征与暗示,就是从屈原《九歌·湘君》中的“桂櫂兮兰枻,斲冰兮积雪”中化出。“琉璃”用以状水,如欧阳修《采桑子》中就有“无风水面琉璃滑”之语,而余光中在“桂桨”与“琉璃”之间系之以“敲碎”这一词组,就富于动势而又颇具现代感。诗的第二节的“如果碧潭再玻璃些”与“如果舴艋舟再舴艋些”,也是李清照《武陵春》词的意象的点化与活用,至于划去“太湖”“洞庭”而听“唐朝的猿啼”,“划去潺潺的天河”而“濯发”“织锦”与“弄笛”,其想象之丰美,固然如早霞灿烂,其词语之雅致,也洋溢着古典的馨香。《碧潭》诗语的现代美,主要表现为矛盾语和倒装句法。例如已说“如果舴艋舟再舴艋些,我的忧伤就灭顶”,而加上“栖在我船尾”的恋人,诗人却反说“这小舟该多轻”,前后冲突,立即形成矛盾局面,不言欢快而欢快自见,这就是矛盾语奇妙的美学效果。又如“交通失事”本来绝对是悲剧性的,然而诗人却冠之以“美丽”,出人意料,富于谐趣而意味深长。倒装句法的运用,在《碧潭》中也数见而效果动人,如“我的,没带来,我的罗曼史/在河的下游”“飞来你”“看你濯发,在神话里”等句,就是将平顺的词序作适度与适当的颠倒组合,使句势劲健而饶有变化,显示出现代新诗的句法风采。

(李元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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