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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和田古称“于阗”。“其国丰乐,人民殷盛。”公元5世纪初期,曾经到访此地的法显在其著作《佛国记》中记录如是。而且据说当时和田僧侣有数万之众,简直称得上是佛教王国了。

法显也曾在此看到过“行像”仪式。和田寺院众多,仅规模庞大的就有十四座。从4月1日起,十四座寺院依次将佛像请上彩车供众人随行瞻仰。每寺一日,所以行像仪式总计持续十四天。其中,瞿摩帝寺规模最大,且国王最受敬重,故而最先行像。行像所用彩车高约三丈,七宝庄校,悬缯幡盖,金银珠玉,美不胜收。

两百多年后,从天竺求经归来的玄奘路经此地。《大唐西域记》称和田为瞿萨旦那,即“大地乳汁”的意思。传说上古时期,最先统一了此地的国王久久未有子嗣,于是就向毗沙门天祈愿。后来佛陀显灵终得贵子,但却苦于无奶喂养。国王无奈,只得再求灵法。不久,庭院土地隆起后宛如乳房,乳汁涌出滋养了王子。故事中国王之所以向毗沙门天祈祷,就是因为毗沙门天自古以来便居于此。唐代,掌管和田一带的行政机构叫作“毗沙都督府”,据说也是因此而得名。

古代,于阗王曾用姓“毗沙”,但不知何时汉字表记成了“尉迟”。正如唐长安城中撒马尔罕人取康姓、喀什人用裴姓一样,和田人也一改传统开始了“尉迟”这一姓氏的使用。“尉迟”一姓中有名的人物有住在长安长寿坊的尉迟敬德,作为大唐武将,他曾为太宗出生入死,新旧《唐书》都为其单独列传。此外,尉迟跋质那和尉迟乙僧父子都是名噪一时的丹青妙手。而住在长乐坊中的尉迟青官至将军,同时也是音乐大家。文宗大和年间(公元827~835年),长安的尉迟章也以“善吹笙”广为人知。所谓“万方乐奏有于阗”。在音乐方面,于阗和龟兹堪称西域双璧,为世人称道。

下了吉普车踏入和田地委招待所时,我悠悠地吟诵起毛主席的一首词来。之前在乌鲁木齐机场候机时,我发现这首词高挂在机场候机大厅里,全文如下:

长夜难明赤县天,百年魔怪舞翩跹,人民五亿不团圆。

一唱雄鸡天下白,万方乐奏有于阗,诗人兴会更无前。

这首词是1950年10月为了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一周年,毛主席在北京中南海怀仁堂观看少数民族歌舞晚会时所作的。确切地说,是毛主席作给诗人柳亚子先生的词(即《浣溪沙·和柳亚子先生》)。柳亚子虽然已经作古,但却是中国近代文学史上不可忽视的人物,成就斐然。他还和出生于日本横滨的漂泊诗人苏曼殊(1884~1918年)交好,在其死后帮忙整理年谱。当日的歌舞晚会由西南民族文工团、新疆文工团、吉林延边文工团以及内蒙古文工团联袂演出。其中,西南民族主要是指居住在广西、贵州、云南、四川等地的壮族和苗族,而吉林延边的居民以朝鲜族为主,所以歌舞也旨在彰显朝鲜族特色。

这首词展现了建国初期的一派清新气象。“万方”是指全国基本统一,铺垫了全词喜悦的背景。东至吉林,西到新疆,众多民族齐聚一堂,各类音乐竞相演奏,就连“于阗之乐”也出现在了词句中,好一派热闹的场景。在这样的氛围下,同席的诗人自然是喜不自胜。最后一句的“诗人”当然就是指柳亚子先生。

在这里,我也顺便将柳亚子之词列出,以飨读者:

火树银花不夜天,弟兄姐妹舞翩跹,歌声唱彻月儿圆。

不是一人能领导,那容百族共骈阗?良宵盛会喜空前!

“火树银花”大概是指华灯装饰下,花火漫天的动人场面。除了第四句外,两首词的每一句句末都押同一尾韵,也就是“和韵”。正因为“和韵”有苛刻的条件,所以当场作来十分困难。这首词让诗人毛泽东的形象跃然纸上。每一句词都含义深刻且颇有来历,比如第四句,我自然会联想到李贺诗中“雄鸡一声天下白”的气魄。

李贺是唐代诗人,被誉为“鬼才”。他的诗风格多样,也有“二十心已朽”的颓废唯美倾向。一般人也许认为他的诗作在刚刚诞生的中华人民共和国难受追捧,但对于有着革新思想的弄潮者来说,他们往往偏爱李贺,毛主席就是其一。鲁迅喜欢李贺诗也是尽人皆知,也许是对这位英年早逝但能独具匠心、创作出闪耀诗句的诗人的爱惜吧。

对于我这个久居城市且缺乏锻炼的人来说,此次途中颠簸着实难以消受,但当念起“于阗之乐”的句子时,却感到体内蕴含的力量一下子被召唤了出来。

这就是于阗。《佛国记》《宋云行纪》《大唐西域记》,马可·波罗、赫定、斯坦因、大谷探险队……看到他们的著述和体验时,我曾对这片未知之地充满了疑惑和向往。而今我站在这片土地上,和田再也不是陌生的地方了。


02

和田地区政府副主任阿布热西提、阿提库尔班、脱提撒玛提和艾伦西特意来迎接我们。四人当中,阿提库尔班是位女性,和喀什的阿依哈姆那纤细苗条的身材相比,她显得高挑、魁梧许多。

在白壁的房间内进行简短的交流后,就两天的日程安排进行了沟通。也许是觉察到我们途中多有疲惫,地委同志随即就将我们带到客房入住,好让我们稍事休息后一起用餐。

我们夫妇的客房应该是最高档的,有卧室、浴室和大会客厅;欧式风格的浴缸,有二十四小时热水供应。乌鲁木齐那样的大城市,宾馆一年四季都有热水,喀什虽然也有相关设备,但烧热制暖仅限于冬季。所以在夏季,喀什宾馆会为客人准备一桶热水,客人根据自己的需求加水调温。可能是地处内陆气候比较干燥的缘故,我平时并没有那种强烈的“入浴饥饿感”。然而在穿越沙漠之后就另当别论了,虽说没有潮湿的感觉,但全身沾满了沙尘。

“真想一股脑儿钻进热水里泡个够……”虽然内心十分渴望,但并没有太多期待,不想现在却变成了现实。和在叶城看到桶装热水的心情一样,当这里的浴缸放满热水时,我内心的感激难以言表,而这种心情中蕴含的更多的是久居大都市的人对日常生活的审视和反省。

因为有两小时的时差,所以晚饭开始时已经十一点多了,较平常来说也是一场迟来的晚宴。

阿布热西提副主任是个男人也会为之着迷的美男子。他的相貌很好地继承了雅利安人的优良血统,所以若要谎称他是北欧出身的好莱坞当红小生,初见之人也会信以为真。他看起来三十来岁,待人接物很是随和,但却不失礼节。吃饭时,即使我多次谦让推谢,他仍不断地为我添饭夹菜。看起来如同女中豪杰的阿提库尔班也在陪同,聊过之后,我才知道她是一个以家庭为中心的细腻女性。她的孩子正在汉族班学习,看来昨天刚刚在喀什一中亲历的场景,今天在和田碰到了。如果觉得孩子在家里就能学好民族语言,那就让孩子在汉族班学习汉语,如同留学一般,这对孩子来说无疑是锦上添花的事情。

“其实,和田还真没有什么值得一看的地方。”阿布热西提副主任言语中频露谦虚。

以斯坦因等人探查过的丹丹乌里克为首,和田周边最负盛名的文化古迹几乎都在20世纪初期被外国探险家劫掠一空,有幸残存下来的文物也因保存的需要而被运到了乌鲁木齐博物馆。如今,茫茫大漠之中只有古老的木桩依然孤独地矗立着。在乌鲁木齐时,我就听说和田并没什么珍贵的遗迹,如此说来,驱车数十公里去往连道路都没有的荒漠岂不是毫无意义?其实,此行可能就是为了让梦想多一层斑斓吧!那里古时候的样子已经在我脑海里自由地浮现开来,或者说,这也是对追梦的一种执着。所以,我丝毫不会因此而失望。

吃饭闲聊中,听说此次带领我们出去的是个名叫王彬的汉族副主任,他也是学语言出身的。现在正在出差,所以晚上就不过来了。在中国,副总理或副部长往往有多人担任,因此地方政府的副职干部自然也不少。

和田地区的面积有二十二万平方公里,和日本本州大小相当,但人口却只有一百零二万,即便如此,这也比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的六十二万有了大幅提升。在我看来,这里的“地区”相当于日本的县,那么阿提库尔班和英俊的阿布热西提副主任就相当于日本的副知事了。

和田的饭菜和我们白天在叶城吃的午餐形成了鲜明对比。叶城的烤串是“骨肉相连”,有一种江湖豪杰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感觉,而和田的肉却切得很考究、很细腻,更在于以品质取胜。如果一盘不够,那么多盘也能管饱。

晚饭之后的冰棍儿在盘子里如同小山。在和田期间,每餐如此。

那天晚上,头一挨枕头便熟睡了过去。第二天早晨醒来,才发现自己躺在了床上。


03

早上起来脊背疼痛,我还以为是睡眼惺忪时的意识障碍,但耸了耸肩、扭了扭腰之后才发现疼痛是真实的。

“你也疼呀?”妻子问道。她这么一问,我反而放心了一些。看来她和我一样,都是坐车过于疲惫,其实并无异恙。

“我比你大五岁,可都没有你那么矫情。”我逐渐恢复了过来,便有意抖起了威风。

“我被你们夹在中间,是最难受的。没有扶手,颠簸的时候只能把身子挺直,双腿使劲儿前蹬。”她反驳我。看来还是儿子毫发无伤,二十五岁的他真不愧有一股少年拼劲儿。

“辛苦了!”吃早餐的时候,老阿问候我说。

“其实辛苦的是您!”我回答说。

像老阿这样久在戈壁生活的人,我相信昨天的经历对他来说不在话下。由于对丝绸之路抱有太多的憧憬之情,我们一行才特意驱驰来到此地。如果我们不来这里,他们也就没有必要穿越近六百公里的沙漠戈壁为我们做向导。所以,我对老阿等人充满了愧意。

这天,我们计划参观丝绸厂和地毯厂。其实在喀什滞留的那一天,我们就参观过类似的厂房,坦率地说,和田的工厂各方面都更胜一筹。正如工厂定名为“缫丝厂”那样,喀什目前只生产生丝,绢匹生产尚在筹划之中。而和田的丝绸厂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第二年成立,要比喀什的缫丝厂早建十年,绢匹也早在1965年就开始量产。

二十七年前,这座丝绸厂建立伊始,那时的工人主要来自两大丝绸产地的苏州和杭州。现在的工人是他们的子女一代,已经成了地地道道的新疆人。与喀什工厂拥有三百零六名工人的小规模相比,这里的工人几乎是其五倍,多达一一千五百余人。

令和田丝绸厂倍感荣耀的是,他们在1965年迎来了周恩来总理的莅临。周总理在陈毅副总理的陪同下视察时,这里的绢匹生产刚刚拉开帷幕。在这之前,这里的状况和目前的喀什一样,只是一家生丝工厂。多年的不懈奋斗让他们迎来了产业升级的机会,也在这希望燃烧、万象更新的岁月中迎来了敬爱的周总理。我想,十二年前周总理的到来,定然已经被工厂传为了佳话,并不断激励着后人。

工厂场地很大,工人的表情也十分悠然。这种悠然并不是说随意旷工,而是一边工作一边面带微笑地对我们的参观表示欢迎。

参观期间,我们还被带到了一处可容五百人的接待室。那里就像一座大讲堂,和工人聊过后才知道,这是他们开会的地方。当然,歌舞、相声表演也会在此举行。舞台上面,如今正展示着工厂的产品。

厂区内部还设有员工住宅。现在正值夏季,院子里孩子们欢快的身影最为引人注目。厂区内的黑板上,按惯例依然写着维、汉双语,彩色粉笔绘就的椰子树点缀其上。一列“台湾同胞是我们的骨肉兄弟”的标题十分醒目,表达了对我的欢迎之意。

刚刚出差返回的和田地委副主任王彬先生今天专程为我做向导,阿提库尔班则和我的妻子相谈甚欢。王彬先生似乎对和田的事物无所不知,是一个耿直且精明能干的领导。对于到访的地方,他都是认真地补充介绍相关情况,并细心地倾听我的关注点、心得和疑问。承蒙他无微不至的关怀,我在和田期间几乎没有留下疑惑。

和田地区下辖皮山、墨玉、和田、洛浦、策勒、于田、民丰七县,共五十八个公社、八个国有农场和一千二百个生产大队,灌溉水渠绵延八千五百公里,这样的数字对于在城市长大的我来说简直闻所未闻。此外还有大坝五十三座、耕地面积二百九十万亩、造林面积二十二万亩、桑树种植面积七千亩。算上沙漠在内,和田地区幅员辽阔。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这里几乎没有一辆汽车,开会时较远地区的干部也只得骑着毛驴用一周的时间赶过来。现在各县、各公社都配备了公交车和吉普车,无论多远,一天之内都可赶到市区。

和田地区有十个民族聚居,人数总共一百零二万,要从当地选出二十七名人大代表,其比例大概是四万分之一。虽然在总人口中,维吾尔族占据多数,但在皮山县的六百五十六名塔吉克族之中,也必须选出一名人大代表。这里的省和自治区一级的人大代表就相当于日本的县议员。关于大体相当于日本国会的全国人民代表大会,我之前略有提及。全国人大代表如果根据人口比例来选,那么代表基本都会是汉族,所以选举法规定必须保障每个少数民族都有自己的代表。


04

走出招待所大门,残垣断壁的城墙依稀可见。近代以来,为了保障交通顺畅,大部分城市的城墙都被拆除,但也有像西安城那样作为历史遗迹被留存下来的地方。不过,眼前看到的和田城墙似乎是嫌麻烦而没有被彻底拆除。原先的土城城壁相连,傲视过多少成败烟云,而如今半拆不拆的样子就像停工的工地一样,着实大煞风景。

由于清朝实行隔离政策,所以和田地区的维吾尔族和汉族也是分地而居。两地之中只有汉城建有城墙,回城倒是一如往常。此外,和田在西域诸城中规模也比较小。和其他城墙一样,为抵御外敌而建的和田城东临玉龙哈什河,西接哈剌哈什河(二者都是护城河),北临塔克拉玛干沙漠,南靠昆仑山脉,真是一处要害之地。在危急关头,城墙可以用来躲避兵乱,但一般情况下,普通民众还是大多住在城外。

看到城墙,我想起了金戈铁马的战争往事。根据和田的古老传说,阿育王统治时期,印度北部的塔克西拉国贵族被发配至此,几乎在同时,东土皇帝的一个儿子也被流放至此,后者在交战中取得胜利,控制了该地。由此可以得出三点结论:和田自古就是东西交流的枢纽;双方统治者都是“遭受流放的人”;来自东方的流放者最终统治了这里。

这片水源丰茂、热闹和平的绿洲城市也曾屡遭战乱。因为历史年代久远,和田的历代王城频繁变迁。东汉时期,遭到莎车王贤攻袭并占领的于阗城也许不是现在的和田市区。也许公元1世纪的往事被历史的尘埃掩埋太久,我们的脑海只能残存一些模糊的记忆。

在百年前的清末大乱,这些城墙确实像是一座坚实的壁垒,发挥着保境安民的作用。太平天国时期,清政府无力征伐,于是广征强悍的回族士兵。之后,盘踞在陕西的一群回族士兵想要抢夺某个村子的竹子用以制作竹枪,但被竹子的主人发现了,他找来帮手,双方发生了厮杀,引发了大乱。那次反乱,以白彦虎、马化隆、马占彪等人为首。后来,马化隆兵败被俘,马占彪归顺清朝,白彦虎则从甘肃逃往了新疆。“盗竹”事件发生在1862年,马化隆被捕处死却发生在1871年,由此可见反乱之久,影响之恶。

南疆的事态也不容乐观。1864年,南疆的首领马漋拥立和卓家族的黑山派后裔拉施德丁为王,在库车竖起了反清大旗。随后,阿克苏和乌什投靠过来,其他各地纷纷作乱。

驻守莎车的清朝参赞大臣是个优柔寡断之辈。在暴乱之前,他就打算采取尽数剿灭的镇压政策,但是再三犹豫后,反而让自己成了刀俎上的鱼肉。当时,虽然喀什已经落入金相印之手,不过汉城仍旧有清朝守军拼死坚守,叛军久攻不下,于是便向浩罕汗国求援。

浩罕汗国中有一位失意的将军,他就是阿古柏。那时候,阿古柏正在担任浩罕汗国北部要塞防守要务,后来遭到沙俄进攻而败走。

克里米亚战争结束之后,沙俄对中亚的觊觎之心逐渐昭然若揭,托克莫克、塔什干都落入其手。后来,浩罕汗国、布哈拉、希瓦也相继被其占领。在这种背景下,与沙俄交战的阿古柏感觉前途渺茫。恰在此时,亡命浩罕汗国、自称和卓家族后裔的预言者向他抛出了橄榄枝,邀请他进入喀什。这个预言者就是布素鲁克汗,其父亲张格尔曾遭人背叛,押送到北京后被凌迟处死,尸体被喂狗了。父亲惨遭横祸,布素鲁克汗对清朝自然是恨之入骨。但自己作为亡命之徒,手中并没有什么兵权,因此他频频鼓动阿古柏进攻喀什。

除了布素鲁克汗之外,英国担心沙俄南下威胁其在印度的利益,所以希望喀什地区有股势力能够对沙俄形成牵制,于是也想将阿古柏引为后援。战争的经过我们暂且省略。后来,阿古柏果然于1866年攻陷和田,同年又攻下了库车。布素鲁克汗因想夺取实权,阴谋败露后被阿古柏流放到了麦加。其实,阿古柏绝对不可能为了和卓家族出生入死,他只是想在新疆建立独立王国而已。紧接着,阿古柏的势力绵延到了天山南路,库尔勒、吐鲁番接连失陷其手,兵锋直指乌鲁木齐。

就在阿古柏肆虐新疆之时,清政府起用左宗棠,命其平叛。在经历了一系列征伐和交战之后,阿古柏兵败,于1877年在库尔勒自杀。当时,正好是其出兵进攻喀什的第十三个年头。

阿古柏也好,清军也好,他们都奉行“杀光”的铁血政策,给这里留下了深深的伤痛。阿古柏将浩罕汗国的风俗引入新疆,并强制推行。起初建立起来的团结一时间化为泡影,除此之外,回族内部的新旧教派之争极为惨烈。


05

在阿古柏征战新疆期间,和田城中还住着一个名叫别克·尼亚斯的实权派人士。在阿古柏势力强盛之际他蛰伏待机,但阿古柏死后,其子伯克·胡里结集其残余势力,利用阿古柏从英国购来的大量武器继续负隅顽抗,并趁机占领了莎车。后来,伯克·胡里继而率领五千骑进攻和田,别克·尼亚斯不敌败走,投降了阿克苏清军。

伯克·胡里早就看中了和田这个夹在两河中间的要害之地,并曾将大本营驻扎于此。不过,老巢喀什情势突变,伯克·胡里只得将家族留在和田,自己率兵驰援喀什。当时,清军将领刘锦棠正整军阿克苏,意欲收复喀什。清军三路齐发,以伯克·胡里为首的阿古柏残党尽皆逃往沙俄。

清军于1877年收复喀什,第二年,清军将领董福祥收复了和田。和田之战其实并未费吹灰之力,因为那时伯克·胡里已经弃喀什逃走,但他的孀妻、子孙等都以大逆之罪惨遭处死。

从乌鲁木齐到喀什首次经停的库尔勒便是阿古柏的自戕之地,距今正好百年。百年——好似遥远的过去,又像恍如昨日。1877年是明治十年,也是西南战争发生的年份,日本人的传统发髻也大约从那时开始逐渐消失。

当时新疆各派之间的征伐其实都能看到列强的影子,而阿古柏身后的支持者就是英国。只不过他没有一边倒,最初也派使者结好沙俄,以换取外援。沙俄向来善于见风使舵,并没有真心援助阿古柏的意思,他们只是想借机牵制英国的势力而已。日俄战争时期的俄军总司令库洛帕特金,在当时只不过是个大尉军阶的二十多岁青年,他曾作为使者来到阿古柏军营。年轻的库洛帕特金大尉仅仅带来了沙俄的口头承诺,最终并没有提供实质性的军事支援。

原因何在?其实阿古柏本就不是清军的对手。1868年,沙俄自称为布哈拉的保护国,1873年又征服了希瓦,紧接着在1875年侵占了阿古柏原先所在的浩罕汗国。沙俄自然是希望这些国家都在战败的挫折中一蹶不振。如果阿古柏战胜了清军,也许就会给他们精神鼓舞,从而容易引发叛乱。所以从大局来看,沙俄不可能希望阿古柏取胜。此外,阿古柏的身后有英国支持,阿古柏的胜利也就意味着英国势力在新疆的大肆蔓延。在沙俄眼里,比起难以对付的英国,元气大伤的清王朝似乎才是软柿子。

给新疆留下战争阴云的,除了英国和沙俄,日本也起着间接作用。1874年,左宗棠正欲整军开赴新疆之际,日本以琉球漂流民被杀害事件为由命西乡隆盛远征中国台湾。对此,李鸿章派驻守陕西的刘铭传部队移军南方。后来,李鸿章和大久保利通会谈,清政府以五十万两偿金息事宁人,但协防南面的刘铭传没能回到陕西。因此,以左宗棠为帅、以刘铭传为骨干的远征军开赴新疆的时间至少比原计划晚了半年。

这些事件都和世界现代史紧密相关。

从招待所出来的时候,我望了望残损的和田古城墙,感受到了这段历史好像就在我的血管中流淌,而且时不时地激越翻腾着,下意识地压抑时反而会觉得痛苦窒息。

听了阿提库尔班的建议,我们决定继续到地毯厂参观。虽然之前在喀什也参观过类似的厂房,但这里的规模要更大一些。这里的绒毯之前都是手工制作的,不过听说明年将尝试性地引入一些机械设备。一般的绒毯都是羊毛制成的,但也有一种为绢织。欧洲人喜欢绢织绒毯,而日本人似乎仍旧对羊毛绒毯情有独钟。

新疆的绒毯制造可谓历史悠久,和田地区民丰县的一座东汉古墓中就曾出土过绒毯残片,算起来也有近两千年的历史了。

晚上,当地为我们在招待所大厅安排了欢迎晚会,演出者是驰名和田的新玉文工团。1965年,周总理来和田视察工作的时候,将该地的歌舞及相关文化工作团体统称为“新玉”。其中,“新”意为新疆将迎来新时代,“玉”乃和田玉,自古便是当地的特产和象征。此外,“玉”还有另一层意思,那就是在新时代的打磨下将愈发亮丽光彩。

和喀什电影院的专业节目相比,这里的表演相对少一些,也业余一些。不过,儿童节目倒是不少,其中有一首女生小合唱《周总理来到丝绸之乡》尤为引人入胜。


06

7月29日的参观只安排了半天。我们去了跃进人民公社,那里有许多树高冠大的核桃树。参观了一圈后,野外大宴已经准备妥当。说是野外,其实用餐地点就是公社的庭院,院子里铺上绒毯,也有载歌载舞的欢愉场面,之后便是一盘盘丰盛的午餐。烤串、羊肉、馕、奶酪以及各色鲜美的水果,真是令人大饱口福。虽然已经吃了不少,但维吾尔族的朋友们仍然频频劝我多吃。“热情好客”大概就是如此吧,而我又是一个不善推却的人,所以我和妻子都吃撑了。儿子拿着相机随时捕捉着欢乐的镜头,倒是躲过了多次劝吃的盛情邀请。

老阿热情好客,在这种场合中大显神通。后来我学会了几个要点:第一就是吸烟,如果右手夹烟,在烟抽完之前就不会有人劝吃;第二是手抓羊肉送到嘴里后要细嚼慢咽,也就是说,手里只要拿着吃的东西,对方便不会再劝吃。当然不仅仅是羊肉,手捧茶杯也可应付一二。可惜的是,发现这些时为时已晚,自己早已吃得撑肠拄腹。

“太饱了。”我说。

“那就再吃点儿甜瓜吧,这个再怎么吃都不会撑着的。我可从来没听过吃甜瓜会吃坏肚子的。”劝吃之言依旧没有停下来。

宴会之前,循例还是先行“献礼”。我推脱不过,只得跳了一曲带有阿波舞调的维吾尔族舞蹈,貌似也颇受欢迎。就连地委的司机师傅都学着我跳起来,收获了很多喝彩声。

“你还真有两下子。”妻子说道。其实她不说我也多少有些自信。

在这里,我第一次见到了一种比乌冬面稍宽大一点儿的面状油炸食品。由于牙口不好,所以没敢尝试。据说吃起来起初会觉得惨淡无味,但越嚼越有后劲儿。当时自己没能尝上一口,想来还真有点儿遗憾。

下午在招待所,和田地区师范学校教师殷晴女士向我们介绍了和田的历史。她告诉我们说,《大唐西域记》中就记录了唐朝公主嫁给于阗王的时候,曾将春蚕藏在帽子里面的故事。后来,这样的故事也逐渐融入了壁画之中。从汉到唐,丝绸都是重要的贸易产品,其制作方法乃是机密。就连皇帝的女儿也要经过严格的搜身,所以只能将蚕藏于帽中。这种甘冒风险将“娘家的企业机密”传到夫家的大胆之举,大概已被当地传为美谈。

接着,年龄稍长的储清元女士为我们讲述了现在和田周边的养蚕情况。据她推算,现在和田地区的桑树已经达到五百七十万棵。

丝绸之路之行,我们到过很多维吾尔族家庭和人民公社,品尝过各类美味佳肴。除此之外,在哈萨克族包(类似于蒙古包)的访问也是趣事一件。

从和田回到乌鲁木齐的第二天是7月31日,星期天。从乌鲁木齐驱车约一个小时,背靠南山的地方有一片草原。我们来到那里,看到远处有几个可以移动的毡帐——哈萨克族包,脑子里顿时浮现出了游牧的场景。不过仔细看看那一个个撑开的帐篷,才发现这里原属东红人民公社。需要补充说明的是,东红人民公社下辖四个生产大队和二十二个生产小队,人口大概有七千五百人。公社社员除了哈萨克族人之外,还有汉族、回族、鞑靼族以及乌孜别克族等多个民族的人。

帐篷的主人名叫卡达尔·别克。为了招待我们,他特意宰了一头羊。在烹饪方面,他们的做法和维吾尔族不同,只是以盐入味。

我们围坐在一起,面前摆着菱形干面包状的食物。我们一边慢嚼,一边喝茶。哈萨克族十分喜欢这种用纯牛(羊)奶制成的奶茶。过了一会儿,众人期待的带血羊肉端上来了。没有筷子,只能用手抓。肉已切成块状,但块头很大。羊肉刚端上来的时候,众人都静静等待。只等主宾用刀切掉羊耳之后,宴席才算正式开始。我作为主宾,带血的羊头自然看得清楚。卡达尔·别克将小刀递给我。不知道是小刀锋利还是羊耳柔软,稍一用力便大功告成。

吃完饭后,听说附近的一个帐篷中正在举行婚礼,我们决定前去观看。

南山真是个好地方,有飞流直下的瀑布形成的溪流流经此地。因为是周日的缘故,来自乌鲁木齐的游客蜂拥而至,在这里欢乐地野炊。此外,几座颇具欧洲风情的疗养地赫然屹立。在离疗养地不远的草原上,正在举行哈萨克族婚礼上的赛马和刁羊游戏。

赛马的第一波参与者是少年,接着才是年轻男女的骑马表演。小伙子可以随意向姑娘说诙谐逗趣的俏皮话或者表白爱慕之心。不管如何,姑娘都不能表示反对,只能默默地听着。到了指定地点,在往回折返时,为了报复小伙子的调戏,姑娘便举鞭策马追赶小伙子,如果姑娘追不上,就算小伙子走运;如果追上了,姑娘就会举起马鞭,在小伙子头上频频挥绕,甚至雨点般地抽打下去。不过,要是姑娘对小伙子怀有好感,那马鞭就会高高举起,轻轻落下。不管怎样,小伙子绝不能还手。

刁羊就是指两个队争夺切掉头、除却内脏的羊体,跟骑在马背上打橄榄球一样。

哈萨克族也非常好客,只不过在表现方面没有维吾尔族那样细致入微。这也许就是从事农业及商业的维吾尔族和主要从事畜牧业的哈萨克族之间的区别吧,哈萨克族更多体现出的是一种男性雄壮之风。


07

按照计划,我们将于7月30日告别和田。由于很早就要出发,前一天晚上,老杨和司机艾拉夫就已来到了我下榻的宾馆和我告别。他们告诉我,这次不用像来时那样乘坐吉普车风尘仆仆地赶路,中途还可以在叶城小住一天。听完这样的安排,我也舒了一口气。即便是对经常跑长途的老司机艾拉夫和土生土长的老阿来说,一日之内走完喀什到和田的路程也是首次体验,当然也是辛苦异常。

航班起飞时间是在下午,所以当天早上我们趁机去参观了手工业作坊。那里陈列着古时候的丝织品,确实令人叹为观止。此外,和田玉原石采自发源于昆仑山的河流之中,这里只做原石的打磨等工序,深加工地点则主要在北京、上海等地。

早晨,我睁开眼看了看窗外,天气不由得增加了我的忧虑。传说中几乎不下雨的地方,却突然阴云密布。可能是来的时候坐着吉普车摇摇晃晃,回去的时候也对飞机的颠簸产生了些许恐惧。

“天气不太好,飞行期间会不会特别颠簸呢?”我有点儿疑虑。

“今天肯定会放晴的,一会儿说不定就是飞行的绝好天气。”王彬先生笑着安慰我。

“可是,乌云这么厚,恐怕……”我看了看天空,依旧难以释怀。

“不,其实那不是乌云。昨天晚上狂风大作,沙漠中的沙子被大量卷入空中,现在那些沙子正在往地上降落,所以看起来很像云头。”王彬先生向我解释道。

仅仅在和田住了三天,离别终令人惋惜。在机场送别的时候,阿提库尔班和我的妻子相拥而泣。不管到哪里,人与人之间的羁绊都是相似的。

我们乘坐的是一架中型飞机,途中将经停阿克苏,在穿越天山后飞往乌鲁木齐。飞机上的广播提醒我们,从和田到阿克苏会横穿塔克拉玛干沙漠,飞行距离为四百二十二公里,然后由阿克苏飞越天山再到乌鲁木齐,还需飞行六百四十二公里。

从天空俯瞰,塔克拉玛干沙漠浩瀚无边,银白色的天山山顶气势雄伟。吉普车通过的那条架设铁桥的莎车河,不知在这片浩瀚的沙漠中隐遁到了哪里,但我绝不相信它会消失在我的视野中。这种高空俯瞰或者说宏观扫视自然,和在地上行走时完全不同,我可能是错过了它的倩影。

来时在地上疾驰,归去在空中飞行——我忽然觉得来回方式的不同似乎反而恰巧相得益彰。

丝绸之路上的风光、历史、现状,还有风土人情,都如此令我难以忘怀。飞机上,我几度思绪难抑地发出声来:

“再见,丝绸之路!再见,丝绸之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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