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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恩特威斯尔先生心绪颇重地注视着拉若比医生。
他这一生阅人无数,很有经验,也常常遇到很难处理的情况或是很难开口的微妙话题。在如何恰当处理此类事宜这一方面,恩特威斯尔先生已经非常老练。究竟该如何向拉若比医生开口,这个话题着实难办,医生有可能会认为这是对自己医术的质疑而勃然大怒。
坦白——恩特威斯尔先生心想——至少是稍加修饰的坦白。告诉他,因为一个蠢女人不经意的一句蠢话,有人对理查德的死因产生了怀疑,如此一来,对他行医的声誉肯定有影响。拉若比医生并不了解科拉。
恩特威斯尔先生清了清喉咙,鼓起勇气开口了。
“我想请教你一件非常微妙的事情,”他说,“也许会冒犯到你,但我衷心希望不会。你是个明事理的人,而且相信你会了解,对待一个——呃——荒谬的暗示,最好的处理方法就是给出一个合理的回答,而不是一味叱责。这件事关系到我的客户——理查德·阿伯内西。我想直率地问你这个问题。你确定,完全确定,他是自然死亡吗?”
拉若比医生原本红润、和善的脸上立刻充满讶异。他望向提问的人。
“你到底——他当然是自然死亡。我签过证明了,不是吗?如果我不确定的话——”
恩特威斯尔先生巧妙地打断他的话:
“当然了,当然了。我向你保证,我个人绝没有任何猜测。但还是希望听到你肯定的保证——鉴于——呃——鉴于现在漫天的谣言。”
“谣言?什么谣言?”
“不知道是从哪儿传出来的,”恩特威斯尔先生撒了个谎,“但我认为,这种流言应当立即制止——如果可能的话,应该由你出面。”
“阿伯内西是个病人。他患的那种病,早已被证明患者最快两年内就会死亡,我敢说。也有可能更早。他儿子的死消减少了他求生的欲望和对抗病魔的力量。我承认,我没想到他死得那么快,或者说那么突然,但这种情况是有先例的——很多先例。任何一个所谓能准确预测病人什么时候会死或是还能活多久的医生,都是自欺欺人。人的因素是不可预料的。弱者有时拥有出人意料的抵抗力,而身强体壮的人有时却会轻易地被病魔击垮。”
“这我都明白。我并不是在怀疑你的诊断结果。阿伯内西先生是——我们不妨这么说,尽管或许过于戏剧化——已经被判了死刑,而我想请教你的是,作为一个已经知道或是预料到自己时日不多的人,有没有可能自行缩短自己的生命或是别人替他这么做?”
拉若比医生眉头紧锁。
“你的意思是,自杀?阿伯内西不是会自杀的人。”
“我明白了。从医学的专业角度上讲,你可以向我保证,这样的假设不可能成立。”
医生不自在地动了动。
“我不会说不可能。他儿子去世后,对于阿伯内西先生来说,生命已远不如过去那样有意义。我当然不认为有自杀的可能——但我不能说那绝对不可能。”
“你的这个结论是站在心理学角度分析得出的。我刚才说医学的专业角度,真正的意思是:就他当时死亡的情况来说,这种事是不可能的,是吗?”
“不,哦,不。不,我不会这么说。他是在睡梦中去世的。没有任何理由怀疑他是自杀,就他的心态来说,也没有任何迹象。如果每一个病重的人在睡梦中去世,都需要验尸的话——”
医生的脸变得越来越红。恩特威斯尔先生急忙收敛了话锋。
“当然了,当然了。但如果存在这种迹象呢——一些你没有发现的迹象。比方说,他曾向某人提起过——”
“暗示他打算自杀?他说过吗?我必须得说,我非常惊讶。”
“但如果真是如此——这只是我的假设——你能排除这种可能性吗?”
拉若比医生缓缓地说:“不——不——我不能。但我要再重申一遍,如果真是如此,我会感到非常惊讶。”
恩特威斯尔先生乘胜追击。“那么,如果我们假定他不是自然死亡——这当然只是纯粹的假设——那究竟是什么造成了他的死亡?我的意思是,哪一种药物?”
“有几种,可能是某种麻醉剂。他死时皮肤并没出现青紫,神态也很安详。”
“他服用了任何安眠剂或安眠药吗?或是成分类似的东西。”
“有。我给他开过安眠药——是一种安全可靠的助眠药。他并不是每晚都吃,而且一次只给他开一小瓶。按我给他的剂量,服用三四倍也不会致死。事实上,他死后,我看见他盥洗台上的药瓶子几乎还是满的。”
“你还给他开过什么药?”
“很多种——有一种药含有少量吗啡,他疼痛难忍的时候可以服用。还有一些维生素胶囊和助消化的混剂。”
恩特威斯尔先生打断他。
“维生素胶囊?我想我之前也服用过,小小的圆形胶囊。”
“没错,还有维生素AD。”
“会不会有其他什么东西混进——呃——其中的某一个胶囊里?”
“你是说,某种致命的东西?”医生的表情越来越讶异了,“但肯定不会有人——听着,恩特威斯尔,你在暗示什么?上帝啊,难道你,你是在暗示谋杀?”
“我也不太清楚我在暗示什么……我只想知道有没有这种可能性。”
“可你有什么证据暗示这种事?”
“我没有任何证据,”恩特威斯尔先生的语气很疲惫,“阿伯内西先生死了——听他提起过这件事情的人也死了。整件事情只是谣传而已——含混、惹人烦的谣传,而我想尽自己的最大努力扼杀它。只要你能告诉我,没有任何人能以任何方式毒害阿伯内西,我会非常高兴的!我向你保证,这绝对会减轻我的一大负担。”
拉若比医生站起来,来回踱步。
“我不能告诉你你想让我说的事,”他终于说,“我很希望我能,那当然是有可能的。任何人都可以抽出胶囊里的油脂,换成——比方说——纯尼古丁或是一半剂量的其他物质。也有可能混在他的饮食中,这不是更有可能吗?”
“的确。但你看,在他死时,府邸里只有几个仆人——我不认为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能干出这种事——事实上,我很确定不是他们,因此我想找的是一种能延时发作的东西。我想,应该没有某种成分能让人吃了一星期以后才毒发身亡吧?”
“真是个方便的主意——不过恐怕不能成立。”医生冷冷地说,“我知道你是个公道的人,恩特威斯尔,可究竟是谁在做这种暗示?这在我看来实在太勉强了。”
“阿伯内西从没给你说过类似的事情?暗示他的某一个亲戚想把他除掉?”
阿伯内西好奇地看着他。
“没有,他从没有说过这种事。恩特威斯尔,你确定这不是某些人——呃,故意挑起事端?要知道,有些歇斯底里的人,表面看起来很正常,很理智。”
“我希望是这样,有可能确实如此。”
“让我猜猜。有人说阿伯内西告诉她——说明是个女人,没错吧?”
“哦,没错,是个女人。”
“他告诉她,有人想要杀他?”
恩特威斯尔先生走投无路,只得勉强地告诉他科拉在葬礼上说的话,拉若比医生的脸色明朗了起来。
“我亲爱的朋友。这种话我绝对不会放在心上!理由太简单了。女人到了某个年龄段总爱无事生非,心智不稳定,完全靠不住,什么话都敢说。你要知道,她们的确这样!”
恩特威斯尔先生对于他这种武断的推测非常不满。他自己曾经应对过许多无事生非、歇斯底里的女人。
“你说的可能很对,”他站起身,“但我们没办法求证,因为她被人谋杀了。”
“什么——被人谋杀?”拉若比医生狐疑地看着恩特威斯尔先生,好像在怀疑他的心智也不太正常。
“你或许在报纸上读到了,利契特圣玛丽的兰斯科内特夫人。”
“没错,但我不知道她竟然是理查德·阿伯内西的亲戚!”拉若比医生看上去非常震惊。
恩特威斯尔先生感觉自己报复了医生那种自视权威的优越感,同时也因为自己白跑一趟,心中的疑惑没有得到解答而感到失望。他起身告辞。
2
回到恩德比,恩特威斯尔先生决定找兰斯柯姆聊一聊。
为了挑起谈话,他先询问了老管家未来的计划。
“利奥夫人请我待在这里,先生,知道房子被卖掉,我也乐意遵照她的吩咐。我们都非常喜欢利奥夫人。”他叹了一口气,“我非常遗憾,先生,请你原谅我提起这件事——这房子不得不被卖掉。我在这里工作了这么多年,看着年轻的小姐和少爷在这里长大。一直以为莫蒂默先生在他父亲死后会回到这里,或许会在这里成家立业。都已经安排好了,先生,我退休以后会住到背面的小屋去。是间非常漂亮的小屋子——我一直期盼那一天的到来。可我想,这都已经成为幻影。”
“恐怕是的,兰斯柯姆,整个房产要一起出售,但你有那份遗产——”
“哦,我并不是在抱怨,先生,我非常感激阿伯内西先生是如此慷慨。他给我的养老金非常丰厚,但现在想买个小房子很不容易。虽然我已经出嫁的侄女请我和她们住在一起,可那和住在这里不一样。”
“我明白,”恩特维斯尔先生说,“对我们老一辈的人而言,这是个冷酷的新世界。我真希望在我老朋友去世前,能多见他几面。他最后几个月是怎么过的?”
“哦,他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先生,自从莫蒂默先生死后。”
“的确,他整个人都崩溃了。从那以后,他就成了一个病人——病人很容易胡思乱想。我猜阿伯内西先生生前最后几天也是这样。他有时候会提到仇人,说有人想伤害他——或许吧?他甚至怀疑自己的食物被人动了手脚?”
老兰斯柯姆看上去非常惊讶——并且被冒犯了。
“我想不起来有这种事,先生。”
恩特威斯尔先生全神贯注地盯着他。
“你是个非常忠诚的仆人,兰斯柯姆,这我很清楚。而阿伯内西先生有些幻觉——呃……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是……可以说……一些疾病的自然症状。”
“真的吗,先生?我只能说,阿伯内西先生从没有对我说过类似的话,我也没听到过。”
恩特威斯尔先生不动神色地转入另一个话题。
“在他去世前,他曾邀请一些家人到这里与他同住,对吗?他的外甥,外甥女、侄女和她们的丈夫?”
“是的,先生,确有其事。”
“对于他们的来访,他满意吗?还是很失望?”
兰斯柯姆眯起双眼,脊背僵直。
“我真的不能说,先生。”
“我想你可以,”恩特威斯尔先生温柔地鼓励道,“依你的身份,不应该谈论这些事情——你是这个意思。但人有些时候要学会变通。我是你主人的老朋友,非常关心他,你也一样。因此才把你当作一个普通人来询问,而不是一名管家。”
兰斯柯姆沉默了片刻,然后语气平淡地问:
“是不是有什么——不对劲儿,先生?”
恩特威斯尔先生坦诚地回答他。
“我也不清楚,”他说,“希望没有。我想要确定一下,你有没有感觉到什么事情——不对劲儿?”
“只有在葬礼之后,先生,而且我也说不清楚到底是什么。不过,那天晚上所有人离开后,利奥夫人和蒂莫西夫人的行为举止也和往常不太一样。”
“你知道遗嘱的内容吧?”
“知道,先生。利奥夫人认为我想知道,所以告诉了我。如果允许我评论的话,在我看来,是一份非常公平的遗嘱。”
“没错,的确是一份公平的遗嘱。财产等分。但我想这应该不是阿伯内西在他儿子去世后原本想要立下的遗嘱。现在,你愿不愿意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这只是我个人的观点——”
“是的,是的,刚才我已经说过了。”
“乔治先生来过之后,主人非常失望,先生……他本希望,我猜,乔治先生会像莫蒂默先生一样。而乔治先生,我不得不说,完全没有达到标准。劳拉小姐的丈夫本就不令人满意,我想,乔治先生恐怕也遗传了这一点。”兰斯柯姆停了停,继续说道,“看到苏珊小姐时他非常满意——是个精神饱满、英气十足的年轻女士。依我看,主人实在无法忍受她丈夫。现如今的年轻女士总是做出一些可笑的选择,先生。”
“另一对夫妇呢?”
“关于他们,我能说的就不多了,是对漂亮、讨人喜欢的年轻夫妇。我想有他们的陪伴,主人也很高兴——可我不认为——”老人犹豫了。
“不认为什么,兰斯柯姆?”
“呃,主人向来看不上舞台、表演之类的事情。有一次他曾对我说:‘我实在不明白,竟然有人会愿意以表演为生。简直是愚蠢至极的生活方式,把人仅存的一点点理性都剥夺了。我不知道这对人的道德有什么影响,但一定会让人丢失分寸。’他当然并不是直接指——”
“不是,当然不是,我很理解。他们一一来访后,阿伯内西先生亲自动身了——先去他弟弟那里,然后去拜访他妹妹兰斯科内特夫人。”
“这我就不清楚了,先生。我是说,他跟我提过,他要去拜访蒂莫西先生,然后去一个叫什么圣玛丽的地方。”
“这就没错了。你还记不记得,他回来之后有没有说过什么?”
兰斯柯姆回忆着。
“我真的不知道——并没有直接相关的事。他说他回到家很高兴。长途跋涉,住在陌生的房子里让他非常疲惫——我记得他就说了这些。”
“没说别的?没有提到两人中的任何一个?”
兰斯柯姆皱起眉头。
“主人生前常常——呃,低声念叨,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好像是在对我说,更像是在喃喃自语——根本没注意我在他身边——因为他对我非常了解……”
“了解并且信任你,是的。”
“不过我对他说的那些话印象很模糊——好像是说,他不知道那家伙的钱都到哪儿去了——说的应该是蒂莫西先生,我估计。然后好像还说什么:‘女人可以愚蠢九十九次,但第一百次绝对精明。’哦,对了,他还说,‘你只能对自己同一辈的人说出你心里真正所想。他们不会像年轻一代一样,认为你是在胡思乱想。’紧接着他说——但我实在听不出当中的联系——‘给人设圈套可不好,但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不过我猜,他大概是想到了那个园丁——一个摘桃子的问题。”
恩特威斯尔先生认为,当时理查德·阿伯内西所想的绝不是那个园丁的事。又问了几个问题后,他放过了兰斯柯姆,细细回想自己刚刚得到的信息。真的一无所获——什么都没有,换句话说,没什么是他之前没有推测到的,但有几点还是暗示了什么。他说女人很傻,也可以很精明,应该不是在说他的弟媳莫德,而是他妹妹科拉。他正是向她倾诉了自己内心的那些“幻想”。他还说他设了一个圈套,给谁设的呢?
3
恩特威斯尔先生一直在犹豫究竟应该告诉海伦多少。最后他决定完全信任她。
他首先感谢她已经整理好了理查德的遗物,同时料理各种家务。房屋出售的广告已经登出去了,而且有一两个有可能的买主在不久之后就会来看房子。
“私人买主?”
“恐怕不是。基督教女子青年会正在考虑,还有一个年轻人的俱乐部,杰佛森信托机构的董事们也在寻找一个合适的地方收纳他们的珍藏。”
“这房子不再是一个家,着实让人难过,不过,在现如今这么想当然不切实际。”
“我正想问你,在房子卖出去之前,你能不能留在这里?还是说,你不太方便留下?”
“不——事实上,这再方便不过了。我想等到五月再去塞浦路斯,而且我真的更情愿留在这里,而不是按我之前计划的那样去伦敦。我爱这幢房子,你知道,利奥也是,我们在这里度过的时光总是那么愉快。”
“你能留在这里,我又有了一个感激你的理由。我有一个朋友,名叫赫尔克里·波洛——”
海伦突然失声尖叫:“赫尔克里·波洛?那么你认为——”
“你知道他?”
“是的,从我几个朋友那儿听说过——但我以为他早就去世了。”
“他活得好好的。当然,已经不年轻了。”
“是,他不可能年轻。”
她的脸色变得惨白,神情紧绷,吃力地问道:
“你认为——科拉说的是真的?理查德确实是——被谋杀的?”
恩特威斯尔先生如释重负地把一切都告诉了海伦。让头脑清晰的海伦一起承担此事的确是种安慰。
等他说完,她说:
“任谁说,这都不太可能——我却不这么认为。莫德和我在葬礼之后的那个晚上——我敢保证,我们俩都有同样的想法。我们在心里不停对自己说,科拉是个蠢女人——却无法抑制内心的不安。紧接着,科拉就被杀了——我告诉自己那只是巧合,当然有可能是……可是……哦!要是能确定就好了,这实在是太难熬了。”
“没错,是很难熬。但波洛是个很有创造力的人,近乎于天才。他很清楚我们需要的是什么——就是确保这整件事情只是空穴来风。”
“可如果不是呢?”
“你为什么会这么说?”恩特威斯尔先生警觉地问。
“我不知道。我就是很不安……不单单是因为科拉那天说的那句话——还因为另一件事情,一件当时我就觉得很不寻常的事情。”
“不寻常?怎么说?”
“就是不寻常。我也不知道。”
“你是说,当时书房里某个人的某种表现不寻常吗?”
“是的——是的——这一类的。但我不记得到底是谁,或是什么事情……哦,这听起来一定很荒谬——”
“一点儿也不。有意思——非常有意思。你不是傻瓜,海伦。如果你注意到某件事情,说明那件事一定有它的意义。”
“是的,可我怎么也想不起来到底是什么。我越想——”
“暂时别想了。这样强迫自己回忆是不对的。别管它,迟早会重新出现在你的脑海里。只要一出现——请马上告诉我。”
“我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