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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阳明心学说的是,不要迷信自己的经验。世间一切瞬息万变,拿从前的经验对待新出现的事物是胶柱鼓瑟。尤其是当你面对新对手时,经验就是道教的丹药,会神不知鬼不觉地置你于死地。詹师富很快就要犯这样的低级错误。
王阳明说他的特长不在战场上而在战场外,说的其实是帷幄里的运筹。他的运筹和其他军事家不同,他把军事打击放在第二位,放在第一位的是“攻心”。
他决定在詹师富身上实验。几天后,他把部队调到上杭(福建上杭县),以此为瞭望塔和跳板,创造机会给詹师富致命一击。在他聚精会神思考攻心术时,他的指挥官们却情绪低落。按他们的看法,此时应该撤兵回赣州,等待广东剿匪专业部队狼兵到来。
王阳明哭笑不得。几天前,他们在长富村打了次胜仗,战后欢呼声盖过天雷,而昨天的一场败仗马上就让他们变得像遭了殃似的。
果然如民谚所说,庸人一挫就馁,才胜便骄。
王阳明对他们说:“胜败乃兵家常事。我们应该立即提振士气再寻胜机,你们说等待广东狼兵,可是靠别人永远是不靠谱的。你们说敌人气势正盛,我们正应该趁他们取得胜利疏于防备时向他们进攻,怎么能在这个关键时刻后退呢?”
指挥官们齐声问:“计将安出?”
王阳明说:“詹师富现在巴不得我们撤退,我们就如其所愿传出消息,说不打了,今年秋天再来。他的那群间谍肯定会把消息传递给他。你们再把士兵们组织起来搞个联欢会,要搞得热热闹闹的,让他信以为真。当他放松警惕后,我们就奇袭他的基地象湖山,一战可下。”
指挥官们还有疑虑:“恐怕詹师富不会相信。”
王阳明看着他们,笑了笑,说:“他会相信的。”
詹师富的确会相信。他不相信王阳明,他相信他的经验。据他的经验,政府军每次来围剿失败后都会撤军,无一例外。他的经验信心百倍地告诉他,王阳明也不会例外。所以当他接到他的间谍们传给他的所有情报后,他坚信不疑。当他的间谍把王阳明正在上杭举行班师联欢会告知他时,他心底最后一丝警觉也烟消云散。他命人杀猪宰羊,抓起酒坛,庆祝他这次反围剿的胜利。他根本没有意识到,他创造的反围剿纪录已经画上了句号。
王阳明派人日夜不息地打探象湖山的动静,最后,他得出结论:守卫松懈,詹师富相信了。一得出结论,他马上制订作战方案:兵分三路,于1517年农历二月十九趁着下弦月色衔枚疾走直奔象湖山。在距象湖山一箭之地会合后,王阳明向全副武装的突击队下达了攻击象湖山隘口的命令。进展异常顺利,因为王阳明之前的工作取得了成效,象湖山守卫松懈得一塌糊涂,突击队几乎未费吹灰之力便攻破象湖山隘口,双方就在山中展开惨烈的肉搏战。詹师富的手下在山中长大,山石林中跳跃如飞,如同从马戏团出来的演员。幸运的是,当时是黑夜,那些土匪不能淋漓尽致地发挥长处,只能与政府军短兵相接。一夜苦战后,由于武器装备上的巨大优势,王阳明部队将这些悍匪全部剿灭,控制了象湖山。不过在打扫战场时没有发现詹师富的尸体。从俘虏口中得知,詹师富在乱战中已逃到可塘洞据点去了。王阳明下令对詹师富的所有据点全面扫荡。
詹师富的据点还有四十余处,战斗人员达数万,而王阳明的部队满打满算才五千人,力量对比悬殊。但詹师富的老巢被王阳明端了,气势和斗志受到严重打击。当他在可塘洞据点听到王阳明扫荡部队擂起的战鼓声时心胆俱裂。民间有句话叫“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一个团队的领导人如果胆怯,毫无斗志,那这个团队离瓦解就不远了。詹师富吓得魂不附体,当然不能指望他的守卫部队个个如天神下凡。于是,可塘洞的防线很快溃散,詹师富本人被活捉。
一个没有信仰支撑,纯靠利益(打家劫舍获得钱粮)结成的团队,一旦灵魂人物消失,它就如多米诺骨牌一样,势必倒塌。王阳明剿匪部队如暴风扫落叶一样,在三天之内横扫詹师富四十三处据点。1517年农历三月二十一,詹师富最亲密的战友温火烧被王阳明的扫荡部队活捉。詹师富武装成为历史。
王阳明剿灭詹师富仅仅用了三个月,这一雷鸣电闪的速度把那些山中大佬们震住了。他们瞠目结舌,直到此时,他们才开始认真研究王阳明。这位脸色黑紫、不停咳嗽的病夫怎么会有如此神奇的力量?他们通过各种情报渠道了解王阳明。有情报说,此人只是个教书先生,好像是讲什么心学的,没有作战经验,消灭詹师富只是他侥幸而已。也有情报说,此人外表忠厚,内心奸诈,不可不防,詹师富就是死在他奸诈的计谋下的。还有情报大惊小怪地说,此人是个半仙,因为他居然能求雨。如你所知,前两条情报都是假的,最后一条半真半假。
王阳明的确在求雨,而且成功了,但他不是半仙。1517年农历四月初,他从前线回到上杭。上杭当时大旱,王阳明心血来潮,突然就吃斋念佛求起雨来,第二天,上杭居然大雨。一个月后,他又和一个和尚在瑞金求雨,居然又得偿所愿,于是王阳明通神的名声渐渐在百姓中传开了。
过足求雨瘾后,王阳明将工作重点重新转移回剿匪。在对剿灭詹师富的军事行动的复盘中,他发现,政府军的战斗力已经弱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即使是他当初从各省军区挑选出的所谓精英,也不过是半吊子,因为他们缺少军事训练。他想到的办法就是后来清人曾国藩借以发家的“团练”,即地方民兵。
王阳明的“团练”和曾国藩的“团练”不同。曾国藩是从民间挑选勇武之人编成部队操练,而王阳明则是从各个部队中挑选骁勇之士,编为四团。每团有团长,除有农事季节外,四个团都必须到赣州城军营操练。
据说,活动于福建南安的山贼们听到王阳明昼夜练兵的消息后,心惊胆战。他们把老婆孩儿和金银珠宝都藏到深山老林里,白天下山耕地,晚上就跑回山林。他们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百无禁忌了。
大庾岭的陈曰能却大不以为然,当谢志山、池仲容等匪首们变得谨慎起来时,陈曰能反其道而行之,异常张扬,对南安府进行了数次试探性攻击。陈曰能有嚣张的资本,他的根据地大庾岭要比詹师富的象湖山安全一百倍。大庾岭遍布荆棘,全是悬崖峭壁,在唯一可以通行的路上,陈曰能布置了最勇悍的山贼。
陈曰能倚仗的就是这种地利。如果他能和王阳明坐下来谈心,王阳明就会告诉他,人生在世唯一可以倚仗的就是自己。靠山山倒,靠河河枯。你越倚仗什么,那个“什么”就会越让你失望。
王阳明始终相信一个道理:即使是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陈曰能在大庾岭的守卫都是凡人,不可能没有懈怠的时候。他故伎重施,祭出“真假虚实”的法宝。这一次,他宣称,四班团练训练完毕,就各归本部。给人的感觉是,纵然有天大的事发生,下班的团练也不会管。在这个既定程序持续了一段时间后,陈曰能的人产生了一种思维定式:这些团练一下班,就没有必要再提高警惕了。这就是王阳明希望达到的效果。
1517年农历六月二十日,王阳明的三班团练下班,但没有回各部,而是被王阳明集合起来,在微弱的月光掩护下悄悄向大庾岭急行军。这次军事行动和进攻詹师富的军事行动毫无二致,都是在麻痹敌人后的快速偷袭。陈曰能的结局也和詹师富一样,由于防守松懈,他的基地被王阳明部队用火攻轻易取下,而他本人在逃跑途中被王阳明的一支小分队活捉。
大庾岭陈曰能就这样戏剧性地被王阳明从南赣山贼的黑名单上划掉了。
群贼大惊!
横水、左溪的谢志山、桶冈的蓝天凤联合乐昌高快马决定主动出击。很多人觉得这帮山贼的野性大发,但王阳明却感到了他们内心的恐慌。人只有在恐慌而又无计可施时才会有如此疯狂的举动。他们紧锣密鼓地打造攻城器具,宣称要进攻赣州的邻县南康。他们声称打下南康就打赣州,端了王阳明的老窝,让王阳明打哪儿来回哪儿去。遗憾的是,他们没有“知行合一”,1517年农历七月二十五,谢志山带领一千多人推着吕公车却跑到南安城下发动了一阵毫无章法的猛攻(当地以山地为主,他的基地横水、左溪又在崇山峻岭中,吕公车又重又大,他居然能推到南安城下,真是个苦心人),毫无效果。一个月后,他又带着蓝天凤卷土重来,人数和吕公车倍增。南安城打退了他的进攻,但已很勉强。
这种小动作马上吸引了王阳明的目光,他在黑名单上把谢志山和蓝天凤的名字圈了起来。不过在准备对二人动手前,他做了两件事:第一件事是给王琼写信,希望王琼让朱厚照授予他提督南赣军务的特权,也就是说,他必须在南赣地区成为名副其实的军界第一人。任何人都要服从他的军令,只有这样,他才能统一指挥。王琼行动力很强,很快,朱厚照就传来了圣旨,要王阳明提督南赣军务,可便宜行事。
如果一件事太顺利,那么就要小心。王阳明刚接到提督南赣军务的圣旨,就有人就瞄上他了。瞄上他的人叫毕真,是江西军区的监军。明朝时,皇帝为确保自己对各地军事权力的控制,临时差遣东厂太监为军中监军,专掌稽核功罪赏罚之事。监军名义上是军法处处长,实际上,军区司令要进行任何军事行动,都必须通过他,俨然就是多了一个政委。毕真的前任许满卸任时对毕真说,江西这地方是我做监军做得最不爽的,王阳明那家伙来江西剿匪,从没和我打过招呼,好像我是空气一样。毕真恭恭敬敬地说,我会让姓王的知道咱们身为绝户的威力。毕真说干就干,他和紫禁城后宫的同事们取得联系,要他们提醒皇上朱厚照,王阳明在南赣剿匪获得提督军务的大权,身边却没有一个监军。朱厚照把太监们的话复述给王琼听,王琼气急败坏。他说,南赣军区不同于其他军区,那地方是四省相交,之前的巡抚所以不能成事,就是因为政出多门。比如南赣巡抚到福建剿匪,先要知会福建巡抚,福建巡抚再知会监军,两人又发命令到下一级。命令往返之间,时间很长,山贼们早已知晓,因此贻误战机。如果让毕真监军,他在南昌,王阳明在赣州,王阳明每次军事行动都要经过他的许可,这和从前那些南赣巡抚有什么两样?
朱厚照对他的那群太监向来是有求必应的,但不知为什么,这一次他却清醒得很,居然没有同意。王阳明这才牢牢地抓住了“政由我出”的机会。
于是,他做了第二件事:撒网捕鱼,愿者上钩。
这招的具体应用只是一封信——《告谕巢贼书》,这是一封阴阳结合、绵里藏针、胡萝卜加大棒的情感告白书。他让人把这封信抄录多份,向整个南赣地区还存活着的山贼们撒去。文章开篇,王阳明用的是大棒:
“本老爷我以弭盗安民为职,一到任就有良民日夜来告你们,于是我决心征讨你们。可是平完漳寇(詹师富),斩获七千六百余,经审理才得知,首恶不过四五十人,党恶之徒不过四千余,其余的都是一时被威逼,惨然于心,便想到你们当中岂无被威逼的?访知你们多大家子弟,其中肯定有明大理的。我从来没有派一人去抚谕,就兴师围剿,近乎不教而杀,日后我必后悔。所以,特派人向你们说明,不要以为有险可凭,不要觉得你们人多势众。比你们强大的都被消灭了。”
然后笔锋一转,胡萝卜来了:
“若骂你们是强盗,你们必然发怒,这说明你们也以做强盗为耻,那么又何必做强盗呢?若有人抢夺你们的财物和老婆,你们也必愤恨报复,将心比心,你们为什么又抢别人的财物和老婆呢?我也知道,你们或为官府所逼,或为富人所侵,一时错起念头,误入歧途。此等苦情,甚是可悯。但是你们悔悟不切,不能毅然改邪归正。你们当初是生人寻死路,尚且要去便去;现在弃恶从善,死人寻生路,反而不敢。为什么?你们久习恶毒,忍于杀人,心多猜疑,无法理解我无故杀一鸡犬尚且不忍,若轻易杀人,必有报应,殃及子孙。
“但是,若是你们冥顽不灵,逼我兴兵去剿,便不是我杀你们,而是老天杀你们。现在若说我全无杀你们的心思,那也是忽悠你们。若说我必欲杀你们,可不是我本意。你们还是朝廷赤子,譬如一父母同生十子,二人背逆,要害那八个。父母须得除去那两个,让那八个安生。我与你们也正是如此。若这两个悔悟向善,为父母者必哀怜收之。为什么?不忍杀其子,乃父母本心也。
“你们辛苦为盗,刀口上过日子,可利润有多少,你们自己知道,你们当中也有衣食不充者。何不用为贼的勤苦精力,来用之于种地、做个小买卖,过正常的舒坦日子?何必像现在这样担惊受怕,出则畏官避仇,入则防诛惧剿,像鬼一样潜形遁迹,忧苦终身,最后还是身灭家破。何苦来哉?
“我对新抚之民,如对良民,让他们安居乐业,既往不咎,你们肯定已经听说了。你们若是不出来,我就南调两广之狼兵,西调湖、湘之土兵,亲率大军围剿你们,一年不尽剿两年,两年不尽剿三年。你们财力有限,谁也不能飞出天地之外。”
再说天地万物为一体:
“不是我非要杀你们不可,是你们使我良民寒无衣、饥无食、居无房、耕无牛。如果让他们躲避你们,他们就失去了田业,已无可避之地;如果要他们贿赂你们,家资已被你们掠夺,已无行贿之财。就算你们为我谋划,恐怕也只有剿尽你们而后可。我言已无不尽,心已无不尽。如果你们还不听,那就是你们辜负了我,而不是我对不起你们,我兴兵可以无憾矣。民吾同胞,你们皆是我之赤子,我不能抚恤你们,而至于杀你们,痛哉痛哉!走笔至此,不觉泪下。”
这封深情款款的书信撒出去后,真就有主动上钩的。第一拨被感动得稀里哗啦的盗贼是赣州龙南的黄金巢武装。第二拨则是广东龙川卢珂武装。他们带领自己能控制的所有人马来见王阳明,声称要重新做人。王阳明把他们队伍中的老弱病残清退为民,留下骁勇的人组编成一个战斗单位,由卢珂担任指挥官。当时有人提醒王阳明,这群盗贼反复无常,当心他们反水。王阳明说,他们被我的诚心感动,我用真心对待他们,他们不会用伪心来对我。
他对卢珂推心置腹道:“你们做贼多年,虽是发自本心改邪归正,但还是有人用从前的眼光看你们。所以你们必须拿出点成绩来,堵住他们的嘴。”卢珂说:“您打谢志山和蓝天凤,我定尽死力。”
王阳明要的就是这句话。不过,有一点引起了卢珂的注意。这就是王阳明虽然说要打横水、左溪、桶冈,但没有开过一次军事会议。卢珂眼中的王阳明不像一位军事领导人,更像是一位教师。王阳明每天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和他的弟子们讲课,有时候会玩玩射箭。每天早上,弟子们到王阳明的办公室请安,王阳明从后堂走出,大家就开始谈心学。中午时分,大家在一起吃饭,午饭完毕,继续谈论心学。偶尔有人送来军情报告,王阳明只是看一眼,就继续讲他的课。好像他现在最要紧的工作是讲课,而不是剿匪。弟子们也习以为常,就这样一天天地过着。可1517年农历十月初九早上,弟子们如往常一样来向王阳明请安,他的仆人却说,你们的王老师凌晨就带兵走了,不知道去哪里了。弟子们对王老师的神出鬼没感叹不已。
实际上,王阳明打仗,重点不在排兵布阵上,而在前期的谋划上。他的谋划也有个特点,在他和他那群指挥官们讨论时,他已胸有成竹。用他的心学来说就是,吾性自足,不须外求。
1517年农历十月初九王阳明领兵到南康之前,他的指挥官们认为如果对横水、左溪、桶冈进行围剿,应该先剿桶冈。王阳明却反对说,如果我们站在湖广的角度来看,桶冈是盗贼的嗓眼,而横水、左溪是心脏;而站在江西的角度来看,则横水、左溪也是心脏,而桶冈是羽翼。总之,无论站在哪个角度,横水、左溪都是心脏,杀掉一个人,当然可以去咽喉上着刀,但如果这样做,湖广无事了,可江西仍然有事,所以,我们必须去敌人的心脏上来一刀。只一刀,就能解决两省的问题,何乐而不为?
还有一条很重要。王阳明说:“谢志山和蓝天凤认为我们离桶冈近,肯定会先打桶冈,横水和左溪防备松懈,这正是天大的好机会,绝不可错过。”
他的指挥官们认为王大人的分析天衣无缝,剩下的事自然就是付诸行动了。剿灭谢志山和蓝天凤的军事行动正式打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