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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8年情人节,上海新光大戏院上映了一部叫《三星伴月》的电影。周璇扮演的电台歌星王秀文和情人分手时唱了一首《何日君再来》,曲子由上海音乐专科学校的学生刘雪庵即兴创作,导演方沛霖请编剧黄嘉谟填了词,作曲填词歌唱的人都没能想到,这首歌成了影响他们三个人一生的歌曲。

《何日君再来》很快风靡上海。某日,李香兰到录音棚灌唱片,忽然听见隔壁有人唱《何日君再来》,居然情不自禁在录制中激动大喊“啊,周璇”,自己的录音只得作废。

李香兰在自传《李香兰——我的前半生》里说:“我是个周璇迷。”那个年代,周璇迷绝不仅仅李香兰一个,还有十六岁的小姑娘姚莉。两年前,她在华新电台参加慈善演出,唱完才发现,自己“唯一的偶像”就坐在下面听自己唱歌,那种感觉,“难为情死了”,同时“又开心得不得了”。那次慈善节目,点周璇唱一首歌五块到十块不等,姚莉想,我一个月才两块,她真红。姚莉没想到的是,首先开口的是周璇。她的第一句话是:“小妹妹你怎么这么厉害啊,年纪这么轻会唱我的歌。”姚莉回答:“你是我的偶像嘛,每天在家里听收音机。”而周璇的先生严华则对姚莉说:“过两个礼拜,你来百代公司找我。”

两个礼拜之后,严华对姚莉说,他要给姚莉写一首歌,“让你做歌星”。这首歌便是《卖相思》。我很喜欢《卖相思》这首小调,轻松俏皮又少女。但第一次听,完全以为是周璇在唱,严华对姚莉的栽培,是否暗含着对于周璇的深爱,我们不得而知。不过,也许是因为这首歌太过于模仿周璇的声线,姚莉本人并不太喜欢,虽然正是这一曲为她赢得了“银嗓子”的称号(周璇为“金嗓子”)。

1936年的《咖啡味》上曾有评论说,姚莉能取得目前的成就,是因为“她对于歌唱的爱好,也比别人爱重一些”,虽然有人觉得“姚莉有时候架子太大了”,但“一个还没有深刻修养的小姑娘,在她天真的思想里有时不免要举动过火的”。我找了找那时候她的照片,还是圆嘟嘟可爱的脸,不知道为什么,《歌星画报》里居然几次评价她为“排骨西施”,觉得她“太瘦”。

1938年,小报上开始传周璇和严华的感情危机。但那时一切看上去都是谣言,这对明星夫妇一如既往热心提携后辈。在严华家里,姚莉把一个看上去沉默寡言的年轻人带到偶像面前,严华对这个从来没有学过音乐的小伙子大加赞赏,并推荐他进入当时赫赫有名的上海百代唱片公司。

姚莉推荐的年轻人是她的哥哥姚敏。姚敏和姚莉都是艺名,取的是“要名要利”的谐音。本名姚振民的姚敏做过杂货店学徒、电影院领位员和三年海员。回国之后,他曾和妹妹姚英、姚莉组成“大同社”,《歌星画报》第一期刊登过兄妹三人的照片。三兄妹的家庭里完全没有音乐细胞,他们的父亲是牛奶公司小开,在一场场赌博中输掉了全部家当,最终沦落为乞丐,潦倒身亡。也许因为这个原因,长兄如父,哥哥姚敏虽然不善言辞,却在姚莉的生命里地位极为重要,甚至超过了母亲。(他们的母亲一度离家出走,在姚莉兄妹开始唱歌养家之后才回到他们身边。)

严华发现了姚莉和姚敏,把他们推荐进百代唱片。姚莉一转身,遇到了人生第二个贵人——“歌仙”陈歌辛。陈歌辛有一半印度血统,照片上总是怯生生的,我见犹怜。那时候,他是上海滩最帅气的作曲天才。在百代公司担任作曲时,每成一曲,往往叫几个人来试唱。他在一旁听,不发话的即为不满意;倘若略一点头,这首歌就属于这个歌者。姚莉就是在这样的试唱中被陈歌辛选中的。听陈歌辛给她写的《等待》,已经渐渐脱离了早期周璇式的少女唱法,变得多情沉郁,很难想象,这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的声音。

1940年,周璇主演了著名的电影《天涯歌女》。这部电影诞生了大量耳熟能详的歌曲,但漂洋过海并且产生巨大国际影响力的,却来自配角姚莉,歌的名字叫《玫瑰玫瑰我爱你》,作曲陈歌辛。

唱《玫瑰玫瑰我爱你》时的姚莉,嗓音仍偏向拔尖,她曾经毫不讳言承认,这首歌在发声方法上,的确有周璇的影子。姚莉说,这首歌听起来轻松得不得了,实际上“唱掉我半条命”。原来,灌录这支唱片时,陈歌辛希望能呈现“绚丽得想让人跳舞”的效果,动用了近三十位百代签下的白俄乐手,比一般歌曲多上好几倍,当时的录音条件有限,如果出错只能重来,压力之大可想而知。

最终,十八岁的姚莉成功了。

十一年之后,1951年,美国歌星弗兰基·莱恩(Frankie Laine)翻唱了英文版的《玫瑰玫瑰我爱你》(“Rose, Rose I Love You”),在全球知名的美国《公告牌》(Billboard)杂志音乐排行榜上排名第三。时至今日,“Rose, Rose I Love You”仍然是该榜上唯一一首出自中国作曲家之手的原创流行音乐作品,这也是中国有史以来第一首被翻唱成英文的流行歌曲。

陈歌辛给姚莉创作了许多歌曲,我最爱的并不是《玫瑰玫瑰我爱你》,而是《苏州河边》。金宇澄老师的《繁花》里,姝华与沪生立于船头,姝华手扶栏杆,忽然轻声读出《苏州河边》几句歌词:“河边/只有我们两个/星星在笑/……”我读到此处,心中一恸,时代车轮滚滚向前,在片刻安宁中,《苏州河边》的恋人温柔唱着“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千言万语变作沉默”。这一刻,含蓄的爱意暗流涌动,下一秒便是生离死别,因为“夜留下一片寂寞”。

陈歌辛的儿子、《梁祝》的作曲陈钢曾说:“龙应台1996年到上海,对上海一无所知,但是上海老歌全背得出来。她会问一个问题:‘哎,不是有首歌叫《苏州河畔(边)》,那苏州河是不是在苏州啊?’她不知道苏州河在上海。”

创作《苏州河边》的陈歌辛化名“怀钰”,我不知道这个“钰”是谁。但看姚莉授权发布的自传里,曾经专辟一章讲这首歌。据说,姚莉和陈歌辛曾经漫步河边,两人都不讲话。不久,陈歌辛写出此歌,却一反常态,自己并不演唱,而让姚莉和哥哥姚敏合唱。后来,姚莉和陈钢说,自己年轻的时候曾经暗恋过陈歌辛,不过她又说:“那时候的小姑娘,都暗恋陈歌辛嘛!李香兰也暗恋过。”

姚莉和姚敏合唱过的歌曲不只《苏州河边》,大众更为熟悉的是已经沦为超市歌曲的《恭喜恭喜》,1945年,听到抗战胜利的消息后,曾经被关进极司菲尔路七十六号饱受折磨的陈歌辛创作了这首歌。

《恭喜恭喜》中的喜悦溢于言表,孤岛中的上海,多少人用音乐和艺术表达自己抗战的决心。1944年,抗日战争末期,周璇在电影《鸾凤和鸣》中演唱了一首陈歌辛创作的插曲《不变的心》,这是一首具有爱国情操的歌曲,之后被反复传唱,其中也包括当时在仙乐斯舞厅演唱的姚莉。姚莉在台上一开口,“你是我的灵魂,你是我的生命”,台下一个中年人泪如雨下,他办过报,搞过电影皇后票选,担任过《万象》首任主编,这首歌深深打动了他,他决定开始自己的填词生涯。

这个人叫陈蝶衣,之后,他先和陈歌辛后和姚敏搭档,并在香港时期和姚敏姚莉结成了牢不可破的“铁三角”。他填词的歌曲脍炙人口,说两首就足够——《我的心里只有你没有他》《春风吻上了我的脸》。

姚莉的仙乐斯生涯充满了惊险,仙乐斯的小开疯狂追求姚莉,姚莉的母亲吴巧宝十分担心女儿重蹈自己的覆辙。姚莉还曾在仙乐斯被某汉奸骚扰,最终吴巧宝决定中止女儿和仙乐斯的合约,改投扬子饭店。扬子饭店的名气和酬劳都不如仙乐斯,但扬子饭店的经理黄志坚非常喜欢姚莉,他不仅给姚莉配备了专门休息的房间,认姚莉做干女儿,还跟吴巧宝说:“你女儿跟我签四年合约,我还有一个条件,就是要让她做我的媳妇。”做媒做的是黄经理的大儿子黄保罗,黄保罗虽然比姚莉小四岁,但人家是交通大学机械系的大学生,端的一双璧人。新房安置在愚园路渔光村,离姚莉母亲在圣母院路的家不远。结婚那年,姚莉二十五岁。很多年之后,作家淳子采访姚莉,夸她“眼光好,丈夫选得好”,她回答:“我觉得做人要有一个原则,自己要知道当初出来是为了什么。”

1949年5月27日,上海百代宣布停业,姚敏姚莉陈歌辛们一夜之间失业了。

姚敏带着妻儿离开了上海,姚莉一家也先后前往香港汇合。陈歌辛立刻把自己的儿子陈钢送去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陈蝶衣则匆匆忙忙把大儿子陈燮阳带回了老家武进,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嘱咐他要听爷爷奶奶的话。

父与子之间的沟通本来就很少,1940年开始,陈蝶衣因为外遇和妻子分居,儿女们对父亲充满恨意。陈蝶衣随后不告而别,那一年,陈燮阳刚刚十二岁。遭受重大打击的妻子带着三个儿女艰难度日,因为过度劳累与伤心,三十九岁就患癌症过世了。没有一封家书的陈蝶衣把最复杂的情感写成了歌曲,这便是《我有一段情》的由来。

1952年,陈歌辛和陈蝶衣一起到达香港,但很快陈歌辛选择了回到上海。我们已经无法得知他回来的动机,也许,他只是想要和孩子团聚;也许,他对新中国充满热情,想要创作更多为人民服务的歌曲。

也是在这一年,百代在香港重新开张,姚敏+陈蝶衣+姚莉的香江黄金格局再度盛放。《姚莉:永远绽放的玫瑰》里这样写道:“时局变迁,所有的上海艺人都南迁至香港……也期待英殖民地香港能够取代当年法租界时期的上海,成为东方的好莱坞……1952年,百代公司在香港重整旗鼓,重新召回上海时期的众多音乐人和歌手。姚莉、姚敏等人知道消息之后,雀跃不已。长久以来,大家始终缅怀在上海时期缔造的辉煌时代……本来英国的百代公司想要把华语乐坛的基地建设在新加坡,但是后来得悉上海的乐坛精英大多迁徙到了香港才改变了初衷,把阵线转移到香港,香港乐坛从此走进了一个辉煌的年代。”

回到上海的周璇饱受精神疾病的困扰,姚莉的演艺生涯却在香港获得了新生。她的演唱风格再次发生了变化,在兄长姚敏的帮助下,她开始尝试一种带有黑人灵魂乐风的歌曲,以中文翻唱的一首首美国歌曲走红香江,赢得了“时代曲歌后”的美名。

这一切当然和姚敏的支持分不开。1955年台湾《联合报》刊载署名“锵锵”的报道里,姚敏已经成了香港电影界的“香饽饽”:“至于现在的姚敏,更红得发紫,只要有歌的片子,谁都会去迁就他。”1957年,姚敏据说因为太忙,“连制片公司送给他的酬劳,也没有工夫去领,各公司都有姚敏的存款”。同为“上海七大歌后”的白光慨叹:“姚敏我很佩服他,的确蛮有天才,不过他一年要作两三百个曲子,怎么作得好。”

真正奠定姚敏香港流行歌坛及电影音乐霸主地位的,是电影《桃花江》。《桃花江》由香港新华影业公司出品,导演张善琨、王天林,编剧作词方忭(陈蝶衣),姚敏作曲、姚莉幕后代唱。这部电影实际上是一部低成本制作,在剧情方面有诸多不合理之处,但这一切都被陈蝶衣的歌词、姚敏的作曲和姚莉的歌声填补了。《桃花江》被视作此一类型电影的启航者,如今香港电影资料馆还特别注记:“本片掀起国语歌唱片潮流”。

当时,姚敏和陈蝶衣的创作小组长年驻扎在尖沙咀的格兰咖啡馆,姚敏创作的时候要喝酒,陈蝶衣则喝咖啡,酒喝到位了,歌也写出来了。姚敏喝醉后就开始飙英文“have a drink”,这让人想起他的海员生涯。

有的歌曲创作起来很快,1959年姚敏到台湾时曾经透露,李香兰的《三年》,他只花了十分钟就写好。并非所有时候都灵感迸发,《解语花》的插曲《天长地久》则花了五个月。张惠妹唱过的《站在高岗上》,也是姚敏的作品。

这时的他们还不知道,1957年,周璇因病去世,创作了《何日君再来》的刘雪庵因为这首歌变成了右派和黄色作曲家。而他们更为熟悉的陈歌辛在前一年国庆联欢上刚刚为上海市民创作出《龙舞》,也被划成了右派,并于1957年底送安徽白茅岭农场劳动教养。很多年之后,音乐家贺绿汀回忆:“五十七年反右是看中我的,陈毅同志来电话保了我,于是陈歌辛成了我的替罪羊……”

1961年1月25日,曾经创作出《夜上海》《玫瑰玫瑰我爱你》《凤凰于飞》等传世之作的作曲大师在白茅岭劳改农场饿死。他一生写过数十首春天的歌,可自己却在1961年春天来临之前,过早告别了这个世界。这一年,陈歌辛四十六岁。

六年之后的3月,惊蛰。姚敏在一次宴会中忽然面色铁青倒下,第一个发现的是姚莉,她冲过去,看到哥哥嘴唇已经发紫。最终,姚敏因心脏病离世,享年五十岁。

姚莉说,在很长时间里,她无法接受没有哥哥的日子。为了整理哥哥姚敏的遗作,姚莉走马上任香港百代唱片公司的唱片总监,最后于1975年正式退出歌坛。

1985年,姚莉回到上海。她见到了栽培她的严华,见到了黎锦光和严折西。在故友白虹的门口,开门的人已经认不出她,她说:“我姚莉啊!”刚讲到“姚”字,两个人抱头痛哭,白虹一边哭一边叫:“小莉啊!”

已经成为著名指挥家的陈燮阳联系上了父亲,但父子之间的隔阂一直都在。在姚敏去世之后,陈蝶衣宣布封笔,再也没有创作过新的歌曲,但他和姚敏合作的曲子仍旧在被传唱,比如大家熟悉的《卖汤圆》。一直到2002年,澳门举行“陈蝶衣作品音乐会”,登台指挥的是陈燮阳,在那场音乐会的结尾,陈蝶衣在人们热烈的掌声中走上了舞台,与陈燮阳拥抱,那一年,陈蝶衣九十五岁,陈燮阳六十三岁,这是父子俩第一次合作,也是他们第一次走得如此之近。

2005年,黄保罗去世,这一年也是他和姚莉结婚六十周年。丈夫去世之后,姚莉闷闷不乐了很久,但她说:“没有办法,人的生离死别是一定的,他不过先走一步,我慢慢也要去的,去天堂跟他一起。”2009年张露(杜德伟的妈妈)去世,王勇去看她,她说自己和张露特别要好,王建议她再回上海看看,她说,不想回去了,我的朋友们都走了。

2007年10月14日,在距离百岁生日只有三天时,陈蝶衣去世了。去世之前,他仍旧每天去麦当劳写作,别人问他以前的事情,他说:“不记得了,上海小笼包子记得的。”拿出相册一页一页看过去,陈蝶衣手指着陈燮阳的照片,自豪地说:“他是我的大儿子陈燮阳。”

2014年9月7日,李香兰去世。

2019年7月19日,姚莉去世,她身份证上的生日是1922年7月19日。她很少接受采访,有人去养老院看她,她都坚持要给自己画好口红,这是一代歌后的尊严。她说:“我不要人家看我,有什么好看的,这么老了,我要他们听我的音乐,永远。”

至此,上海歌坛七大歌后,周璇、白虹、龚秋霞、姚莉、白光、李香兰和吴莺音全部离开了我们,时代曲的时代终于落幕了。

感谢她们。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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淳子:《点点胭脂红》,上海辞书出版社2011-8

沈冬:《〈好地方〉的沪上余音——姚敏与战后香港歌舞片音乐》(上),音乐艺术(上海音乐学院学报)2018-3-8

斯雯:《从〈申报〉看上海“时代曲”的发展》,南京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7

淳子:《陈蝶衣客厅里的纸蝴蝶》,新民晚报2007-7-8

葛涛:《“百代”浮沉——近代上海百代唱片公司盛衰纪》,史林2008-10-20

苗禾、李阳、郑家苗:《陈钢访谈录》,当代电影2011-5-1

马泓:《从〈歌星画报〉管窥近代中国歌星群体的产生》,西南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7

项筱刚:《民国时期流行音乐对1949年后香港、台湾流行音乐的影响》,音乐研究2013-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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