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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1年8月1日近正午时分,布什总统乘坐“空军一号”专机从莫斯科附近的谢列梅捷沃国际机场起飞,前往苏联第三大中心城市,也是乌克兰的首都——基辅。就在1991年初,美军将大约40枚核弹头瞄准基辅。一旦发生核战争,一次又一次的核爆炸将把基辅烧成废墟,全城200多万市民将丧生。然而,《削减战略武器条约》的签订意味着,即使发生战争,也不会有那么多次的核爆炸。就算发生最糟糕的情况,还是会有些市民能活下来。但是,布什此次基辅之行并不是要传达这个喜忧难定的消息,美国总统将带来一个完全不同的讯息。
老布什的这次行程只是五小时的中途停留,但是它的意义与时间长短无关。事实其实很简单,他相信仅有莫斯科谈判是不够的。他必须前往加盟共和国,和他们的领导人谈判。这是苏美关系的新局面,表明苏联的政治情况一日三变。
白宫希望表明他们愿意与苏联加盟共和国合作,但是又警告他们的领导人不要使用武力去达到目的。布什政府中还没有人能够预见到苏联的迅速解体,以及数月之后乌克兰将在这一过程中起到的关键作用。选择基辅来宣布美国对苏联加盟共和国的新政,是因为乌克兰最高领导人并不支持完全独立,反莫斯科力量在乌克兰虽然强大,但并不暴力,他们或许乐于接受来自华盛顿方面的新讯息。
美国总统要访问苏联人口第二多的共和国——乌克兰,这个消息让戈尔巴乔夫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乌克兰的领导人还不太愿意签署戈尔巴乔夫在4月大胆提出的新联盟协议。戈尔巴乔夫可不是布什,他完全理解乌克兰对于联盟未来的重要性,担心美国总统的访问会助长乌克兰的反苏势力。因此苏联总统尽可能地阻止这次访问。
7月21日星期一,老布什抵达莫斯科一周多,美国大使马特洛克接到了来自布什总统苏联事务特别顾问艾德·休伊特的电话。苏联代表已经前往休伊特位于白宫的办公室,传递了来自克里姆林宫的紧急消息——希望老布什的基辅之行可以取消。马特洛克对此惊讶不已。
苏联方面提起了未明确的压力,可是基辅方面却相当平静。而且,马特洛克是在征得了苏联外交部的同意后才开始准备的,现在一切已经准备就绪。准备工作不仅涉及美国人,还涉及乌克兰相关人员,此时此刻,美方取消访问的话,会让他们很难堪。
就在布什乘坐“空军一号”飞往土耳其的途中,获悉了苏联的新要求,这让他大吃一惊。和斯考克罗夫特商量后,老布什做出了回应,大意是:如果苏联方面不希望他前往基辅,他可以取消这次行程,但是,考虑到已经做了高等级的准备工作,而且还涉及乌克兰方面,莫斯科必须要为取消此次会晤负责。马特洛克使用非机要线路给美国国务院打了电话,因为他知道克格勃可能会监听他的通话,所以,他提到取消此次会议不仅会给华盛顿,也会给莫斯科方面以及其与乌克兰的关系带来负面影响。
第二天,他又对苏联外长亚历山大·别斯梅尔特内赫重申了这番话。受到警告的别斯梅尔特内赫找到了戈尔巴乔夫,十分确定地对他说:“忘了这些吧。告诉美国人用不着担心,就照计划办吧。如果美国总统想去基辅,我想他在那儿会受到欢迎的。”危机迎刃而解,戈尔巴乔夫必须接受新的游戏规则。
7月30日,布什和戈尔巴乔夫会见时,美国总统试图说服这位苏联领导人,对于自己即将开始的基辅之行,没有任何值得担心的。他告诉苏联总统:“我想向你保证,此次基辅之行,无论是我本人还是我的随行人员,都不会做任何让现存问题更加复杂的事情,也不会干涉乌克兰何时签署联盟条约。”
戈尔巴乔夫暗示了为什么他起初有些担心的原因:“对乌克兰而言,有些事实我们无法忽略:据悉,就在您启程前不久,美国传统基金会准备了一份报告,建议您利用此次乌克兰之行,鼓动当地的反对派,因为从战略上讲这是很重要的。”老布什对此给予了完全否认:“我不清楚那份报告。但是,我希望您知道,在行程安排上,我强调要竭尽所能,行事周到。比如,我将不准备访问基辅,而是访问列宁格勒。我很乐意到你们的某座城市去看看,但在任何情况下,我都绝不会支持分裂。只有您的外交部长通知我们,你们完全可以接受我们访问基辅时,我们才会把它纳入行程安排。”
如果真的要让戈尔巴乔夫决定的话,老布什永远都不会去基辅。而且,叶利钦和戈尔巴乔夫在乌克兰问题上的立场是一致的,他们都认为不能让这个苏联第二大加盟共和国自行其是。如果说,戈尔巴乔夫在他和布什的谈话中曾提到乌克兰和其他共和国有可能卷入内乱甚至是战争的话,叶利钦则冷静许多,但态度同样坚决。当美国总统在他的克里姆林宫办公室与他会谈时,叶利钦说:“乌克兰绝不能脱离苏联。”叶利钦还辩解说,没有乌克兰,苏联就要被非斯拉夫共和国统治。
叶利钦对乌克兰的“特别眷顾”,反映了俄罗斯人对此的普遍态度。根据美国情报机构1991年2、3月进行的民意调查显示,只有22%的俄罗斯人支持乌克兰独立,60%的民众表示反对。而俄罗斯民众对波罗的海国家的态度则大相径庭:41%的俄罗斯民众表示赞成立陶宛独立,只有40%的人表示反对。
1991年6月末,美国中央情报局为他们的总统及其顾问准备了一份情报评估,列出了苏联事态发展可能出现的若干情况。其中只有一种情况提到了暴力分裂,包括乌克兰可能会独立。另外两个选择是“渡过危机”,还有强硬派发起政变,但苏联仍然完好无损。最后一种可能是“系统性变革”,情报预测波罗的海国家、北高加索地区的三个共和国和摩尔多瓦将会独立,乌克兰将加入俄罗斯主导的中亚斯拉夫联盟。叶利钦希望乌克兰成为联盟的一部分,可是戈尔巴乔夫却担心出现“暴力分裂”。似乎中央情报局、戈尔巴乔夫和叶利钦都同意一件事:因为苏联目前遵守《削减战略武器条约》,削减了部分核武器,如果美国希望苏联政权能够和平更迭,那么应该确保乌克兰留在联盟内。
在戈尔巴乔夫的新奥加廖沃寓所中,老布什与戈尔巴乔夫交谈时提醒他,苏联的民族问题很重要。戈尔巴乔夫正在进行关于苏美联手、重建未来世界秩序的个人独白,突然被一则报告打断了。时年35岁的尼古拉斯·伯恩斯是美国国家安全委员会成员、美国白宫驻波罗的海联络处工作人员,他接到了波罗的海朋友打来的电话,得到消息:一群身份不明的枪手袭击了位于立陶宛与白俄罗斯边界的一座刚建成不久的海关,枪杀了6名立陶宛海关工作人员。
伯恩斯向老布什和新奥加廖沃宴会的主人汇报了该情报。戈尔巴乔夫立即羞愧难当,勃然大怒。据布什描述,他的脸色明显阴沉了下去。美国总统竟然在苏联的最高统帅之前,抢先知道了发生在苏联领土上的枪击事件!戈尔巴乔夫派他的顾问去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美国大使馆认为这是苏联内务部特种警察部队所为。美国人怀疑,为了羞辱戈尔巴乔夫,莫斯科强硬派策划了此次事件。如果事实真是这样的话,那他们的目的达到了。戈尔巴乔夫缩短了他有关展望新的世界秩序的演讲。布什记得:“阴霾笼罩了会议,我们继续交谈,可是,再也没有热情洋溢的气氛了。”
戈尔巴乔夫担心的是,立陶宛的悲剧事件使得共和国自决权问题更加紧迫,也唤醒了苏联内战的幽灵。戈尔巴乔夫利用这个机会,和老布什交换了对民族自决问题的看法,请求美国对苏联有关南斯拉夫的政策给予支持,莫斯科方面期望通过这些政策防止另一个斯拉夫——穆斯林国家的瓦解。他也渴望美国在苏联对其他加盟共和国问题上给予支持。布什对戈尔巴乔夫说:“现实中和想象中的国际问题和民族间问题都很多。以目前这种方式划分共和国边界的话,会把国家完全搞乱套了。如果让我列出可能存在的领土问题,不仅我个人的手指不够数,这里所有人的手指加在一起也不够数。这里是苏联,有70%的共和国边界尚未确定。以前没有人在意这些,一切问题都依照苏联行政区划而定。”如果说发生在新划定的立陶宛边界的谋杀事件让戈尔巴乔夫在老布什面前难堪不已的话,这件事也让戈尔巴乔夫更有理由担心,苏联将发生南斯拉夫式的骚乱。在戈尔巴乔夫看来,消息来得恰逢其时——正好在老布什即将对乌克兰进行“不受监督”的访问前夕。
1991年8月1日下午1时许,乌克兰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的领导们聚集在基辅郊外的鲍里斯波尔机场,欢迎他们的贵宾到来。这是美国总统第二次造访这座城市。第一次是理查德·尼克松在与勃列日涅夫签署了《第一阶段削减战略武器条约》和《反弹道导弹条约》后,于1972年5月底访问了乌克兰首都。他乘坐苏联飞机计划从莫斯科飞往基辅,结果在起飞前最后一刻,因为莫斯科地面单位发现了飞机的技术问题,而不得不换机。
老布什则是乘坐新造的“空军一号”飞往基辅,这是一架波音747飞机,取代了从尼克松到里根时代美国总统所乘坐的波音707飞机。让我们回到1972年,那时尼克松发现,那架载他前往基辅的苏联飞机,其内部装饰和设施格外引人注目——正如他后来回忆的那样:“在某种程度上,比我们的飞机还让人印象深刻。”
现在布什可以向苏联副总统亚纳耶夫炫耀他的新飞机的内部装饰了,那是根据南希·里根的建议,按照美国西南部的风格设计而成的。在老布什夫妇到达莫斯科时,亚纳耶夫已经欢迎过他们了,可是,戈尔巴乔夫请老布什带他一起前往基辅。有的美国人认为戈尔巴乔夫此举意在强调乌克兰是苏联的加盟共和国,同时,还有些人认为亚纳耶夫是被派去监督美国总统的。
飞机一起飞,老布什就带着亚纳耶夫参观飞机,包括总统指挥中心。亚纳耶夫——老布什事后认为的乘坐过“空军一号”的最高级别苏联官员——给予了礼貌的评价。老布什后来对他的助手说,这位苏联副总统是“友善的君子”,却不是“一个大人物”。
当布什在飞往基辅的途中接待他的苏联贵宾时,他的团队成员们正在就具有重要政治含义的语言学问题争论不休。马特洛克看到了布什总统将于当天晚些时候在乌克兰议会厅内发表演讲的演讲稿,他对其中一位演讲起草者在“乌克兰”前面加上了定语表示反对。这位大使说:“一定要让总统删去冠词。他就应该说‘乌克兰’。美籍乌克兰人会认为冠词的使用使乌克兰听上去更像是一处地名,而不是一个国家。”演讲起草者反驳道:“但是,我们不也说美利坚合众国(也使用了冠词)吗?”可是,马特洛克最终占了上风。他的论据不是语言方面,而是政治方面的:“如果总统在乌克兰前加上冠词,那下星期白宫将收到成百上千的抗议信和电报。”
美国的乌克兰后裔接近75万,加拿大还有100万。按照北美的标准,这还算不上是庞大的群体,但是他们组织有序,积极参与政治,并且坚持不懈。整个冷战期间,移居而来的大批乌克兰人领导者成功地号召其追随者给共和党候选人投票。老布什意识到了这点,所以,在听到了马特洛克的建议后,他采纳了这一观点。删掉冠词既讨好了国内的选民,又不会伤害到戈尔巴乔夫,因为俄语中根本没有冠词。
这次演讲的材料现存放在位于得克萨斯州大学城的乔治·布什总统图书馆和博物馆的网站上,该文本显示在其中若干章节里,加在“乌克兰”前的定冠词被忽略了,没有从文章中删去,这表明在飞往基辅的途中,老布什的顾问们对此还有所顾虑。马特洛克还试图删去老布什演说中关于支持戈尔巴乔夫和新联盟的段落,因为他考虑到这样的话在基辅说并不合适,可惜为时已晚,演讲稿已经派发给记者了。
来自美国媒体大量的先期报道这么写道:“乌克兰首都基辅位于莫斯科以南515公里,第聂伯河从城市穿过,在这里老布什看到了与苏联不同的面貌。基辅整洁、干净,马路宽阔,两侧绿树成荫,这一切将使总统此次苏联之行的结尾显得多姿多彩,激动人心。”报道者开玩笑说,总统访问的真正目的是帮助白宫新闻副秘书——名叫罗曼·波帕迪乌克的乌克兰人竞选乌克兰总统,“他的竞选口号是:我无可奉告”。
基辅,不再以19年前尼克松所说的“俄罗斯城市之母”的形象,而是以尚未独立的主权共和国首都的身份欢迎布什的来访。欢迎队伍末尾的标语写道:“布什先生,乌克兰欢迎您!”乐队除了演奏苏美国歌外,还演奏了乌克兰国歌。乌克兰对苏联到底有几分忠诚已经是公开的问题。曾在1972年陪同尼克松访问过乌克兰的马特洛克还注意到了其他一些区别。布什的英文演讲被译成了乌克兰语,而在1972年那次访问时,则被译成了俄语。
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就在尼克松飞往基辅前的10天,勃列日涅夫刚用他的亲信弗拉基米尔·谢尔比茨基替换了有民族主义思想的乌克兰党中央第一书记佩特罗·谢列斯特。勃列日涅夫的门生粉碎了乌克兰正在萌生的民族意识,把它变成了苏联加盟共和国的范本和维护莫斯科统治的堡垒。
谢尔比茨基和勃列日涅夫是来自乌克兰第聂伯罗彼得罗夫斯克的同乡,谢尔比茨基是当地大家族的重要人物,这些勃列日涅夫忠诚的追随者在他们的领袖1982年11月逝世之前,一直有力地统治着苏联。谢尔比茨基建立了只忠诚于他个人的党内金字塔,戈尔巴乔夫用了4年时间,直到1989年秋,才有足够的力量将他赶下台。
自从20世纪50年代起,乌克兰共产党的精英们不仅统治着自己的共和国,也以次重要身份参与苏联的管理。就像西方的政治学家们所知道的那样,乌克兰,这个“苏联第二大加盟共和国”,在20世纪50年代已和苏共的领导们达成了权力分享的非正式协议。因为就在那时,乌克兰共和国帮助自己的前领导人,也就是长期担任乌克兰第一书记的尼基塔·赫鲁晓夫在莫斯科掌握了权柄。
那时俄罗斯人还没有自己的共产党,但是管理着苏共,而来自乌克兰的共产党干部就成了莫斯科党代会上最大的投票团体。他们充分利用了自己的投票权。赫鲁晓夫因此把许多他的乌克兰支持者带到了莫斯科,并且委以重任。可以说,1964年的克里姆林宫政变虽然将他罢免,却反而增强了乌克兰官员的地位。
取代赫鲁晓夫掌管苏共的是来自乌克兰的俄罗斯族人——勃列日涅夫,他在20世纪30年代的党员登记卡的“籍贯”一栏,填写的是“乌克兰”。另一位乌克兰人尼古拉·波德戈尔内1965年成为最高苏维埃主席,是苏联正式的领袖。苏联部长会议主席一职由俄罗斯人阿列克谢·柯西金担任,他于20世纪70年代末逝世后,另一位乌克兰官员尼古拉·吉洪诺夫接替了他的职务。内务部长和克格勃两位副局长都是勃列日涅夫的亲信,也是乌克兰政党机器的产物。即使在勃列日涅夫逝世之后,第聂伯罗彼得罗夫斯克集团希望继续它的统治:病中的领导人看到谢尔比茨基成为了他的继任者。
1982年勃列日涅夫逝世,随后,安德罗波夫掌管下的克格勃控制了克里姆林宫。戈尔巴乔夫虽然是半个乌克兰人,可是,他和乌克兰的政党机构没有任何关系,和首都莫斯科的乌克兰人也毫无瓜葛,是安德罗波夫使他声名鹊起。戈尔巴乔夫还把谢尔比茨基从他的位子上赶下台,阻断了乌克兰官员通往莫斯科进而发挥影响力的通道。
对于党内的乌克兰精英们而言,既没希望在中央一展宏图,又在家乡受到攻击,他们感觉遭到了莫斯科的背叛。自赫鲁晓夫时代起,他们就和苏联达成了协议——他们以自己的忠诚换取在家乡乌克兰的无限统治权,同时分享中央的权力,如今,这一协议失效了,而且废除协议的人不是他们。
1986年4月发生了切尔诺贝利核灾难,乌克兰党内精英的愤恨不满随即滋生。这个核电站完全由莫斯科掌控,然而,乌克兰当局却要全权应对灾难引发的长期后果,还要照顾那些从核污染区搬迁出的人群。而且,当放射性云层到达基辅时,莫斯科方面还要求举行五一游行。乌克兰党内精英们认为戈尔巴乔夫强迫谢尔比茨基举行游行,并威胁他如果不照办的话,将把他驱逐出党。切尔诺贝利事件引发了反对莫斯科的群众抗议游行,这次又是乌克兰的党内精英不得不处理该局面。从上层来说,中央鼓励共和国开展民主运动,此举进一步削弱了乌克兰当局的权力。这些精英们觉得自己遭到了背叛和遗弃,愤愤不平。如今,中央除了带给他们麻烦之外,什么也给不了他们。
当老布什夫妇到达基辅时,受到了57岁的乌克兰议会议长列昂尼德·克拉夫丘克的欢迎。报道称他是“一个精力充沛、两鬓斑白、皮肤黝黑的家伙,和约翰·高蒂(曾是美国黑手党甘比诺家族的教父。)有几分相似;很明显,他是一个天生的政治家,或许是乌克兰的纽特·金瑞契(美国共和党籍政治人物。曾在1995年到1999年期间担任美国国会众议院议长,他是美国国会历史上最具权势的众议院议长之一。)吧”。克拉夫丘克的背景和纽约臭名昭著的黑手党头子以及正在升起的美国共和党新星相比,是截然不同的。他是一位前共产党官员,现在是他担任议长的第二年。他艰难地维系着平衡,一方面,维护着对苏联中央忠诚的假象,另一方面在处理与影响式微的戈尔巴乔夫以及权力渐长的共和国领导人的关系时,又有力地维护自己家乡的利益。面对谢尔比茨基时代党政机器和声势渐长的乌克兰独立民主运动组织的不同利益,克拉夫丘克被认为是唯一有能力调和各方利益的人物。
克拉夫丘克生于1934年,和戈尔巴乔夫、叶利钦是同时代的人,可是,这位乌克兰领导人和莫斯科领导人的生长背景并不相同。克拉夫丘克生于乌克兰西部的沃里尼亚,这里曾属于约瑟夫·毕苏斯基(1918-1922年任波兰国家元首,军事独裁者。)统治下的波兰,他亲身感受二战的残酷,这使得他不仅反对德国和苏联军队,也反对大屠杀、种族清洗,还反对乌克兰和波兰民族分子的游击队在他的家乡进行战斗。他的父亲因为是红军战士而被德军杀害,年轻的克拉夫丘克很早就掌握了生存技能。正如他后来回忆的,他的祖父告诫他——不要把你的脖子伸出去。
克拉夫丘克亲眼目睹了20世纪40年代末和50年代初,秘密警察杀害乌克兰民族运动的幸存者,所以,他不需要通过赫鲁晓夫1956年发表的秘密报告,就清楚在斯大林“个人崇拜”时期,苏联司法体系存在的政治偏见。和戈尔巴乔夫和叶利钦一样,克拉夫丘克的亲戚也在“大清洗”时期遭到了迫害,可是看上去,对于为共产党服务,他并不感到担心。他从基辅大学获得政治经济学学位后,事业上青云直上。尽管戈尔巴乔夫和叶利钦是党的领袖,被授权管理疆域庞大的苏联,可是,克拉夫丘克才是最卓越的官员和共产党官僚。
到20世纪80年代时,克拉夫丘克作为一位前波兰臣民,已经从平民跃为乌克兰共产党宣传机构的领导人。他既不是来自乌克兰东部工业重镇顿巴斯地区,也不是第聂伯罗彼得罗夫斯克集团成员,所以说,这或许是他在勃列日涅夫统治下的苏联所能企及的最高职位了。
然而,戈尔巴乔夫的“公开性”改革到来了,第一次半自由的选举,使得共产党迫切需要找到可以同群众沟通又能与反对派斡旋的人。克拉夫丘克在这方面具有非同凡响的才能,他成为继谢尔比茨基之后,掌管意识形态的中央委员会书记。而谢尔比茨基,因为从不相信那些利沃尼亚(中世纪后期的波罗的海东岸地区,即现在的爱沙尼亚以及拉脱维亚的大部分领土的旧称。)的宣传天才,所以在1989年秋被迫退休。
1990年夏,因为原乌克兰共产党领导人弗拉基米尔·伊瓦什科被戈尔巴乔夫调往莫斯科担任党内第二号人物,企图以此修复俄罗斯和乌克兰与中央摇摇欲坠的关系,所以,克拉夫丘克取代伊瓦什科,成为乌克兰议会议长。克拉夫丘克发现在他所掌管的立法机构内,三分之一的代表支持乌克兰独立,另外三分之二的代表倾向于加强乌克兰在苏联的自治权。
在布什的简报中,这样介绍克拉夫丘克的个人情况:“作为乌克兰最高苏维埃的主席,他必须小心翼翼地平衡立法机构中大多数共产党员与亲独立派代表之间的不同诉求。”事实上,他游刃有余地驾驭着两大派系,那年夏天,在议会中通过了具有政治和经济实质内容的、赋予乌克兰主权的宣言,在这项政策中,他找到了两派的共同点。报道老布什访问基辅的《华盛顿邮报》记者大卫·雷姆尼克这样提到克拉夫丘克——他发现了机遇,建立一个充满活力的乌克兰的机遇,他不会让机遇溜走。
虽然,这次访问令他有些意外,但是,克拉夫丘克还是很乐意在基辅欢迎尊贵的美国客人。正如他事后所回忆的,莫斯科方面很晚才允许他单独准备这次会晤,直到会面前最后一刻,他才被人从度假中召回,迎接美国总统。他从克里米亚直接飞往鲍里斯波尔机场,连进城准备的时间也没有,媒体注意到了他被晒黑的皮肤。
克拉夫丘克发表了《乌克兰土地》的演说,欢迎老布什夫妇。演说中,他提到了乌克兰而不是苏联,但是,他避免任何把乌克兰称为国家和共和国的说法。就像美国总统顾问担心在“乌克兰”前使用冠词一样,克拉夫丘克也有他自己的语言难题需要解决。
在这一年中,乌克兰已经成为拥有官方主权的实体,但还不是独立的国家。这有什么区别呢?除了戈尔巴乔夫,好像没人知道答案。克拉夫丘克尽可能地在两者间找到了平衡。“美国人民很清楚什么是真正的主权,《独立宣言》第一个向全世界宣传了自由、平等和博爱。”他对美国客人说道。
老布什并不打算赞成克拉夫丘克把主权等同于独立的观点(几小时后,他将解释自由和独立的区别)。作为对欢迎演说的回应,布什先从一些不具争议的事件谈起。他强调乌克兰是几十万美国人的先祖居住之地,在此,他使用了亲苏联的“故土”一词。他引用了乌克兰诗人塔拉斯·舍普琴科的话语,祝贺曾被莫斯科当局禁止回国的西方基督教教会领袖回到乌克兰,祝贺其他宗教团体的精神复兴。有关华盛顿方面与共和国关系的问题,他表现出同叶利钦谈话时一样小心谨慎的态度。布什说道:“我们希望和戈尔巴乔夫政府尽可能维持最强有力的官方关系,但是,我也很重视和乌克兰及其他共和国以至苏联全体人民建立更广泛的联系。”看上去,布什试图使他在乌克兰土地上发表的第一篇演说中不使用曾经在“乌克兰”一词前用过的定冠词。
老布什的车队从机场一路行进到基辅市中心。“许多人聚集在广场前,挥舞着象征乌克兰独立运动的黄蓝色条纹旗帜。”马特洛克在回忆录中写道。媒体先期报道称:“车队两旁站满了成千上万的乌克兰人,许多人在挥手,人们看上去对布什都很友好。几位女士手捧当地的花束,有些人高举起孩子,还有一位男子带来一只大面包和一袋盐,用这种传统的方式表示欢迎。”
这与老布什在莫斯科受到的来自公众低调的欢迎迥然不同,因为在莫斯科他是越来越不受欢迎的戈尔巴乔夫总统的客人。基辅不仅欢迎的热情程度与莫斯科不同,城市面貌也与之不同。戈尔巴乔夫的助手切尔尼亚耶夫7月初曾陪同他的领导在基辅会见了德国总理赫尔穆特·科尔。他在日记中这样写及基辅之行给他留下的良好印象:“我们好像置身于某个西欧的大城市,确切地说,是一座德国城市:城市充满了19世纪的风格,和莫斯科相比,道路和植被都很整洁,维护得很好,让人很满意。”
8月,游行人群的情绪与6月相仿。切尔尼亚耶夫听到这样的口号:要科尔!不要戈尔巴乔夫!这些人极度反对戈尔巴乔夫。示威者们如此明白无误地表明自己的感受就是要给旁观者留下印象。其中有些示威者还特别针对美国客人:“苏联有15个殖民地”,“帝国的罪恶灵魂在游荡”,“如果帝国的一部分是好的,那美国为何支持其中的一国独立?”“哥伦布解救美国,布什解救乌克兰”。布什热烈回应了乌克兰群众的支持。几个小时后,他在乌克兰议会发表演说:“车队里的每一个美国人都被乌克兰人民的热情感动了,我们将永远铭记这一刻。”至于布什及其随行人员是否搞懂乌克兰人民热烈欢迎美国人的目的——是拉拢美国盟友以对抗中央和戈尔巴乔夫,抑或是反对戈尔巴乔夫的改革方案——就不得而知了。
欢迎布什的人是乌克兰独立运动的拥护者。他们代表了基辅人民和基辅之外数百万乌克兰人的感受,名叫“乌克兰民族运动”的政治组织的激进派把他们组织在一起。该组织成立于1989年秋,因戈尔巴乔夫的改革和乌克兰人民运动而产生。它参照波罗的海共和国人民阵线的模式创建而成,最初得到戈尔巴乔夫的大力支持。该组织最初由戈尔巴乔夫同意释放的异议分子和乌克兰知识界领袖组成,戈尔巴乔夫把它看作制衡谢尔比茨基领导下的保守派的力量。
克拉夫丘克后来回忆说,谢尔比茨基讨厌“改革”。在戈尔巴乔夫同基辅人民进行公开会谈时,他让他们从一方面给共产党机构施压,他则从另一个方面施压。谢尔比茨基转向他的同僚,用手指着头,暗示戈尔巴乔夫的精神有问题,他对他的顾问说:“他到底指望谁来支持他?”
谢尔比茨基是对的。“乌克兰民族运动”对戈尔巴乔夫的支持持续的时间并不长。如果说,最初该组织还宣誓效忠于戈尔巴乔夫的改革计划,那么,在1990年10月,该组织举行的第二次大会上,他们就把“改革”一词从组织的名称中删去,随后宣布谋求乌克兰独立是他们的主要目标。那时,乌克兰已经宣布拥有自己的主权,当苏联法律和共和国立法有冲突时,乌克兰议会有权凌驾于任何苏联法律之上。
然而,乌克兰共产党机构、国家安全机构、军队以及乌克兰大多数产业仍然听命于莫斯科。“乌克兰民族运动”希望乌克兰摆脱这种从属地位。对于戈尔巴乔夫宣称的、乌克兰加入改革后的联盟的展望,他们也表示反对。老布什采取何种立场,将决定他的基辅之行起到支持“乌克兰民族运动”还是支持其反对派的作用。“乌克兰民族运动”的领导人对此持积极态度。有谣言说,布什此次基辅之行是照戈尔巴乔夫的命令行事。
7月31日,就在布什和戈尔巴乔夫在莫斯科商谈时,“乌克兰民族运动”领导层在基辅就布什的即将来访组织了一次记者招待会。与会者包括“乌克兰民族运动”领导人——天才诗人伊万·德拉赫和持不同政见者维亚切斯拉夫·乌斯季诺夫,他曾长期被关押于古拉格集中营,现为利沃夫地区政府主席,该地区是前属奥地利和波兰的西乌克兰独立运动的据点所在。
坐在他们边上的是一位具有传奇色彩的政治犯——列夫科·卢基扬年科,他是一位来自莫斯科的律师,1961年因利用马列主义论据鼓吹乌克兰独立被捕,他总共在苏联的劳改营中度过了25年。古拉格的前囚徒和乌克兰知识界的代表人物联手,首次领导乌克兰获得了苏联式的主权,进而拥有全面的独立。他们希望获得布什的支持。
55岁的德拉赫微有秃发,戴着眼镜,他在“乌克兰民族运动”的新闻发布会上首先发言。他赞扬布什还在为里根政府工作时,就给予苏联的各个共和国的帮助,但是客套话到此为止了,余下的发言则抨击了布什对苏联加盟共和国的基本政策,尤其是对乌克兰的政策。
德拉赫说道:“布什总统好像被戈尔巴乔夫催眠了。布什政府所谈的稳定,指的是我们的稳定来自于莫斯科的稳定。我们必须记得,作为美国总统的布什一直对共和国的民主运动加以斥责……他还刻意拒绝在华盛顿会见‘乌克兰民族运动’的领袖,在这里,他仍刻意拒绝接见我们。我担心布什是作为中央的信使到我们这儿来的。”
美国总统拒绝单独会见反对派领袖,立即引起了“乌克兰民族运动”对他的不满。当反对派领导人到莫斯科白宫要求会见美国总统时,他们遭到了驳斥:“乌克兰民族运动”的领导人将受邀参加由克拉夫丘克和其他乌克兰共产党领导人为布什举行的欢迎午宴,但布什不会单独会见他们。
美方在讲话中并不认可乌克兰特色及其文化,反对派领导人对此也很恼火。针对布什所说的,他飞往基辅是为了更多地了解苏联的生活和文化,德拉赫给出了态度:“布什总统没抓住要领。”他接着说道:“如果他想看苏联的生活和文化,他可以去克里姆林宫。在那里,他可以了解到帝国的文化,看到它的贪婪。这里是乌克兰,我们并不是苏联文化的样板,我们是苏联贪婪的产物,这是被戈尔巴乔夫领导的中央所掠夺的国家。”
布什既要面对来自莫斯科的戈尔巴乔夫的压力,又要在基辅承受来自“乌克兰民族运动”的压力。他的助手已经把他将在乌克兰议会上发表演说稿中的“乌克兰”一词前的定冠词给删去了,但是,总统仍然担心人们对他的演说是否接受。在从机场来的一路上,他请克拉夫丘克过目演说稿,并且询问是否有什么地方需要修改,这种态度让克拉夫丘克大为吃惊。
让乌克兰领导人印象深刻的是:他不能想象任何来自莫斯科的苏联领导人会表现出此番顾虑。从勃列日涅夫到戈尔巴乔夫,他们来乌克兰都是告诉这里的人应该怎么做,而不是询问人民是怎么想的。布什,作为世界上最富有和强大国家的领导人,却在意克拉夫丘克的看法。
布什还给那些转向民主派的前共产党官员一条建议,这让克拉夫丘克永生难忘:直视别人的眼睛,只有这么做,你才能知道他们是否会投票给你。克拉夫丘克读了布什演说稿的译本,提出了两条修改建议。他提出,有一些可能不适合他的议员的内容,但因为太重要而无法删去。人们不得不拭目以待,看看到底有多少代表会对此不满,他们究竟会有多么不高兴。
在克拉夫丘克和布什一同前往议会前,他们进行了短暂的会面,使克拉夫丘克更加相信这位来自华盛顿的客人确实很尊重乌克兰和这里的领导人。布什和乌克兰领导人会面时谈到了乌克兰的“经济实力和国家规模——人口大约相当于法国或英国”。美国总统想要告诉乌克兰领导人,美国只能继续和苏联中央政府保持唯一的外交关系,他希望和戈尔巴乔夫尽可能地维系最紧密的关系,他本人对戈尔巴乔夫也满怀敬意。他还表示不打算在是否加入新联盟的问题上以某种方式影响乌克兰的立场。
“我明白你们推迟做出遵守联盟协议的最后承诺,是要等你们起草好自己的宪法。”乌克兰人恰恰希望布什这么说。乌克兰领导人在联盟协议的问题上采取了拖延战术——新宪法的起草可以永远进行。
克拉夫丘克和乌克兰其他领导人决定利用布什在基辅的中转停留完成两件事:在美国建立一个乌克兰领事馆(一个美国领事馆刚刚在基辅开张)以及涉及高达50亿美元的投资。后一个目标的完成需要美国给予乌克兰贸易最惠国待遇。加强双方在处理切尔诺贝利核灾难后果的事务性合作是另一个议题。而乌克兰人除了在联合国给予配合外,他们无以为报——很明显,他们已经准备在国际舞台上扮演过去未曾扮演过的独立角色。和反对派不同的是,乌克兰领导人不谋求对乌克兰独立的支持;然而,他们实质上在朝着同一方向前进。
乌克兰领导人想要的东西和叶利钦所想要的东西是一样的,可能比叶利钦更加迫切,但是,他们表达意愿的方式更具技巧。尽管布什和莫斯科站在同一阵营,可是,他对乌克兰领导人的说辞更加友好。基辅街道旁夹道欢迎的乌克兰民众和国内的乌克兰裔选民的投票,使他找到了该用什么口吻和乌克兰的主人谈话。克拉夫丘克对老布什说道:“联盟协议已经起草好了,这样的话,中央和加盟共和国可以更直接地处理一些事情。与此同时,我们可以直接谈经济议题和核安全问题。”
布什先是会见了乌克兰领导人,随后和他们及乌克兰反对派代表一起参加了午宴。时间接近8月1日下午4点时,布什站起来,在乌克兰立法者前开始了演说。议会的议员中断了他们关于乌克兰主权执行情况的争论,转而倾听布什的演讲。这些议员代表着5200万人口,其中70%以上是乌克兰族人,约有20%是俄罗斯族人。还有50万犹太人生活在乌克兰。全国人口约有一半说俄语,另一半说乌克兰语。
在二战后被苏联并入的乌克兰西部领土中,很大一部分在两次世界大战期间属于波兰,而在这之前属于奥匈帝国,这就是乌克兰民族主义的据点。他们和波罗的海共和国选民的投票结果是一致的,这些国家也是在战争期间被并入苏联的。而乌克兰东部地区的投票和其相邻的俄联邦州不尽相同,投票的结果取决于人们生活在城市还是农村。像哈尔科夫这类大城市和莫斯科、列宁格勒相比,已经成为民主反对派的大本营。农村仍然处于共产主义宣传的影响下。在乌克兰议会中,共产党员仍然占据多数席位,450个议员中有239人是共产党员。而由乌克兰西部选区和包括基辅在内的东部大城市选举出的民族主义者和自由主义者,构成的“民族民主派”占据125个席位。
布什总统在巨大的列宁像前发表了演说,其主题是“自由和与之相伴的责任”。布什从“乌克兰”一词的起源说起,引出了他的演讲主题。他在演说中小心翼翼地避免在“乌克兰”前使用定冠词,他说道:“许多个世纪以前,你们的祖先将这个国家命名为‘乌克兰’,也就是‘边境’的意思,因为你们的足迹连接着欧亚。但是乌克兰人成为另一种拓荒者。今天,你们在探索自由的边界与轮廓。”出乎“乌克兰民族运动”领导人的意料,布什在提及乌克兰,提及它的人民、历史和地理时,并没有把这些和俄罗斯联系起来。这一切和1972年尼克松发表的演说有天壤之别,在乌克兰官员为其举行的宴会上,尼克松把乌克兰称为“苏联的土地”,把基辅称为“俄罗斯的城市之母”,在乌克兰的国家名称前随意地使用定冠词。
布什接下来所说的话就不那么讨乌克兰反对派的喜欢了。尽管为了不冒犯乌克兰人,布什总统的演说措辞谨慎,可还是印证了德拉赫和他的同事最糟糕的设想,布什的基辅之行是一次政治输入。布什总统说:“有的人让美国在戈尔巴乔夫和苏联亲独立的领导人之间进行选择,支持其中的一方。我认为这是错误的选择。公平地说,戈尔巴乔夫总统已经取得了惊人的成就,包括他的改革与政治‘公开性’的政策,以及为了实现自由、民主和经济自由而推动的民主化进程。”布什随后解释了他对于“自由”的理解,这些话令反对派沮丧:“自由和独立不是一回事。美国人不支持为了用地方独裁统治取代来自远方中央的专制而谋求独立的做法。美国人不支持建筑在种族仇视基础上自杀式的民族主义。”毋庸置疑,美国不会支持乌克兰谋求独立——支持独立的人悉听尊便。
布什的演说反映出白宫当下的想法。尼古拉斯·伯恩斯事后回忆:
美国不认为苏联存在解体的现实可能性,在1991年夏天,我不相信有谁会站在美国这一边……戈尔巴乔夫和布什总统之间还是相对信任的,我们在处理大多数事情上都合作得很好,我们急于访问基辅,是为了向共和国表示我们对之感兴趣……我们担心如果我们直接支持民族独立运动,暴力活动将随之而起,在共和国内,中央对核武器的管控遭到削弱,所以我们希望看到苏联体系日趋衰微,改革之势渐弱,苏联平稳地衰弱才符合我们的利益。
布什的演讲在乌克兰议会中产生了不同反应。大多数的共产党员欢迎布什谨慎的态度;亲民主的反对派则表示反对,他们在美国的支持者同样对此持有异议。布什为了安抚美国的乌克兰裔民众,在演讲中特意提到:“要是你们看见我发疯似的从车内向外挥手,你们就会明白,我想这夹道欢迎的人群中,或许有的人来自费城、匹兹堡或是底特律,许多乌克兰裔美国人就生活在那儿,我想今天我在这里发表演说,他们就和我在一起。”布什以为他的演讲将会刊印在美国的乌克兰报纸上,这些话会讨选民的欢心。然而,这次他真的打错了算盘。
乌克兰最近的局势将美籍乌克兰裔团体都动员了起来,他们不支持戈尔巴乔夫,也不支持乌克兰共产党员。他们支持“乌克兰民族运动”,要是“乌克兰民族运动”不高兴了,他们也不会高兴。很少有人意识到戈尔巴乔夫曾经试图阻止老布什前往基辅,也很少有人意识到布什和他的团队为了让此次访问得以成行所付出的努力。
就在布什访问基辅后的三天,也就是8月4日星期天,一群乌克兰抗议者前往美国白宫,高喊口号“我是乌克兰裔美国人。我不支持布什”,还有“布什先生:乌克兰要独立,所有民族都要获得自由”。游行持续了一小时,抗议者的领导人向白宫表达了他们的不满。抗议信的结束部分直接威胁说,要在下届总统大选时,让布什落马:“总统先生,最后我们不得不遗憾地说,您此次基辅之行,很好地完成了戈尔巴乔夫的嘱托。尽管有戈尔巴乔夫和布什的联手,但是,就像太阳总会升起那样,乌克兰将会独立。我们是您的美国子民,在基辅,您说我们会支持您的行为,我们过去不曾支持,现在也不会支持您的所作所为。我们在1992年总统选举投票时会吸取经验教训。”
对布什基辅演说持负面评价的并不仅仅是美籍乌克兰裔群体。影响最大的批评来自《纽约时报》专栏作家,也是尼克松演讲稿的撰稿人威廉·沙费尔,他在文章中抨击布什的演说,称布什令人沮丧的“软弱的基辅演说”是当局最大的错误。根据沙费尔的观点,布什“训诫乌克兰人不要争取‘民族自决权’,愚蠢地使华盛顿和莫斯科中央集权制站在了一起,违背了历史潮流”。沙费尔嘲弄的话语——“软弱的基辅演说”这一提法使美国公众不禁浮想联翩,纷纷揣测该词是否暗示布什对外政策的犹豫不决。
在斯考克罗夫特和老布什合作完成的回忆录中,斯考克罗夫特说,总统提到的地方独裁指的不是乌克兰,而是摩尔多瓦和苏联其他的共和国。极力促成布什基辅之行的马特洛克或许发现了沙费尔的阴险动机。马特洛克注意到正是沙费尔起草了1972年尼克松在基辅发表的演说稿,并且将基辅称为“俄罗斯的城市之母”。
1991年8月1日,除了前政治犯和部分离开乌克兰就无人知晓的知识分子举行的一场抗议外,没有什么事预示着布什和他的顾问将遇到麻烦。乌克兰议会的共产党员鼓掌致谢以后,美国总统和他的随从就在克拉夫丘克及其助手的陪同下离开了大楼。
随后,他们驱车前往巴比亚尔(俄语指“娘子谷”),这里是在中世纪建造的圣基里尔修道院附近的沟壑,也是骇人听闻的犹太人大屠杀发生地之一。随行的记者写道:“乘车前往巴比亚尔漫长而缓慢的行程是布什最棒的一次旅行。乌克兰民众站在道路两旁,五六人一群,他们和莫斯科人不同,一直面带微笑。他们朝布什和车队里的每一个人招手。”
1941年9月底,在基辅郊外的巴比亚尔的沟坡上,纳粹特遣队4a分队在两天时间内枪杀了近3.4万名基辅的犹太人。屠杀就在光天化日下进行。纳粹分子用留声机播放的音乐无法掩盖遇难者的哭喊声,也无法掩盖他们对城市平民犯下的兽行。这时基辅刚被德国占领不久,他们是巴比亚尔第一批被屠杀的人。在1943年秋红军重新占领基辅之前,又有7万多人被屠杀在巴比亚尔的沟壑中——他们是苏联战俘、乌克兰民族主义者、吉普赛人、平民人质和精神病人。
德国纳粹在撤退前试图掩盖他们的罪行,掘出尸体,然后焚尸扬灰。可是,他们无法抹去幸存者的记忆。苏联人调查考证,并且记录了这次大屠杀。在针对战争罪行的纽伦堡审判(指的是1945年11月21日至1946年10月1日间,由第二次世界大战战胜国对欧洲轴心国的军事、政治和经济领袖进行的数十次军事审判。由于审判主要在德国纽伦堡进行,故总称为纽伦堡审判。)中,苏联报告遇害人数差不多有10万人,但是,在最初的报告中,第一波受害者是犹太人,他们的被害应被视为犹太人大屠杀的一部分。而苏联不加区别地将所有的遇害者都视为苏联平民。
基辅的天才作家安东尼·库兹涅佐夫创造的纪实文学《巴比亚尔》于1966年出版发行,四分之一的内容被审查者删去了。直到1970年,当库兹涅佐夫移居西方以后,小说的全本才得以面世。1976年,巴比亚尔终于树起了纪念碑,以此怀念大屠杀的遇难者。根据官方对事件的解读,他们悼念的是苏联战俘和一般民众。
以苏联时代的纪念碑为背景,老布什准备宣读他悼念亡灵的祭文。媒体的先期报道中有这样的描述:“近看巨大的青铜和花岗岩纪念碑,这是布什演讲的背景。纪念碑顶端是一位女性俯下头亲吻她的孩子。只有从纪念碑的后面才能看到真实的恐怖和悲情——这个女人的双手被捆缚在背后。”
布什总统在演讲中对乌克兰关于历史记忆的政治新解读表示赞赏,认为这才使得人们有可能认清大屠杀的受害者。他说道:“许多年来,巴比亚尔悲剧的真相一直被掩盖,但是,以后不会继续了。你们很快会在这里放上一块纪念牌,承认对犹太人的种族大屠杀,对吉卜赛人、共产党员和基督徒的屠杀,任何胆敢反对纳粹疯子的狂想的人,都遭到了杀戮。”
正如他在乌克兰议会的演讲一样,布什找到了一种方式,承认戈尔巴乔夫对重新评价苏联历史所做出的贡献,以此支持他在克里姆林宫里处境艰难的政治盟友。他说戈尔巴乔夫不亚于美国历史上的林肯:“林肯曾说过:我们不能逃避历史。戈尔巴乔夫推动了对于历史真相的了解。”
布什后来回忆:“当我们来到巴比亚尔纪念碑时,我难过得无法开口,就在那里,纳粹占领者屠杀了数以万计的乌克兰人、犹太人,还有其他人。在演讲时,当描述50年前的一天所发生的骇人听闻的事件时,我哽塞难语。”美国总统的演讲中确实充满了大屠杀中让人心碎的细节,其中包括纳粹刽子手使用留声机。芭芭拉坐在那儿听着演讲,紧挨着她坐着的是衣着朴素、农妇模样的长者,她们是大屠杀的幸存者,坐着听演讲的还有帮助他们活下来的那些人。
克拉夫丘克试图稳定自己的情绪。作为一个生活在德国纳粹占领下的乌克兰的8岁男孩,他亲眼目睹了纳粹机枪手对犹太人的大屠杀。在布什结束访问几个月之后,克拉夫丘克将在巴比亚尔大屠杀50周年纪念会上进行演说,其中部分内容将用意第绪语(即犹太语,属印欧语系、日耳曼语族西支。这是中欧和东欧大多数犹太人的主要语言之一。)表达。他在随后接受的采访中说,在那样的情况下,并不是所有国人都做了他们应该做的事。他指的是参与大屠杀的乌克兰人。
布什的演讲受到了在场听众的热烈欢迎。伊万·德拉赫和其他乌克兰民族运动领导者是乌克兰最早认识到巴比亚尔在大屠杀历史中的重要性的人,他们欢迎此次访问。“乌克兰人——犹太人反苏联盟”是由被关押在古拉格集中营中的乌克兰和犹太政治异议者发展而成的,得益于“乌克兰民族运动”,“乌克兰人——犹太人联盟”才获得了政治存在,而乌克兰民族联盟的政策也深受前者的影响。针对乌克兰国内仍普遍存在的反犹太主义,“乌克兰民族运动”站在与之斗争的前沿。其政治纲领主张是乌克兰人和犹太人联手反对中央的支配。
纪念仪式上看起来最格格不入的人是陪同布什访问基辅的戈尔巴乔夫代表——副总统亚纳耶夫和苏联驻华盛顿大使维克多·科姆普列克托夫。因为布什访问中发表的所有演讲用的都是乌克兰语和英语,所有的商务活动使用的也是这两种语言,俄罗斯客人完全不知所云。在布什发表议会演讲时,科姆普列克托夫说:“还好他(亚纳耶夫)懂英语,否则的话,他就无法搞懂美国总统在说些什么。”根据亚纳耶夫在总统简报中简短的自我介绍,他能“说些英语”。如果事实果真如此的话,但在基辅看上去却不太像这回事。乌克兰官员的俄语说得很好,但是他们转说乌克兰语,这对于现在已经公开拥有主权的共和国来说很有象征意义。
美国人来乌克兰时带来了一位乌克兰语翻译。他们还满足了乌克兰方面的要求,布什和克拉夫丘克举行没有亚纳耶夫在场的单独会谈。根据美国国家安全委员会埃德·休伊特的回忆,苏联副总统并不说乌克兰语,恐怕大多数英语也听不懂。乌克兰官员对待他,与其说是接待苏联中央的代表,更像是对待“全苏麻风病协会主席”。在克拉夫丘克举行的午宴上,亚纳耶夫明显有些无聊和不耐烦。但是,今时不同以往,现在轮到中央政府向共和国证明它的作用了,亚纳耶夫对新的游戏规则可清楚着呢。
当地时间下午7点,“空军一号”从鲍里斯波尔机场起飞前往华盛顿,访问终于结束了。在通往核裁军的漫漫长路上,在苏联加盟共和国获得民族自决权的新政上,在支持民主方面,在给克里姆林宫的朋友提供帮助以助其继续统治这个摇摇欲坠的前超级大国方面,这次访问都取得了里程碑式的成绩。在亚纳耶夫前往莫斯科的飞机上,马特洛克对苏联副总统说道:“让我们为美国总统看上去非常成功的访问干杯吧。”老布什希望在缅因州肯尼邦克港的府邸享受一次心安理得的休假。7月已经碌碌不堪,8月应该是舒缓安适的时节。可惜美国总统未能如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