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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23日星期一,是叶利钦从阿拉木图回到莫斯科之后的第一个工作日,当天早晨他会见了戈尔巴乔夫,打算完成剩余的权力交接。叶利钦不再像别洛韦日会议刚结束时那么担心自己的安全了。因为阿拉木图会议已经决定解散所有前苏联的机构,此外,共和国领导人还签署了协议,同意把苏联资产及海外权利全部转交给俄罗斯。叶利钦急于为自己扫清道路,他要尽快把戈尔巴乔夫赶出政治舞台。他们数日前达成的协议规定,权力转移将在次年1月中旬进行。在阿拉木图,各位共和国领导人同意,关于清算苏联机构的方案将于12月30日,在明斯克召开的下次峰会上提出。但是,叶利钦甚至不想等到那时候了。很明显,就像克拉夫丘克之于乌克兰,卡里莫夫之于乌兹别克斯坦,12月29日乌兹别克斯坦将举行总统选举,卡里莫夫将成为总统,叶利钦渴望作为俄罗斯唯一的领导人赴明斯克开会。
叶利钦已经同各位共和国领导人在阿拉木图讨论了戈尔巴乔夫的将来。大家一致同意应善待戈尔巴乔夫,允许他享受与其总统地位相称的退休待遇。叶利钦曾向各位领导人提过要求,让各个共和国共同承担戈尔巴乔夫的退休开销。但是,叶利钦的警卫科尔扎科夫回忆说,虽然戈尔巴乔夫是全苏联的总统,“但是他们都巧妙避开这个问题,并且暗示说俄罗斯很富足,能养得起戈尔巴乔夫及其全部随从”。在阿拉木图召开的新闻发布会上,叶利钦宣布,各国总统决定不再像对待戈尔巴乔夫的前任领导人那样,把他视为人民的敌人,只是让他退休养老,礼敬待之。“礼敬”是一个很宽泛的词,考虑到在阿拉木图戈尔巴乔夫已被“分配给”了叶利钦,所以,“礼敬”的含义只能仰仗俄罗斯总统本人的定义了。
当叶利钦12月23日到达克里姆林宫时,苏联和美国的电视制片人恰好在场,他们询问两位总统是否可以拍摄他们互致问候的场景:戈尔巴乔夫同意了,可是叶利钦拒绝了。电视摄像机前没有彼此握手的镜头。镜头闪过,叶利钦出现在戈尔巴乔夫的位置上,他告诉了大家谁才是老板,他让自己从前的领导推迟了当天的所有计划。此时此刻,戈尔巴乔夫只能屈从于他的命运。他曾经对德国总理科尔说过,如果阿拉木图会议通过了独联体的现有条约的话,他将辞去总统职务。他写给峰会参会者的公开信是他最后一次试图在摇摇欲坠的苏联施展其政治理想,或是延长自己的政治生涯。可惜,两者都未能实现。
当公开信见诸报端之后,戈尔巴乔夫就着手他的另一套计划——隐退辞职。当共和国的领导人聚在阿拉木图的友谊宫开会时,戈尔巴乔夫则把他剩下的两位政治盟友雅科夫列夫、谢瓦尔德纳泽以及他的助手,也是他的演讲稿起草者切尔尼亚耶夫一起喊到了办公室,让他们帮忙起草自己的辞职演说,这三个人用了两小时完成了这份演说稿。这将是他们最后一次替戈尔巴乔夫起草文稿。切尔尼亚耶夫在他的日记中写道:“好像……我们在起草另一份苏联演讲稿,或者类似的东西。我们咬文嚼字,字斟句酌,似乎已经忘了我们正在起草的是一则讣告。”
当叶利钦在12月23日早晨出人意料地出现时,戈尔巴乔夫正准备录下自己面向苏联公民的最后讲话,只是苏联已不复存在,录音被迫取消。会谈在前苏共政治局经常开会的核桃厅举行,除了戈尔巴乔夫和叶利钦之外,没有第三人在场,会谈进行了一些时候,两位总统的政府首脑被召进会场,一起商议两位总统准备签署的协议内容。谈判进行得并不愉悦轻松。各方纷纷报道,整个谈判持续了6个小时,也有说持续了8个小时。叶利钦和戈尔巴乔夫终于就权力交接的时间安排达成了一致。戈尔巴乔夫将在两天之内,也就是在12月25日发表辞职演说。之后,他会宣布辞去苏联总统和苏联军队总司令的职务。叶利钦和沙波什尼科夫随后将会见戈尔巴乔夫,并且从他手中接过核公文包。戈尔巴乔夫的助手被要求4天之内,也就是在12月29日前腾出办公室。克里姆林宫上空的苏联红旗将在12月31日被降下。在新的一年里,克里姆林宫将迎来新的国旗和新的主人。
随着会谈的深入,戈尔巴乔夫召唤亚历山大·雅科夫列夫也帮他一起进行谈判。雅科夫列夫是戈尔巴乔夫“新思维”改革的理论之父,1990年夏天,为了平息苏联领导层中的顽固派,戈尔巴乔夫放弃了雅科夫列夫。雅科夫列夫被赶出了政治局,同时被开除党籍。在8月政变期间,他曾给予叶利钦口头上的支持,政变失败后,他又回到了戈尔巴乔夫的身边。因为他深得两位总统的信任,所以,当两位政敌进行最为敏感的谈判时,他可以充当理想的调停人。雅科夫列夫后来回忆,两位总统举止有度,“说话客套,彬彬有礼”。他还用了一个修饰语:“他们时有争论,但是未曾怒言相加。”
在雅科夫列夫的协助下,两位总统就政治斗争停火达成协议。在接下来最困难的经济改革的数月里,戈尔巴乔夫将不再批评叶利钦。叶利钦将允许戈尔巴乔夫创建和管理自己的基金会,该基金会主要用来支持社会、政治和经济领域的研究,但是不介入政治事务本身。在此次会谈前的数日,戈尔巴乔夫已经构想好自己的“兰德公司”了,他的公司将接受西方国家基金会的资助,同时和西方的智囊团进行合作。他邀请切尔尼亚耶夫,以及包括雅科夫列夫在内的其他助手和盟友加入他的新基金会。在叶利钦对情况不甚明了的情况下,雅科夫列夫帮助戈尔巴乔夫据理力争,斩获颇丰,叶利钦同意将曾经由苏共中央管理的、用于培训外国共产党干部的几幢大楼交给戈尔巴乔夫未来的基金会使用。楼内包括教室、自助餐厅、健身馆和旅店。叶利钦的警卫员和亲信科尔扎科夫回忆说:“在这点上,叶利钦很明显根本不清楚那些建筑的实际规模。”
会议还谈到了总统文件交接的有关事宜。戈尔巴乔夫当着雅科夫列夫的面,将其中一只保险箱的秘密资料交给了克里姆林宫的新主人,这些绝密文件自斯大林时代起,就是由前任党政领袖交予继任领袖。这些绝密文件包括1939年签订的秘密协议——《苏德互不侵犯条约》及其地图,关于1940年春数以万计的波兰战俘被内务人民委员部杀害的“卡廷森林大屠杀”的内部调查资料。戈尔巴乔夫曾公开宣布,在苏联的档案中没有关于波兰军官命运的资料,其实这些资料一直就在他的保险箱里。还有一些不太敏感的资料,包括克格勃关于李·哈维·奥斯瓦尔德和约翰·肯尼迪总统遇刺事件的调查报告,报告显示克格勃与谋杀案毫无关联。
叶利钦后来表示,他拒绝接受这些文件,拒绝继续隐瞒这些阴谋诡计,帮助苏共保守那些秘密。叶利钦事后向前苏联的外交部长鲍里斯·潘金吐露:“这些外交上的事,一件比一件脏。我说:‘停下来吧,求求你!把这些文件都交给档案馆吧,他们会签收的。我可不想对这些文件负责。我为什么要管这些东西?你不再是总书记了,我呢,过去从没当过,以后也不会当。’”叶利钦想要和过去划清界限。他的助手在会议一结束后,就整理好这些文件并且把它们交到了档案馆,至少大部分文件交了上去。科尔扎科夫后来写道,叶利钦还是把一些文件放进了自己的保险箱内。他和过去的决裂似乎并不像最初看上去的那么彻底。
接下来就是有关戈尔巴乔夫退休的事宜了。谈判代表同意让戈尔巴乔夫以现有工资4000卢布的标准退休,尽管按照苏联的标准已经很高了,但是依照当时黑市交易的汇率来算,只不过40美元。他还分到了一座位于莫斯科郊外、拥有16公顷草地树林的乡间别墅,只是房间比他现在住的稍小一些,还配给他两辆轿车,20名随从——包括厨师、侍从、管家和警卫。叶利钦还允许戈尔巴乔夫幕僚的一些人,包括前总理西拉耶夫在内,以极低的价格将所居住的国家别墅私有化。有件事叶利钦没有向戈尔巴乔夫承诺,那就是检控豁免权。两天后,叶利钦告诉媒体,如果戈尔巴乔夫认为自己有罪,是时候赶紧承认了。
会议结束后,明显筋疲力尽的戈尔巴乔夫退到了办公室后的一个私人房间去休息。雅科夫列夫对叶利钦说:“戈尔巴乔夫以为躲到那里,就没人能找到他了。”他们两人在一起又待了一小时。正如雅科夫列夫后来所回忆的,他们“一起喝酒,推心置腹地交谈”。当雅科夫列夫到戈尔巴乔夫的私人房间去看他时,发现他的上司很沮丧。雅科夫列夫后来回忆:“他躺在沙发上,眼中含着泪。”戈尔巴乔夫叫着他的昵称,说:“你明白的,萨什,就是这么回事,我尽力让他满意。”雅科夫列夫后来写道:“然而,我也感到嗓子憋得慌。我眼中满是同情的眼泪。这种感觉让我窒息——不公平的事情已经发生了。一个昨天还在全世界,还在自己的国家审时度势、掌控大局的领袖,他曾经决定了地球上数亿人的命运,可是,历史的反复无常把他变成了无助的受害者。”戈尔巴乔夫要了点水,他想一个人待一会,雅科夫列夫随后离开了房间。
叶利钦离开戈尔巴乔夫的房间时,比以前更加自信了。雅科夫列夫看到叶利钦“坚定地踏着木地板,好像是走在游行的广场上”。他在回忆录中写道:“这是胜利者的脚步。”叶利钦和他的助手带着从戈尔巴乔夫的档案袋里接过的秘密资料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叶利钦随即给布什打了电话,他要向布什汇报阿拉木图峰会的结果和自己刚刚实现的权力交接。
叶利钦听到电话那边传来的声音:“您好,鲍里斯,圣诞快乐。”他也向布什祝贺了节日快乐。随后,他转到了正题。核武器使用的统一指挥,以及乌克兰、白俄罗斯和哈萨克斯坦承诺成为无核国家,是他讲述阿拉木图会议时谈及的主要内容。他还告诉布什有关戈尔巴乔夫退休安排的事宜。叶利钦向布什汇报:“戈尔巴乔夫是满意的,我们的想法和您一致,我们尽量尊重他。我再重申一遍,他对此感到满意,我已经签署了与之相关的所有法令。”
叶利钦接下来回答了控制核按钮的问题。他说:“戈尔巴乔夫在12月25日宣布辞职之后,核武器的控制权将当着沙波什尼科夫的面转交至俄罗斯总统。核按钮的控制权一秒钟都不会出现真空。”布什表达了他的感激之情。说完这样一番布什想听的话后,叶利钦趁机游说美国总统加速承认他的新国家,同时将苏联在联合国安理会的席位转交给俄罗斯。另外,他还希望美国能加快提供人道主义援助。布什承诺将解决所有问题,他还原则上同意了叶利钦关于召开双边峰会的提议。叶利钦主导的政变成功了,他现在已然成为克里姆林宫的主人了。
1991年的圣诞节是戈尔巴乔夫在位的最后一天,他准备按照两天前同叶利钦商谈好的方案行事。晚上7点整,他将发表自己的告别演说,随后签署辞职令,最后,转交核武器控制密码。
选择在圣诞节让戈尔巴乔夫发表告别演说有些偶然。叶利钦在12月23日不请自来的访问打乱了戈尔巴乔夫录制辞职演说的计划,苏联总统曾向苏联广播电视委员会的领导雅科夫列夫建议,他要在一两天内进行实况转播。他希望尽快结束一切,于是提议12月24日发表演说。但是,雅科夫列夫建议他的上司再等一天。他告诉戈尔巴乔夫,圣诞夜是圣诞节最重要的一部分,他希望电视观众能平静地庆祝节日。
雅科夫列夫想到的电视观众都在国外。依据儒略历,东正教的圣诞节应该在13天之后,也就是次年1月7日。雅科夫列夫担心西方的观众却忘记了自己本国的观众是有理由的。除了自己的头衔之外,他实际上已经不再掌控苏联电视产业了——他的王国现在由叶利钦的人管理。他唯一能支配的录制节目的人员是美国人。切尔尼亚耶夫在日记中写道:“在最后的那些日子里,如果雅科夫列夫没有带来美国广播公司,这些美国人差不多整天都在走廊上记录着周围的一切情况……米哈伊尔·谢尔盖耶维奇直到最后一刻,都会遭遇消息封锁,被蒙在鼓里。”美国广播公司新闻团队是由美国广播界传奇人物泰德·科佩尔所领导。除了科佩尔带领的美国广播公司团队,还有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这家电视台已经获得了在苏联境外独家转播戈尔巴乔夫辞职演说的权利。带领这支队伍的是有线电视新闻网的总裁汤姆·约翰逊。
和美国的制片人和摄影师打交道对于戈尔巴乔夫的官员来说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任务,因为他们既要面对语言差异,还要面对文化障碍。戈尔巴乔夫和他身边的人相信,在西方平安夜是比圣诞节更重要的节日。这种想法来源于他们自己的东正教传统:在俄罗斯、乌克兰、白俄罗斯和其他传统的东正教国家里,节日里最重大的庆祝活动是在平安夜的晚餐时间进行。可是,事情越显复杂了——让他们吃惊的是,在西方并非人人都过圣诞节。
12月25日,当一位来自克里姆林宫的友好的官员走向科佩尔和美国广播公司的制片人瑞克·卡普兰,并向他们致以圣诞祝福时,身为犹太人的卡普兰回答:“对我而言,你应该说‘修殿节快乐’。”这位官员完全糊涂了,从未听说过这个词。他问卡普兰:“我为什么必须说昂纳克快乐呢?”[英文中Hanukkah(修殿节)和Honecker(昂纳克)发音相似。]他指的是被驱逐的东德共产党领袖埃里希·昂纳克,当时昂纳克想方设法不让风雨飘摇的苏联将他引渡回现在已经统一的德国,他的名字几乎出现在了苏联的所有媒体上。美国人笑了。不,卡普兰说的可不是昂纳克,他指的是在俄罗斯几乎无人知晓的犹太节日。
戈尔巴乔夫的助手试着靠自己的本事,帮他接通身在戴维营的布什的电话,这可能是他作为苏联总统打给布什的最后一个电话,这时他们才发现选错了发表辞职演说的日子。驻莫斯科的美国大使馆因为放假而关门了,苏联外交部已经在叶利钦的手上了。戈尔巴乔夫的翻译帕拉日琴科成功地通过莫斯科普通电话线路接通了美国国务院的总机室。他们的通话时间被安排在戈尔巴乔夫发表辞职演说前两小时,也就是美国东部时间上午10点、莫斯科时间下午5点。乔治和芭芭拉还有他们的孩子、孙子、外孙们打开圣诞礼物后不久,电话就接通了。
戈尔巴乔夫先说:“祝您、芭芭拉,还有你们全家圣诞快乐。我一直在想该什么时候发表辞职声明,是周二还是今天。我终于决定今天,今天晚上就发表辞职演讲。”切尔尼亚耶夫当时也在场,他很高兴布什同意在圣诞节接电话,同时他们谈话的语气也是愉悦的。他在日记中写下了自己的印象:“米哈伊尔·谢尔盖耶维奇同布什亲切地交谈……以‘俄罗斯的方式‘……’像朋友一般’……而且,布什也第一次‘放下’自己的矜持,对戈尔巴乔夫不吝赞美之词。”根据美方记录的通话内容,布什回想起戈尔巴乔夫曾经拜访戴维营的经历,他对苏联总统说道:“您上次扔套环的马蹄坑仍然维护得很好,无论事态怎么发展,我们的友谊一如既往,这是毋庸置疑的。”
通话的内容也包括公事:戈尔巴乔夫和布什商量了苏联核武器的控制权从他转交给叶利钦的事宜。布什事后惊讶地得知,戈尔巴乔夫竟然允许科佩尔和美国广播公司在莫斯科记录下他们谈话的全过程。出现在戈尔巴乔夫房间里的电台工作人员不仅在布什看来很唐突,就是在戈尔巴乔夫的助手帕拉日琴科看来也是如此,他后来在回忆录中写道:“尽管总统在最后一遍修改关于将苏联核武器的控制权交给叶利钦的发言稿和辞职法令,美国电台工作人员忙碌地走进走出,检查线路和耳麦,可是一切看上去都不太真实。就在一年前,谁能相信这眼前的这一幕呢?”
美国人现在正在电话的两端,这样的事实颇有象征意味。在戈尔巴乔夫打电话给布什的时候,实际上他已经承认美国是当今全球唯一的超级大国了,正是美国人递给了戈尔巴乔夫一支钢笔,让他签署辞职法令。可是,就在他准备签署法令的时候,戈尔巴乔夫却发现钢笔不好用了。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的总裁约翰逊已经带着他的团队进入了克里姆林宫,他把妻子送给他的结婚25周年纪念日礼物——“万宝龙”圆珠笔递给了戈尔巴乔夫。戈尔巴乔夫略显迟疑。他问道:“这是美国产的?”约翰逊回答:“不,这是法国或德国制造的。”戈尔巴乔夫用二战前创立于德国汉堡的公司所生产的笔签署了法令。似乎为了强调美国拥有的新的权力,这支笔经由美国商人交到了苏联政治家的手上。
戈尔巴乔夫的演说如期在莫斯科时间晚上7点开始,他最先发表的辞职声明不仅面向苏联观众进行了直播,同时也面向了全世界。第一个承担此项任务的是苏联国家电视台,这是他们对戈尔巴乔夫仅存的一点儿兴趣;第二个是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戈尔巴乔夫的新闻秘书格拉切夫事后回忆起戈尔巴乔夫的声音时说,当他刚开始读报告时,声音不禁发颤,但是,他很快控制住了自己。切尔尼亚耶夫对上司的表现很满意,他在日记中写道:“他是平静的,没有犹豫不决、试探迟疑,一切从开始时就很清楚了。”
切尔尼亚耶夫对戈尔巴乔夫的表现感到满意,自有其特殊原因。戈尔巴乔夫毫不犹豫签署的文件基本上都是由他起草的。雅科夫列夫也起草了一份文本,可是在切尔尼亚耶夫看来,那篇文章笔触辛酸,自怨自嗟,已经被弃用了。文中写道:“让那些正在向我扔掷石头的人,让那些对我态度粗鲁、恶言相加的人,记住此事。我希望正直的人可以提醒他们,如果一切照旧的话,他们会在哪里。”戈尔巴乔夫还拒绝采用新闻秘书格拉切夫起草的文稿。这篇文章批评了背叛的加盟共和国的总统,还说明如果没有中央政府,就根本不可能有非俄罗斯共和国和俄罗斯之间的合作:“一个平等的政治联盟,例如,在小国摩尔多瓦和大国俄罗斯之间,原则上是不可能实现的。俄罗斯明显具有的经济优势是即将出现俄罗斯帝国的基础。”格拉切夫建议戈尔巴乔夫利用这份声明,越过新独立的共和国总统,呼吁民众支持对联邦政府进行改革。
戈尔巴乔夫很明显想避免和叶利钦起正面冲突。然而,让切尔尼亚耶夫引以为傲的是:在最后定稿时,他曾写下了一些最大胆的文字,其中包括:苏联不应该在未经公投的情况下就被解体。大家知道这种话一定会激怒叶利钦,戈尔巴乔夫在修改文稿时,首先就删去了这些话。切尔尼亚耶夫后来从自己人那里得到这一消息,这使他更加确信——他曾做了一件正确的事。那些和他走得很近的人告诉切尔尼亚耶夫,这份演讲稿可谓是金玉良言,玉洁松贞。可是,文稿同样被戈尔巴乔夫拒用的雅科夫列夫就有不同的看法,他后来评论:“这是典型的缺乏自我分析的妄想。他没有从自己的心理绝境中走出来,所以,企图冒犯全世界。”
戈尔巴乔夫开始了他的演讲:“亲爱的同胞们,市民们!鉴于独立国家联合体已经形成的情况,我停止了自己在苏联总统办公室的工作。出于道义原则,我做出了该决定。”大家纷纷揣度起联盟的瓦解以及苏联总统办公室的清算,戈尔巴乔夫的辞职怎么算是出于道义原则呢?下面的内容也同样令人费解:“我公开表示,坚定地支持独立、人民的自由以及各个共和国的主权。然而,与此同时,我也支持维护苏联和国家的完整。”一个人怎么能够同时既支持各个加盟共和国的自由、主权,甚至是独立,又支持阻止共和国拥有主权和独立的国家的统一呢?这种说法可能超出了电视观众的理解能力了。和切尔尼亚耶夫一样,戈尔巴乔夫在苏联执政的最后几年中,也受困于一些政治表达,“主权”一词的理解既不等同于“独立”,也不是苏联政治阶层按照外界的一般概念所普遍理解的那样。
戈尔巴乔夫从头至尾倒是谈了不少自己的执政功绩:冷战的结束,集权主义的瓦解,苏联政治的民主化以及苏联的对外开放。但是,没有几个苏联人准备为他歌功颂德。许多人甚至不能忍受戈尔巴乔夫的声音,在他掌权的这些日子,伴随着他没完没了的演讲的是人民一再下滑的生活水平。有些人为他感到遗憾,但是没人愿意挽留他。对于切尔尼亚耶夫而言,戈尔巴乔夫是一个悲剧形象。一位具有远见卓识、取得了重要成就的人物,他用行动让全世界和自己的祖国变得更好,但是却未能改变自己。从内心来讲,他是一位民主主义者,但是他从未面对过普选,也从未在祖国的首都赢得人们的拥护,这个国家正在他的脚下分崩离析。
戈尔巴乔夫的演讲一结束,接下来要做的事就是把自己的核公文包交给叶利钦了。按理说,俄罗斯总统将在沙波什尼科夫元帅和其他负责核公文包的军官的陪同下,前往戈尔巴乔夫办公室完成交接程序。戈尔巴乔夫在接受了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的简单采访后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沙波什尼科夫正在接待室等他,但是叶利钦没出现。原因是当沙波什尼科夫在观看电视转播的戈尔巴乔夫的辞职演说时,叶利钦给他打了电话,并且告诉他,自己不会到戈尔巴乔夫的办公室来。叶利钦希望沙波什尼科夫单独完成整个交接活动。
原来,戈尔巴乔夫的演讲惹得叶利钦大发雷霆,因为演讲中完全没有提到将权力转交给叶利钦,并且把苏联取得的民主成就完全归结为自己的功劳。叶利钦看了一会电视,愤怒地把电视给关了。他所担心的是,两天前达成的停火协议已经过期了。首先,叶利钦认为没有理由再做自己不想做的事了——拜见作为苏联总统的戈尔巴乔夫。12月23日谈判结束后,叶利钦告诉他的助手,他再也不会到戈尔巴乔夫的办公室去看他。现在,戈尔巴乔夫给了叶利钦一个借口,他连最后一点敬意也不需要表示了。
叶利钦把自己的新建议告诉了戈尔巴乔夫:自己会接见他,但是地点只能是“中立领地”——叶卡捷琳娜宫。这是关系到谁来见谁的问题。戈尔巴乔夫的助手发现他和沙波什尼科夫谈话之后,面色通红,情绪激动,他拒绝前往大殿,因为那里是接见外国代表团的地方。他不会服从叶利钦;另外,在他看来,苏联对于俄罗斯而言不是外国。沙波什尼科夫最终帮助戈尔巴乔夫和叶利钦安排了无须双方见面的核密码交换。交接仪式在克里姆林宫的走廊上进行,一方官员交出密码,另一方接收核公文包。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的工作人员早已架好了摄像机,在媒体面前,双方军官相互致敬。
既然和戈尔巴乔夫的一项协议已被打破了,叶利钦索性决定打破另一项协议。原定于12月31日降下克里姆林宫参议院大厦圆顶上的苏联国旗,现在叶利钦命令手下立刻去做。戈尔巴乔夫在7点12分结束了演讲。不到半小时,国旗就被降下来了。戈尔巴乔夫深感震惊,他在回忆录中写道:“在我退位才几分钟的时间里,就遭到了他们厚颜无耻、粗暴无礼的对待。”戈尔巴乔夫希望能保存从参议院大楼上降下的苏联国旗,把它当作一个纪念品,可是,他已经力不从心了。那些克里姆林宫的守卫者不再遵从他的命令了,他们拿走了国旗。在经历了长达74年的统治之后,苏联红旗被红白蓝三色的俄罗斯国旗代替。独联体没有自己的旗帜,如果有的话,这面旗帜也应该在明斯克升起,而不是在莫斯科。
当核密码的交接仪式完成之后,戈尔巴乔夫和自己最亲密的顾问切尔尼亚耶夫、亚历山大·雅科夫列夫和叶格尔·雅科夫列夫,一起喝了一杯白兰地来纪念这一时刻。随后,他们从戈尔巴乔夫的办公室来到了核桃厅,戈尔巴乔夫的新闻秘书格拉切夫也加入其中。就像格拉切夫事后回忆的那样,前总统“和他最‘亲密’的属下在核桃厅一起享用了最后的告别晚餐。他们没有接到一个电话,即使不致谢,那些新兴的俄罗斯政客或是获得独立的独联体国家的政要至少可以打电话表示一下支持、同情之类,他们本就应该感激戈尔巴乔夫”。在戈尔巴乔夫下台前的几天,唯一给他打电话、向他退位之后的生活表达祝愿的只有西方国家的领导人:德国总理科尔,英国首相梅杰。就在辞职演讲开始前的半小时,德国外长汉斯-迪特里希·根舍也打来了电话。
在戈尔巴乔夫的回忆录中,对于自己在克里姆林宫享用的这顿最后的晚餐,他的评价要更加正面:“和我在一起的都是我最亲密的朋友和同事,在担任总统的最后几个月中,他们和我一起承担了巨大的压力,面对着情况的巨变。”可以肯定的是,在戈尔巴乔夫作为总统的最后一天,把这些人聚到前政治局会议室,喝着白兰地,吃着什锦冷餐的是他们对于“新思维”的共同信仰——他们曾经帮助戈尔巴乔夫推动社会的革命性改变。格拉切夫回忆起围绕着政治局会议桌的就餐气氛是沉重而忧伤的,“感觉好像完成了一件大事,人人都有这种感觉”。午夜,他们离开了克里姆林宫,虽然对未来仍抱有些许希望,但更多的是担忧。戈尔巴乔夫吩咐切尔尼亚耶夫,让他告诉德国出版界不要把自己写的关于8月政变的著作的德文版的稿酬寄到莫斯科来。毕竟没人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
当戈尔巴乔夫和他的助手在12月26日离开克里姆林宫时,在华盛顿仍然是圣诞节。布什早晨在戴维营里,已经接到了戈尔巴乔夫打来的电话,当天晚上布什就飞往了华盛顿,他将在总统的椭圆形办公室里面向全国致辞。他的新年致辞依照计划将于美国东部时间上午9点开始,也就是莫斯科时间12月26日清晨。几家主要的电台急忙取消或是调整了节目安排,因为他们要播放许多人期待的历史性的演讲。
尽管在阿拉木图峰会召开之后,所有人都认为戈尔巴乔夫将最终辞职,这似乎是难以避免的,但是没人知道确切时间。12月23日,当叶利钦出乎意料地拜访戈尔巴乔夫,安排权力交接的时候,美国国家安全委员会的苏联专家休伊特,以及他的助手伯恩斯对一份声明的草案进行了最后的润色,该声明事关布什总统怎么应对戈尔巴乔夫的辞职。休伊特、伯恩斯和政府的其他人员曾希望布什能发表演说,面向全国说明苏联解体的重要意义,但是布什不太愿意这么做。伯恩斯认为布什不希望原本处境艰难的戈尔巴乔夫面对更加困难的局面。随后,斯考克罗夫特传话来,说不需要发表演讲,休伊特和伯恩斯则忙着修改旨在替戈尔巴乔夫歌功颂德的文章,他们称赞戈尔巴乔夫的历史性贡献和他在冷战和平结束中所起的作用。
这份声明称赞苏联总统是“对集权专制统治进行了革命性改造,将自己的人民从专制统治令人窒息的束缚中解放出来”。文章还对戈尔巴乔夫在国际事务中扮演的角色进行了一番歌颂:他“大胆改革,行事果断,结束了冷战造成的痛苦分裂,他为欧洲重获统一和自由做出了自己的贡献”。在提到美苏在世界事务中的合作时,海湾战争、尼加拉瓜和纳米比亚争端的和平解决,以及以巴和谈的进展在这份声明中都未曾提及。给布什总统准备的发言稿写道:“此刻在他即将离职之际,我愿意公开地代表美国人民,对于他这么多年来始终致力于维护世界和平,表达我诚挚的感激之情,同时表达我对他所具有的智慧、远见和勇气的敬意。”
当天下午2点,伯恩斯把草稿交给了国务院的丹尼斯·罗斯和汤姆·奈尔思,征求他们的意见。文稿的封面写着:“总统准备就戈尔巴乔夫辞职一事发表声明。”国务院没有提出疑问和反对意见。休伊特和伯恩斯可以期待过一个宁静又舒适的圣诞节了。可是,当身在戴维营的布什组织召开电话会议时,他们的假期计划在圣诞节前夜又被打破了,参加布什电话会议的顾问有贝克、斯考克罗夫特、白宫发言人菲兹沃特和民意调查专家罗伯特·蒂特,此次会议旨在讨论政府该如何应对即将到来的戈尔巴乔夫辞职,而蒂特的加入象征着即将开始的总统大选。他们通过了休伊特和伯恩斯起草的声明,但是斯考克罗夫特认为,根据莫斯科方面的最新消息,戈尔巴乔夫的辞职将发生在圣诞节,这件事“太重要,不能只让马林办公室发表一通声明就算了事”。他认为布什总统应该向全国发表电视讲话。布什最终还是同意了。
接下来就是总统演讲内容的问题。蒂特考虑的是此次讲话将对民意产生怎样的影响,他喜欢休伊特和伯恩斯起草的版本,他想出了一招:“让我们把这两人写的文章改成演讲稿就行了。”斯考克罗夫特和菲兹沃特来到了休伊特和伯恩斯的住所,对他们说:“圣诞快乐!我们明早9点需要一份演讲稿。”在动手写稿子前,伯恩斯还有一件事要做。他和他的家人——妻子伊丽莎白,以及3个年幼的女儿,8岁的萨拉、5岁的伊丽莎白和1岁半的卡洛琳——正准备庆祝圣诞夜呢。他们有个传统,就是为圣诞老人准备好牛奶和饼干。做完了这些,伯恩斯就离开自己的家前往白宫起草这份总统将要发表的、全国人民将会听到的演讲稿。
休伊特和伯恩斯一直工作到圣诞节凌晨3点,才把演讲稿写完。伯恩斯几天后给他的一位熟人写信说:“我想正是共产主义最后的阵痛使得我不仅要在平安夜,还要在圣诞节忙着起草总统晚上的发言稿。这对莉比(伊丽莎白的昵称)和女孩子们来说,可不是什么受欢迎的事情,但是我会尽力弥补她们的!"12月25日早上8点之后,伯恩斯家中的电话就响起来了。这是戴维营里布什的随从打来的电话。接下来就是对文稿的反复修改。伯恩斯最后把它们拼在一起,编辑最后的文稿,那一天剩下的时间他都在忙这件事。同时,他还是当天戈尔巴乔夫和布什通话的记录者。戈尔巴乔夫突如其来的辞职,使美国政府工作人员的圣诞节计划泡汤了,其实戈尔巴乔夫选择这一天是因为他希望美国人能平静地度过平安夜,可是,这些人中大概没几个会对此表示感激。
圣诞节晚上9点零1分,布什面向全国发表了他的演讲,演讲持续了七分钟。“晚上好,祝我们伟大祖国的所有公民圣诞快乐。”总统继续说道,“在过去的几个月里,你们和我一起目睹了20世纪的一场最伟大的变革,苏联这个集权的国家发生了历史性的、革命性的变革,那里的人民获得了解放。在过去40年中,美国带领着西方世界对抗共产主义,以及共产主义对我们最核心的价值观所构成的威胁。这种斗争改变了所有美国人的生活。它迫使各国人民都生活在核破坏的幽灵之中。现在,对抗结束了。尽管核威胁远未消失,但是正在减退。东欧自由了,苏联不复存在了。这是民主和自由的胜利,是我们的价值观的胜利。”
尽管布什在同一天就戈尔巴乔夫辞职一事发表的声明中有很大一部分被收入电视演讲稿中,但是两次讲话对于苏联解体一事的意义解读却是大相径庭。事实上,不同的解读蕴含着深意。在第一份声明中,冷战的结束被说成是共同努力的结果,只是在戈尔巴乔夫的积极参与下最终实现了。在电视演讲中,戈尔巴乔夫的辞职预示着冷战的结束,但是冷战的结束宣告了美国的胜利。一位共同结束冷战的盟友转眼变成了被打败的敌人。要知道,在苏联存续的最后几周里,布什还是反对苏联解体,并且不计代价地试图帮助戈尔巴乔夫继续掌权。但是,现在戈尔巴乔夫已经辞职了,所以布什和他的团队决定对他们曾经竭力避免发生的事改变口径,变成自己的功劳收入囊中,他们过去不愿看到的就是在塑造冷战后的世界时,失去一位可靠的、居于弱势的盟友。布什态度逆转的原因之一是自己总统竞选势头的衰落,另一个原因是他的助手们兴奋过了头。
伯恩斯事后回忆,他和休伊特只拿到了有关演讲稿的泛泛提纲。剩下的内容只是他们猜测对于苏联解体,领导层应该抱有的心态,当然也包括他们自己对待苏联解体的感受。伯恩斯回想起来:“我们喜出望外。”
我们的感觉很好,身心轻松,有两件事让我们非常非常地高兴:我们避免了第三次世界大战,那将是一场大灾难。我们的民主价值观已经在欧洲取得了胜利,美国在欧洲的努力也获得了成功。苏联并未失去大家对它的喜爱,因为大家本就不喜欢它。除了与戈尔巴乔夫和谢瓦尔德纳泽良好的个人关系外,用里根的话来说,我们中间许多人都把苏联视为邪恶帝国。这也是为什么艾德和我那天晚上起草演讲稿时,要表达民主的胜利,美国和欧洲对抗共产主义的胜利。
美国总统利用自己发表圣诞演说的机会,宣布承认在苏联废墟上建立起来的新的国家。布什宣布:“美利坚合众国承认,同时也欢迎一个自由、独立和民主的俄罗斯,在英勇的叶利钦总统的带领下宣告成立。”俄罗斯不仅得到了美国的承认,而且美国承诺立刻与之建立外交关系,同时美国驻苏联大使将变成驻俄罗斯大使,美国支持俄罗斯继承原苏联在联合国安理会的席位。贝克数日前访问的4个非俄罗斯国家——乌克兰、白俄罗斯、哈萨克斯坦和吉尔吉斯斯坦,还有包括亚美尼亚在内多个后苏联时代的国家都得到了美国承认,并允诺尽快与之建立外交关系。其余的前苏联国家——摩尔多瓦、土库曼斯坦、阿塞拜疆、塔吉克斯坦、格鲁吉亚和乌兹别克斯坦得到的承诺是:一旦它们像那些后苏联共和国一样,向美国保证自己遵守贝克原则的话,美国也会与之建立外交关系。
12月26日下午,当布什在白宫新闻发布厅接见媒体人士时,没人提出任何关于戈尔巴乔夫的问题。只有当总统谈起核武器控制时,他本人提到了一次戈尔巴乔夫。核安全、向俄罗斯提供人道主义援助以及苏联解体后的这些国家的发展不仅是媒体最重要的话题,还引起了所有与前苏联有关的问题。戈尔巴乔夫只被提到一次,可是叶利钦却被提起六次。就美国媒体,或者广义地说,就美国公众而言,苏联已经迅速地变成了过去。
几天后,贝克给戈尔巴乔夫写了一封私人信函,向他取得的成就表示敬意。他在信中几乎承认了戈尔巴乔夫在结束冷战中起到了领导作用。贝克在他给“亲爱的米哈伊尔”的信中写道:“您明白超级大国的竞争是多么愚蠢,使自己的国家孤立于世界上的其他国家又是多么愚蠢。”
您1988年在联合国发表的演讲开启了世界政治的新时代。您每走一步,都希望美国加入进来和您一起共建一个新世界。我们准备这么做,同时还要构建两国之间的新型伙伴关系。我们做得很好——在阿富汗、中美洲、柬埔寨、纳米比亚、波斯湾和中东都是如此。另外,我们不仅就控制武器,还就销毁武器展开了合作。我们把核战争的风险降至核武器发明以来的最低点。最重要的是,我们看到了欧洲版图和平地、民主地变动。我们看到了德国的统一,中欧和东欧人民能够自由地决定自己的未来。正如我在许多场合中谈到的那样,没有您的领导,这一切都无从谈起。您的历史地位永远值得肯定。
12月27日,星期五的早晨,克里姆林宫的卫士来到了位于参议院大楼三层的戈尔巴乔夫办公室,他们把门上的牌子从“苏联总统米哈伊尔·谢尔盖耶维奇·戈尔巴乔夫”换成了“俄联邦总统鲍里斯·尼古拉耶维奇·叶利钦”。早上8点刚过,叶利钦在他的首席顾问布尔布利斯、俄罗斯议会议长哈斯布拉托夫和宣传信息部门的领导米哈伊尔·波尔托拉宁的陪同下,出现在了他觊觎已久的办公室大门口。接下来发生的事,我们主要是从戈尔巴乔夫的支持者所写的第二手资料那里得知的。
叶利钦走进戈尔巴乔夫办公室的态度,使人们不再怀疑谁才是主宰者。他对值班干事说:“好的,带我进去吧。”他的眼光随后落到了书桌上,他觉得那里少了点什么。他对干事说道:“这里以前摆着一个大理石书桌,到哪去了?”惊慌失措的公务员吓得声音颤抖,答非所问地说戈尔巴乔夫从不用墨水笔,他更喜欢毡头笔,所以在书桌上从没有油墨。叶利钦说:“嗯,好的。”就放下了这件事。他走进了前总书记们和苏联总统用来休息的房间,一到那儿,叶利钦就把书桌的抽屉都拽出来。其中有个抽屉正好锁住了。他要钥匙。找到掌管钥匙的管理员可要花些时间。最后,还是找到了备用钥匙,抽屉打开了。里面什么也没有。失望的叶利钦说:“那好吧。”随后,他回到了办公室,他和随从人员坐在会议桌前,打开了一瓶威士忌,庆祝自己接管了敌人领地中最后的这座城堡。时间是早上8点半。几分钟后,胜利者心满意足地离开了被自己征服的、现在已经被标上自己记号的领地。临走时,叶利钦对惊恐不已的干事说:“听着!我今天晚些时候还要回来的。”事实确实如此,他回来了,并且当着媒体的面签署了多项法令。
震惊的戈尔巴乔夫在他的回忆录中写道:“这是强盗的凯歌——对此我无话可说。”有位秘书致电戈尔巴乔夫,告诉了他克里姆林宫发生的事情,他才知道叶利钦闯入他的办公室一事。根据他早前与叶利钦达成的协议,苏联总统可以一直使用自己的办公室,直到星期天晚上。但是,对叶利钦而言,协议失效了。这位俄罗斯总统迫不及待地要搬进这间历史上一直和最高权力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办公室。12月30日,星期一早晨,他必须要前往明斯克参加独联体领导人的第一次合作峰会,他希望戈尔巴乔夫能在此之前就搬出去。他后来写道:“长时间的告别只会招惹太多的眼泪。”
那天当戈尔巴乔夫来到参议院大楼时,威士忌酒会已经结束了。此时,他心情沮丧。他已经安排那天早上接受日本记者的采访,现在他不得不再寻找其他办公室了。他的旧办公室的角落还挂着一面红旗,但那已经不属于他了。屈辱的前苏联总统在以前的参谋长办公室里接受了记者采访。切尔尼亚耶夫在他的日记中描述了叶利钦接管戈尔巴乔夫最后一处避风港的情景,叶利钦的做法让他深感震惊,但是他对戈尔巴乔夫的评价也没友好多少。“为什么要以这种方式羞辱自己?他‘为什么’要到克里姆林宫去?……斯弗罗夫斯克大厅(参议院大楼的叶卡捷琳娜宫)圆顶上的旗帜已经被更换了,他不再是总统了!真是一场噩梦!叶利钦的举止越来越粗野。他更加粗鲁地践踏着这里。”
尽管叶利钦曾庄重地向布什和贝克承诺,他会尊重自己的对手,然而,他似乎确实难以控制自己的报复欲念。在戈尔巴乔夫尚未完成辞职演说前,叶利钦甚至已经开始攻击他了。12月25日下午,当戈尔巴乔夫正在最后修改他的演讲稿时,他接到了家里打来的一个令人不安的电话。惊慌失措的赖莎打电话给她的丈夫,告诉他克里姆林宫的官员已经到了他们位于莫斯科的公寓,并且让他们两小时内腾空房子。这么做违背了戈尔巴乔夫和叶利钦数日前达成的协议。戈尔巴乔夫已经同意搬去小一点的公寓,但是这要在他正式辞职之后。双方达成协议,交割时间可以推迟至新年,礼貌上讲,甚至可以再推迟一些。但是,现在他还没有签署辞职文件,他的家人已经遭到了驱逐。赖莎打电话的时候,切尔尼亚耶夫也在场,据他所言,总统“勃然大怒,脸涨得通红,他打了一个又一个电话,不停地骂人”。叶利钦的官员退却了,行动推迟到了第二天。戈尔巴乔夫可以好好地给布什打电话,然后发表自己的辞职演说了。
戈尔巴乔夫因为前夜和助手的专门告别聚会,所以回家较晚,第二天早上,他不得不面对自己不愿见到的事实。他后来描述家中的情景:“一堆堆的衣服、书籍、碗碟、夹子、报纸、信件,还有天知道什么东西散落了一地。”当戈尔巴乔夫那天去克里姆林宫工作时,看上去很失落。他的安保人员花了不少时间才找来一辆轿车载他前往克里姆林宫,在上周一达成的协议中,叶利钦还允许他拥有这辆车呢。可是,几乎不可能找辆卡车来搬运行李。戈尔巴乔夫的女儿伊琳娜回忆说,戈尔巴乔夫想给叶利钦打电话,抗议他手下的这种行为。他对家人说:“毕竟,我们像个有教养的人那样,同意了他的所有条件!”但是,赖莎反对这么做:“没有必要打电话给任何人,或是向任何人要求任何事。大难不死就知足吧,我们自己打包离开。有人会帮助我们的。”
赖莎和伊琳娜在警卫的帮助下,把家里的行李都打包好了,这些警卫曾在福罗斯别墅保卫过他们。经历了克里米亚的囚禁,他们做了最坏的打算:赖莎烧毁了她和米哈伊尔、伊琳娜之间所有的个人信件,包括她的日记。伊琳娜回忆:“总之,在最近这段时间,我们好像一直住在别人的家里。”她指的是在戈尔巴乔夫辞职前的数月,“一切都被一根细绳吊着,我们不知道是克格勃,还是民主派,究竟哪个会把它扯断。”赖莎现在小心翼翼地把她按字母顺序排放在书架上的图书打包。其中有撒切尔夫人赠给她的书,她父亲喜欢的乌克兰诗人塔拉斯·舍普琴科的书卷。数月前美国刚出版了赖莎的书《我希望》,她在其中引用的舍普琴科的诗句似乎格外地契合当前的情景,康纳·克莱里在他所写的关于戈尔巴乔夫担任总统的最后岁月里,也引用了这几句诗:“我的思绪,我的思绪呀,您让我如此痛苦!您为什么让我写下如此忧郁的语句?”
因为叶利钦属下对他本人和家人的骚扰,戈尔巴乔夫有足够的理由感到震惊。但是,相对于旧时政权对待其前任官员的方式来说,这并不算什么。那些被人从苏联权力的金字塔上赶下来的人从来不能随自己的心意行事——他们要么死在任上,要么被羞辱地赶走。这种传统一直延续到戈尔巴乔夫时代。雅科夫列夫惊讶地回想起,当他刚刚得到戈尔巴乔夫的批示,搬出自己办公室的时候,他作为政治局委员所享有的特权是如何迅速地被取消:“我刚入选政治局时,我的警卫就开着一辆新车送我回家,但是,戈尔巴乔夫刚接受我的辞职,轿车就被开走了,而我也被告知必须在第二天上午11点之前离开别墅。”
叶利钦接管戈尔巴乔夫办公室粗暴而迫不及待的态度,以及戈尔巴乔夫的家人被赶出住所的消息在莫斯科不胫而走,这给叶利钦和他的团队招来了一些负面评价。“媒体散布谣言,说我们几乎把前总书记的东西都扔出了克里姆林宫的办公室。”叶利钦在自己的回忆录中反驳了这种说法。他表示,戈尔巴乔夫一家人拥有充分的时间搬到他们的新家去,在那种情况下有些摩擦是“不可避免”的,但是他们对于自己和工作人员的这些纠纷真是过于苛责了。其中一位“工作人员”就是叶利钦的警卫长科尔扎科夫,他记得当时几乎每天都要让戈尔巴乔夫的警卫提醒这位前苏联总统要从自己的乡间别墅里搬出去。科尔扎科夫给出的理由很简单:安全人员都知道戈尔巴乔夫的乡村别墅——“巴尔维哈4号”——是唯一一幢位于莫斯科郊外,同时配备了国家领导人和军队总司令所需要的全部通讯设备的政府别墅。科尔扎科夫回忆:“莫斯科附近没有其他类似的建筑。”
确实,苏联总统迟早是要“交出”他所占有的这些政府设施,但是,叶利钦则是尽可能地让戈尔巴乔夫及其家人感受到这一过程的痛苦。他是不是希望戈尔巴乔夫全家至少也能部分感受到自己和妻子奈娜当年被他和他的手下骚扰时承受的那些痛苦呢?1987年11月,当叶利钦因为在政治局会议中的落败自杀未遂而在一家莫斯科诊所修养康复时,戈尔巴乔夫就把克格勃派去了医院,克格勃的警卫把叶利钦从医院的病床上拽起来,逼迫他参加莫斯科市党委会议,并且在会上开除了他所担任的莫斯科党委第一书记的职务。叶利钦告诉戈尔巴乔夫,在无人帮助的情况下他都无法走路,但是总书记驳回了他的抗议。戈尔巴乔夫这么做的时候,卫生部长指出叶利钦的情况很严重。当卫士们赶到医院“护送”叶利钦时,他刚注射了强效止痛药和镇静剂,绝望的奈娜控诉他们的行为与法西斯无异。叶利钦希望这些人传话给戈尔巴乔夫,告诉他,他是罪人。
戈尔巴乔夫在位的最后日子里,他所经历的曲折残酷地揭示出:他和他的政敌叶利钦互不信任,结怨已深。但是,应该正确地看待他们两人相互冲突的重要性。最后,无论是戈尔巴乔夫还是叶利钦都无法单独决定苏联究竟是存在还是灭亡。真正的冲突其实是独立的俄罗斯和其他加盟共和国之间的冲突。无论怎样,乌克兰离开了苏联,叶利钦和他的助手面临的选择是:要么继续背负起帝国的包袱,要么抛弃帝国。他们选择了后者。戈尔巴乔夫和叶利钦之间的竞争则加速了这个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