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夏日,天气渐渐转热,难免心也由此带点浮躁之气。但烈日炎炎,步入诗词,却仍能寻得片刻的清凉与宁静。夏日里,不如到辛弃疾“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的黄沙道中去走走,听一听此起彼伏的蛙声,闻一闻沁人心脾的稻香;或者,去杨万里笔下“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西湖边去看看;又或者,到杜甫曾经于此生活,能看到“自去自来堂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的长夏江村一游。
但最向往的,还是去王维的辋川庄小住一回。千年前,这里有最淡雅幽寂的山中夏日,不见一丝炎热暑气,有的是——“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的极致风光。不知如今,那里的水田,白鹭,夏木,黄鹂,是否依旧呢?让我们再重温一次,这印刻在诗中的辋川夏日。
《积雨辋川庄作》唐·王维
积雨空林烟火迟,蒸藜炊黍饷东菑。
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
山中习静观朝槿,松下清斋折露葵。
野老与人争席罢,海鸥何事更相疑。
这首诗是王维后期隐居辋川所作,书写脱离尘世的闲逸生活。前两句诗人写居住山中所见的田园日常:积雨空林,烟火迟迟,农妇们将粗茶淡饭烧好,送给村东耕耘的人。描写了乡村山中雨后最为常见的情景。
颔联两句才是真正的惊艳之至:白鹭从广阔平坦、一望无际的水田上掠过,黄鹂则在浓绿密阴之间婉转歌唱。水田飞白鹭,夏木啭黄鹂,如果去掉每句首二字,其实也便无甚出奇,但水田加“漠漠”二字形容,既扣题,也将久积雨水的水田润泽、平坦无际的画面勾勒出来;再用“阴阴”二字,写出夏日山林树木之浓密青翠。于夏日里,仅靠想象,这两句已描绘出足够令人向往的风光。事实上,黄鹂,白鹭,鸟还是那两种鸟,在很多诗里都飞过,歌唱过。它们曾在杜甫草堂前飞过与歌唱过,杜甫有写“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意象虽相同,在不同诗人笔下,却是不同的景象。王维笔下的辋川山中,它们出现,勾勒出的是一脉恬静澄澈的田园风光。
后四句诗人写山中习静的生活,观朝槿花开花落,摘含着露水的葵菜,都是在写一种亲近自然、清雅淡泊的生活。最后二句运用典故剖白心境,表明自己已去除机心,与世无争,沉醉于山林之乐,就不要猜疑我了吧?不过,相比后半部分,个人最爱的还是本诗的前半部分,自然幽静的田园风光,无心,无人。尤其颔联两句,疏疏十余字,便勾勒出宁静美好的山中夏日。千年前的辋川庄中,停驻了如此美的诗情画意,谁不想去畅游一番呢?
田园诗词在整个文学史上虽很常见,但在一片浮华奢靡气息中苟延残喘的南宋却尤其少。
公元1182年至公元1207年,从四十三岁到六十八岁,这期间,除了五十三岁至五十五岁一度出任闽中外,辛弃疾有十八年在江西家中度过,是他一生被迫归隐时期。在长期的隐居生活中,他寄情田园,留恋山水,追慕陶渊明,直接或间接写农村的词约有三四十首。这些词,接了一些苏轼的余脉,虽远不能与陶渊明比,但在南宋词里也是最好的。
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
【宋】辛弃疾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
这是辛弃疾写得最好的一首田园词。夏夜,先生杖屦无事,行走陌上,把走过路过不要错过的风景写得浑然天成。
农村人看惯不惊的月、鸟、蝉、蛙、星、雨、店、桥这些平凡景物,在辛弃疾眼里新鲜美好。丰年收获的季节,使田野在一片虫鸣声中,越发显得清幽而祥和,使本没有衣食之忧的诗人也感受到了农民的喜悦。这首词里没有他常受人诟病的重重叠叠的典故,也没有任何需要掩饰的复杂的悲伤,看到什么写什么,平平淡淡全是真,是一时的忘情。南国月明星稀的夏夜,枝头鹊啼,树底蝉鸣,池塘蛙噪,天气时晴时阴,小雨如酥时,独行之人忘路之远近,不知不觉走到树林边的社庙旁。在那个旧时茅店前,他或许曾经垂杨系马;在路旁溪桥边,他或许曾经曲岸持觞。
浣溪沙·常山道中即事
【宋】辛弃疾
北陇田高踏水频,西溪禾早已尝新,隔墙沽酒煮纤鳞。
忽有微凉何处雨,更无留影霎时云。卖瓜声过竹边村。
公元1203年,辛弃疾年过六旬,在家闲居日久后,一度曾受诏出任绍兴知府兼浙江东路安抚使。上任途中经过浙江常山,于道中作词记行。
夏秋之际,江南农村美好安宁,行道之人看见的,是田园生活的喜悦。
北边的高地上,辛勤的农人还在水田里忙着收割,西边村子的水稻不知为什么总是早熟一些,人们已经尝到了今年的新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此时的农家院里,正是晚饭时间,喝着在隔壁的酒家打来的散酒,再炖上从小河里捞的细鳞鱼,一家人吃着新米,这是多好的一幅农家乐图。六月天,东边日出西边雨是常有的事,这时候,不知来自何处的雨适时而下,一时暑气顿消,更使向晚时分的村庄蕴和在一团微熏的沉醉中。雨收云散后,在屋檐下避雨的卖瓜人又开始叫卖,声音由近及远,已过了竹林边的村庄。
结合词的写作时间和背景,从“忽有”“更无”二句里,虽然不至于读出李白奉诏回长安时“千里江陵一日还”的兴奋,却也有一丝“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自得。辛弃疾就像那个卖瓜人,在乍雨乍晴之后,继续上路。由此也可见,辛弃疾于田园,常常是看风景的态度,虽然风景怡人,可他总是不甘心终老田园,总是怀着“他年要补天西北”的未尽的梦想,总是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鹧鸪天·游鹅湖醉书酒家壁
【宋】辛弃疾
春入平原荠菜花,新耕雨后落群鸦。多情白发春无奈,晚日青帘酒易赊。
闲意态,细生涯,牛栏西畔有桑麻。青裙缟袂谁家女?去趁蚕生看外家。
与上面两首词中,人在路上,面对田园风景时独乐乐的心情不同,这首词深入到了农家小院,体会到了真实的农家生活。在对比之中,诗人有对自己廉颇老矣的感叹,但并不着意写人生得失,而是在欣赏一种葛天氏之民的生活,心迷一种简单的快乐。
仲春天气,平原远而极目处,有大片大片白色的荠菜花,正是开得风生水起的时候,新耕后的土地正逢好雨,时有群鸦相鸣,上下翻飞,在湿润的土地上觅食。白配绿有素净的禅意,雨知时可谓善解人意。起笔只这一眼望去的风景,就让人揣摸到诗人其实心情很好。可是,在最美丽的风景里,想最伤心的事情,似乎也是所有诗人的常态,像自会吃饭时便吃药一样,自来如此。人老乡间,怀才不遇,这样的话,说多了,就是自恋,其实大可不必,所以“多情白发”已有自我消遣的意思。这时,看到路边的小酒店里,青布做的半旧的酒幌子飘飘荡荡,在雨后禾苗青青、桑者闲闲的山野里,别有一种秦时明月的味道,最对诗怀愁绪。于是诗人款款步入,向店家赊一点酒喝,以助野趣。可以赊酒,可见他是这里的熟客,店小二知道先生是何许人也。三杯两盏独自斟来,酒能变化人心,半醉半醒后,再看见的,就是“闲意态,细生涯”了。
双调词上片最后一句叫作“歇拍”,下片开头一句叫作“过片”,意思相连,有承上启下的作用。从这两句看,诗人就是想自然而然地解脱出来,并且已经得其要领。他不需要别人指点,风物人情就是仙人指路,他一点就通。其实,我们也常常会有这样的时候,在别人都关心市场上的物价时,自己还满腹风花雪月的幽怨,会突然觉得很难为情,突然就明白了许多道理。什么是“闲意态,细生涯”?诗人当时看见的细生涯,就是牛栏里忙过一春后歇息的耕牛,牛栏西畔摇曳的桑麻,还有穿着白衣青裙的出嫁女,她在春播后,在蚕卵静静孵化时,趁此闲暇,正准备回娘家看看。
这些和平的风景,平息了诗人心中的怨悱,于微醉中,在酒家的墙壁上,他缓笔写下了一日郊游的心得。有了这首词,酒也应该不用赊了。
于细微处见精神。“闲意态,细生涯”几个字,小小的,轻轻的,读来可喜。时和气清,黍稷盈畴,生活井然有序,人与自然和谐相处,这种人生,才是最正常的人生。可惜我们常常和辛弃疾一样,“征夫行而未息”“踵常途之促促”,不能趁时光与我们同在,以此闲闲意态,过一段细细人生。
鹧鸪天·戏题村舍
【宋】辛弃疾
鸡鸭成群晚不收,桑麻长过屋山头。有何不可吾方羡,要底都无饱便休。
新柳树,旧沙洲,去年溪打那边流。自言此地生儿女,不嫁余家即聘周。
在偏远的山村里,民风淳朴,治安良好,路不拾遗。山野里,池塘中,鸡自在,鸭自在,虽日之夕却可以不归于埘。白墙乌瓦的房屋周围桑麻长势喜人,新柳树,旧沙洲,几百年来变化不大,无非小溪水曲曲折折,今年从这边土坎流过,明年从那边土坎流过而已。山民吃饱穿暖便罢,吃饭睡觉,就是修行,别无所求。嫁女娶妻,也不舍近求远,无非余周二家,一村都是亲戚。
《清平乐·村居》
[宋] 辛弃疾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
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
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
最喜小儿亡赖,溪头卧剥莲蓬。
阅读此词,我们能够观察到一个乡村生活的片段:一个宁静的小村庄,建有一座茅草屋,这茅草屋并不高,屋檐矮小,屋外溪流旁生长着翠绿的青草。
村中有一对年迈的夫妇,他们互相交谈,用那江南地区特有的吴侬软语交谈着,彼此之间充满了温馨的笑语。他们的长子正在河边覆盖着“青青草”的田地里清理杂草,而次子忙碌在自己的活动中,他灵巧的双手正在快速地进行着某种手艺,原来,他正在用竹子编制鸡笼。这样勤劳懂事、灵巧能干的孩子,在辛弃疾的眼中,无疑是极其可爱且值得赞扬的。
然而,最让辛弃疾心生欣喜的,仍是那个年纪最小的儿子“老三”。他正在做什么呢?这个孩子正悠然自得地躺在溪头的草丛中,悠闲地剥着刚采下的莲蓬。这样一个活泼可爱的孩子形象仿佛就在眼前。
俗语说,“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这个躺在草丛中剥莲蓬的小男孩,在大人的眼中,是多么让人疼爱,多么让人欢喜。这座茅草屋前的一家五口人的生活场景,真正体现了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充满无比的温馨和恬静。
在这四十多个字中,辛弃疾以白描的手法,将这个小小的房屋、周围的环境、以及一家人从老到小不同的面貌和情态都展现了出来。这不仅仅是一首词,更像是一幅描绘乡间自然景色和生活气息的写生画,充满了生动的趣味。人们的嘴角不自主地露出笑容,仿佛自己也置身于那静谧的时光之中。
由此,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辛弃疾对于自然和纯朴生活的深深热爱。实际上,辛弃疾在农村成长,他常言“人生在勤,当以力田为先”,因此他将自己的新居命名为“稼轩”,并自号“稼轩居士”。
然而,田园“虽信美而非吾土”,诗人只是路过。
对比辛弃疾和陶渊明的田园诗,风格明显不同。辛弃疾以过路人、士大夫的心态写下的桃花源风景里,一方面,缺了陶诗隐含的避秦之乱的伤痛,没有对“草盛豆苗稀”的担忧,更像是大观园里的稻香村。另一方面,因为一直纠结在“穷达”二字上,不像陶渊明那样是在“觉今是而昨非”后自觉选择“息交以绝游”的,可以无恨,可以心远地自偏,所以他的词没有陶诗一贯的忧郁和平静,这些“忽”“忽有”“更无”的一惊一诧,忽左忽右的情绪变化,有过路人的新鲜感,也有“不才明主弃”的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