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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家乡野台戏六郎斩子里,有这么一幕情节,焦赞孟良眼看少帅将要受刑,跑到元帅面前求情,这时,杨六郎半幽默半恼怒地说了一句话:

“哼! 蚂蚁戴眼镜——好大的面子! ”

把这话仔细品味一下,就知道中国人爱面子也重面子,而且运用起来,极其微妙曲折的。

友邦××××在他的贵重文件里,也这样提到: 中国人是爱面子的民族。言虽谑而实有至理,一部二十四史可以替他作个注脚。我们随手举两个例子吧。当西汉末年,匈奴阴谋叛汉已成为事实之后,执政者王莽尚在那里咬文嚼字,初改“匈奴单于” 为 “降奴服于” ,再改之为 “恭奴善于”。匈奴虽然因贪汉人财帛名义上接受了,而入寇并不少歇; 但由王莽看来,这是一桩胜利的事。隋焬帝因诸蕃欲入交易,“先命整饰官肆, 檐宇如一, 盛设帷帐, 珍货充集。 人物华盛,卖菜者亦藉以龙须席。胡客每过酒食店,悉令邀延就坐,醉饱而散,不取其值,绐之曰: 中国富饶,酒食例不取值。胡客皆惊叹! ” 对于隋焬帝的成功,得了这么大的面子,连我们后辈也为之惊叹了。

“面子”的起源或者是古代贵族阶级地位的自觉,而很巧妙地拿来广泛利用则是一些帮闲者和市侩的聪明所致。无论这些人是初承恩泽或久据大位,因为他们的 “面子” 被人赏光,一种虚荣和骄傲使他们深受自己那副 “被人赏光的面子”。他们也许不自觉这是种欺人欺己的骗局,但他们确知若是丢掉面子,宛如树倒猢狲散,就能危及本身的存在。西洋有许多牧师对于自己庄严的外表有很大的自信力,就深懂得“外表”的用处;他知道这不但可以消极地掩饰内心罪恶,还可以积极地欺骗一般世俗人们。正如同牧师从信徒们脑子里的上帝借来“庄严”一样,帮闲者和市侩也从把握自己命运的主人那里借来一副“派头”,也就是面子,把派头巧妙地广泛利用起来,名利双收,就是他们的成功。

不幸,这里面也有危机存在。譬如他们的行为有点僭越过分,主人看不上眼时,就会给这些人一个致命的打击。希腊神话里,依里斯(Elis)王沙尔莫尼士(Salnloneus)因为虚荣心过盛,在大节日冒充天神,立刻就被神与人之主修士(Zeus)雷电轰击而死,不是很好的说明么?

有时候他们一时心粗,露出狐狸尾巴,骗局被人拆穿,也会使他们失掉了尊荣与存在。因为“面子”是极脆弱的护符,很容易被人损害,因而需要巧妙地利用。也许为这缘故吧,他们更爱面子了!

在社会里,各色各样爱面子的表演,说来能使我们头晕目眩;但追根究底,不过是一种骗局而已。禁演赛金花一剧是替人全面子;但人家却摄联军电影,不识趣地来伤面子。为文化走私辩护是爱面子;但不远地带就有商品走私剥你的面子。修理古迹,二三年前湖北剿杀灾民……有多少伟大的事业非源于看重面子呢! ?

扯到文坛上来,面子微妙曲折的运用,更令人叹观止焉。编辑先生的生杀予夺,文学家的各种派头,操批评大权者的褒贬……若将其心理成分细加分析,则面子作用之大,实在令我们吃惊! 自然,配合着面子也有许多庄严的理论,说来娓娓动听;这大概是“保护色”吧!

也许这种处事三昧,我们年轻人还不懂得,应该学习一下。

(1937年6月12日《北平晨报》第39期)

【赏析】

这篇杂文,是非常有特色的。你读了,会为文章丰富的联想、深刻的分析所折服。

文章从野台戏的对白(实际是一句歇后语)说起,接着引出两段史料,然后又从古谈到今,从中国谈到外国,从社会各界谈到文坛……可谓旁征博引,绚丽多姿。这些,看似顺手拈来,其实都经过严格的筛选,是紧紧围绕主题组织起来的。你看那两段史料,无论是王莽的“精神胜利法”,还是隋炀帝的打肿脸充胖子,都是如此典型,如此充满讽刺意味。用以说明中国人爱面子由来已久,实是再贴切不过了。杂文是政论与文学的结合,杂文的政论性是与文学性紧紧相连的。而形象化的联想,又是杂文的文学性的重要标志之一。可以说,没有联想,也就没有杂文。

联想,源于知识,源于生活。作者写《谈爱面子》时,虽然很年轻,但他的历史知识、文学素养以及社会阅历,却是如此丰厚,不由得不令人佩服。现在,有的蹩脚杂文,读来叫人感到单薄、苍白,很重要的一条,恐怕是作者读书太少,知识面太窄,对生活缺乏真知灼见,文章也就只剩下几条筋了。

当然,杂文仅仅有联想还不够,要在联想的基础上,有所升华: 对事物进行由此及彼、由表及里的分析——归纳——概括,深刻揭示事物的本质,从而从思想上给读者以启迪。做不到这一点,也称不上是优秀的杂文。在这方面,《谈爱面子》也是相当出色的。无论是对“面子”的起源及其如何被广泛利用,“面子”为何是“极脆弱的护符”,以及“面子”归根结底只是一种骗局等等,作者都有精辟的分析,今天读来,仍觉余味无穷。

杂文的联想与升华,应贯穿于文章的始终,要使两者有机地结合在一起,而决不是彼此割裂的“概念加例子” 。《谈爱面子》中的联想与升华,浑然成一体,说是“恰到好处”也未必过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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