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有一种极其古怪的处世哲学，这就是“鬼混主义”。原来算是在做人，一样以无涯的岁月，对付着有涯的生命的，浪费一天，也就是向坟墓跑近一步，本来并无什么玩笑可开。然而偏有一种聪明的办法，使庄严的人生场面，在嘻嘻哈哈之中打发过去。

他们并无一定的主张。做官就做官，经商就经商，做文学家就做文学家。今天追随张三，可以慷慨激昂;明天陪伴李四，无妨风流倜傥。

做人八面玲珑，无分爱憎，一例笑嘻嘻地打拱作揖;做事一鼓作气，不问是非，一例热烘烘地使劲出力。然而按诸实际，对人固是敷衍，对事也无非搪塞。

只是在一件事上，他异常认真，毫不放松。——这就是个人的利益。

这才真的是十足道地的 “个人主义” ! 民族、社会，在这类人的天平上面，分量远不及个人。打仗以前他爱国，因为爱国可以做官; 打仗以后他通敌，因为通敌可以 发财。“吾道一以贯之”: 前后并不矛盾。然而看见熟人，他悄悄地说道: “为的吃饭呀，谁愿意这样做呢。混混而已! ”——时机一熟，他还是要“爱国” 的。

精通了鬼混哲学，就可以走遍天下，无往而不利。可是无论什么场合，只要有鬼混专家在内，却就无往而不败。

作于1939年11月27日。

(1950年作家出版社版《遥夜集》)

【赏析】

鲁迅先生笔下的“落水狗”、“丧家犬” 、“哈哈先生”、“二丑”等杂文形象堪为杰作; 瞿秋白的“狗样的英雄”、“狗道主义”也足称杂文艺术形象的典范; 柯灵这篇杂文中的“鬼混专家”也实属杂文艺术形象画廊中的精品。这些“专家”形貌各异，但却有类同的性格、一致的行为和同一的目的。“八面玲珑，无分爱憎，一例笑嘻嘻地打拱作揖; 做事一鼓作气，不问是非，一例热烘烘地使劲出力。然而按诸实际，对人固是敷衍，对事也无非搪塞。”这着实是一种高明的手段，也颇含“笑里藏刀”的意味。因为他们并没有一定的准则，“有奶就是娘”，今天卖国对我有利，就可卖国; 明天爱国对我有利，就可爱国; 经商有利则经商，创作有利则创作。更可恨的是，他们还常常冠以道貌岸然的理由:“为的吃饭”，“混混而已”。其实在其“画皮”之下，纯粹是极端的个人主义，这就是他们“鬼”的特点和灵魂; 至于“混”，则是其手段，败则是其必然归宿。因为在人的世界里是容不得“鬼”的，当然也不能把他们以“人”看待。作为人，活着就不只是为了吃饭，更不是“混” ，而是要有民族气节和爱国精神的。

这篇杂文通过描绘鬼混专家的形象，深刻揭示出人物的心态、行为动机，并在典型的塑造中运用具有强烈讽刺意味的语言，对“鬼混哲学”表现出鲜明的憎恶，使文章既能以生动的形象感人，又能以真实的情感动人。在结构上，作者开门见山，落笔点题，继而阐发其表现、实质、危害，层层递进，达到了以理服人的目的。这篇杂文的教育功能、战斗作用以及审美意义都不可低估，尤其在形象刻画上更是达到了一定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