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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见过这么一种人吗?他持着一根长竹竿,带一个网袋或布袋,在河汊湖泊等处的岸边逡巡,全神贯注凝视着水面的波纹。一发见什么动静,就脱下外衣,持着竹竿扑通一声跳下水去,用竹竿轻轻地一处一处向水底敲击; 不一会,水底下,鳖甲碰触竹竿的轻微震动给敏锐地察觉了,一只鳖(也就是团鱼、甲鱼、脚鱼、水鱼、王八,名称因地而异)就给抓住。捉鳖人踩着水,悠悠闲闲地回到岸上来。不管鳖怎样伸长脖子挣扎,总是咬不着他。

这一类捉鳖人,我在许多地方都常常见到。他们并不象普通的渔人,撒网捕鱼时偶然捞得一两只鳖; 他们并不捕鱼捞虾,只是专门捉鳖,本领娴熟的,甚至连竹竿也不拿。

出类拔萃的捉鳖人,南方水乡,每个县通常总有几个。而登峰造极的,有时几个县才有一两个。在涌现这种能手的地方,那一带江湖里的鳖,几乎大半是被他们捉去的。在英德县,我见过一个捉鳖人,他说自己不出动则已,一出动,从不空手回来,最少也捉它三几斤。本地的鳖一时间捉得差不多了,他们甚至乘坐舟车,“劳师远征”,到其他地方捕捉。这个捉鳖人甚至对着一个沼泊向我说: “这个小湖里现在还有三只鳖,它们太小,我还不想捉它,过几个月再来收拾它们。”这种人几乎是把荒野的湖泊当做他家的养鳖场了。在博罗县,我又见过一个人,他素有“鱼王”之称,他捕捉的水产门类比较多,但也精通捉鳖。他要到什么大城市探亲的时候,买好车票,腾出时间来,到河边走走,一路巡视,见到哪里有鳖,就下去捉了起来,常常是几小时功夫,便可以捉到半口袋,就这样带到城市作为对亲友的赠礼。他甚至可以自己不下水,而指挥助手捕捉,他自己站在岸上,拣来一堆砖头,然后默察水纹,发现鳖的踪迹,就大喊道: “那里有一只!”“那里还有一只!”说着,就把砖头投向各个所在,助手跟踪游去,潜下水里,不久就把鳖一一抓起来了。

我和好些朋友谈起,才知道:原来各地都有这类人物。一个到过外省的朋友说,他当年的朋友当中,有一个也很擅长捉鳖。有一次饭后大家沿着延河滨散步,河水发出一声轻响,他回过头去,端详水纹,好一会,忽然说: “这里有一只鳖,我下去把它抓起来。”说着,急急忙忙脱了衣服鞋袜,只穿条裤衩,跳进河里,同伴们正在怀疑、议论的时候,他已经把鳖抓住,笑嘻嘻游回岸边来了。

我到过湖南的洞庭湖和河北的白洋淀,这些地方,也都流传着不少捉鳖人的故事。这茫茫一片的水乡,正是水栖和两栖动物孳生之地。这些地方的捉鳖人,又另有他们的一套绝技。在洞庭湖,捉鳖人用一种连着重物和坚韧钓丝的鱼钩,从远处向浮出水面呼吸的鳖抛去,居然可以颇准确地捕捉到手。在白洋淀一带,则大抵是用装有倒钩的长竹竿,十分迅速地钩住从水面偶一探头的鳖。这几套本领,又全靠锐利的眼力和敏捷的身手了。

这类故事,初听起来,似乎神奇莫测; 但如果略一探究,可也不难理解。捉鳖人各有他们的火眼金睛和敏捷身手,自然是不在话下的。但是,首先,还是在于他们掌握了那些“王八”们的生活习惯。由于他们经过高手指点,知道鳖呼吸时所形成的水纹是怎么一个样子; 它受惊时怎样潜伏在原处的泥里不动; 它每隔若干时间总要浮上水面呼吸一次; 雌鳖在夏天雨后常要上岸掘土产卵,而产卵之后又常常要游到这个地段观看幼鳖已否出壳下水; 等等。在对这些客观规律充分掌握的基础上,加之有了一套技艺,他们就成为出类拔萃的捕鳖能手,而人们乍一听到,就难免叹为绝技了。其实,绝技也者,不过是在充分掌握事物客观规律性的基础上形成的本领而已。

有一些人很害怕鳖,以为它十分容易把人咬住,但是老练的捉鳖人把拇指和中指插进鳖的两只后脚窝里,却象是“三个指头拈田螺”似的,稳当得很,无论鳖怎样伸长脖子也咬不着他们。旧时,有一些人很怕鳖,以为是什么神物,买来放生还可以大积“阴德”。从前北京什刹海之类的地方,就有一批历代后妃放养的扣有金属圆环标记的大王八。广东甚至有一只鳖被一个尼姑庵养了好几十年,变成一只中型海龟似的庞然大物。解放后这只巨鳖在顺德县城的公园里展览的时候,游人叹为奇观,领悟到,原来人如果不把鳖吃掉,而让它颐养天年的话,这家伙还可以大到好几十斤呢! 但是在捉鳖人眼里,何物王八? 是大可以轻轻易易一批批捉来吃掉的。

这些捉鳖人的事迹,正象许多能工巧手的事迹一样,颇给人以有益的启示: 掌握事物的客观规律性,就能很好地驾驭事物。

从一鳖之微到世事之巨,这个道理,总是用得着的。毛泽东同志《重上井冈山》那首词发表后,“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的句子常为人们所传诵,在这里,鳖可就象征着反动家伙了。它的意义,颇有点象旧时文章里的豺狼虎豹、“封豕长蛇”之类。从这种意义上来说,对付政治上的“鳖”,五洋的“鳖”,捉鳖人那一套本领也给了我们有益的启示:熟悉敌人,了解对手,就容易克敌制胜。从古到今,许多元凶巨恶,暴君蟊贼,终于被人民押上了断头台,在某种意义来说,也在于某种形势发展成熟,人民又比较掌握了他们的特点,认识了他们的活动规律,有效地对他们进行了斗争的缘故。

敌人是惯于玩弄反革命两手的:既发挥刽子手的职能,又发挥牧师的职能。人民掌握了敌人的这一特点,就更能和他们进行针锋相对的斗争。在社会主义时代,林彪、“四人帮”式的人民之敌作了充分表演,使整个中国受到创巨痛深的教训。但反过来,也使大家认识到在当前的历史阶段,象林彪和“四人帮”那一类敌人是格外要提防的。他们讲着最漂亮的话,干着最丑恶的事;擅于摘取马克思主义经典着作的片言只语来吓唬人,搞一套和马克思主义根本精神背道而驰的勾当,极端的言行不一; 自己穷奢极侈、养尊处优,对人民的根本利益则漠不关心,动不动就施展血腥手段来钳制人口,使社会主义民主为之荡然。这种“政治之鳖”,如林彪、“四人帮”者,是曾经咬得大家够受的了。不论是捕捉江湖里的小鳖,还是制服政治上的大鳖,捉鳖人给我们的有益的启示是:首先,得充分认识“鳖性”,以后如果再碰到有人作出这类迹象的表演,就应该是我们格外睁圆眼睛,严密提防的时候了。

1978年8月(《秦牧选集》)

【赏析】

秦牧是当代的散文大家,又是杰出的杂文名手。他把散文的笔法运用于杂文,创造了自己独特的杂文风格,达到了很高的水平。《江湖捉鳖人》更是他杂文中的名篇,可以与《鬣狗的风格》相媲美。

这篇文章,用了绝大部分篇幅讲他亲见和耳闻的捉鳖的故事,从洞庭湖到白洋淀,又到延河; 从捉鳖的妙法讲到如何不被鳖咬,天南海北讲得有情有景,错落有致,惟妙惟肖,引人入胜。如那捉鳖人在一个沼泊边对作者说: “这个小湖里现在还有三只鳖,它们太小,我还不想捉它,过几个月再来收拾它们。”真好象他看到了那三只小鳖一样。这一连串捉鳖的故事,给文章做了坚实的铺垫。不仅使你增长了知识,享受到娱悦,而且领悟到一个真理,即世界万事万物皆有规律可循,只要掌握了它,就能有效地对它进行斗争。

这篇杂文很自然地借用了散文的笔法,有叙事,有抒情,但叙事和抒情比散文更简要,选材更精,而且杂以形象的议论。所以它不是散文,也不是知识小品,而是一篇地地道道的杂文。文章在讲了许多捉鳖的故事以后,笔锋一转,由江湖的小鳖转谈政治上的大鳖,点明“四人帮”是善于玩弄反革命的两手的,既有刽子手的职能,又有牧师的职能; 他们讲最漂亮的话,干最丑恶的事,所以要认清他们的“鳖性”,以后再遇到类似的迹象,就能及时的识别他们。这里的评论没有用太多的文字,却给读者留下了广阔的思考余地。

秦牧在1978年揭批“四人帮”时期,写了一系列的杂文,既有很强的思想性,又有很高的艺术水平。他在谈天说地中,以物喻人,表现出奇妙的意境,深邃的思想。文中也引用了一点诗词典故,但更多是写现代生活,有十分浓厚的生活气息,有强烈的时代感。《江湖捉鳖人》其立意之深远,其文字之精美,堪称一篇不可多得的佳作。

现在有些杂文缺乏形象性,少有感人的情景,多是空洞的说教。令人不能卒读。因此,多读几篇秦牧的杂文,看他是怎样把散文的写作技巧融进杂文的,如何调动深厚的生活积累和知识积累,寓理于事于情,当会受到有益的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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