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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号楼是个大直筒子楼,这里住着三十户人家。他们公用一个洗漱间。两大排水龙头,分布左右,一字排开,一天三顿饭时间,这里就像过“泼水节”。来到这里洗洗涮涮的人们,手里忙着,嘴也闲不住,得意地传播着各种消息,有时甚至是高谈阔论。话题是天南海北,无所不包。但是,有一个话题似乎是“永恒”的,就是谁家藏个 “贤妻良母”,谁家有个“五好丈夫”。这不,前几天楼东头五号房间新搬来的那小两口,又成了人们谈论的中心。

那一家三口人。男的是助理工程师,女的是护士,有一个刚满月的宝贝儿子。前天做晚饭的时候,那位鼻梁上架着“啤酒瓶底儿”的助工,端着扣在一起的两个脸盆,匆匆来到洗漱间。一掀开呀,里面是满满一盆红、蓝、绿、白色的尿布。他用食指往上推推 “啤酒瓶底儿”,一把一把地洗起来,先用凉水洗,后用热水烫,洗过的尿布竟没一块黄点,真透灵呢!

这时,助工身后穿鸭蛋青色百褶裙的女人,和一位披着“马尾巴” 的新媳妇,在小声嘀咕:“那家的护士真不知足,找了个大工程师,还让人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洗尿布,我要是找个大知识分子,可舍不得让他干那活儿!”

昨天,也是下午五六点钟,人们看见那两个扣在一起的洗脸盆,又飘到洗漱间。这次来洗尿布的却是那位护士。她用手把额前的头发往上拢了拢,就在搓衣板上洗了起来。在离她不远的一位穿白地素花娃娃衫的,在和自己的男人小声说:“她家的那位小助理工程师,真不得了!连尿布都不能洗洗吗? 人家跳高冠军朱建华还上街买菜、搬蜂窝煤呢!就洗这几块小尿布,还非得让媳妇干? 你可别学他!”说完,还用手指头点了一下丈夫的脑门。

今天,还是昨天那个时候,那位助工又端着两个扣在一起的脸盆,匆匆来到洗漱间,先洗后烫,不一会儿,东头走廊的晾衣绳上,就挂满了红、蓝、绿、白色的小彩旗……

一个趿拉着高跟红塑料拖鞋在洗黄花鱼的女人,停下手,冲着身边的一个大个子女人说:“嗬! 他们这两口儿真有意思,刚满月的孩子那几块尿布,还轮班洗呢! 哼,两个大懒虫!嘻嘻!”

新来的小两口,似乎对这些压根儿就没听见。他们每天还是匆匆忙忙,那两个装满尿布的脸盆,和以前一样,在走廊里飘来飘去。

选自《江城》

【赏析】 

曾看过这样一幕电视小品——胖夫妻新买了自行车,丈夫车上骑,妻子跟着跑,路人说:“不尊重妇女”; 于是改过来,路人又说:“怕老婆”; 于是都下车,推着走,路人又说:“有车不骑,傻冒!”于是都上车,丈夫骑,妻子坐后座,终于违反了交通规则,给交警找上了。

眼前的微型小说与这短剧如此相似,以致我们很自然地产生了联想,做起了对照。然而,我们还可以想得远点,该记起鲁迅介绍过的爷孙俩和毛驴的印度故事,那实在也是个太相似的故事。

不必责怪作者都想到了同样的点子,委实是生活中此类现象太多了。每个生活着的人周围,总有些有关、无关的看客,有意、无意地发着些议论。对这些议论,大抵是不必认真的。因为议论本身是仁智各见,太认真,就只能让人无所适从,莫衷一是。于是,胖夫妻才被逼得违反交通规则; 爷爷才被逼得对孙子哀叹——只能抬着毛驴走了。

新来的小两口面临的也是这样的窘境: 刚满月的孩子,每天两盆尿布,男人洗,有人看不惯; 女人洗,也有人抱不平; 再男人洗,又有人讥讽……在这三十户人家的八号楼里,总有人闲着,或忙里偷闲地注意着这小两口,把自己所见变成所感,然后一起编织到一个永恒的话题里。小两口,作为小说的主体,没有说一句话,只有默默的行动; 而这样那样的女人,却说了不少的话。似乎正写的人物悄然无声,似乎侧写的人物神气活现,这种反常的处理,其实正符合故事塑造人物性格的需要——一方面,是默默的实干者; 一方面,是好管闲事、以议论他人为乐事的旁观者。让干的人干,让说的人说,这就使人物在对照中有了显著的个性特征,从而在读者心中留下鲜明的印象。

由此可见,这篇微型小说的艺术力点并不在中心人物,而是利用这个点来划周围的圆。作者似乎故意模糊主体与背景的界限,而寻求一种互为烘托、互为映衬、互为背景的艺术构图,因此,似正写的人物淡化了,似侧写的人物强化了,通过强烈的反差,达到了版画式的立体效果。

小说既以少许笔墨勾勒了一幅众生相,又刻画了“小两口” 的独特个性,在短制中获得了丰富的艺术容量。尽管小说的情节与前文提及的两个故事十分相似,然而“小两口”的个性却显然别具风采,与胖夫妻和爷孙俩大不相同。胖夫妻和爷孙俩与看客之间最终形成了一种认同,一种无可奈何的同化; 而“小两口”与看客间却是一种强烈的分离。无论别人怎样看,怎样讲,小两口“似乎对这些压根儿就没听见……那两个装满尿布的脸盆,和以前一样,在走廊里飘来飘去。”比起胖夫妻和爷孙俩,我们真可以大大夸赞这“洗尿布精神”。还可以套用一句现成的话:“洗你的尿布,让别人说去吧!”——只是,自己也当上了饶舌的看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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