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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纳闷,有些人怎么一做了官就立即学会做“官”了?似乎比其他技能都学得快,学得精。我更不解,怎么一些刚做了官的夫人,一下子就学会做“官夫人”了? 比“官”本人学得更快,更精——虽然有些人文化并不算高。她们模式相似,好像在同一个学习班里培训过。她们的日常工作主要是驻守电话,家里没电话的小官夫人便驻守门口。倘是找她丈夫听电话,需得先以机智的问答将对方的身份地位弄清楚,然后确定“在家”或是“不在家”;倘是直接求见,便以警觉的目光将来访者浑身上下来个扫描,目的是弄清楚够不够“高”,以便确定可否放行。
我自知我的职业不能给人奉献更实际的东西,比如说办事啦,买紧俏物资啦,因此是不够“高”的。但俗话说,“人不求人一般高”。我就尽力不求人,以便保持自己原有的高度。
有一次,由不得自己的孤高了,为了自己刚出版的一本翻译小说,想打听打听某机关能不能代销一部分。为此我打电话到L处长家里,果然传来了夫人公事笺般的声音:
“你是哪里?”
我固执地回了一句:“请L处长听电话。”
“你是哪里? !”声音很不耐烦了,冷得透心凉。是啊,我的问题是必须在她的问题得到回答之后才能得到回答的,这就是说,我“是哪里”至关重要。
“我是C厅长家。”
对方的声音登时升高了热度:“您贵姓?”
我说:“免贵姓C”,是啊,早就免了“贵”:“我丈夫是去年离休的。”
“噢,他到楼下打水去了,您过五六分钟再来电话,好吗?”
我热情地说:“好。”心是多么容易接受热的传导啊! 但为了保险,过了一刻多钟,我竟直接去了L处长家,夫人来开门了。那声音登时降至零度了。
“没回来。”她说。
“什么时候能回来?”我谦恭地问。
“不知道!”她把住门,唯恐我窜进去。
真是每每不愿所料,偏偏恰如所料。我骗了她,这显然是他丈夫提水回来与她交谈的10分钟里,已经将我“验明正身”。但我没说谎,我丈夫确实姓C,也确曾是厅长,只怨汉语的动词没有过去式。我又确实骗了她,我丈夫与眼下在职的厅长都姓C! 她肯定从我的姓氏上考察出真伪来了。所以为刚才虚耗的热情倍加恼怒。
实在说,我也是迫不得已才行“骗”的。有一次市里一位相当级别的干部为我联系好去谒见另一位相当级别的干部,后者的秘书从中阻断了,原因是我说出了“离休”二字,否则我丈夫的官衔能绰绰有余地帮助我走进那扇大门,甚至可以大摇大摆。
“你为什么要亮出来?那又不是个光荣匾!”我的儿子说。他小小年纪,比我聪明得多,我不知该为他的“聪明”欣慰,还是难过。
“当然光荣,离休意味着光荣的过去,你爸爸南征北战,出生入——”
“得,得! 留着光荣自己享用去吧。今天谁还买这个账? 他能给我调换调换工作吗? 他能给我买辆凤凰自行车吗?”
我嘴上不服,心里还是服了。
“那么他晚上能回来吧?” 我还是不识趣地问。眼睛努力从门缝向里望。
“你这个人是怎么啦?说了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不必再问了,既然L处长提着两把暖瓶不知到哪里游逛去了,既然游兴大发,甚至连晚上都不一定能回来,问有何用?
我怏怏地走出院子,来到路上,心里琢磨着儿子的与他年龄极不相称的对世态谙熟的警语。
迎面碰上F部长,我漫不经心但也不失礼貌地道了一声“您好”。听人说,他调来后,忙于工作,不曾忙于把在县城里或在外地工作的子女调到省城里来。虽然,如果要调,是很方便的。
F部长站住了,和颜悦色地问:“最近又发表什么东西了吗?”
最近? 又?难道他看到我写的东西了吗?
“没、没写什么。”我含糊地说。
“怎么没写? 我刚看到一篇,叫什么来着?哦,《闭门羹》,”没等我回答,他接着说:“不错,写文章歌颂,需要,揭露、抨击也需要……我看你还挺辣的哩。”
叫他说对了,刚才吃的闭门羹,辣得我心里至今躁乎乎的,话都不想说.
“您过奖了,”我说,心情好了一点,不是因为“辣”的恭维,而是一位负责同志对歌颂与揭露的客观、坦诚的见解。
“您还想看吗?这一期的《报告文学》有一篇。”
“想看。我喜欢看真人真事。”
“那好。我找找。”
人们说,这位首长平易近人。我知道他的书法很好,是省书法协会的成员,不曾想到紧张的工作之余,也喜欢看报告文学。如果那些揭露问题的报告文学只拥有一些没有能力解决问题的读者,那么作家的使命感还有什么意义呢?所以我向来觉得一个有地位的读者胜于一百个布衣读者。
“你住哪儿?我去拿!”他说。
“不用,晚饭后我给您送来吧。”
“太谢谢了。”
晚饭刚刚吃过,我就欣然去送杂志了。
进了大院,东头有一个不大不小的铁栅门,铁栅门内是个小院,我不便径直入院,便敲了敲铁门。
一位中年妇女走了过来,她没有开门,隔着铁栅栏问道:“你找谁?”
“F部长在家吗?”
我的问题只需一个“在”或“不在”,然而回答却是:“你是哪里的? 有什么事?”
我蓦然记起雷同的提问,雷同的声调,雷同的温度,记起了培训这一切的那个“学习班”。
“没什么事,是报告文学……”
“报告?送到办公室叫秘书转给他就行了。”
我不是打报告为儿子申请调动工作,也不是申请买一辆凤凰牌自行车。因此这篇“报告”也没有必要经过九曲十八弯通过办公室,通过秘书也许还有别的什么关卡,才能最后转到他的手里。
我转过身,紧紧握住手里的杂志。这时我隐约听见小院里面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是C同志吧,怎么不进来?”
但我已经停不住自己返回的脚步了,而且越走越快,头也未回,直把那扇铁门抛在身后……
选自《人民日报》1988年1月24日
【赏析】
郭慎涓的《铁门》独辟蹊径,以崭新的角度写出了人人心中有,人人笔下无的境界。这种独特的角度甚至比直面痛斥更有力量,更使人信服,也更令人深思。
首先作者在小说题材的切入上表现出了她的匠心独运。她没有直接去刻画官僚主义者的形象和种种表现,而是只用“有些人一做了官就立即学会做官了”这样一句话带过,然后把矛头直指“官夫人” 这一特殊的阶层。她们听电话、守门,挡驾,像一道牢不可摧的铁门把人民干部和人民隔开了。这个富有象征意义的铁门使那些“做了官就学会做官” 的人心安理得于自己的官僚主义,也使那些“平易近人”,愿意同人民交往的好干部在不知不觉中被隔绝,被“官化”。这一点,在作者精心安排的拜访L处长及夫人和F部长及夫人的场景中很清楚地得到说明。L处长与F部长是一组比较鲜明的对照,前者属于那种“做了官就学会做官”的人物,后者则依旧是平易近人,和颜悦色的公仆形象,但“我”拜访他们时却尝到了同样的“闭门羹”——被他们的夫人们以“雷同的提问,雷同的声调,雷同的温度”挡驾了。夫人们像灵敏的温度计一样,随时调整着对来访者的态度,或热情,或冰冷; 或恳请,或漠然,其唯一的标准是来访者“够不够格”,媚上欺下,狐假虎威。L夫人和F夫人的一言一行,不能不使我们想到,官僚主义之风的形成,除了“官” 们本身的主观原因外,是不是还有一些客观的、外来的原因在起着推波助澜的作用,就像《铁门》所揭示的“官夫人” 的所作所为那样人为地将“官”与“民”用铁门隔离开来了。试想一个“夫人” 可以作为一扇铁门拒人于千里之外,那么,秘书、司机、保姆不也可以作为一扇扇铁门来隔断官民正常的关系吗? 层层铁门把“官”们牢牢地封闭在小圈子里,客观上把他们推上丁官僚主义之道。小说揭示出了我国目前政治生活中这种畸形的有害的夫妻关系,确实令人深醒。
小说角度的新颖还体现在“我”这个具有独特身份的笔者身上。从作品的叙述和描写中,我们可以看出:“我”曾经也是“官”的夫人,也曾荣耀过,大摇大摆过,或许也充当过“铁门”拦截过别的求见者。但“我”现在已不是官夫人,而是一位富有良知和正义感的知识分子、作家。这种双重身份一方面使“我”有机会在电话、在铁门边领略“官夫人”说变就变的冷暖态度,入木三分地刻画出她们的势利心态和自私本质;同时作为一个曾经沧海而今又跳离庐山识得真面目的前厅长夫人可以现身说法,使她的愤慨、抨击更显得真实和力量无穷。因此作者赋于“我”前厅长夫人的身份是何等地绝妙呵! 可以想象如果“我”没有当过厅长夫人或现在依旧是厅长夫人,“我”笔下的情形就如魔方一样大不相同了。作为普通人“我”或许会连一点“热度”也感受不到就被拒之门外; 作为厅长夫人,“我”毫无疑问会得到L夫人和F夫人的谄媚奉迎。“我”身份的变化仿佛一面明镜,折射出官夫人们态度的变化,照出了她们自私、卑下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