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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起王婆街那条路的历史,恐怕连本街年事最高的德庆爷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记得自己和兆满互相揪着秃驴尾巴似的辫子打架时,两个僵持成拱桥孔形的光腚影子,就投在用砖角瓦片铺成的路面上。如今兆满早已作了古,留下德庆爷一人披着四季不离身的老皮袄,蜷缩在墙根晒暖。困了,便抿口自酿的、埋了十多年的高粱小曲,提起劲来看重孙辈学着少林和尚“嗨嗨”地互相做着手脚。托起和尚娃们猴似灵巧影子的,仍是那砖角瓦片凑成的路,只是上面多了层煤渣和垃圾——王婆街的爷们是最讲实惠的:既扔了垃圾又垫了路, 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呢! 间或有人遛罢别街上那能使皮鞋铁马掌“哒哒”作响的柏油路时,对自己的路低低咕噜两声,便算是最高级别的抗议了。咕噜过后也就认了,并不放在心上;德庆爷不过来了吗,有什么值得厌气的?

日子就这么过去了。

忽然有一天,一个穿戴挺帅的“眼镜”兜街转了一圈,边转边摇头。没过两天——呼啦啦开来满街的人: 前边红白两截的水火棍还在左晃右摇,后边已经操起家伙对着路面动开手脚了:刨、挖、平、垫,“东风”车拉来小山似的黄土,平展展铺了一地,像是给路盖了层黄毛毯。

“真是柏油路? 真跟别街上的一样?”承袭了爷爷兆满瘦小骨架的杂货铺主小B,喊出了身后一张张惊喜得膨胀了几倍的嘴巴们想喊的话。

“早该修了。原先那些当官的,整天忙乎着勾心斗角往上爬,心里哪有老百姓。三十五大庆都热闹过了,还让咱走那样的路:晴天一街土,阴天一街泥——不怕丢共产党的人?” 德庆爷当居委会主任的孙子老A,觉得自己应该有些高出众人一筹的见解,不然,岂不白在场面上混这么多年!

不以为然的一席话,果然泼灭了众人的心火,于是大伙又觉得眼前这些都是理所当然的,没有什么值得感恩戴德的,不到上边告他们不察民情、不解民忧就算咱爷们海涵了!

人群悻悻地散了。一会儿,又三三两两地操起家伙挤进了修路的人海中。“爷爷,您闲着没事,也给人家烧碗茶。”临上阵,老A又这样吩咐着——既然比着别街的人多受了这些年的委屈,那就添把气力把那失去的快点找回来吧,最好明天早上就能走上明净如镜的柏油马路!

好事与王婆街的爷们无缘,第二天,老天竟沙沙地下起雨来,到黄昏,干脆变成了雪,厚厚地罩住了刚动了剖腹手术的路,像是老天爷怕它受冻,特意又在黄毛毯上加盖了一床棉被似的。筑路工无可奈何地撤退了, 轧路机洋兴叹地溜走了——轮到王婆街的爷们受罪了:喝饱雪水的黄土一脚踩上去,能让人想起红军走过的茅儿盖草地。没出一个上午,整条路就被踩翻了浆,像条腐烂的死蛇僵缩在灰冷冷的天空下,令人望而生畏。一个不小心——对不起,转回家让老婆洗衣服去罢!没过三天,四条胳膊六条腿摔成了骨折。家里有客人,德庆爷不便再躲在布帘后面使尿壶,充英雄拄着拐杖上公共厕所。一跌摔了个脑溢血。不是老A扶得快,老命算是玩完了。可到底还是落下个偏瘫后遗症。

雨雪过后半月了,别街的人早已穿着擦得锃亮的皮鞋满世界逛了,王婆街的爷们却仍穿着高腰雨靴在泥泞中挣扎,手里掂着上班时替换的棉鞋。那些天,街口卖葵花籽的孙奶奶的小方桌边,一日两次地摆满被泥水折磨得狰狞难睹的各式雨靴,像是孙奶奶在替某雨靴厂举办展销会似的。惹来市管会的要罚款,说是破坏市容,有碍观瞻。多亏孙奶奶大仁大智,用罩方桌的塑料布蒙上才算了事,不是孙奶奶可怜老街坊,光收寄存费也能让老太太发笔横财!

买煤——搬吧。看病——背吧。心里有气——骂吧!

“哪个缺德的想出这馊主意,修嘛的路呵?原先再不行也比受这活罪强呀!”小B与泥浆拚搏着。背上的儿子觉得好玩,拍着爸爸的背,一句一顿地助着威:“苦不苦,比比红军二万五; 累不累,想想革命老前辈……”

“日你妈,再嚷嚷扔你喂泥巴龙去!”累得吭吭哧哧的小B,狠狠在儿子屁股上拧了一把。不是心疼老婆没完没了地洗泥浆衣服时受的那份罪,不是儿子无论如何也得去学校补考——泥浆封门,儿子常常旷课,本来拔尖的优等生,期考变成全班倒数第一名——他真想把儿子掼到泥浆里去,以泄半月来的心头之气。

“就是那个刚提拔上来的县长让干的。对,就那个满街兜的‘眼镜’。新官上任三把火,拿咱王婆街的爷们当劈柴烧。将来路修好了——爷爷,您老忍着点,他好在上边夸功呵: 看我为老百姓谋了多少福。路能变成他的功德纪念碑。”老A并不比小B好受,磨盘似的德庆爷还在背上哼哼呢。一天一趟送医院烤电,不是亲孙子,倒喊三声亲爹也没人干呐!

“劳民伤财,天怨人怒。”

“这改那革,到头来还是老百姓吃亏!”

“那些人大代表准是让他拿‘茅台’灌晕了,瞎了眼,选他当县长。”

“就冲这,也长远不了,免不了摘掉七品乌纱帽回城建局描他的图。”

“放着那么多正经事不办,上任头一炮先修路,怪不?”

“也是。怪。”

……

第二年清明,路修好了。路边移栽来的垂柳在春阳耐心的感召下,终于醒悟地吐出了嫩芽。老A悠然自得地推着德庆爷上街赏春。小B双手插在裤兜里在街上闲逛,锃亮的皮鞋敲出“哒哒”的声响,比别街上的还脆

“嗬,新车呀。老爷子这下享福了。”

“那当然。你听这车轱辘转得多好听。从家门口能一直推到医院。真得劲儿,你试试。”

“托县长的福呵。”

“那当然,当初一上任,我就看出他有魄力,能成大气候。”

“可你还骂过人家哩。”

“胡扯,我会骂他? 准是你小子狗眼看人低,如今又拿屎盆往我头上扣。”

“就别再提那壶凉的了。下回再选县长时,咱街的代表若不投他的连任票,我找上门骂他八辈儿!”

“连任? 要调走喽。内部消息。”

“调走?为什么?”

“人家告他: 上任后放着整党改革不去干,先修路,有笼络民心之嫌,还说工期拖长了,浪费了国家的钱……”

“狗屁。哪小子讲的,咱找他理论理论。”

“白搭。那是咱管得了的事?”老A沉吟了一下,“当官不容易哟。夜晚,咱去看看他吧,要走了,别的忙咱帮不上,可咱得让他知道,咱王婆街的爷们忘不了他。”

两人正合计着,孩子们放学回来了,一见德庆爷的手推车,一窝蜂拥上来,笑着叫着,簇拥着德庆爷跑开了。

老A正担心别摔了老爷子,那远去的欢笑声中,传来颤巍巍一声喊:“别忘了,把我的小曲扒出来带上,让县长也尝尝……”

选自《青春》1985年第7期

【赏析】 

写小说离不开人物塑造,塑造人物不能不表现人的灵魂,而一群人所共有的精神特征,或多或少地总能体现出其民族性的某种特征来。那么,金雷笔下的一群王婆街老少爷们究竟表现出了什么样的精神特征来呢?作者以生动形象的描述向我们展示了这一群人的复杂心理状态,令人回味无穷。

“王婆街的爷们是最讲实惠的。”讲实惠的人必不好高务远。只要有一条现成的规矩循着,有一口饭平平安安地吃着,闲了在墙跟下晒暖,乏了抿口老酒,日子一晃就过来了,管它街外面闹得沸反盈天,鸟枪换炮!王婆街虽然没有铺上柏油路,老少爷们日子照样过得自在。小说开篇,作者就以一种历史的眼光扫视了王婆街的人世沧桑:从作古的兆满到德庆爷,再到德庆爷的小孙子老A……,安于现状不推不动的因循惰性在几代人身上似乎有了一种顽固的遗传性。

不过,王婆街的爷们也并非个个心如古井。“眼镜”县长要修路,他们一个个嘴巴“膨胀了几倍”,惊喜万分,连德庆爷也忙活着烧茶送水。谁不知道柏油路比碎砖煤渣路平整好走呢?王婆街也该有锃亮的皮鞋“哒哒”地敲响了。可是,这群老少爷们习惯了四平八稳的小康日子,他们耐不住修路带来的暂时麻烦,心里有气,牢骚不断。照小B的意思,穿惯了的旧鞋比新鞋舒服。作者用洗炼的叙事和生动的对话表现出王婆街的爷们的又一种精神特征: 希望生活得更好,却没有坚定的信念和意志,稍遇泥泞便畏葸不前。这不仅仅是一种惰性,更是一种精神懦弱的表现。

话又说回来,王婆街的爷们也不是那种好歹不知的浑虫。他们有同情心,也富有正义感。当这群老少爷们在嫩柳摇曳的柏油路上 “悠然自得”地溜达时,他们心里十分亮堂: 这条新的王婆街与那位风风火火勇于开拓的“眼镜”县长的功劳是分不开的。“王婆街的爷们是最讲实惠的”,现实的利益教育了他们谁是为民造福的好人。因此,他们为中箭落马的“眼睛”县长愤愤不平,老A要带众人去看望县长,德庆爷要送上心爱的曲酒表表心意……就这样,作者以深刻而简约的笔触刻划了王婆街老少爷们心灵中善良的一面: 同情之中夹杂着感激,愤懑声里包含着醒悟。

善良、忠厚,因循、守旧,而一旦在现实面前有所醒悟,人心又是那样的爱憎分明。这就是王婆街的爷们的精神特征,也可以说是许许多多平民百姓的精神特征。

作者在不到三千字的微型小说中,以跳跃性的场景变换来结构全篇在个性化的人物对话和简洁的细节描写中,层层剥笋式地揭开了王婆街爷们的种种复杂心态,从中折射出某种社会心理和民族性的复杂内涵。一部小小说能涵盖如此深广的意蕴,可见作者的苦心孤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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