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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剩下这一间小屋子了,在这小旅馆里。恰好我和罗子客住对门,他是这城里有名的大律师。每天晚饭后,他常衔着枝三炮台纸烟,在院子里踱来踱去——这或者是他循例的功课;有时且忘神地、不期然地尽力一抽,才把纸烟夹在右手第二指及第三指的中间,脸上亦微逗出笑意,要是没有喷出的烟雾替他笼罩,那脸上的皱痕便可很显著地辨得出已成了凹凸形了。
我有时亦照着他行同样的功课——只减除了吸烟。他那微笑的脸上时常向我表现欲待说话的情绪。我就禁不住地说:“事好了吗?我的朋友!”他就很高兴地,很流利地说他在法庭的胜利了。我想着,世上也许少不了这个人,我也随便说出几句话来赞美他。这样长久着,我俩竟成朋友了。
有一天,天还早着哩,罗子客气咻咻地从外边回来; 头部充满着红血轮,静脉也涨得很粗了,只他短粗的呼吸,已足使他频频泛出的酒气遍布在一院子的空气里边。
“今晚上还有礼物送来: 鱼,鸭,咸腿,还有二十个三炮台!”他笑着向我说。
“是怎么一回事?”
他冷笑着说:“告诉你吧,朋友! 两千块钱的酬劳……,我在法律上辩护出一个罪人。”他心脏的跳动增加了速率,迫着他频吐断续的声浪。
“究竟那人是犯罪没有?没有罪,自然用不到你辩护,要是犯了罪,谁还能教他没罪呢?”我很奇怪地问。
他随便地说: “明明白白他是图财害命,但是在法律上已证明他无罪,大家都承认,法官也签字了!”
“你这样说,我更奇怪了! 那人总脱不了他的罪。他总逃不了良心的谴责。”
我很严重地同他这样说,可是他的态度变了: 冷淡而含着怒意。他说:“良心! 我不知道! 他亦有权威吗?——和法律一般吗?”他的声浪益发短促而高亢。
我很缓和地说道:“诚然! 没有——他不和法律一样有一条一条的,能在人身上发生效力。”
“那么,我没有良心,不怕良心,良心该怎么样我呢?”
我接着说:“良心固然没有条件,势力,教人怕,但是他居人的血脉系,呼吸系,神经系的中心,能够把持一切,支配一切。人都有个良心在心里。良心本不让人违犯他的条件,要是有时照顾不到,人们的行为违犯了他的条件,立时他的势力就到人身上,各系都失掉作用;就是电信也不能这样快! 并且再没有其他条件,势力,能够解脱这个势力,教人没有罪!”
罗子客静着一会,他在法庭上犀利的口才忽与他脱离了;以我主观的眼光看去,似乎颓丧地头渐渐垂下了,但是他的喘息依旧不止。
彼此在院子里踱来踱去,周围都沉静着。我忽然想起:我小时候——在乡间住的时候,所接触的一桩故事。
有一天,在刚失罢火的农家的东邻,有一个半大孩子得了一个很大可异的病。满屋子内科医生,外科医生,以及一切有知识的人都证明他没有病; 但是他瞪着眼,伸着腿,呼吸一息一息的短促,明明是死神在目前了。他的父母只呆呆地注视着; 眼泪簌簌地流出,这是他俩唯一的慰藉。忽然他走起来了, 颤一颤他的嘴唇, 发出个断续的声浪, “我要说!”但是他又沉静下去了。马上又立起来,大声说:“爹! 姆! 我是已死的人了。我只能活这一刻。我简单说,火是我放的,我是凶手……”把满屋子的人惊得都发了呆! 只听他说:“前天我在村后玩耍,其时北风刮的很厉害。我走近一个草堆边,心想把它燃着,风助火势,一定是很好看的。我随时就从袋中取出一根火柴,下个火种。猛烈可猛烈了,一家的屋子快要烧着了!立刻人们都喊着嚷着说,‘谁是凶手? 打死他!’我怕了,怕我犯了罪,怕我犯了死的罪! 我随机应变,见个小孩子在那里拾柴,我就拉住他,说他是个放火的凶手。大众盛怒之下,果然把他打死了。他临死的时候看我两眼;他的眼……那样可怕哟! 现在我懊悔,……也来不及了……他的眼光射碎我的心了。……爸! 姆! 我……”声音忽断,待我看的时候,人们都哭起来,说他已经死了。
一九二○年十二月四日
【赏析】
《良心》是现代作家徐玉诺的处女作,它表现了良心与法律的冲突,表达了作家鲜明的爱憎倾向。
在艺术上,这篇小说有这样两个特点:
一、逐层深入,渐次展现出大律师罗子客的精神面貌和性格特点。
小说一开始,先描写了罗子客每天循例的功课:在院子里微笑着散步、抽烟。初步展现出他闲适、自得的精神状态。同时,这也就引起读者的疑窦: 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好心境? 他的忘情,他的笑意从何而来?接下来,我们很快就发现,原来这一切都是来自职业的自豪感,他巧舌如簧,在法律上常常胜利。看来,此人真值得赞美,真值得成为朋友了。然而,作者接下来笔锋一转,通过罗子客的酒后真言,展示出他在法庭上的胜利,原来是将有罪辩成无罪,从而得到一笔可观的酬劳。原来法律在他手中不过是儿戏,庄严的法庭竟是肮脏的交易所。更为可怕的是,罗子客作为城里有名的大律师,竟把这一切看成是理所当然,他不知道良心是否亦有权威,他也不怕承受良心的谴责,他陶醉于自己的酒足饭饱,他在自己导演的喜剧中自得其乐,原来这闲适、自得的外表下,包藏的是一颗被利欲熏黑了的心。但是,这毕竟不是体面的勾当,在“我”的驳难和诘问下,他终于“颓丧地头渐渐垂下了”。因为他面对着的是灵魂的拷问。小说就是这样的层层逼进,一步步打破人物的外在平衡,逐步展示出人物色厉内荏,良知尚未完全泯灭的内心世界。
二、巧妙地运用类比,强化小说的主题力量。
按照常规,小说到罗子客颓首低垂,喘息不止就可以结束了。但是,作者却别出心裁地接上了一段儿时的回忆。这可以说是小说的神来之笔。这是一个鲜明的比照,它暗示出谎言也许能欺瞒别人,但却逃不脱自己良心的谴责;阴谋可以一时得逞,但却要以失去内心的宁静为代价。它是对良心的道德力量的形象化说明,它有力地强化了小说的主题:良心与法律的冲突。同时,这也是罗子客一类命运的富有暗示性的延伸。我们相信,大律师罗子客从此将失去内心的平衡:当他在法庭上施展犀利的口才时,他要掂一掂是否问心无愧;当他享用所得的“酬劳”时,他会感觉到无辜者可怕的、射碎人心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