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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生在农家,没有享过“呼婢唤女”、“傅粉施朱”的福气,也没有受过“三从四德”、“自由平等”的教训,简直是很简单的一个动物。伊自出母胎,生长到会说话会行动的时候,就帮着父母拾些稻藁,挑些野菜。到了十五岁,伊父母便把伊嫁了。因为伊早晚总是别人家的人,多留一年,便多破费一年的穿吃零用,倒不如早早把伊嫁了,免得白掷了自己的心思财力,替人家长财产。伊夫家呢,本来田务忙碌,要雇人帮助,如今把伊娶了,即不能省一个帮佣,也抵得半条耕牛。伊嫁了不上一年,就生了个孩子,伊也莫名其妙,只觉得自己睡在母亲怀里还是昨天的事,如今自己是抱孩儿的人了。伊的孩子没有摇篮睡,没有柔软的衣服穿,没有清气阳光充足的地方住,连睡在伊的怀里也只有晚上睡觉的时候才得享受,白天只睡在黑蜮蜮的屋角里。不到半岁,他就死了。伊哭得不可开交,只觉得以前从没这么伤心过。伊婆婆说伊不会领小孩,好好一个孙儿被伊糟蹋死了,实在可恨。伊公公说伊命硬,招不牢子息,怎不绝了他一门的嗣。伊丈夫却没别的话说,只说要是在赌场里百战百胜,便死十个儿子也不关他事。伊听了也不去想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只是朝晚地哭。

有一天伊发见了新奇的事了: 开开板箱,那嫁时的几件青布大袄不知哪里去了。后来伊丈夫喝醉了,自己说是他当掉的。冬天来得很快,几阵西风吹得人彻骨地冷。伊大着胆央求丈夫把青布袄赎回来,却吃了两个巴掌。原来伊吃丈夫的巴掌早已经习以为常,惟一的了局便是哭。这一天伊又哭了。伊婆婆喊道,“再哭? 一家人家给你哭完了!”伊听了更不住地哭。婆婆动了怒,拉起捣衣的杵在伊背上抽了几下。伊丈夫还加上两个巴掌。

这一番伊吃的苦太重了。想到明天,后天……将来,不由得害怕起来。第二天朝晨,天还没亮透,伊轻轻地走了出来,私幸伊丈夫还没醒。西风像刀,吹到脸上很痛,但是伊觉得比吃丈夫的巴掌痛得轻些,就也满足了。一口气跑了十几里路,到了一条河边,才停了脚步。这条河里是有航船经过的。

等了好久,航船经过了,伊就上了船。那些乘客好似个个会催眠术的,一见了伊,便知道是在家里受了气,私自逃走的。他们对伊说,“总是你自己没长进,才使家里人和你生气。即使他们委屈了你,你是年幼小娘,总该忍耐一二。这么使性子,碰不起,苦还有得吃!况且如今逃了出去,靠傍谁呢? 不如趁原船回去罢。”伊听了不答应,只低着头不响。众客便有些不耐烦。一个道,“不知伊想的什么心思,论不定还约下了汉子同走!”众人便哗笑起来。伊也不去管他们。

伊进了城,寻到一家荐头。荐头把伊荐到一家人家当佣妇。伊的新生活从此开始了:虽也是一天到晚地操作,却没下田耕作这么费力,又没人说伊,骂伊,打伊,便觉得眼前的境地非常舒服,永远不愿更换了。伊惟一的不快,就是夜半梦醒时思念伊已死的孩子。

一天,伊到市上买东西,遇见一个人,心里就老大不自在,这个人是村里的邻居。不到三天,就发生影响了: 伊公公已寻了来。开口便嚷道,“你会逃,如今寻到了,可再能逃? 你若是乖觉的,快跟我回去!”伊听了不敢开口,奔到里面,伏在主妇的背后,只是发呆。主妇便唤伊公公进来对他说,“你媳妇为我家帮佣,此刻约期还没满,怎能去?”伊公公无可辩论,只得狠狠地叮嘱伊道,“期满了赶紧回家! 倘若再逃,我家也不要你了,你逃到哪里,就在哪里卖掉你,或是打折你的腿!”

伊觉得这舒服的境地,转眼就会成空虚,非常舍不得。想到将来……更害怕起来。这几天里眼睛就肿了,饭就吃不下了,事也就做不动了。主人知道伊的情况,心想如今的法律,请求离婚,并不繁难,便问伊道,“可情愿和夫家断绝?”伊答道“哪有不愿?”主人便代伊草了个呈子,把种种以往的事实,和如今的心愿,都叙述明白,预备呈请县长替伊作主。主妇却说道,“替伊请求离婚,固然很好,但伊不一定永久做我家帮佣的。一旦伊离开了我家,又没别人家雇伊,那时候伊便怎样? 论情呢,母家原该收留伊,但是伊的母家可能办到?” 主人听了主妇的话,把一腔侠情冷了下来,只说一声:“无可奈何!”

隔几天,伊父亲来了,是伊公公叫他来的。主妇问他,“可有救你女儿的法子?”他答道,“既做人家的媳妇,要打要骂,概由人家,我怎能作得主? 我如今单是传伊公公的话,叫伊回去罢了。”但是伊仗着主妇的回护,没有跟伊父亲同走。

后来伊家公婆托邻居进城的带个口信,说伊丈夫正害病,要伊回去服侍。伊心里只是怕回去,主妇就替伊回绝了。

过了四天,伊父亲又来了。对伊说,“你的丈夫害病死了,再不回去,我可担当不起。你须得跟我走!”主妇也说,“这一番你只得回去了。否则你家的人就会打到这里来。”伊见眼前的人没一个不叫伊回去,心想这一番必然应该回去了。但总是害怕,总是不愿意。

伊到了家里,见丈夫直僵僵地躺在床上,心里很有些儿悲伤。但也想,他是骂伊打伊的。伊公婆也不叫伊哭,也不叫伊服孝却领伊到一家人家,受了二十千钱,把伊卖了。伊的父亲,公公,婆婆,都以为这个办法是应当的,他们心里原有个成例: 田不种了,便卖耕牛。伊是一条牛,——一样地不该有自己的主见——如今用不着了,便该卖掉。把伊的身价充伊丈夫的殓费,便是伊最后的义务。

一九一九年二月

【赏析】 

叶圣陶是我国现代文学史上的一位著名作家,早在五四运动前便写过文言小说,后一度搁笔,从1919年起以白话文重新开始了小说创作, 《一生》即是后来的第一篇。

这篇小说描述了一名生在农家、在别人眼里“简直是很简单的一个动物”一般的青年妇女,在封建社会欺压蹂躏之下的悲惨经历。她的遭遇与鲁迅《祝福》里的祥林嫂有些相似,也曾逃出夫家到城里当佣人,短暂地度过一段较为满意的生活,但不久就被发现并领回来卖了,而“伊的父亲,公公,婆婆,都以为这个办法是应当的,他们心里原有个成例: 田不种了,便卖耕牛。伊是一条牛,——一样地不该有自 己的主见—— 如今用不着了,便该卖掉。把伊的身价充伊丈夫的殓费,便是伊最后的义务”。对她被卖以后的生活小说未作交代,但已可以想见等待着她的必然是与祥林嫂相似的命运。《一生》的创作和发表均比《祝福》早约五年时间,虽不及后者丰富深刻,却也很典型地概括了旧中国无数贫穷的劳动妇女,在充满血腥味的封建“成例”的桎梏中,既对人生浑浑噩噩“莫名其妙”,又出于本能想挣脱苦难但觉“无可奈何”的悲剧命运。

《一生》在思想内容上反映了作者为人生而艺术的创作态度,在艺术上也很突出地显示了作者一贯鲜明的现实主义特色。它所描写的内容是当时农村中习以为常的凡人小事,作者不去夸饰矫作、哗众取宠,而是严格地按照现实生活的本来面貌去反映生活。作者在安排小说的情节结构时,继承了我国传统小说的特点,紧紧地围绕着“伊”的命运来展开,不横生枝节,旁添叶蔓,主干突出,有头有尾,朴朴实实地沿着时间发展的顺序,将“伊”的故事直叙出来。小说中这种一顺到底的情节结构,同人物步步悖逆人性的境遇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使原本卑琐灰色的生活愈显得抑郁窒息,更能激起读者的同情。作品里没有繁复纤屑的描写,但在平易朴实、真切自然的叙述之中时时点缀上一些典型的细节,溶进去星星点点精警简短的议论,亦显得鲜活灵动,不枯不板,引人入胜。

小说篇幅不长,却题为《一生》,显然意在概括、揭示主人公一生的遭际命运。为了解决篇幅之短与“一生”之长的矛盾,作品主要借助于简洁凝炼的语言和恰到好处的选材剪裁。从语言来看,它不事铺陈,精心地锤炼字句,意到即止,留有余韵,遣词行文还带有文言小说的痕迹。例如小说写伊的公公寻到伊的时候,“开口便嚷道,‘你会逃,如今寻到了,可再能逃?你若是乖觉的,快跟我回去!’伊听了不敢开口,奔到里面,伏在主妇的背后, 只是发呆”。一字一句都结结实实, 稳当妥帖,用字甚少却写出了伊公公的愤怒、强横和伊的惶恐、拙讷,其中“嚷”、“奔”、“伏”、“发呆”数字,十分精炼传神,公媳二人的声气、情态、心理无不跃然纸上。小说名为“一生”,实际上仅写了伊前十七、八年的生活,但已足以显示出封建社会对待伊的“成例”和伊在封建社会中别无它途的“成例”命运,其未来生活的悲剧走向和结局已无须赘述,给读者留下了思索想象的余地。即在伊这十七、八年的生活中,小说也只详写了伊最后一次被打而出逃后的情形,对此之前的生活只作了简略的概述; 而概述之中又侧重于十五岁成为人妻及随后成为人母时的情形;在详写帮佣前后的情形时却对帮佣生活又仅作些简单的交代。这样一来,小说便取得了以部分显示全体、以典型涵盖一般和疏密有致、详略得当的艺术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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