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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怪张君总发牢骚,他那十平方米的房间也是太小了点。

“若增老弟,真对不起,请你坐这个小马扎吧。你瞧我这屋子,连把椅子都摆不下。”

他从床底抽出一只小马扎,撑开,一边递给我,一边苦笑。

我把小马扎靠在墙边,坐下去,同时打量他这拥挤的斗室: 立柜、衣箱、写字台、碗橱、盆架……只不过是过日子必备的几样家具罢了,却已占满了绝大部分空间。

“这个写字台,供三个知识分子共用(他妻是英语教师,儿是小学学生,他本人是业余小说家)。你坐的这个地方,白天是会客室兼饭厅,夜里是存车处兼厕所……”

听着他的介绍,我也不禁苦笑。

“跟单位说说,给换一间大一点的……有希望么?”

“嗨,别提了,单位里还有好几位等着要房结婚呢。比较起来,我这是有胜于无。”

于是,沉默。

忽然,我想到了一个好主意:“哎,你搞一次小小的改革怎么样?”

“怎么?”

“你想啊,你这屋子里占地面积最大的是床。你就抓住这个主要矛盾,改革它。”

“床怎么改革? 吊到天花板上去?”

“嗨,那怎么行? 你看,你现在是把床横着,这样一进门就让床截住了视线,房间就缺乏纵深感。你要是把床顺过来,天不冷的时候再常开开门,这样,它的纵深感甚至可以包括门外的过道呢……这样一来,你就会感到宽绰许多啦!”

“哎?这倒是个好主意!”张君的眼睛突然明亮起来,“嗯,老弟,你到底是懂得一点绘画的人啊!”

…………

过了一个月,我又到张君家去。我看到张君依照我的建议,早已完成了那件小小的改革。

但是……

“你……觉得我这屋子果真宽绰一点儿了么?”张君仍是苦笑着问我。

“唉——”我也只有苦笑,并叹气。

把床顺过来之后,纵深感固然是增大了,但坐在屋里,却分明地感到了一种令人窒息的挤压……这鬼屋子,好象要把我挤成一个长条儿!

“只怪屋子太小啦……”他沮丧地说。

“哎?”我忽然又想到了一个点子,便不肯善罢甘休似地再次劝他,“你再搞一次改革怎么样?”

“怎么改革?”

“你给我卷尺。”

我接过卷尺,让他拉住一头,把他这略显长方形的屋子仔仔细细地测量了一番。

“好了。这回效果准好!”

“怎么?”他好象勉强地又来了一点兴趣。

“你看,你这双人床是一米五十公分宽,你加的这块木板是三十公分宽(他一家三口就唾在这张加宽了的双人床上),这个宽度正好是从门框边到墙角的距离。你这回把床撤到这门边,其他的家具也尽可能地往这边挤,这样,你的窗下就可以省出一个比较大的空间了。你把写字台搬过去,写字的时候可以不时地望望窗外的院子,这样,你的视野可就大多啦,那院子里的空间,你都会觉得是在自己的屋子里……”

“哼!”他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十分犹疑地笑了笑。

“嗳,你试一试嘛。”

…… .

也许仅仅是出于对我的热心的一种尊重吧,张君再一次接受了我的改革建议。

但是……

过了一阵子,我又到他家去,所看到的景象只能说是令人失望!

“唉,算了吧,我再也不搞什么改革了。”张君望着一进门就堵得人喘不过气来的那一摊,绝望地说。

“唉——” 1+2等于2+1,我也绝望了。

………

此后,因为忙,我也就好久都没有再到张君家去。后来,我又听说,张君所住的那一片平房已经拆去,张君借了亲戚家的一间更小的屋子暂栖身……

谁知就在昨天,张君突然兴冲冲地跑来找我,他一进门就叫:“走,上我家喝二两去!”

“怎么?”

“请你祝贺我的乔迁之喜!”

天哪,这可是个大好事儿!我立时就跟他去了。

来到张君的新家,我一进门就惊住了! 嗬,真想不到啊! 还是那一片平房的地界儿,由于盖起了一幢五层新楼,他竟分到了一个设有两间居室的独单元!

“怎么样?”他得意地笑着问我。

我兴奋得一边连连点头,一边随着他参观新居,心里感到十分舒畅!两间卧室一大一小,还有厨房、厕所、中厅……

那张双人床端端正正地摆在屋中央,不用说,附加的那块木板早已撤去……他又买了一张单人床,放在那小一点的房间内……

“这才叫真正的改革呢!”我不无感慨地叹道。

“是呀,改革就得这个样子才行啊!”他也十分感慨,“你想,先前的这片平房还是解放初盖的呢! 式样陈旧,面积狭窄……这些年,限于这种那种原因,有了问题只是修修补补……如今这一看哪,改革就得从根本上搞起才行啊!”

选自《百花园》1983年第4期

【赏析】 

当代中国改革之势方兴未艾,不可遏止,涤荡着每一个角落。改革,是政治家叱咤风云的舞台,是企业家胆识兼备的竞争,……在平常人则更多的是对这场改革效果的企盼。《改革》从火热的现实生活中,截取了住房难这个司空见惯的现象。作为横断面,描写了张君和“我”的一番“改革”之举。

人们从张君在那十平米斗室里的两次“改革”中,看到了张君的牢骚,“我”的同情,由此而来的两个“改革”方案的诞生,两次“改革”的试验。大凡有过张君类似“改革”的人,都知道这也实在是难为他了,这室内所谓“主要矛盾”方面的“改革”也非易事。要是没有人助一臂之力,床的拆卸、搬动、组装,床上床下东西的搬动,以及其后的理顺、清扫,非累得大汗淋漓、腰酸背痛不可。但张君并没有畏难和退缩,他对于“我”设计的方案怀着极大的兴趣和热忱,会“眼睛突然明亮起来”,身体力行,很快地便完成了第一番“改革”。效果呢? “纵深感固然增大了”,但“却分明地感到了一种令人窒息的挤压”,以致使他沮丧。然而“我”仍“不肯善罢甘休”,提出了第二个“改革”方案,张君虽有第一次的败绩,但在“十分犹疑”的情况下还是接受了。这番改革虽然扩大了凭窗向外的视野,但“一进门就堵得人喘不过气来”。可见,张君们的两番“改革”,实则并无多少真正的效果可言。探其故,照物理学的术语,这不过是床这个物体在同一室内的位移;用时髦的话说,还只局于微观,而缺乏宏观的实在意义的变革。因此,不管张君们如何抓住“主要矛盾”,也不管他们如何绞尽脑汁,付诸实施,但变来变去,却万变不改其宗: 一家三口虽然儿子都上小学了,仍不得不挤在一张用木板加宽的双人床上; 三个可爱的知识分子,却只能共用一张写字台; 至于小马扎之类则无立锥之地,只能偶或一露真容;……一家子蜗居十平米的斗室,任你方案如何优化。使出浑身解数,到头来也只能是功亏一篑。住房难的症结并没有解开。

对于张君们由此产生的苦恼,人们给予的是同情;那十分现实的几度“改革”,实在显得有点书生气,对于其间近于迂阔的幻想,人们则报之以会心的微笑。从张君们进行的“改革”事业及其所具有的“改革”心理素质,使我们一下子就想到自己和周围的现实(“相逢何必曾相识”)。也许会有这样的感受,张君们正和我们生活在同一天地,声息相通,产生共鸣。这正说明作品贴近生活,因而富于生活气息。及至后来,出人意表地张君搬进两居室单元新居,犹如我们自己抑或是亲朋好友得到这样的机遇一样,我们由衷地为他高兴,庆贺他的乔迁之喜。此时,“我”爆出一句,“这才是真正的改革呢!”这里所说的“改革”,已经不仅是作品的点睛之笔,也是语意双关的,它的内涵已有扩大,思想有所升华。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导引着读者通过作品所撷取的这一个点,而理解它蕴含深邃的审美价值和认识意义,将这“改革”大题小做,从而以小见大。

住房难,难则思变,但顺顺床之类,试图仅从视角等改变室内现状,毕竟有限,终归是“修修补补”而已,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多少问题。现在,张君家住房条件的实在改善,寓含着改革“就得从根本上搞起才行”的道理。当然,张君们及其“改革”只是凡人琐事。他虽有不满现实的牢骚,也有意外获房的满足。这恰当地反映了张君,作为一个凡人,传统意识在他身上的积淀,而这正是他的性格特征之所在,且这又进一步说明,深层的改革还得以改革人们的意识为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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