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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常到我们山上拾取碎柴的,有个小孩,伙伴们送他个绰号叫疥蛤蟆。他经常流着两行鼻涕,白光光的一直拖到嘴唇,仿佛是塌了鼻梁子。但遇到人家指责的时候,他就呼噜一吸,正像粉条一样吸入鼻腔;可是一会儿的工夫,鼻涕就又照原路垂下来了。这一切之外,他又生了一张堆满麻斑的脸,那些大大小小的麻子从鼻尖一直到耳后,眼皮上、两颊上、嘴唇上,甚至眉毛里,真是满山山凹,整个露在外面的脸和额头,唉! 简直没法子形容。总之,他是达到了让我讨厌的地步。
有一次,我们下山去玩,忽然望到前面,正当路上,离我们有十几步远,这小疥蛤蟆抓着另一个担着水的小孩。他们同样大小,都不过十岁上下的孩子,那小孩担了两个半桶子。所谓半桶子,是一只石油桶从当腰截断,分开盛水,这是为一些小鬼打饭担水用的。当时那小孩的担子被小疥蛤蟆抓住不放。两个立着在那里争论什么道理。
我立刻起了一股厌恶气,打定主意要管这件事,就一直闯上去。
我命令一般地吆喝:“喂,不要搁着!”
担水的小孩向我一望,这是一副明净的眉眼,在一顶毡帽剪了边的小便帽下,是一张可亲的娃娃脸。
于是我下手,想简单地解决这个留难。我身体里准备了坚决的一条:怀着合理的解决社会坏现象的无上公德心。我推想这小孩也许是给抗属担水的,所以又加说:“你光知道耍,什么也不干。人家担水,你还要阻拦。”
但小疥蛤蟆对我的干涉满不理,还是不松脱手,而且坚定的宣布:“不说清楚,我就不放。”
这么蛮横! 气得我转脸对那担水的小孩说:“什么?你把担子放下来同他讲理。”
那小孩脸上浸出了汗珠来。睁眼看着我们,但是还不放下担子,仿佛有担子在肩头,就减少了责任一样,这担子成了他的甲壳,他在甲壳里,大骂小疥蛤蟆:“滚开!你管不着。”
小疥蛤蟆说:“怎么啦。”疥蛤蟆拍拍他的肩:“你觉着路上人一插嘴,你就腰粗了么?”小疥蛤蟆把眉挑起来。
担水的小孩想不起话来,又骂道:“你妈才腰粗呢!”
我中立了,禁止住他的骂又问道:“你自己说是怎么回事。”
漂亮的小脸上有些发红了,勉强说:“我请了两天假!我请了两天假。”此外什么也问不出来。我不高兴地转向小疥蛤蟆:“能的话你就说说吧!”
小疥蛤蟆两眼绕一下周围,精干地站在我们面前,吸一下鼻涕,径直冲我说:“你看清他。”小疥蛤蟆用黑红的脏手指点着担水的小孩,说:“他扯谎告假! 说走亲戚啦,有病啦,倒是在家耍了两天,不去上学,总想偷懒,我要问清他为什么,到底明天去上学不!”
担水的小孩在甲壳里抵赖道:“我假完了自然去,要你说么!”
小疥蛤蟆上前一步,宣布道:“不用我说?你不说一定,就不行,我负你的责任呢。老朋友,你说是的吧!”
我听了这些话,看了这些举动,恍然退后一步,对小疥蛤蟆的憎恶全消了。因为小疥蛤蟆在行动上实在不小了,他在我眼里变成了个红脸大汉,我很难比得上他的高大,而且在心里深深地盯住一句话 :“你看清他”——这响亮的说明。
【赏析】
人们对现实生活中的各种事物有爱有憎,有褒有贬。利用认识的表面性与片面性,构成表里关系的矛盾,形成抑扬间的对立,从写作的角度来说,叫“抑扬法”。欲褒奖某种事物而故意先对其抑制,抑制的目的又完全是为了抬得更高,这是“抑扬法”的一种,即所谓“欲扬先抑法”。《脏孩子》这篇小说,用的就是这种方法。
人而谓之“疥蛤蟆”,可见其外貌之丑和外形之脏的程度。从外表上看,作品的小主人公脏孩子常年拖着白光光的两行鼻涕,直到嘴唇,始终不断,而脸部又布满了大大小小的麻子,确乎不是一个美好的形象。这种由于生理原因造成的不美观带来了人们心理上的反感与厌恶。于是,作品中的“我”就不仅仅是看着不舒服,内心深处也讨厌这个小“疥蛤蟆”了。接下去,“我”又偏偏遇到了脏孩子与另一个孩子的争执,争执的对象又偏偏是有着“明净的眉眼”、“可亲的娃娃脸”。“我”爱屋及乌,想当然地推断这孩子是给抗日家属挑水的,“疥蛤蟆”调皮捣蛋,不让别人做好事。至此,这个脏孩子留给人们的印象,大约从外在到内心都是很“癞”的了。可以说,作者将其抑低到不能再低的程度。抑到极点往往是扬的开始。作者突的笔锋一转,揭示出两个孩子争执的内容。那个干净、漂亮的孩子为了逃学,为了在家玩,假说走亲戚,假说生病而扯谎告假。小“疥蛤蟆”则是出于正义,对不良行为进行批评与帮助。这样一来,形势急转直下,结论出人意外。
抑扬法的妙处正在此间。前抑而后扬,出现了较强的逆转交叉,人物的性格与形象便更加清晰地显现出来,而人们认识的起伏落差较大,对作品中的人物也会有更深一层的认识。本篇小说的作者正是从这一点出发,有意识地将美丑对立的东西集于一人之身,并故意加以突出,形成一种抑扬之美。小“疥蛤蟆”身上就突出地表现了这一点。外在的肮脏、丑陋和内心的无私、正直相互交织,前者倒映出了后者。这不由使我们想起雨果笔下的“钟楼怪人”加西莫多(《巴黎圣母院》)。他也是一个外表其丑无比而心地纯洁高尚的人物。这一类人物,当其内在的美逐渐显现出来之后,他们外在的丑仿佛也就不那么明显、那么突出了。相反,作为“疥蛤蟆”对立面的那个面皮白嫩的娃娃一类的人物,当其内心的不纯逐渐显露之后,给人的总体印象便不那么美好甚而至于变丑了,原先显现的外在美由于内在的丑而黯然失色,恰似苍白的假面一般。
本文构思的精巧之处,就在于作者利用抑扬手法,造成人物性格高下的落差,形成人物美丑的逆转,引起人们美感的变化,达到一种出人意外的美学效果。正是从这一点出发,作者借“我”之口,在作品的结尾处述说道,“小疥蛤蟆在行动上实在不小了,他在我眼里变成了红脸大汉……”这既表现了作品中的“我”在审美认识上的一种升华,也极力从认识论的角度提醒人们注意把握事物的现象与本质间的关系,看清事物的本来面目,去伪存真,由表及里,得到正确、全面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