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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队副区茂曾经因为一段在别人听来也许会感到爱悦的歌声而深深地不安起来。他带着特务营里的十几个武装巡逻兵,整天在村落里爬动着,爬上小山冈,穿过无人的深林,或涉水渡过小溪河,愚蠢无知——可是他硬要使用残暴的方法使人害怕,当他知道了并没有谁真的在害怕他的时候悲伤起来了,就胡乱搓擦自己的眼睛。一对小而圆,兔子一样的眼睛。

他们的任务是严密地监视着各地的灾民的移动。那时候许多乡村都在闹水灾,到处都是满生着浮肿病的饥饿的农民。

在一个峻峭的山坡底下,区茂最先注意到有人在唱歌了。他提醒他的弟兄们的警戒只用了很短的句子:

“开心了!”

一个姑娘在唱着女性的最高音,农民们拍着手或敲着瓦片。歌声尖锐而高扬,一支箭似地直射上空中,流走得很快。

孤舟岑寂晚景凉天,

斜倚在篷窗思悄然。

耳畔听得秋声桐叶落了,

又只见平桥衰柳锁住寒烟。

亏我这种情绪悲秋同宋玉,

况且客途抱恨哪,

你说好对谁言?……

她唱完了,一群男子的声音鼓噪起来。在荒山的黄昏里这股宏壮的声音仿佛很可怕,另一个姑娘又开始唱了。她的歌声是粗大而没有修饰的,好像她在那里任性地嚎叫。——盘绕着整个山冈和那上面的丛林,以一种湿润的重量沉落,又从地面缓缓地反弹起来,这一首歌是好听而动人的。

水会退呀,

又会回呀——流,

水呀,

你既退,

又要回流,

看见你日夜呀——不休!

临走——自古说,难分手。

为什么分手到如今,

又在别处逗留?……

大抵人世相逢,

都凭个呵——气候:

“花行春令。月到中秋。”

当初总怕爱情不透,

一讲到情深总不顾后头!

在我却说会少离多,

情会更厚!

唉,你要想透:

要是天天见面,

你说怎么不生冤生仇!

她的尾音拖得很长,慢慢地收束了。……这首歌给他们带来很久的静默。从山岭上望下去,只看见一个人擦亮了火柴,静悄悄地吸着烟卷。

到了听到他们回复过来的欢乐的笑声,小队副区茂叹息起来了。

“他们要做什么事了呀! ”

随即向弟兄们发问道:

“看见什么没有?”

“没有。你自己呢茂叔?”

“恐怕是一窝贼。”

“我有点担心,也有点吃惊。”区茂对他的部下,现在是亲热而平等的。“你们只散开去,顾住你们的长火。……所有的眼睛监视着他们,看你们能够找出些洞罅……我总疑心那些契弟自己不会量力,要做些愚蠢举动了。”

“唱歌的那班女仔? ……” 一个光头的矮小弟兄以为区茂的过虑毫无价值,这样问了。

“不要拿女仔来扰乱我。”

区茂不耐烦地走开了。他一个人钻进十丈以外的树林里,那儿地势较低,以缓慢的斜度下倾着。荒凉的紫色的烟雾涨满了岭上各处,把那装束和省城里的练习警察一样的小队副吸进树林里,看不见了。

一会儿他大声唱着“柳营遇美”走了回来,对弟兄们说:

“耕田佬不过是些小猫。谁怕小猫吗……忽然有人——自然当当有这种坏蛋——对他们说了些话,他们相信了,那就搅他妈妈的不通了……他们会变成吃人的老虎! ——好,现在我们……收旗走吧!”

【赏析】 

这是一篇很有特点的微型小说,它仿佛是一首多声部合奏曲。

它是由这样几个“声部”复合交织而成的:

一、饿殍遍野的悲惨情景。

小说一开始就用不多的笔墨点明了背景:“许多乡村都在闹水灾,到处都是满生着浮肿病的饥饿的农民。”而这些灾民非但没有得到应有的救济,还处于荷枪实弹的武装巡逻兵的严密监视之下,一有风吹草动,就可能遭到残酷的镇压。

二、如泣如诉的人生恋歌。

面对着如此惨酷的现实处境:已成事实的天灾和随时都可能降临的人祸,灾民们又如何呢? 不难设想,他们不可能泰然处之,不可能把求生的希望寄托于统治阶级的施舍,他们似乎想到了反抗斗争(否则,统治阶级为什么会如此草木皆兵呢?)然而,以病弱之躯去对付荷枪实弹的兵警,结果又会如何呢? 自然,他们也不甘默默地等死。此刻,便纵有千愁万绪,千言万语,又说些什么,如何去说呢?“情动于中而形于言; 言之不足,故嗟叹之; 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 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诗大序》)于是,一腔悲愤竟化作了深情的恋歌冲天而起。歌声“尖锐而高扬”,歌声“粗大而没有修饰”,歌声“以一种湿润的重量沉落,又从地面缓缓地反弹起来”。这是一种生命的冲动,这是一种包含着大悲大痛的祈求,这是一种对美好生活的本能的向往,这是一种面临绝境的而又对人生充满眷念的恋歌。这哀婉的恋歌中实际上包含着一种巨大的精神力量。

三、色厉内荏的巡警形象。

这篇小说是以小队副区茂的视点来结构全篇的。这是一个内心充满了矛盾的巡警形象。一方面他奉命弹压骚动的灾民,一方面又怀着一丝恻隐之心; 他一方面跋山涉水、卖力地执行任务,一方面又为自己的渺小而悲伤; 他一方面时刻睁着警觉的眼睛,一方面又对灾民的举动大惑不解。小说在这里表现出了高超的人物描写技巧。作者把艺术焦点对准人物的心灵世界,去探视人物心灵的堂奥。作者没有因为他是统治阶级的爪牙就任意地丑化他,而是始终把他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来加以描绘,准确而细致地叙写出他心灵波动的层层涟漪: 警觉—→谛听—→叹息—→担心吃惊—→独自省察—→收兵回营,从而塑造了一个特殊情境下的“小队副”形象。

三个“声部”的复合交织,丰富了小说的生活内容,加深了小说的艺术意蕴,拓宽了小说的审美空间。特别值得欣赏的是,小说并没有把这三个“声部”简单迭加,而是注意到了其中的内在联系,把它们组构成一个和谐统一的整体。三个“声部” 显示了一种互相映照的关系,那如诉如泣的歌声,把灾民的现实处境映照得分外凄惨和悲凉,在凄凉的现实处境中咏唱,又使歌声获得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悲壮感。而这一切又是通过小队副区茂的视点加以描述的,此情此景作用于区茂的视听,使得这个原本有些乖戾的小队副感到了灵魂的颤栗,经过一番省察,思想感情终于产生了微妙的变化。而区茂的最终变化,又强化了歌声的感染作用,显示出双方在力量上的消长转化。区茂及其部下的收兵回营,是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的。

由于这三个声部的互相勾连,互相映照,使得小说具有一种鲜明的节奏感。

小说一开始首先渲染了弩拔弓张,一触即放的态势,形成了一个紧张的节拍。接下来却又在银瓶乍破之际,故作间关莺语,以两段恋歌接之,使节奏有所舒缓。从小说安排的艺术视点来看,小队副区茂躲进树林独自省察应看作是本篇的高潮,但这个高潮却是以主观思绪,内心波涛的形式出现的,真可谓“此时无声胜有声”。小说以巡警色厉内荏、空虚慌张的收兵结束,又给全篇留下一个悠长的尾音。小说在向我们昭示这样的哲理:真正的强者是内心充实,充满精神力量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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