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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肃州之战
同治西北暴乱的头号悍匪,当属割据肃州的回匪首领马文禄。这个结果可能会让很多人意外,不是阿古柏吗?不是白彦虎吗?不是马化龙吗?都不是。马化龙勉强还能算个悍匪,在马文禄面前,阿古柏和白彦虎弱的像堆渣。
在传统历史说教中,分裂新疆的头号恶魔是割据新疆的浩罕骗子阿古柏,祸乱新疆的二号恶魔是从陕西出来的流窜犯白彦虎。马文禄是从哪里冒出来的鬼怪?的确,很多人对马文禄这个名字感觉陌生,但要全面了解新疆同治暴乱的前前后后,马文禄必须出场。肃州之战,事关新疆。
同治新疆暴乱,杀人很多,祸乱很大,流毒很深。但就战斗力而言,新疆暴乱如同菜鸟互啄,新疆暴匪和甘肃回匪根本不在一个段位。如果要评选同治年间西北暴匪战斗力排名,最能打的一定是甘肃回匪,陕西和新疆都上不了台面,白彦虎、阿古柏之流几乎没有和清朝正规军打过一场像点样子的战斗。排名前三的榜单大哥,绝对是肃州的马文禄、河州的马占鳌,和盘踞在金积堡的哲合忍耶总教主马化龙。
河州太子寺之战,湘军损伤一万余人,二十多名将领阵亡,马占鳌以胜利者的姿态主动请降,这才有了后来西北马家军的天下。马化龙在金积堡苦战两年,湘军名将刘松山死难,左宗棠感叹,“十余年剿发(太平军)平捻(捻军),所部伤亡之多,无逾此役者也”。
左宗棠抒发感慨的时候还不知道,最难啃的骨头在后面,马文禄才是他出关路上最大的障碍。从1871年徐占彪率川军进剿肃州,到1874年马文禄出城投降,清军肃州围城长达三年,大清国最能打的川军、毅军、湘军、楚军以及后来被称为甘军的“董字三营”,全部集结在肃州前线。大清国最能打的战将徐占彪、桂锡桢、陶生林、金顺、宋庆、张曜、刘锦棠、魏光焘、董福祥、张俊、马玉昆、余恩虎等人,全部云集在肃州前线。肃州围城的战争时间和用兵规模,堪比八年前清军对太平天国的天京之战。
左宗棠在金积堡、河州、肃州接连绊了三个跟头,大清国甚至动过要撤换左宗棠的念头,已经准备好李鸿章、刘铭传两个备胎。所幸,河州马占鳌主动投降,配合清军,在大通诱骗处死花寺门宦总教主马桂源,湘军终于从西宁解脱出来。如果没有马占鳌出手,左宗棠能否挺到肃州城下,都是问题。一直到肃州之战结束,左宗棠取代景廉“总理新疆事务大臣”的身份才算坐实,进疆之路一马平川,阿古柏、白彦虎们的命运再无悬念。
历史就这么无耻,阿古柏和白彦虎成了同治西北暴乱的代言人,真正拿着枪杆子和清军打的头破血流的马文禄、马占鳌、马化龙等人,却被人一笔抹掉,沦落成跑龙套的角色。
马文禄,原籍甘肃河州,出生于玉门惠回堡。关于马文禄的历史资料少的可怜,他被记录为“猎户出身”,显然是胡说八道。玉门的戈壁滩上,连一只羊都活不下去,怎么会有猎可打?清朝以后的甘肃地界上,从来没有过猎户这个职业。
马文禄本名马四,投军以后取名马文禄,暴乱后短暂投降过清朝,改名马忠良。改名是他们的一惯本性,马化龙被招抚后改名马朝清,马七五投降后才有了鼎鼎大名的马安良。马文禄从军在甘州提督索文营下,这个索文,就是乌鲁木齐暴乱首领索焕章的父亲,咸丰年间从乌鲁木齐调任甘州提督。据说马文禄武艺很高,“善叉子枪,三百余步外,发无不中”。同治西北暴乱前,马文禄擢升镇标都司,驻防玉门赤金堡(今嘉峪关市赤金镇)。
1864年(同治三年)2月,甘肃古浪县大靖堡回匪暴乱,血洗古浪、民勤、永昌、民乐等县,围困凉州城。马文禄闻讯响应,在玉门发动暴乱,率肃州回匪赶赴凉州,支援凉州(武威)回匪攻城。凉州镇标游击米殿策是皋兰县回民,回匪马忠进城劝降,要求米殿策于农历腊月二十九日(除夕)夜打开城门,迎接回匪进城,被米殿策拒绝。马忠放下狠话,“破城诛尔全家”。
米殿策将回匪相约攻城的消息通报给凉州副都统明额,称,“彼若叛,必灭吾家,宜先自为计”。消息送出后,米殿策和弟弟米殿清带领全家老小、妻子儿女共四十余口,集体自焚。这个满门忠烈的英雄之家,是为中华民族壮烈殉国的回民家庭。
凉州守军没有被动防御,炮兵在城头上开炮轰击,步兵连续三天出城博杀。暴乱不久的回匪还没有正面作战经验,被清军打败,赶出凉州、甘州地界。从此以后,甘凉二州成为清朝在陕甘新暴乱区最稳定的根据地,回匪再没有打进过甘凉地区。
马文禄逃回玉门,整合凉州、肃州两股回匪,占领嘉峪关。
1865年4月,马文禄回匪兵临肃州城下,州知陈镛赴东关安抚回民,希望他们安分守己,不要参与暴乱。回民表示,他们坚决站在清政府一边,设宴招待,轮番敬酒,将这位州知大人灌的酩酊大醉,抬着轿子骗开城门。马文禄率回匪冲进肃州城,道尹恒龄战死,恒龄的老母亲带领恒龄妻妾和子女举家自焚。肃州总兵德禄、游击尤光祖、游击英兰巴克兴布、守备夏承恩、都司姜梦兰、都司王子庄、同知严逢祢等肃州城内大小官员,全部参加巷战,壮烈殉国。肃州沦陷。
在后面几年里,乌鲁木齐都统成禄滞留甘州,在本地招募新兵,堵住肃州回匪和金积堡、河州、陕西等回匪的勾连通道。西边的巴里坤、哈密在清军控制下,哈密领队大臣景廉、镇迪道文麟长期在玉门、安西(瓜州)、敦煌等地活动,肃州回匪和新疆回匪的互动路线也被截断。
马文禄是西北暴乱地区最孤独的逆贼,内无粮草,外无援兵,只能在毛目(金塔县)、靖逆(玉门市)、清水一带打劫过活,一撑就是六年。期间,乌鲁木齐都统成禄多次率甘凉清军进剿肃州,无功而返。1867年,饿成一张人皮的马文禄向成禄投降,接受清廷招抚,骗取到钱粮物资后,立刻反脸,再举反旗。
同治西北暴乱的前半段,马文禄寂寂无名,孤独而落没,既得不到各路回匪的支援,也入不了清朝平叛的法眼。
1870年11月10日,肃州回匪元帅王大汉率部千里奔袭乌里雅苏台,将清军囤粮劫掠一空,乌里雅苏台被纵火焚烧,在当地的招募兵勇的署理伊犁将军荣全差一点丢掉性命。这一起惊天大案,发生在距离北京四千多公里的外蒙古地区,却直接撼动京师,马文禄捅了一个天大的马蜂窝,把自己树立成大清国的头号标靶。
当时,左宗棠湘军还河州、西宁和马占鳌、马桂源缠斗,军机处命令乌鲁木齐都统成禄率甘凉清军再攻肃州,又令骆秉章调徐占彪川军十二营入甘增援,归左宗棠调配指挥。清朝正规军终于上场,对盘踞肃州的马文禄动手。
1871年7月,徐占彪川军十二营抵达高台,与成禄换防,左宗棠平叛大军从地方武装手上正式接过肃州平叛任务。此时,白彦虎已经流窜到西宁,马桂源还在节节抵抗,刘锦棠被绊在巴燕戎格(化隆)、大通等地,迟迟不能脱身。
1871年10月,湘军进攻西宁小峡口,白彦虎左胸被枪弹击穿,董福祥、张俊、李双良等人攻克西宁北部门户高寨,白彦虎被抬在担架上逃离西宁,陕西回匪从扁都口进入甘州(张掖)。白彦虎是马文禄在肃州等来的第一批援匪,望眼欲穿六年多,终于有同教兄弟过来帮忙,马文禄倍感欣喜。陕西回匪尽管饿的皮包骨头,但总归是一把杀人的刀,马文禄从肃州派两千回匪前往甘州接应。
1871年11月,从西宁溃逃下来的陕西回匪陆陆续续进入河西走廊。其中,陕回冯君福、马长顺率匪沿柴达木盆地翻越当金山,占领敦煌。陕回崔三、禹得彦、胡天喜等人率匪从青海大通穿越扁都口峡谷,进入甘州。河西走廊中西部局势日益严峻和复杂。
西宁之战,与白彦虎结伴窜逃的陕西回匪元帅崔伟向清军投降,被授予提督官衔。崔伟回部被整编成旌善马队,仍然由崔伟统领,归刘锦棠指挥。跟随崔伟窜逃的陕西回民被解押到甘肃清水县恭门、阎家、张良、平安等地安置,给每户配发了房屋、耕地、农具和生活物资。这件事对逃亡在路上的陕西回匪影响很大,从1862年陕西暴乱到现在,陕西回匪九年多时间漂泊在路上,无家可归,杀人为生。他们以为自己不可能再得到国家的宽恕,只能一条路走到黑。崔伟投降终于让他们看见了活下去的希望,人心思变,悄悄做着各自的打算。
占领敦煌的陕西回匪发生内讧,冯君福提出投降,马长顺不同意。双方争执不下,马长顺授意回匪将冯君福杀害,率陕回残部进入肃州城,投靠马文禄。已经流窜到肃州辖区的崔三、禹得彦、胡天喜等人意见一致,决定带领陕回返还西宁,向刘锦棠投降。
1871年12月4日,陕回崔三、禹得彦、胡天喜等人率部逆行,在清水地界和清军徐占彪部迎头相遇,清军不由分说发动进攻。清水都司胡详麟、民团首领王惠闻讯增援,准备投降的陕西回匪被瞬间打懵,死伤百余人,向西逃窜。成禄、徐占彪在高台得到消息,以为前方发生了多大的战事,各自率部前往驰援,于12月7日抵达清水,再次对陕西回匪发起进攻,一路追杀到金佛寺,把本来要投降的陕西回匪赶进肃州城。
1872年2月10日,徐占彪、成禄抵达肃州,在城南30里外的红水坝安营扎寨。马文禄回匪主动出城迎击,在全家湾、临水、老鹤堡等地与清军接战,肃州之战拉开序幕。激战持续到3月中旬,清军仍然没有接近肃州城外围。
3月21日,川军四营在乱古墩设伏,徐占彪率右营马队佯攻东关,将回匪诱入伏击圈。马文禄闻讯,亲率回匪精锐出城救援,清军参将肖兰玉指挥大炮开轰,马文禄负伤落马。关键时刻,马长顺带领陕西回匪赶来增援,马文禄被架上马逃脱,撤回肃州城。
肃州之战打成僵局,在兰州坐阵指挥的左宗棠急了,派参将桂锡桢率楚军两千人,前往肃州增援。马文禄方面,陕西回匪毕大才、马五九各率营部约三千多人,从当金山方向再入肃州。双方人数都在增长,回匪在塔尔湾、北崖头、朱家堡、黄草坝、塔儿湾、文殊山等地连营扎寨,构筑堡垒百余座,步步为营,节节阻击。
1873年6月,肃州战事已经持续了一年多时间,清军终于清除完肃州城外的上百座回匪营寨,逼近肃州城下,形成合围。
清军在城外挖掘沟壕、构筑炮台的时候,肃州城南门突然打开,数千回匪头缠白布,身裹黄纸,从城里走出来。前面几个匪徒赤裸上身,手持大刀,押着一位身穿白衣的妇女,牵着一条身缠红布的黑狗。清军一时反应不过来,面面相觑,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
走在前面的几个回匪停下来,跪在地上念经。然后,两个匪徒起身,手起刀落,一个砍下女人的头,一个砍下黑狗的头。他们用手接住迸涌的鲜血,往人群中泼洒。回匪们开始癫狂,相互往脸上涂抹血迹,高呼口号,向清军冲杀过来。据说,这是一种叫“丧门阵”的法术。
清军被眼前这一幕惊吓住了,不由自主往后退却。在炮台上瞭望的清军参将肖玉兰急忙下令开炮,爆炸声响起以后,清军才醒悟过来,举枪阻击。徐占彪、桂锡桢在远处看见回匪作怪,担心军心动摇,各率一支马队冲进暴匪阵营举刀砍杀。回匪们也从魔怔中清醒过来,掉头往城内溃逃。
清军四面合围肃州城,却打不开一个缺口。这里是新疆通往甘肃的第一城,历经明清两代数百年筑造,城高墙厚,几十门大炮轮番轰炸,根本无效。城内回匪多次组织突围,也被清军打回去。
围城攻坚半年以后,肃州依然纹丝不动,城外的清军打不进去,城里的回匪也打不出来。
大清国军机处急的冒火,再三谕令,责问左宗棠。左宗棠也沉不住气了,再派陶生林率马队五营增援肃州,再派守备陈元英携带火力凶猛的后膛大炮前往肃州。
1874年2月,金顺接替乌鲁木齐都统成禄职务,率甘凉清军二十营抵达肃州前线。至此,肃州攻坚战已经打了整整两年,云集到肃州前线的清朝大军已经超过三万之众。
雷霆之锤高举,却迟迟攻不下肃州城,从太平天国、平捻战争的腥风血雨中走出来的左宗棠倍感疑惑,亲书手令,斥责前线总指挥徐占彪:
“大炮攻城历有明效,本爵大臣知之甚真。见解过炮子千数百颗,除用过外,存留之数至少约尚数百颗,为从来未有之事。原以肃州城坚厚,非多费子不可耳”。大炮是攻城最有效的武器,我对大炮的威力再清楚不过。给了你们那么多炮弹,怎么不用呢?调拨下去的炮弹一千多发,你们才用了几百发,这种情况我过去从来没见过。肃州城高墙厚,要多打炮,必须用炮弹解决问题。
“邓副将测放有准,初一、初二两次轰攻已著成效,若接连轰攻,自当得手,不必发令止之。至城身轰卸,亦从无彻底掀塌之事。即地雷轰塌城墙,只分内八字形、外八字形,亦不能将掀塌之土陷入地下也。当上城之际,还是靠将弁兵勇一气孚心。如果趁势如潮涌进,何事不成?何城不克?若心存观望,又岂无可借口哉!”邓副将指的是炮兵总指挥邓增复。左宗棠说,邓增复是有水平的,炮打的很准。前面两天的炮击已经有效果,怎么不继续呢?后面几句话,是婆婆妈妈碎嘴,给徐占彪讲城墙怎么塌、塌了往哪个方向倒,人怎么冲、冲上去了怎么打。总而言之,对徐占彪不满意,肃州打不下来,左宗棠认为徐占彪在给自己找借口。
“逆贼此时惶恐已极,必又卑词乞抚,妄冀缓攻,懈我军心。官军亦必图如金积办法,便宜了事。惟恐贼情不似金积,容易堕贼奸计,致失机宜也。所有一切情形不能遥揣,亦未便遥制。总之,该提督任大责任,肃城攻克快速,干系在该提督一人,不能有所诿谢。如需本爵大臣督视军情,亦当亲赴前敌,不敢畏却也”。左宗棠说,回匪已经心存恐惧,很可能又要出来投降了,想让我军放松警惕,不能就这么便宜了他们。更不能像金积堡那样,被他们的假投降蒙骗。不管他们想什么,也不管他们做什么,按既定方针办。肃州城能不能拿下,就看你徐占彪了,你不能再掉链子,找理由。如果你们非要让我这个钦差大臣到前线督战,那我就过来,没什么可怕的!
马文禄最后确实投降了,但不是主动投降。他手下那帮饿疯了的回匪兄弟为了活命,将马文禄绑架出城,向左宗棠请降,而不是左宗棠判断的、虚以委蛇的假投降。左宗棠这封神经质的、杂乱的、东拉西扯的手令,反映出肃州之战的艰苦,也折射出马文禄回匪的凶悍。
马文禄是左宗棠进疆路上最难过的一关,他用两三万陕甘回民的性命,为阿古柏结结实实挡了四五年子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