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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居正让姚旷送给冯保的信札,谈的仍是张佳胤处理安庆驻军哗变的事。他感觉到高拱又会在这件事上大做文章,故向冯保说明事情原委,希望他注意高拱近期的奏折,方便情况下通报一声。大约两天后的下午,趁着高拱去吏部上班,冯保约张居正来恭默室相见。刚一坐下,冯保就打开随身带来的小红木匣子,拿出三份折子来递给张居正。这三份折子中,张佳胤的那一份张居正已在高拱值房里看过,余下两份,一份是查志隆的申诉,一份是高拱对于此事的处理意见。

高拱的折子对张佳胤措词严厉,认为他逮捕查志隆是“夺皇上威权以自用,视朝廷命官如盗贼......国朝两百年来,抚按两院台长出巡,虽惩治巨奸大滑,犹须事前请得君命。未有如张佳胤者,尽弃纲纪,擅作威福。何况查志隆虽有小过,却非大劣......如此处置,岂不长叛将凶焰,而令天下士人,对皇上齿冷?伏请皇上,颁下圣旨将张佳胤削职为民,永不叙用。张志学、查志隆一案移交三法司审理.....。”

这封奏折盖了内阁的大印,显然是高拱领衔呈上的公折。看罢折子,张居正的不愉快已是不消说得:既是公折,张居正就有权知道。何况这份折子事涉兵部,按常理,他这个分管兵部的次辅应该是这份公折起草之人,可是如今折子已送进了大内,他却不知不晓。可见在高拱眼中,他这个次辅早已成聋子的耳朵——摆设了。

“这三份折子,皇上看过了吗?”张居正问。

“没有,”张居正读折子时,冯保百无聊赖伸出十个指头在茶几上练指法,这会儿听到问话,便收了手回道,“折子今天上午才送给司礼监,正好我当值,记着你的吩咐,就先没有让人看。"

张居正表示了谢意,接着问:“依公公之见,皇上看到这几份折子,会如何处置?”

冯保想了想,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绕了一个弯子说道:“那一天,万岁爷从内阁回来,不知为何,把高胡子大大称赞了一番,对先生的态度,却好像有些不客气,这是怎么回事?”

“那是因为我冒犯了皇上。”

张居正说着,就把那日内阁中发生的事情述说了一遍。冯保听罢切齿骂道:“高拱这头老狐狸,最会看皇上眼色行事。”

张居正没有冯保这么激动,但他开口说话语气中便充满鄙夷:“其实高拱对这些妖道也恨之入骨。嘉靖皇帝驾崩后,当今皇上褫了龙虎山张天师的封号。去年,张天师到京活动想恢复爵位,找到高拱,他一口回绝。这次他也不是真的相信那妖道的什么奇门偏方,而是为了取悦圣心以博专宠。作为柄国大臣,应该是‘主有失而敢分争正谏’,如果曲意奉上,倒真的要让天下士人齿冷了。”

张居正如果不是对冯保绝对相信,断然不敢说出这番“骂在高拱,讥在皇上”的话,冯保听了却默不做声。这里头另有一层张居正并不知晓的隐情,去年张天师到京时,曾托人找到冯保送上一万两银子,希望他在恢复爵号问题上也帮着在皇上面前说说话。冯保满口答应,正是因为高拱作梗,这事儿才没有办成。如今张居正旧事重提,冯保内心颇有一些难堪,沉默少许,他便引开话题:

“先生刚才问皇上对张佳胤的态度,我看十之八九还是老规矩,发回内阁票拟。”

张居正苦笑了笑,“还票拟什么,高阁老的态度,已在折子上表明了。”

“是啊,张佳胤头上的这顶乌纱帽,戴不了几天了,”冯保叹息着说道,“万岁爷这两年,从没有驳回过高拱的拟票。”

“可怜了张佳胤,一世廉名,秉公办事,反遭了这等削籍的下场。”

张居正说着站起身来,踱到正墙上悬挂的“励精图治”四字大匾之下——这是嘉靖皇帝的手书。反剪双手,长久地凝视不语。

冯保理解张居正此时的痛苦心情,在一旁以同情的口吻说道:“听说这张佳胤是当今江南四大才子之一,写得一手好诗,写得一笔好字,官又做得清正,却不成让高拱给害了。张先生,你看我们想个什么法子,把张佳胤搭救搭救?”

张居正回转身来,坐回到椅子上,看着高拱的奏折,缓缓说道:“救,就不必了。”

“先生,这是为何?”冯保不解地问。

“我猜想高拱,正是想到我一定会上折子疏救,这样势必引起皇上不快,他就可以趁机请旨,把我挤出内阁。”

冯保觉得张居正分析有道理,但仍不无忧虑地说:“听说张佳胤如此处置,原是得到了先生令他全权处理的批示,现在问题既出,先生又袖手旁观,岂不让那些好生是非的官员,有了嚼舌头的地方?”

“这正是高拱的阴险之处,”张居正无奈地摇摇头,喟然说道,“救吧,就会得罪皇上,不救吧,又会得罪同僚,冯公公,此情之下,你想得出两不得罪的上乘之策吗?”

冯保想了想,说道:“看来,先生也只能隔岸观火,丢卒保车了。”

张居正苦笑了笑,说道:“如果丢了我这一只车,能把张佳胤这一只卒保下来,我也就豁出去了。问题是人家设计好了的圈套,是想让车和卒同归于尽啊!”

“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先生能稳坐钓鱼台,张佳胤这只卒就有东山再起之日。”冯保温声抚慰。

“惟愿如此,”张居正长吁一口气,接着问道,“皇上最近病情如何?”

“时好时坏,”冯保脸色陡地沉下来,说道,“今儿下午,万岁爷把孟冲叫进乾清宫西暖阁,关起门来说了一个多时辰,也不知说些什么?”

“会不会与那个妖道有关?”张居正问。

“不清楚。”

“那个妖道叫什么?”

“王九思,自号崆峒道人。”

“这么说他是从崆峒山下来的?我原还以为是张天师手下的人。”

“这个人跟张天师没什么关系。”冯保趁机替张天师辩解几句,“张先生有所不知,张天师这人还正派,约束手下一帮真人道士,不搞这些邪门歪道的法术。”

张居正不置可否,思路仍在那妖道身上,说道:

“三五天之内,要在京城里头找到两百个童男童女,谈何容易。听说京城有孩子的人家闻到风声,都把孩子送到乡下藏起来了。”

张居正口气中充满反感,脸上也怒形于色,冯保盯着他,诡秘说道:“什么阴阳大丹,都是诳人的鬼话,这又是孟冲的馊主意,每夜里,都要弄一对童男童女给万岁爷伴睡。”

“皇上真的不要命了?”

“我看不长了,”冯保意味深长,接着拖腔拖调低声说道,“张先生,咱们熬吧。”

张居正乘坐的绿呢锦帘帷轿抬出东角门时,日头已经偏西,被门楼的飞角重檐挑起的瓦蓝天空,这时已升起大片大片的火烧云。这几日天气燥热,刚过仲春时节的北京城,仿佛一下子进入到火烧火燎的夏季。街上一些店家,开始摆卖起凉透了的大碗茶,而蒲扇凉席夏布汗衫背褂等一应消夏物品也立马走俏起来。坐在轿中的张居正,虽然感到闷热,却也懒得掀开轿窗上的黄缎丝幔透透气。他仍在为张佳胤的事情感到烦躁。与冯保道别从恭默室出来,他又回到内阁值房给张佳胤写了一封信,告知可能发生的事情,让他早作准备。还有庆远那边的事情他也一直牵挂在心。李义河自庆远回到长沙后,给他来过一封信,说到殷正茂似乎有“脚踩两边船”的意思,他并不赞同这一说法。殷正茂虽然为人一向刁钻,但也讲究情义,君道臣道友道分得一清二楚,不是那种卖身投靠之人。他寻思殷正茂之所以不肯对李义河口吐真言,一是担心李义河口风不严,二是对京城这边局势不甚了解,所以不肯贸然行事。昨日,吏部给皇上的公折发回内阁票拟,要提拔殷正茂挂右都御史衔,寸功未见先升官一级,这有违朝廷大法。明眼人一看便知,高拱是想借此笼络人心,把殷正茂从张居正的阵营中夺走。秉公而论,张居正想阻止这件事。但一想又不妥,高拱一意孤行,加之圣眷正隆,想阻止也阻止不了,而且还会白白得罪朋友。事情到这种地步,也只能听之任之了。不过,他相信以殷正茂的精明,不会看不出高拱这种“欲擒故纵”的伎俩......

一路这么想来,忽然,张居正感到轿子停了不走。“李可,怎么回事?”张居正收了手中缓缓摇动的泥金折扇,撩开轿门帘问轿前护卫班头——一个身着橙色软甲的黑靴小校。不用李可回答,张居正已自瞧见轿前千百人头攒动,喧腾鼓噪拦住去路。这是在王府井大街南头二条胡同口上,距张居正府邸纱帽胡同只有几步路了。

“大人,小的也不知发生了何事,我这就前去驱散他们。”

李可说罢,还来不及挪步,就见人群像潮水般向大轿这边涌来。唬得李可一声令下,几十名锦衣侍卫一起拔刀把大轿团团围住。张居正定眼一看,围上来的都是短衣布褐的平民百姓,男女老幼各色人等一个个面含悲戚。头前一位老人在两个青年人的搀扶下,跌跌撞撞,直欲穿过仪仗扈从奔大轿而来,李可恐生意外,提刀就要上前阻拦。

“李可,不可胡来!”

张居正一声锐喊,李可收住脚步,众侍卫也闪开一条通道,放了三人进来。

走近轿门,三人一齐跪下,当头那位老人泪流满面,泣不成声说道:

“请张大学士给小民伸冤。”

这老人约摸六十开外年龄,身上穿的一件半新不旧的青标布道袍滚了不少泥渍,脚上趿着的一双黄草无后跟凉鞋也被弄掉了一只,情形极为狼狈。张居正看这老人面善,开口问道:

“老人家有何冤屈,可有揭帖?”

老人回道:“小民没有揭帖,我的儿子被官府人打死在路上。”

“哦?”

张居正一惊,走下轿来,顺着老人所指方向看去,只见人群已朝两边散开,几十丈远的地面上影影绰绰躺了一个人。

老人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诉说事情原委。

老人叫方立德,就住在东二胡同口上,家中开了一爿杂货铺。前面开店,后头住家,小日子过得殷实。方老汉的儿子叫方大林,帮助料理店务,负责一应采购事宜。这方大林膝下生有一女,叫云枝,生得娇娇滴滴,出水芙蓉一般。胡同里人家对方大林生了这么个好女儿,有的羡慕,有的嫉妒,说是“鸡窝里飞出了金凤凰”。方家里也把云枝视作掌上明珠,真个是含在嘴里怕融了,托在手上怕飞了,一心巴望她长大找个功名举子的女婿光耀门庭。但人算不如天算,前几日忽然从紫禁城中传出风来,说是当今皇上颁旨又要选宫女了。望子成龙,望女进宫——千百年来天底下的父母,都期望自己的儿女有这两样花团锦簇的前程。可是,京师地面天子脚下的百姓人家,想法却不一样。养了儿子,巴望他读书作官出将入相这个没有改变。但生的女儿,却是没有几个父母愿意把她送进皇宫。偌大一座紫禁城上万名宫女,幸运者只是极少极少数,大多数宫女的命运都非常凄惨。青丝红颜灿烂如花的少女一旦走进红墙碧瓦的皇宫深院,从此就暌违永隔亲情难觅,哪怕熬到白发鸡肤老态龙钟,也决不可能离开宫门一步。因此一听说有了选宫女的旨意,凡是养了闺女的京师百姓人家无不慌张。今年的旨意特别,只选一百个十二岁女孩子,而且还要配上一百个十二岁的童男。这是个什么章程?人们纳闷之余便四处打听,终于得到确切消息。原来是要用这两百名童男童女为皇上配阴阳大补丹。十二岁男童的尿一屙就是,这十二岁女童的月经可不是想有就有的。听说那个叫王九思的妖道先用什么法术把女童迷镇,不出一天就来了初潮。传得神乎其神,养了女儿的人家听得心惊胆战。

云枝的爷爷方正德和父亲方大林听到这消息,更是慌得手搓麻绳脚转筋——因为云枝今年正好十二岁。爷儿俩一商量,便把云枝女扮男装,方大林连夜把她送到乡下亲戚家藏起来。亏她走得及时,第二天一大早,便有顺天府的公差走来二条胡同,在方家门口贴了一张盖了顺天府关防的空白纸条,初时方家并不知这是什么意思,到后便知凡家中有十二岁女童者,门口就贴上一张白纸关防,凡家中有十二岁男童者,就贴一张红纸关防。早饭后,就有三人一队的衙门皂隶按纸条到家取人。

却说三个皂隶来到方大林家扑了一个空,家中女流躲在后屋,就方老汉一人在前堂招待。

皂隶翻看随身带来的册簿,问道:“你就是方正德?”

“是的。”方老汉满脸堆笑点头应承。

“你有一个孙女叫云枝?”

“是有一个。”

“人呢?”

“走了。”

“走了?”皂隶脸上肌肉一扯,问道,“走哪儿去了?”

“回差爷,俺孙女嫁了。”

方老汉作揖打拱,按昨夜商定的谎话陈说,只因说的是谎话,脸上表情就极不自然,怀里也像揣了只兔子。

皂隶嘿嘿一笑,回头对两个同伴说:“你们听听,他十二岁的孙女儿嫁了!”接着瞪了方老汉一眼,吼道,“嫁给谁了?是嫁给了风还是嫁给了雨,你给我交待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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