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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冯保的高明之处,”雒遵盯着程文答道,“此人笑里藏刀,心智过人。惟其如此,首辅才有化解不了的心病啊。”
“首辅的心病也是天下士子的心病,我想,今天的会揖.....。”
韩揖话还没说完,忽听得走廊里响起重重的脚步声,顷刻间只见文书马从云走进朝房来
“首辅到了。”
高拱一进门,众言官先已肃衣起立,一起向他行了官礼。高拱挥手示意大家坐下,自己也拣正中空着的主人位子坐了。高拱平素不苟言笑,这些门生都很惧怕他的威严。但今日他们看出座主心情甚好,眼角密如蛛网的鱼尾纹和那两道绕嘴的深刻法令,都往外溢出难得的笑意。一俟坐定,高拱朝门生们扫了一眼,笑道:
“方才在走廊听得里头叽叽喳喳甚是热闹,如何我一来,就变得鸦雀无声了?”
首辅一来,尊卑定位。韩揖挂衔的吏科都给事中乃六科给事中之首,因此轮到他来答话。他欠欠身子,毕恭毕敬答道:“学生们在议论阉竖冯保,思量着如果现在交章弹劾,正是时候。”
高拱微微颔首。他坐在西首,此时阳光透过东窗照射进来,炫得他眼睛有些睁不开。韩揖看到这一点,连忙起身亲自去放下东边一排窗户的卷帘,朝房里光线顿时柔和下来。高拱似乎并不介意韩揖的殷勤,一味地瞅着大伙儿笑道:
“老夫知道你们都在说笑话,今天我心情好,也凑个兴儿,说个笑话给你们听。”
首辅有雅兴讲笑话,这可是破天荒头一遭儿,众门生受宠若惊,莫不拊掌欢迎。高拱示意大家安静,开口说道:
“话说嘉靖二十年后,世宗皇帝一意修玄,把一应军国大事,都交给奸相严嵩处理。严嵩既受宠遇,历二十余年不衰。此人在政府经营既久,加之性贪,一时间卖官鬻爵,几成风气。满朝文武,无人敢撄其锋。更可气者,一大批溜须拍马之人,都纷纷投其门下,为虎作伥。那时,我寄身翰林院充史官,一日有事去请示严嵩。到了他的私宅,一帮求谒严嵩的官员,如同蚁聚。这时正好严嵩出门延客,候见的人顿时都肃衣起立,屏声静气,鞠躬如鸡啄米,这情形极为可笑。我一时忍俊不住,便大笑起来。严嵩觉得我放肆,便问我何故如此大笑。我从容答道,‘适才看见相爷出来,诸君肃谒,让我记起了韩昌黎《斗鸡行》中的两句诗:‘大鸡昂然来,小鸡悚而侍。’严嵩听罢,也破颜而笑。待他回宅子里仔细一思量,便认准我是有意讥刺他,于是怀恨在心,寻机对我施加报复,终至把我削籍为民。按常理,碰到这种不平之事,六科给事中、十三道御史这些言官,就得站出来建言上本,主持公道,弹劾不法。但那时,所有言官慑于严嵩的权势,竟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主持公道。这件事很是让士林齿冷。这时正好有一位尚书生了疥疮,请太医院一位御医前来诊治,那御医看过病后,对那位尚书说,‘大人的这身疥疮,不需开单用药,只需六科给事中前来便可治好。’尚书被御医的话弄糊涂了,问道:‘治疥疮如何要六科给事中来?’御医答道,‘六科给事中长了舌头不敢说话,那就只好让他们练一练舔功了。’尚书这才明白御医是在绕着弯子骂人,也就捧腹大笑,这故事于是就传开了。”
高拱绘声绘色讲完这段“笑话”,在座言官却是没有一个人笑得起来。他们的感觉是被人当面掴了耳光。因这“笑话”是从他们尊崇的座主——首辅大人口中所出,他们不但不能发作,而且还得揣摩,首辅今日招来他们会揖,为何要来一个如此刻毒的开场白?
别人尚在愣怔,程文却有些不依了,他负气说道:“元辅大人讲的不是笑话,而是一段史实。我初来六科就听到过。但学生认为,那位御医攻击言官之辞也不足为听,诚如首辅所言,朝中首先有了严嵩这样一只大鸡,然后才会有包括言官在内的那一群小鸡。大鸡小鸡乱扑腾一气,政府还不乱成了鸡窝子!”
程文本想说明的意思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但他冲动起来表述不清,鸡长鸡短把自己都给说糊涂了。那副“较劲”的样子又把众人逗得笑起来,这一笑,朝房里的气氛又缓和了下来。高拱知道大家误解了他的意思,趁机解释说:
“看方才大家一个个冰雕泥塑的脸色,就知道你们听了老夫讲的笑话心里头不受用。我并无意借古讽今,挖苦你们。程文你也不必辩解,你今年多大,三十啷当岁吧?老夫被严嵩削籍时,你才刚出生呢。我讲的是一件真事,但再说一遍,不是为了挖苦你们才讲。我是想借此说明,给事中为皇上行使封驳监察之权,处在万众瞩目的地位。碰到朝政窳败、贪赃枉法之人,要有拍案而起犯颜直谏的勇气,这不仅是责任,也是道义,否则,就会令天下人耻笑。”
雒遵脑瓜子灵活,至此已把高拱的心思猜透了七八分,便开口问道:“元辅,今天的会揖,是否讨论弹劾冯保之事?”
“正是,”高拱爽快回答,“今天找诸位来,正是为了会议此事。皇上登基那天,雒遵来告诉我,说冯保侍立御座之侧不下来,百官磕头不知道是敬皇上还是敬他。你们言官都气呼呼的,磨拳擦掌要弹劾他。老夫考虑当时的形势扑朔迷离,暂且观望几天再说。现在看来,新皇上,还有皇上的生母李贵妃,都还是以国事为重,顾全大局,并不是一味偏袒冯保。《陈五事疏》按阁票下旨便是明证。今天早上,刑部礼部两道折子也都送还拟了阁票,这都是事态向好的迹象。那一天老夫布置下去,让南京工科给事中蒋加宽的折子先上,投块石头探个路,折子昨日送进宫,虽没有送还内阁,但有《陈五事疏》设定的章程,总还是要送来拟票的。韩揖,我让你调查冯保的那两件事,查实了没有?”
韩揖应声答道:“我布置给程文了。”
高拱又把眼光移向程文,程文摇摇头。
高拱眉心里蹙起了一个大疙瘩。他所问的两件事,第一件事是冯保大兴土木建私宅时,其物料一切皆取自内宫御用库。库内本管太监翟廷玉认为冯保这是鲸吞公物,说了几句不中听的话,被冯保知道了,便派了几个东厂校尉把翟廷玉捉拿下监,并反诬翟廷玉在御用库作奸自盗,严刑拷打。翟廷玉不堪折磨,在狱中自杀身亡。第二件事是冯保在外边偷偷采购一些“淫器”与“春药”呈献给隆庆皇帝。导致隆庆皇帝久习成疾,英年早逝。大行皇帝生前爱好“淫器”并食“春药”成癖,在宫廷内外已是公开的秘密。只是献“淫器”与“春药”的人,有的说是孟冲,有的说是冯保。高拱授意程文去找孟冲调查,其用意很明显,就是想探实孟冲的口供。因为这两件事都可以把冯保问成死罪。特别是后一件,在宫廷是有先例的:弘治十八年,太监张瑜服侍孝宗皇帝吃药,失误拿错了药盒儿,把“春药”拿给皇上吃了。导致孝帝接见外臣时春情勃发。当时公侯科道等官侦知此事,便合本论劾,硬是把张瑜拘拿问斩了。张瑜并不是成心献“春药”都丢了性命,设若冯保有意呈献,就断没有活命的道理。宫中的老太监,都知道这个故事。高拱让给事中们搜聚这些传言,然后一件件查证落实。他毕竟经验老到,知道对冯保这样根基深厚的人,要么就不弹劾,若要弹劾,就必须做到铁证如山。
高拱不满地瞪了韩揖一眼,问道:“关于进献春药的事,你去找孟冲核实过了?”
韩揖苦着脸回答:“我去过孟冲的家,他闭门不见。”
雒遵赶紧补充:“听说冯保往孟冲府上派了十名小火者,明说是听差,实际上是把孟冲看管了起来。”
“有这等事?”高拱略有些感到意外,旋即脸一沉,说道,“冯保如此做,是作贼心虚的表现,也说明他在宫中还立足未稳,弹劾他,此其时也。”
“元辅说得对,我们现在就写折子。”
沉默了多时的陆树德,这时兴致勃勃喊了一句,众位给事中兴奋地讨论起来。这当儿,马从云又跑进朝房,对高拱耳语:“元辅,工部尚书朱大人要见你。”
“他人呢?”高拱问。
“已在你值房里坐着了。”
高拱心想这位来者不见不行,便对众言官说了一句:“你们先议着吧,我去去就来。”说罢就下了楼。
高拱回到值房,但见工部尚书朱衡已在小客厅里坐定。这朱衡是嘉靖十一年的进士,且当尚书多年,已是三朝元老,年龄也比高拱大六岁。所以高拱对他不敢马虎,一见面彼此行了平等的官礼。高拱执意把客厅的正座让给朱衡,坐定看过茶后,高拱发觉朱衡脸色不大好,于是谨慎问道:“士南兄,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请问今日为何事而来?”
“肃卿兄,”朱衡倚老卖老,对高拱以字相称,“老夫今日派人去户部划拨潮白河的工程经费,户部坚持不给。问他们理由,一个个都支支吾吾,让来问你,简直岂有此理!”
朱衡说着,气得连连跺脚,刚刚擦去汗渍的额头上,又渗出一层汗珠子来。望着他那一脸的怒气,高拱干干地笑着,一时也不知如何作答。
若要弄清楚朱衡发火的原因,还得先介绍一下潮白河工程的起因。且说京城士宦及蓟镇数十万军士的粮食供应,大半靠一条贯通南北的运河从江浙一带运来。粮食运到通州仓后,再从陆路转运到京师及蓟镇等处,不但耗费大量人力,而且往往还不能及时运送,导致通州仓储存放的粮食发生霉烂。针对这一情况,毕生致力于漕运及治河的水利专家朱衡便在年初给隆庆皇帝上了一道疏,其中说到:密云环控潮、白二水,是天设便利漕运之地。以前潮、白二河分流,到牛栏山才会合,通州之漕运船只能到达牛栏山,然后再由此陆路运送至龙庆仓,一路输挽甚苦。现在白河改从城西流过,离潮河不过一二里地。如果能将两河打通,疏浚植坝,合为一流,水流变深便于漕运。往昔昌平的运粮额为十八万石之多,现在只有十四万石,密云仅得十万石。全靠招商运输,每年为此耗费大量银钱,殊多不便。听说通州仓储粮因转运不及大多泛红朽烂,如果打通潮白二水,每月漕运五万石到密云供给长陵等八卫官兵,再把本镇运输费用折色银三万五千两节约下来留给京军,则通州仓无腐粟,京军沾实惠,密云免佥商,一举而可得三方面好处。这道章疏由内宫转来内阁拟票。高拱积极赞同朱衡的建议,于是说服隆庆皇帝同意实施这一疏通昌平河运的工程,并让朱衡专门负责。朱衡接旨后,认真造了一个工程预算,大约需要六十万两银子,工期约七个月,隆庆皇帝批旨准行。现在,工期已到了第五个月,正在如火如荼的节骨眼上。按计划,第一期工程款四十万两银子,上个月就该全部到位。户部推说困难,一拖再拖,只给了二十万两,言明余下的二十万两银子,本月十五日前一定解付,今天是最后期限,朱衡派人去户部划款却碰了一鼻子灰回来,因此十分恼火。他哪里知道,这笔钱正是高拱授意户部尚书张本直扣下,预备着拍李贵妃的马屁,用来给后宫嫔妃制作头面首饰。因这件事不好摆在桌面上说,一向不肯承担责任的张本直,便耍了个滑头,让朱衡径直来找高拱。
“肃卿兄,今天你给老夫一个说法,这笔工程款到底给还是不给?”
朱衡在气头上,顾不得官场礼节,说话的口气分外呛人。高拱心里知道,此时若说明事情真相,朱衡不把内阁闹翻天才怪。如果拖延一两日,等待皇上把礼部的折子批复下来,那时再做说服工作就占了道理,因此他决定来个缓兵之计,先把朱衡稳住再说。沉吟一会,高拱答道:
“工程款谁说不给,这是先帝御前廷议定下的事情,谁敢不照办?”
朱衡脖梗一犟,气呼呼地说:“张本直就不照办,再不拿钱出来,民工就会闹事,工程也会无休止地拖延下去,这责任由谁来负?”
“士南兄不要如此激动,”高拱一副息事宁人的样子,婉转说道,“张本直可能有什么难处,又不便向你说明,故把你支到我这里,你现在且回去,回头我去户部,务必使这件事有个圆满解决。”
朱衡听出首辅话中有送客的意思,情知硬坐在这里也解决不了问题,于是一提官袍站起来与高拱作揖告别,走到门口,又丢下一句硬邦邦的话:
“明日工程款再拿不到,老夫只好上折子到皇上那里去讨个公平了。”
这句话暗含威胁,高拱听了很不受用。但因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这件事只能暂且忍下。送走朱衡,高拱又回到楼上朝房,问众位给事中:
“事情计议得如何?”
“大计已定。”韩揖代表大家向高拱汇报,“冯保窃取内库材料大兴土木营造私宅之事,由工科给事中程文上本参劾,皇上登极冯保篡踞御侧之事,因涉及礼仪,应由礼科给事中陆树德上本参奏。这两个参本,明天一大早就送到皇极门。为提防冯保把折子留中不发,我们特准备正副两本。正本送进宫中,副本送到内阁。”
高拱微微颔首,众言官知道这是表示同意,但大家期待着他说几句有分量的话,高拱硬是不吭声,这些门生们便开始猜测座主的心思。雒遵认为刚才议定的两份奏折,还不足以引起皇上以及他两位母亲的重视。因此也就不能扳倒冯保,这可能是首辅担心的事情。他想了想,说道:
“方才大家所议的这两份折子,固然很好。但若想一举把冯保逐出司礼监,依下官之见,还有更重要的材料可以利用。”
“啊?”高拱目光扫了过来,问道,“还有什么材料,雒遵你说。”
雒遵接着说:“先皇的遗诏,就是要内阁三大臣与司礼监同心辅助幼主的那一份,自从
“有哪些疑点?”高拱追问。
“第一,学生听说,座主你和高仪、张居正两位阁臣赶到乾清宫的时候,隆庆皇帝已经昏迷,这份遗诏是不是他亲口所言就很成问题;第二,大明开国至今两百多年,从没有宦官与内阁大臣同受顾命的先例。洪武皇帝开国之初,就规定宦官不得干政,甚至定下了宦官干政处以剥皮的酷刑。因此,这道遗嘱有违祖制;第三,既让司礼监与内阁三大臣同心辅佐,而当时的司礼监掌印是孟冲,也不是冯保,为何那一日在隆庆皇帝病榻前,却又只有冯保而没有孟冲。这诸多疑点,让大家颇费猜疑。”
“依你之见,这份遗嘱有假?”
“官员们都在私下议论,这份遗嘱可能是矫诏。”
“矫诏?”高拱紧问一句。
“对,矫诏!”雒遵语气肯定地回答,“若能就此矫诏之事上疏弹劾,天下士林必然响应。一旦落实下来,他冯保就不是离开司礼监的问题了,前代犯此矫诏之罪的,都得处以大辟之刑。”
“雒遵说得对,再上一疏,弹劾他矫诏之罪!”
“俗话说,打蛇要打七寸,这一疏上去,就等于打了冯保的七寸。”
众言官齐声附和赞同雒遵的主张,高拱依旧是沉默不语。其实,雒遵说到的这件事,他也一直心存疑惑。作为主要的当事人,他是亲耳听到冯保在隆庆皇帝病榻前宣读这份遗嘱的。当时因为心情悲戚没有细想。事后回忆当时的所有细节,的确如雒遵所言,存有许多漏洞。但如果据此说是“矫诏”,那么,这“矫诏”也绝非冯保一个人的能力做得下来的。至少,新皇上的两位母亲参与了此事。如果这时候用“矫诏”之罪去弹劾冯保,岂不是引火烧身?蛇没打着,反倒被蛇咬死,这种事决计不能做。虑着这一层,高拱说道:
“官员们的私下议论,老夫也早有耳闻,但矫诏一事,虽有可疑,尚无实据。这次弹劾,就不必在矫诏一事上做文章了。”
“首辅所言极是,”韩揖瞟了雒遵一眼,打圆场说道,“雒遵的提议不失为一个好主意,但擒贼擒王,还得按首辅的方略行事。”
韩揖既安抚了雒遵,又搔着了高拱的痒处,高拱兴奋地一捋长须,说道:“只要各位同仇敌忾,上下一心,不愁大奸不除。清君侧,可建千古不朽之功。”
会揖在一片昂扬的气氛中结束,给事中都各自回衙起草奏本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