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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正午时分,一队刀明枪亮的缇骑兵押着一辆破旧的牛车摇摇晃晃地走出了宣武门。车上乱七八糟堆满了箱箧行李物件。车前沿上坐着一对形容憔悴的翁媪,一看却是狼狈不堪的高拱夫妇。
昨日皇极门宣旨后,锦衣卫缇骑兵就上前把跪在地上的高拱押送回家,随即就把高府所居的那条胡同戒严了。一应闲杂人等都不准进去,这也是李贵妃听信冯保之言采取的防范措施。虑着高拱身为宰揆柄国多年,培植的党羽众多,已具备了呼风唤雨一呼百应的影响力。如今既已使出雷霆手段,褫了他的官职,就再也不能给他喘息的机会任其寻衅生事,于是拨了一队缇骑兵把高拱当作“罪臣”看管起来。缇骑兵隶受锦衣卫管辖,专司捉拿押送犯人之责,平常就飞扬跋扈气焰嚣张。如今奉了圣旨,更是吹胡子瞪眼睛不可一世。高府上上下下的人,平日里也都是昂头三尺,颐指气使惯了的。如今突然遭人白眼受人呵斥,一时间都成了雪天的麻雀瑟作一团。更有一些昧了良心的仆婢,趁着混乱纷纷窃取主人的细软斧资作鸟兽散,只苦了忠心耿耿的高福,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照得住这个照不住那个,急得像只没头苍蝇,屋里屋外窜进窜出不知该忙些什么。今日天一亮,缇骑兵就把大门擂得山响,要高拱急速起程回河南新郑老家。高福仓促之间雇了一辆牛车,胡乱装了一些行李,把主子高拱老两口搀上车,就这么仓皇上路了。
虽然牛车尽可能拣僻静道儿走,沿途还是有不少的人赶来围看。这些看稀奇的人,大都是京师的平民百姓。看到昔日运筹帷幄参佐帝业有吐握之劳的社稷干臣落得如此下场,观者莫不感慨唏嘘。
打从坐上牛车,高拱就一直眯着眼睛打盹。其实他哪里有什么瞌睡,只是不想睁眼来看这物是人非的京师而已。昨日初听圣旨,他真的是懵了,以至匍匐在地失去知觉。直到缇骑
一出正阳门,便都是凸凹不平的土路,一连多日未曾下雨,路面比铜还硬,牛车走在上面颠簸得厉害,高拱老两口前倾后仰东倒西歪骨头像要散了架,加之热辣辣的日头没遮拦地直射下来,路边地里的玉米叶子都晒得发白。高拱觉得浑身上下如同着了火一般。他虽然感到撑不住,但为了维护尊严,仍坚持一声不吭。只是苦了他的夫人,一辈子锦衣玉食住在深宅大院,几曾受过这样的折腾?出了正阳门不远,就差不多要晕过去了。亏得高福寻了一把油纸伞来撑在她的头上,又经常拧条用井水浸湿的汗巾为她敷住额头,才不至于中暑。
大约午牌时分,牛车来到宣武门外五里多地一处名叫真空寺的地方,这是一座小集镇,夹路一条街上有二三十家店铺,也真的有一座真空寺。从这里再住前走就算离开了京畿踏上了直通河南的官道。走了这半日的路,大家已是口干舌燥肌肠辘辘,高福正想上前和这拨催逼甚紧的缇骑兵的头目,一个态度蛮横极尽刁难的小校打个商量,想在这小镇上吃顿午饭稍事休息,等日头偏西后再上路。却发现街上已站了一个人,仔细一看,原来是高拱的姻亲,刑部侍郎曹金。高拱只有一个独女,嫁给了曹金的第二个儿子。
此刻的曹金,身上依然穿着三品官服。黑靴小校一看有位官员拦路,连忙翻身下马。若在平常,这样一个没有品极的小军官见了朝中三品大员,早就避让路旁垂手侍立,但现在情形不同,小校是领了皇命押送高拱回籍的,官阶虽卑,钦差事大。因此小校不但不避道,反而迎上去,拱手一揖问道:
“请问大人是哪个衙门的?”
曹金知道高拱今日回籍,故提前来这里候着了,这会儿他也不敢计较小校的无理,佯笑着回答:“本官乃刑部右侍郎曹金。”
“啊,是刑部的,”小校一听这衙门与自己的差事有点瓜葛,忙堆起了笑脸,问道:“曹大人有何公干?”
“来,我们借一步说话。”曹金说着就把小校领到避人处,往他手心里拍了一个银锭,说道,“这二十两银子,算是我曹某慰劳兄弟们的。”
小校突然得了这大一笔财喜,高兴之余又颇为惊诧,问道:“曹大人为何要这样?”
曹金瞧了瞧歇在日头底下的牛车,以及疲惫不堪的高拱夫妇,说道:“实不相瞒,牛车上的高拱是我的姻亲。”
“啊,原来如此,”小校顿时收敛了笑意,盯着曹金问,“曹大人想要怎样?”
“你看,日头这么毒,让牛车歇下来,在这儿吃顿午饭再上路,你看如何?”
小校也是饥渴难挨想歇下来打尖吃饭,但他更想趁机敲诈曹金一把,便故意卖关子说道:“曹大人,这个恐怕不成啊,出京师时,俺的上司一再叮嘱,要尽快把高拱押出京师地面,更不许他同任何官员接触。为了怕吃午饭误事,出发前俺已安排弟兄们都随身带了煎饼。”
曹金心想这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心里头直觉晦气,却又不得不赔笑说道:“校爷,你好歹通融通融。”
小校答道:“不是我不肯通融。只是一停下来,出任何一丁点事情,干系都得俺担着。俺总不能为了区区二十两银子,赔搭上身家性命。”
曹金一听,知道小校是嫌银子太少借机敲竹杠,尽管恨得牙痒痒的,他仍喊过家人,又取了二十两一锭的纹银递到小校手中,说道:“就吃一顿午饭,若出任何一点事情,我曹某负责担待,校爷你看如何?”
“曹大人既如此说,小的也只好卖这个人情了。”
小校说着收起两锭纹银就要去安排,忽听得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宣武门方向急速驰来。须臾间,一名侍卫校官来到牛车跟前滚鞭下马,大声问道:
“谁在这里负责?”
“俺,”小校迎过去,一看这校官衣着光鲜,官阶虽然相同,但腰牌格式却不一样,这是午门内当差的穿戴,便堆下笑脸来问,“请问有何事。”
校官答道:“在下是新任首辅张居正大人的护卫班头,名叫李可,张大人要在这里为高老先生送行,怕你们一行走过了,故先差小的赶来报信。”
张居正为高拱摆下的饯行宴,就在与真空寺只有一墙之隔的京南驿里备下。曹金本在街上酒楼里备了一桌,听说张居正亲自赶来送行,只好留着自家受用。这消息也让高拱感到意外,张居正此举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但他正在气头上,既无颜面也无心情与“仇人”坐一桌子传肴把盏。因此连真空寺都不想呆了,便催着要牛车上路。曹金一味苦言相劝,高拱看到老伴要死不活的样子,也不忍心即刻上路,也就顺势下台阶地嘟哝道:“好吧,我且留下来,看张居正为老夫摆一桌什么样的‘鸿门宴’!”
京南驿乃官方驿站,这里庭荫匝地,大堂里窗明几净,清风徐来。高拱老两口在偏房里差不多休息了半个多时辰,张居正的马轿才到。如今他已是新任首辅,出门的仪仗扈从声势气派又是不同,百十号人前呼后拥,马轿前更添了六个金瓜卫士。京南驿里里外外,一时间喧声震耳。张居正下得轿来,只干咳了一声,院子里立刻一片肃静。
“高老先生在哪里?”张居正问跪迎的驿丞。
不用驿丞回答,高拱已反剪双手走出偏房。他早晨出门时穿着的一件蓝夏布直裰,浸透了汗又沾满尘土。进京南驿后换了一件半旧不新的锦囊道袍,看上去倒像是一位乡村的老塾师。乍一见他这副样子,张居正感到很不习惯,心里头也就自然涌起了一股子酸楚。
却说昨日高拱被缇骑兵架出午门后,以葛守礼、杨博为首的九卿大臣都围着张居正,希望他出面具疏皇上,替高拱求情。张居正知道圣意已决,断没有转圜余地。但为了安抚大臣们的情绪,也为了避嫌,张居正顾不得回家养病,而是径直来到内阁,援笔伸纸,字斟句酌地向皇上写了一份为高拱辩冤的奏疏:
......臣不胜战惧,不胜遑忧。臣等看得高拱历事三朝三十余年,小心谨慎,未尝有过。虽其议论侃直,外貌威严,而中实过于谨畏。临事兢慎,如恐弗胜。昨大行皇帝宾天,召阁臣三人俱至榻前,亲受遗嘱,拱与臣等至阁,相对号哭欲绝者屡。每惟先帝付托之重,国家忧患之殷,日夜兢兢。惟以不克负荷为惧,岂敢有一毫专权之心哉!
疏文写到这里,张居正还真的动了一点感情,接下来便是陈词恳切地希望皇太后、皇太妃、皇帝能够收回成命,挽留高拱。奏疏写完后,张居正命人飞马报至重病在家的高仪,征得他同意后,以两人名义送进宫中。当天下午,皇上的圣旨就传到内阁:“卿等不可党护负国!”
以上事件均已见载于今天上午发往各衙门的邸报。张居正签发这期邸报原已存了洗清骂名开脱责任的用意。这样做了仍嫌不足,早上到内阁点卯,把紧要事体作速处理之后,又乘马轿直奔宣武门而来——他决计亲自为仓皇南归的高拱送行。
此刻面对站在走廊上的高拱,张居正愣了一下,旋即快步迎上去,抱歉地说:“元老,仆来迟了,害得你久等。”
看到张居正身着云素绸质地的一品官服,不见一点汗渍。高拱悻悻然说道:“你这新任首辅,理当日理万机,却跑来为我这待罪之人送行,真是棒槌打磬——经受不起啊。”
张居正当着众人面不好回答,只装做没听见,转而问驿丞:“宴席准备好了?”
“回大人,都备好了。”
“高老夫人那里,单独送一桌过去,随行家人也都得酒菜招待。元老,听说你的姻亲曹侍郎也来了,怎不见他的人?”
“听说你来,他先已回避了。”
“既是这样,曹侍郎那里也送一桌过去。”
张居正吩咐完毕,便与高拱联袂进了宴会堂。这是一间连着花厅的三楹大厅,窗外树影婆裟,蝉鸣不已。须臾间酒菜上来,摆了满满一桌,驿丞忙乎完毕退了下去,只剩下张居正与高拱两人坐着酒席。大厅里空落落的,倒显得有些凄凉。张居正亲自执壶,一边给高拱斟酒一边说道:
“元老,本来说多邀几个人来为你饯行,也好有个气氛,但转而一想又改变了主意,还是我俩对酌谈心,更合时宜。来,先干一杯。”
两人一碰杯,都是一饮而尽。高拱趁张居正斟酒当儿,冷冷说道:“叔大如此做,就不怕背上‘党护负国’的罪名么?”
张居正苦笑了笑,说:“这么说,皇上昨日的批旨元老已经知道了。”
“你这么快就登载于邸报,不就是想我知道么?”高拱狠狠瞪了张居正一眼,愤愤地说,“叔大,对天起誓,我高某何曾亏待于你,你竟这样负心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