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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受尊崇一路诗酒 渡大漠踏雪冒寒
回到总督府内的钦差行辕,耆英对伊里布、牛鉴说:“总算一块石头落地,可还不能万事大吉,咱们得注意一下民情如何。镜堂,两江是你的地盘,你多放出几个人去,听听民间说什么。金陵城内名绅不少,尤其包诚伯,是尽人皆知的大名士,要多留意他的说法。”
包诚伯就是包世臣,诚伯是他的号。
晚饭后,牛鉴到耆英住处来了。耆英说:“镜堂,正好,我还要打发人去请你呢。”
牛鉴说:“我知道将军挂念外面的舆情,所以就过来了。”
耆英问:“外面百姓都怎么说?”
牛鉴说:“百姓倒没什么特别的说法,反正听说英夷不攻城了,就放心了。商人们最高兴,秦淮河上,今晚的花船明显多起来了。”
耆英说:“这就好,南京人总算还有良心,但愿后人能体谅我们的难处。对造谣惑众的,不能客气,更不能手软,关键时候,要杀一儆百。”
其实,骂牛鉴、骂钦差的话也不少,牛鉴心里清楚,但何必在钦差面前自讨没趣?他性情柔弱,杀人立威这样的事他是不愿做的:“将军放心好了,外面还算安静。”
耆英又问:“包诚伯有什么动静吗?”
牛鉴说:“没有,还像从前一样‘闭门谢客’。”
年逾七旬的包世臣半年前从江西回到金陵,隐居在一个小院里,专心写文章。镇江失陷后,南京一片惊慌。当时南京的士绅正忙着组织南京“保卫公局”,想拉他入伙。当时各种募款公局中,把持中饱甚至挂羊头卖狗肉者不乏其人;而募款作为赎城费,“攒凑黄白金,花钱买安静”,更是他所耻。他干脆闭门谢客,不见一人。
耆英说:“包诚伯被称为天下奇才,兵、荒、河、漕、盐诸政无所不通,东南大吏每遇大政,无不屈节咨询。如今他不置一词,可见如何对付英夷,连他这样的奇才都束手无策,那除了谋和一途还能有何出路?诚伯也算是德高望重之人,宁愿闭门谢客,不置一语,也不会像有的人,站着说话不腰疼。”
包世臣闭门谢客不假,但并未不置一语,耆英他们在“康华丽”号上签订和约时,包世臣正在家里写《歼夷论》,他像林则徐一样,把希望寄托于发动民众上,认为“草泽中固大有人在”,他总结战争失败原因,认为“今者城下之事,已成既往。追溯前此失守各处,皆以空城待贼。踩营盘,掠粮台,拆焚衙署,抢夺行道,皆非夷匪所为。民情不附如此,此其可虑实倍蓰于夷匪寒盟也。故居今日而言补救,唯在收摄人心、物色人才而已”。包世臣认为,在鸦片战争中,百姓的表现实在不佳,像三元里一样的事件实在少之又少,而无论广东还是闽浙,反而出现大量附敌、资敌的汉奸。但包世臣并未对百姓绝望,他认为责任在朝廷及地方官员尽失民心,必须设法纾民困、固民心,“是以居今日而言筹海,必以拊循闾阎,纾民困、固民心为先务,使贫者有以为生,富者得以自全,共发其亲上死长固有之良。收摄人心者,结良以化莠,省刑薄赋,以固良民之心,则莠民无以助势;物色人才者,举强以劝弱,吊死问疾,以作强者之气,则弱中有以自立”。
包世臣的大作要过几天才洛阳纸贵,此时牛鉴还一无所闻。他对耆英说:“包诚伯倒是安静,但没想到刘玉坡又大发议论,给我寄来了‘十可问’,要我转给将军。”
刘玉坡就是浙江巡抚刘韵珂。
耆英问:“十可问?他都问什么?”
牛鉴说:“他问条约签订后,其他国家望而效尤,该怎么办?英夷已在广东‘就抚’过,并给过银两,如果再生枝节,该怎么办? 今后若有民、夷争讼事件,英方拒不交凶,又该怎么办?反正,问了整整十条怎么办。”
耆英再问:“他提出办法了没有?”
牛鉴说:“没有,他只是问怎么办。”
“我以为刘玉坡有什么高见呢,原来只会问别人怎么办。”耆英不屑地说,“刘玉坡这样的臣子,最为可恨。当初英夷还没到浙江,他要打要杀,抗夷的调子没有他叫得高的;等裕靖节投水殉国了,浙江该他主政上战场了,他又上了‘十可虑’;好不容易议和了,他又来个‘十可问’,他问这问那,指点江山,合天下官员,好像只有他最聪明。有本事别问,告诉朝廷‘十可办’啊!这样的人可恶至极,不去管他!”他把牛鉴递上来的“十可问”,狠狠摔到桌上。
话虽如此,但牛鉴走后,他不能不仔细看刘韵珂的信,一看还真是冒了一头汗。虽然与英国人签订了和约,但里面许多事情并没说具体,万一英国人钻空子玩花样,真是防不胜防。
回过头来,他再仔细推敲墨迹未干的《南京条约》——
兹因大清皇帝,大英君主,欲以近来之不和之端解释,止肇衅,为此议定设立永久和约。是以大清大皇帝特派钦差便宜行事大臣太子少保镇守广东广州将军宗室耆英,头品顶戴花翎前阁督部堂乍浦副都统红带子伊里布;大英伊耳兰等国君主特派全权公使大臣英国所属印度等处三等将军世袭男爵璞鼎查;公同各将所奉之上谕便宜行事及敕赐全权之命互相校阅,俱属善当,即便议拟各条,陈列于左:
一、嗣后大清大皇帝、大英国君主永存平和,所属华英人民彼此友睦,各住他国者必受该国保佑身家全安。
二、自今以后,大皇帝恩准英国人民带同所属家眷,寄居大清沿海之广州、福州、厦门、宁波、上海五处港口,贸易通商无碍;且大英国君主派设领事、管事等官住该五处城邑,专理商贾事宜,与各该地方官公文往来;令英人按照下条开叙之列,清楚交纳货税、钞饷等费。
三、因大英商船远路涉洋,往往有损坏须修补者,自应给予沿海一处,以便修船及存守所用物料。今大皇帝准将香港一岛给予大英国君主暨嗣后世袭主位者常远据守主掌,任便立法治理。
四、因大清钦差大宪等于道光十九年二月间经将大英国领事官及民人等强留粤省,吓以死罪,索出鸦片以为赎命,今大皇帝准以洋银六百万元偿补原价。
五、凡大英商民在粤贸易,向例全归额设行商,亦称公行者承办,今大皇帝准以嗣后不必仍照向例,乃凡有英商等赴各该口贸易者,勿论与何商交易,均听其便;且向例额设行商等内有累欠英商甚多无措清还者,今酌定洋银三百万元,作为商欠之数,准明由中国官为偿还。
六、因大清钦命大臣等向大英官民人等不公强办,致须拨发军士讨求伸理,今酌定水陆军费洋银一千二百万元,大皇帝准为偿补,唯自道光二十一年六月十五日以后,英国因赎各城收过银两之数,大英全权公使大臣为君主准可,按数扣除。
七、以上三条酌定银数共二千一百万元应如何分期交清开列于左:
此时交银六百万元;
癸卯年六月间交银三百万元,十二月间交银三百万元,共银六百万元;
甲辰年六月间交银二百五十万元,十二月间交银二百五十万元,共银五百万元;
乙巳年六月间交银二百万元,十二月间交银二百万元,共银四百万元;
自壬寅年起至乙巳年止,四年共交银二千一百万元。倘有按期未能交足之数,则酌定每年每百元加息五元。
八、凡系大英国人,无论本国、属国军民等,今在中国所管辖各地方被禁者,大清大皇帝准即释放。
九、凡系中国人,前在英人所据之邑居住者,或与英人有来往者,或有跟随及侍候英国官人者,均由大皇帝俯降御旨,誉录天下,恩准全然免罪;且凡系中国人,为英国事被拿监禁受难者,亦加恩释放。
十、前第二条内言明开关俾英国商民居住通商之广州等五处,应纳进口、出口货税、饷费,均宜秉公议定则例,由部颁发晓示,以便英商按例交纳;今又议定,英国货物自在某港按例纳税后,即准由中国商人遍运天下,而路所经过税关不得加重税例,只可按估价则例若干,每两加税不过分。
十一、议定英国驻中国之总管大员,与大清大臣无论京内、京外者,有文书来往,用照会字样;英国属员,用申陈字样;大臣批复用札行字样;两国属员往来,必当平行照会。若两国商贾上达官宪,不在议内,仍用禀明字样为著。
十二、俟奉大清大皇帝允准和约各条施行,并以此时准交之六百万元交清,大英水陆军士当即退出江宁、京口等处江面,并不再行拦阻中国各省商贾贸易。至镇海之招宝山,亦将退让。唯有定海县之舟山海岛、厦门厅之鼓浪屿小岛,仍归英兵暂为驻守;迨及所议洋银全数交清,而前议各海口均已开辟俾英人通商后,即将驻守二处军士退出,不复占据。
十三、以上各条均关议和要约,应候大臣等分别奏明大清大皇帝、大英君主各用朱、亲笔批准后,即速行相交,俾两国分执一册,以昭信守;唯两国相离遥远,不得一旦而到,是以另缮二册,先由大清钦差便宜行事大臣等、大英钦奉全权公使大臣各为君上定事,盖用关防印信,各执一册为据,俾即日按照和约开载之条,施行妥办无碍矣。
大清钦差便宜行事大臣等、大英钦奉全权公使大臣等要至和约者。
道光二十二年七月二十四日,即英国记年之一千八百四十二年八月二十九日,由江宁省会行大英君主汗华丽船上钤关防。
这一读,才发现许多问题的确正如刘韵珂所问,许多“怎么办”必须预先设法,防微杜渐。比如,五口通商了,允许夷商建馆,他们要是在馆里常住下去怎么办?允许夷船前往通商口岸,但他们兵船借生意之名游弋又该怎么办?这次答应偿还商欠三百万元,如果以后夷商与中国商人做生意,再有商欠,难道也要朝廷来还?……他一点睡意也没了,亲自捉刀,给璞鼎查写一份照会,“兹蒙大皇帝解嫌释惑,恩准照旧通商,于广州一处之外,又给福州、厦门、宁波、上海四处,俾得广为贸易,实属体恤有加。唯贵国所定条款,期于永久遵行;而中国亦有盟言,必须预为要约。盖事定其初,后来可免反复;言归于好,无话不可商量。现有数端,不可不言明,以便将来公同遵守。”
耆英言明的数端,共十二条。第一条是通商五口中,除广州已给英人香港居住外,福州、厦门、宁波、上海应在港口建“会馆”,英船来港贸易时供英人居住,贸易结束后,英人应“回船归国”,“不必常年在会馆居住”。第二条是今后如有中国商人欠英商款项情事,“止可官为着追,不能官为偿还”。第三条是通商五口只准货船往来,“未便兵船游奕”,五口以外地区,英方货船、军舰皆不得驶入……
收到耆英的照会,璞鼎查的秘书麻恭先匆匆看了一遍,他对璞鼎查说:“中国人真是可笑,南京条约已经说得够明白,放在欧洲,照约执行就是,他竟然又提出了十二项。”
璞鼎查仔细看罢耆英的照会,放声大笑,说:“这位糊涂钦差,给我们送礼来了。”
他把第八项指给麻恭看。这一项写道:“英国商民既在各处通商,难保无与内地民人交涉狱讼之事。从前英国货船在粤,每以远人为词,不能照中国律例科断,并闻欲设立审判衙门。此后英国商民,如有与内地民人交涉案件,应即明定章程,英商归英国自理,内人由内地惩办,俾免衅端。他国夷商仍不得援以为例。”
麻恭立即明白了,惊喜地说:“您是说,中国人把治外法权拱手送来了。”
“正是。”璞鼎查说,“不但如此,中国人不厌其详写照会交涉,就是把条约的解释权拱手给了我们。好得很,我们正好借此机会,要求再订详约,附于正约后面。你要好好研究他的照会,看我们还能从中发现什么更可喜的收获。你立即起草一份照会,告诉中国的钦差,他提出新的交涉事项,正说明他为大皇帝负责,我本人深表赞许。他的照会内有几件事情,甚属重要,应另缮一单,附粘本约,以便大清大皇帝、大英君主均准施行。如果他没有异议,本公使即另写一单,以便为附粘。对了,你就约他到广州去谈。”
麻恭起草好了,璞鼎查阅过,让罗伯聘立即译成中文,由麻恭隔天送进城去。
耆英焦急地等待着回音。隔一天,麻恭亲自送照会来了。他一看,一块石头落地了。
麻恭说:“璞鼎查爵士提醒您,请务必尽快交付第一期款项,以便帝国军舰完全撤出长江,以期体现中英友好之意。他本人极愿尽早撤出南京,但条约俱在,不好违约行事。不过,他本人感念您对国家认真负责的精神,决定先撤走南京江面舰船十五艘,以示诚意。”
这可真是意外之喜,耆英拱手说:“请代我向爵士表达谢意,请他放心,第一期款项正在筹措中,不久即可交清。”
真是双喜临门,麻恭刚走,廷寄到了,焚香接旨——
军机大臣字寄钦差大臣耆、两江总督牛、署乍浦副都统伊。道光二十二年七月二十六日奉上谕:
耆英等奏,详陈夷务情形,亲往夷船妥为招抚一事,览奏愤懑之至!朕唯自恨自愧,何至事机一致于此?于无可奈何之中,一切不能不勉允所请者,诚以数百万民命所关,其利害且不止江、浙等省,故强为遏抑,各条均准照议办理。唯该夷所请均已允准,即当迅速定议,全数退出大江,不得任其耽延,惊扰行旅。至此外一切紧要事件,必应筹及者,均着责成该大臣等一一分晰妥议,不厌其反复详明,务须永绝后患。该大臣等既知善后之难于措手,他国之不免生心,即应思前顾后,预为筹划,于勉从下策之中力求弭患未然之计。倘稍留罅隙,日后有所借口,以致别生枝节,办理掣肘,是耆英、伊里布自诒伊威,不唯无以对朕,更何颜以对天下!
钦此。遵旨寄信前来。
耆英着人立即请伊里布和牛鉴过来,请两人恭阅上谕。又扬扬璞鼎查的照会说:“我提出的十二项交涉,英夷俱已答应再议。此番交涉不容易!现在找大家来,是商议一下筹款的事。镜堂,两江范围内,无论是藩库还是盐、粮、漕各库,有多少是多少,先挪借过来。浙江那边,由我交涉好了。还有就是商欠三百万元,必须由行商赔付。商总伍浩官,代朝廷与夷商交涉,也代朝廷监管众行商,其责独重,三百万元,他必须立即缴出一百万元,在广东就地交割。为体现责罚之意,此款项名为赎罪银,以惩其过。由钦差行辕行文广东。”
安排停当,耆英十分得意,心想林则徐惹出的这场泼天大祸,终于在我手里了结。本钦差的功绩不逊于开疆拓土,上凌烟阁也不为过。
耆英念叨的林则徐,此时正行经平凉府,入隆德境,一路上山涧水发,经常需要涉过急流。然后过六盘山。六盘山历来就有“山高太华三千丈,险居秦关二百重”的说法,尤其东麓更是陡峭,山道盘回曲折,时见悬崖峭壁,潭、瀑、泉、涧。登到半山时,西风忽来,山气侵人,寒如冬令。在山上旅店沽酒吃面,稍暖复行。山高处沙土皆紫色,一木不生,只有细草。攀上山顶,西麓则平缓得多。下了六盘山,当晚入隆德县城住行馆。次日行九十里,到静宁州。静宁境内不像六盘山那样寒冷,早晨着棉,午后只可单衣。
接下来走了两天,赶到会宁城。一路上山涧流水,道路曲折。特别是李家岔口到会宁城一段,俗称七十二道脚不干,一路皆山涧流水,林则徐一路过数,确实有七十余条山涧。会宁城十分完整,行馆在西门月城内,是新建的,连家具也未来得及配备。
一路上,林则徐所经之地,府县官员无不外出效迎;半途午饭,多是辖地官员派专差预备,令林则徐感动不已。到了安定县城,陕甘总督富呢扬阿派巡捕带着数人在此迎候,老友陈子茂专程从兰州赶来迎接,陪同他进兰州。陈子茂到甘肃候补七年未得实职,如今在甘肃粮道衙门领份闲差。兰州道唐树义是林则徐的老部下,知道陈子茂与林则徐是旧交,特意派他前来。
距兰州十里,督标中军率武员列队迎候。到兰州城外,总督富呢扬阿亲率驻兰州文武大小各员数十人在此迎接。林则徐虽是戍犯,却崇比钦差。进城后他入住兰州道署,因为兰州道未带家眷,署中空房颇多。当天来拜访的士绅耆老络绎不绝。
第二天林则徐回拜总督富呢扬阿、布政使程德润、按察使王兆琛、兰州道唐树义等官员。午饭是富呢扬阿宴请,按察使王兆琛作陪。富呢扬阿任过任过乌鲁木齐都统,林则徐向他请教有关新疆、乌鲁木齐的情况。两人也谈到东南军务,都认为适当调兵支援东南理所当然,但如果不依靠东南本土兵丁,完全寄望援兵则太不切实际。尤其是不重视发动百姓,甚至污百姓为汉奸,林则徐极力反对。从富呢扬阿口中,林则徐听到朝廷有可能与英夷议和的消息,不禁连连叹息。富呢扬阿问林则徐有什么好的建议,可以他的名义上奏朝廷。林则徐还是讲大造船炮的事情,但他提醒富呢扬阿说:“海帆,大造船炮的建议,我曾经对靖逆将军建议过,也向刘玉坡建议过,在祥符大工,我曾与王文恪公详谈过,朝廷不以为然。如果你以此上奏,朝廷不但不会采纳,而且或许会给你带来不必要的烦恼。我只是向你一吐为快,真不想拖累你。”
富呢扬阿说:“此项建议事关大计,不为眼下,为将来着想,朝廷宜引起足够重视。我不怕什么拖累,你这一路西来,各地官员无不出城相迎,有谁怕过拖累?”他又说,“听你一说,船炮如此要紧,不如陕甘先干起来。西北缺水,难通舟楫,造船的事且谈不到,不过铸炮倒是值得先试。”
富呢扬阿想到就做,林则徐很高兴。不过,富呢扬阿说,兰州地僻西北,缺少能工巧匠,炮局应当设到西安,那边木炭、铁矿、工匠比较好寻。
林则徐连连摇头说:“海公,恕我直言,璧东垣对此毫无兴趣,我在西安时也曾经提过,他连眼皮也不翻。”
璧东垣就是陕西巡抚璧昌,东垣是他的字。
富呢扬阿说:“林公这就不知道我与他的渊源了,别人的话他不听,我的话一定会听的。”
原来,富呢扬阿任乌鲁木齐都统的时候,璧昌是他的属下,两人私交甚好。他能接任陕西巡抚,还是富呢扬阿向皇上力荐的结果。有这层关系,富呢扬阿的话不愁他不听。
林则徐很高兴,说:“主持铸炮,我看抚标中军马参军最能胜任,我在西安时与他交往密切,他对铸炮极热切,就是愁于一无经费,二无上宪支持。”
闲谈中竟然落实这样一件大事,两人都很高兴。督署后园颇大,连着署后的玉泉山,吃罢饭富呢扬阿陪林则徐登山。玉泉山上有飞瀑,有寺庙,风光秀丽。山下还有高楼,名“拂云楼”,登上拂云楼,可遥望北岸诸山,又可俯瞰黄河。两人游山登楼,边走边谈,兴致很高。
富呢扬阿虽是满人,但藏书极丰。从山上回来,他请林则徐参观他的书房,并恳请题诗留墨。林则徐欣然应邀,赋诗一首:
节府高楼跨夹城,玉泉山色大河声。
开筵东阁图书满,剪烛西堂鼓角清。
慷慨论兵忠愤气,殷勤赠别解推情。
近闻江海销金革,休养资公翊太平。
富呢扬阿拍手赞叹说:“林公的诗文,真是气势磅礴;林公受屈如此,还挂心东南半壁,胸襟非同一般,真是令我辈汗颜!”
林则徐说:“文墨功夫,雕虫小技,终究是纸上谈兵。海公是封疆大吏,国之柱石,随时都可能调往东南坐镇。和谈从来谈不来真正的和平,你若有机会主政东南,请务必大造船炮,加强防务。海公一身事关江山社稷,请海公为国自惜。”
富呢扬阿呵呵一笑说:“林公,与你相比,谁还敢称柱石之臣?”
当天晚上,林则徐给陕西抚标中军参将马辅相写信,嘱他好好铸炮:
弟虽西出玉门,而回念东南军务,寝食难安。海帅力主省中开铸大炮,首赖专处经理,此器不可不备,尤不可不精,前将弟所刻《炮书》托朱方伯转送,谅经览入。其大要总在腹厚口宽,火门正而昆,铁液纯而洁,铸成之后,膛内打磨如镜,则放出快而不炸。知大才经画,自必合宜,若一时铁匠未即得法,先以铜铸亦可也。
次日,布政使程德润邀请林则徐到布政使衙门做客,请柬中附赠诗一首。程德润是湖北荆门人,曾经在江苏做过一任知府,虽无缘与林则徐共事,但对林则徐在江苏的政绩以及在广州禁烟都极为崇敬。他赠诗一首,说意在抛砖引玉,也就是期望能得到林则徐和诗。
诗文唱和,是文人雅事。林则徐久有诗名,昨天赠总督的诗作已经在兰州城内传开,但凡有点身份的,谁不想能够诗酒唱和?
林则徐坐布政使派来的轿子到了黄河岸边的布政使衙门,先在西花厅喝杯茶,然后程德润邀请他游览布政使署的“若己有园”。
程德润介绍说:“林公,我这藩台衙门,可是真正的藩邸——前明肃王的藩邸。这位肃王是朱元璋的第十子,先驻平凉,后又就藩于甘州,建文元年(公元1399年)才迁来兰州。当年的肃王府东、西、北三面建有宫苑,总称凝熙园,是肃王及其妃嫔游憩的地方。藩台衙门所在就是肃藩西苑旧地。这片园子,曾名望园,又名鸣鹤园,我前年到任后,此园中杂草丛生,破败不堪,甚为可惜,于是重加修葺。此园据说国朝初由李笠翁重新设计营造,所以颇得江南园林风韵。”
李笠翁就是明末清初的著名戏剧家李渔,他曾经带着家班四处游历、演剧,曾经来到兰州,鼓动当局重修肃王府园林。他原籍浙江金华,生于江苏南通,他主持修复的园子,自然颇具江南园林之盛。
“我是在前人重修基础上再次重修,园林既非我建,更非我有,因此取名‘若己有园’。”程德润一边陪同林则徐参观,一边介绍。
园子从西边引水入园,汩汩东流,在中间凿池储水,泛舟其上,可沟通东西南北。东有四照亭,又东为水榭,再东结石为小山,峰峦环曲。南有二层楼,名“乐寿堂”,与之相对,正北有“蔬香馆”,是把酒临风宴客之地。馆西墙中,嵌有乾隆御书《圣主得贤臣颂》。林则徐逐句默诵,读到精彩处,禁不住朗朗出声:“昔贤者之未遭遇也,图事揆策,则君不用其谋;陈见悃诚,则上不然其信;进仕不得施效,斥逐又非其愆。是故伊尹勤于鼎俎,太公困于鼓刀,百里自鬻,宁子饭牛,离此患也。及其遇明君、遭圣主也,运筹合上意,谏诤即见听,进退得关其忠,任职得行其术,剖符锡壤而光祖考。故世必有圣知之君而后有贤明之臣,故虎啸而风冽,龙兴而致云。”“故圣主必待贤臣而弘功业,俊士亦俟明主以显其德。上下俱欲,欢然交欣,千载壹合,论说无疑,翼乎如鸿毛遇顺风,沛乎如巨鱼纵大壑;其得意若此,则胡禁不止,曷令不行,化溢四表,横被无穷。是以圣主不遍窥望而视已明,不殚倾耳而听已聪,太平之责塞,优游之望得,休征自至,寿考无疆,雍容垂拱,永永万年,何必偃仰屈伸若彭祖,呴嘘呼吸如侨、松,眇然绝俗离世哉!《诗》曰:‘济济多士,文王以宁。’盖信乎其宁也!”
遭迹如此的林则徐,此时读到这篇碑文,真是心有五味,感慨万千。
西边墙上,也嵌有石碑,上刻《若己有园记》,程德润亲自撰写,记述修园的过程,以及园子修复后的景色情致。林则徐看罢,称赞说:“园子修复得好,这篇记写得也好,可与《平泉山居草木记》一较高下了。”
唐朝李德裕在洛阳建有别墅曰平泉庄,曾著有《平泉山居草木记》,很有影响。
程德润说:“林公真是谬赞了,这篇小文,哪敢和《平泉记》相提并论!”
蔬香馆前有一片菜园,五六种瓜果菜蔬,此时正是丰收时节。程德润陪林则徐亲自下田,一边采摘,一边说话。程德润说:“林公,今天收到京中朋友来信,说是朝廷已命耆介春为钦差大臣,与逆夷议和了。”
耆介春就是耆英。西北的消息总是慢数月,南京条约已签,而此地尚不知情。
“据说上谕有云,如果逆夷就我范围,即可筹定大局,一切不为遥制。”程德润说,“何为逆夷就我范围?如今是逆夷兵败求和,还是我们兵败无策,被迫议和?”
林则徐叹息说:“月前吴淞口炮台被夺,提督陈化成殉国;镇江城陷,惨遭屠城。船炮无可恃,军心已动摇,逆夷战败乞和之说,恐怕不可信。”
两人又就大造船炮问题进行了一番议论。
“所谓乞和,不过是逆夷得寸进尺的伎俩。”林则徐说,“议和从来议不出真正的和平。有人说逆夷船坚炮利,打下去只能丢失更多的地方,逆夷贪欲更奢。我以为,大谬不然也!我大清腹地纵深,即使江南不守,还可以荆沙为根本,联络川陕,与之周旋到底,不必与之战,一年不成两年,两年不成三年,只是拖,也能拖垮此丑虏!”
程德润点头赞同,但他也知道,林则徐此议在朝廷那里,断不可行。程德润是湖北人,老家钟人杰造反,已经令朝廷十分紧张,大动刀兵,东南久不平定,只怕四处烽火,这是朝廷最为担心的。
午饭开在“乐寿堂”二楼,推窗俯视,“若己有园”尽收眼底,向北望去,蔬香馆后不远就是黄河,滚滚东去,轰然有声。开宴前,程德润在书房备下纸笔,请林则徐留下大作。程德润有诗相赠,林则徐必然有诗相和,他已经早打腹稿,先提笔写出草稿,稍加润色,成诗两首——
程玉樵方伯德润饯予于兰州,藩廨之若己有园,次韵奉谢
其一
短辕西去笑羁臣,将出阳关有故人。
坐我名园觞咏乐,倾来佳酝色香陈。
开轩观稼知丰岁,激水浇花绚古春。
不问官私皆护惜,平泉一记义标新。
其二
我无长策靖蛮氛,愧说楼船练水军。
闻道狼贪今渐戢,须防蚕食念犹纷。
白头合对天山雪,赤手谁摩岭海云。
多谢新诗赠珠玉,难禁伤别杜司勋。
接下来几天,兰州城内的官员绅商求字者络绎不绝,林则徐天天挥毫,写得胳膊酸疼。
八月初七日早上,林则徐离开兰州,起程西行。自总督富呢扬阿以下,都到西关送行。林则徐仍然雇了三顶轿子,轿夫六人,由此到凉州,这段路轿夫们走得少,雇请的费用也较高,每站每人四百五十文;因为在兰州期间为人书写对联、扇面,林则徐不肯收润笔,大家都以上好宣纸相赠,又加购买部分书籍,圈车增雇到十五辆,每辆连人带车,每站四百九十文。出兰州往北,渡黄河,过一道浮桥,是由铁索连接的二十四只木船搭成。
兰州道唐树义在五十里外的沙井驿备好午饭等候。唐树义是贵州人,中进士后分发湖北任知县。林则徐任湖广总督时,唐树义任武昌府同知,当时长江暴涨,林则徐亲自坐镇指挥抢险。唐树义在堤上捧土负薪,突然西北风大作,江浪猛击堤岸,他临危不惧,立于水中,指挥填土沉船,江堤得以巩固,得到林则徐赏识、推荐,升任甘肃巩昌府知府,两年前升任兰州道。他陪林则徐吃过午饭后返回兰州,林则徐继续西行,陈子茂在粮道属闲差,受唐树义所托,要一直陪林则徐到凉州。
由兰州往西北,日渐荒凉,人烟稀少。有人烟处,多建堡寨,以拒悍匪。过了平番县(今永登县),地气日寒,到了镇羌驿,驿卒给林则徐生火取暖。据驿卒说,这里自阴历六月后,就开始穿棉衣,七月后就下了第一场雪,不远处就可看到雪山。由此往北,必须翻越乌梢岭,这是祁连山东麓的支脉。
次日林则徐一行从镇羌驿北行十里,就到了乌梢岭下。岭不太陡峻,也不太严寒,当天上午翻过山岭,就立即脱掉皮衣,午饭时到达古浪县所属的黑松驿。古浪县令亲自来迎接,吃完午饭陪同林则徐赶往三十里外的县城,当晚入住县城驿馆。古浪县属凉州府,县令告诉林则徐,这里是古雍州之地,秦前的月氏国大约就在这一带。东北不远就是蒙古的腾格里沙漠,由此往西就是著名的河西走廊。
河西走廊夹在东西走向的祁连山与合黎山、龙首山之间,狭长且直,形如走廊,因地处黄河之西,被称为“河西走廊”。古浪县就是河西走廊的东端,由此往西北,依次经过凉州(武威)、甘州(张掖)、肃州(酒泉)、嘉峪关、瓜州、沙州(敦煌),一直延伸到玉门关附近,长约一千公里,最窄处仅数公里,宽处也不过二百余里。自从张骞开通西域后,河西走廊一直是中西交流的咽喉要道。
由古浪沿河西走廊往西北,林则徐一行于两天后下午两点到达凉州城,甘凉道郭柏荫率凉州知府及武威、镇番、永昌三县令出城迎接。凉州是军事要塞,城东北五里,又筑有满城,都统率麾下武官们也前来迎接。林则徐进城后,住在郭柏荫的甘凉道府中。安排好行李,就到满城拜谢都统及各武职,然后回城回拜各官员。
当天晚上郭柏荫设宴接风,福建同乡数人作陪。郭柏荫是福建侯官人,与林则徐不但是同乡,而且颇有渊源。他的父亲比林则徐年长七岁,两人曾经一起跟林则徐的父亲林宾日读书。郭伯荫二十五岁中进士,庶吉士散馆后授浙江道监察御史,道光十七年(公元1837年)正月正室夫人去世,郭柏荫一个穷御史,连棺材也置办不起。当时恰巧林则徐授湖广总督,奉旨进京陛见,出了一百两银子,帮郭柏荫渡过了难关。此后郭柏荫转任山西道、京畿道监察御史,再升刑部给事中,一年前出任甘凉道。因为明天就是中秋节,郭柏荫邀林则徐在凉州小住数日再走不迟。
林则徐在凉州住了八天,前来拜访求字者络绎不绝,他每天忙于会客,写字。
八月二十一日下午,他向驻防都统、旗营武职及凉州府县官员辞行,并收拾好行李,明天一早就起程。由凉州到乌鲁木齐,全程三千五六百里,共设四十八站。林则徐雇了七辆大车,每辆价银五十六两。托郭柏荫做的棕床也装到一辆车上,路上累了,可以在床上躺躺。郭柏荫等人打算送他到下一站,他极力劝阻,只有陈子茂无论如何要坚持送到他到四十里铺。陈子茂自安定县秤钩驿迎接陪同,一直送到凉州,行程八百余里,历时近一月。一路上两人有时高谈痛饮,有时议论时政,有时切愤沉吟,作诗抒怀,想到明天即将告别,都是依依难舍。陈子茂赋诗四首赠别,林则徐也赋诗回赠《子茂簿君自兰泉送余至凉州,且赋七律四章赠行,次韵奉答》——
送我凉州浃日程,自驱薄笨短辕轻。
高谈痛饮同西笑,切愤沉吟似《北征》。
小丑跳梁谁殄灭?中原揽辔望澄清。
关山万里残宵梦,犹听江东战鼓声。
两汉交替之际,天下大乱,长安城也被赤眉军攻陷焚毁,班固的父亲班彪为避战乱流亡凉州一带,曾作《北征赋》,东望家园,渴望天下太平。林则徐如今也到了西北,东南半壁,陷入战乱之中,愤懑心情与班彪一样,所不同的,如今导致东南战乱的是万里之外的英国。
夜里下雨,到了五点多,雨停了,林则徐与众人在道台衙门话别,准备乘车西行。凉州知府告诉林则徐,从凉州到山丹县的峡口驿,二百五十余里,路上多石,车子十分颠簸,执意要派轿子送。林则徐推辞不过,登轿起程。
由凉州往西,每五里设一墩铺,派兵夫一名,可为往来行旅供水。到四十里铺,武威县令在此备饭,林则徐与陈子茂一起吃饭后话别。晚上住到丰乐铺,这里有堡城,仍属武威县辖地。
次日行二十五里,到九坝,这里已经属永昌县辖地。一路上水沟极多,民间多筑坝拦水,地名自九坝、八坝、七坝……以至头坝。头坝在永昌县城东十里处,知县在此迎候。由此到县城,一路上绿杨夹道,清泉泠泠,颇有江南味道。
接下来的行程,经常大石礌砢,几无行处,或者沙冈横亘,又加风雪交加,寒冷异常。沿途每五里一墩台,并无民居,一望旷然,与塞外无异,连避雨雪的地处也找不到。道路湿滑,轿夫数次滑倒。进入山丹县峡口驿,因驿舍实在太狭窄,早有人入住,林则徐只好在车上住一晚。山丹县已属甘州辖地,凉州府所派的轿夫由此返回。前路依然难行,好在山丹县已经派轿夫前来接替。一路上所过之处,路边多依山建墙,据说是明代所筑的边墙,墙外六十里就属蒙古牧地。
在山丹县城驿馆,林则徐收到陕甘总督富呢扬阿、兰州道唐树义等人的信,得到南京议和的确切消息。议和能不能真和,他很是担心。当晚在给郑夫人的家书中写道:“江左之事,姑解燃眉,究不知后患何所终极,且不知目前果足应付否?应付之后,又顾而之他否?不敢设想也。”
八月二十八日,林则徐一行到达甘州城,甘州知府、张掖县令及甘州营副将都到城郊迎接。次日起程,道路仍然难行,张掖知县派轿夫送行。一路上涉河十余道,有深及马腹者,河水清澈冰冷,系雪山融水。此后道路或小石子,或沙河滩。过抚彝厅进高台境,土地肥沃,涧泉水丰,小桥流水,树木葱茏,颇有江南野景。其地向产大米,兼多种秫,都已经收割。但从高台往西,又复荒凉,道路多深沙,尤其高台县盐池驿一带,沙深且上坡,马力几竭,行人称之沙岭。此地北山下有池,产硝盐,弥望如湖。当地自明初开发盐利,居民多倚此为生,盐价很低,每斤不到一文。此外皆盐碱地,无可耕种,往往数十里无一居民,当地人称之为戈壁。
整个河西走廊,北面蒙古尚属安宁,西宁甘凉一带则多生变故。盐水驿一带颇不安宁,数日前距此十余里,有黑番来抢牲畜,杀了一个守备。这里由一个姓刘的把总带兵据守,他是肃州人,他的父亲刘允孝此时正任湖北提督,专门写信来叮嘱,林则徐过境一定要保护好。刘把总亲自带两个绿营兵迎出十余里。由盐水驿往西,多是沙路,刘把总借给三匹马,供林则徐父子骑乘。
九月初五,林则徐一行到达肃州,驻肃州文武官员均出城十里相迎。肃州东关外,有方池,曰酒泉,相传泉水甘洌,自古以泉水酿酒。肃州城就是秦汉之酒泉郡驻地。
当晚林则徐收到邓廷桢自伊犁寄来的书信,得知已经为他寻好住处。邓廷桢去年与林则徐都被流放新疆,只是林则徐半路又折到祥符治河,邓廷桢则早半年多已经到了伊犁。他还寄来一首诗《壬寅伊江中秋》,是他中秋节在伊犁感怀:
今年绝域看冰轮,往事追思一怆神。
天半悲风波万里,杯中明月影三人。
英雄竞污游魂血,枯朽空余后死身。
独念高阳旧徒侣,单车正遂玉关尘。
两年前中秋节,林则徐在虎门阅兵,当晚他与邓廷桢、关天培在沙角炮台赏月,意气风发,饮酒赋诗。可是一年多前,关天培已经虎门喋血。邓廷桢自称枯朽后死身,自己又何尝不是?三个人,殉国的殉国,流放的流放,可是国家最后还是只能签城下之盟。只是这城下之盟,能否换来天下太平,谁也说不清。如今人们经常将林邓并称,就像《史记》将韩非子老子列为一传,自己应当感到惭愧。邓廷桢比自己年长近十岁,能够如此豁达,自己又有什么放不下的?这次遣发,只当携儿子做一次旅行吧。
次日一早,林则徐醒来诗兴大发,赋诗二首——《将出玉关得嶰筠前辈自伊犁来书赋此却寄二首》:
其一
与公踪迹靳从骖,绝塞仍期促膝谈。
他日韩非惭共传,即今弥勒笑同龛。
扬沙翰海行犹滞,啮雪穹庐味早谙。
知是旷怀能作达,只愁烽火照江南。
其二
公比鲰生长十年,鬓须犹喜未皤然。
细书想见眸双炯,故纸难抛手一编。
僦屋先教烦次道,携儿也许学斜川。
中原果得销金革,两叟何妨老戍边。
林则徐应肃州镇、道、州各官员之请,分别为他们题写对联,书好后,他亲自送上门,也算是正式辞行。早饭后起身,出北门,镇、道以下文武官员皆送于城外关帝庙。此庙是新修,极为宽敞,后面有大方池,池中有舟,可容八人之席。在舟中小座话别,林则徐登车起程。
出肃往西七十里,就是沙漠,为了适应沙漠地带的旅行,往来关内外通用的是一种叫“长辀”的车,车轴特别长,左右车轮皆离车厢一尺有余;车特别高,车轴离地三尺有余,车轮与人一般高。这种车可以在戈壁上昼夜驰骋,没有陷没之虑。因为车轮巨大,又可减轻颠簸。在肃州出发前,林则徐根据车夫的提议,七辆车全都换成了“长辀”。
当天下午,林则徐一行到达嘉峪关,入住城外驿馆,肃州知州遣丁具膳。河西走廊外与关内相比,太阳落得晚,林则徐吃过晚饭,已近酉末(晚七点),西天依然明亮。巍峨的嘉峪关就在眼前,城墙高三丈有余,关门上建有三层关楼。嘉峪关有内外两城,内城设东西两门,东门上“光化门”三字清晰可辨。这时司关官吏来问所带仆从及车夫姓名,一一登记。因为肃州衙门已有信来,官吏十分客气。
第二天一早,林则徐一行过“光化门”入内城。内城并不太大,东西长大约五六十丈,南北宽四五十丈,城墙全是黄土筑成。城内有游击、巡检署,还有一个颇大的戏台。戏台由木制屏风隔为前后台,屏风上绘制的是八仙人物。戏台两侧也有壁画,其内容是寺庙的和尚、尼姑及其豢养的动物,这在内地戏台上是没有的。戏台两侧有一副对联:“离合悲欢演往事,愚贤忠佞认当场”。林则徐心里说,愚贤忠奸认当场,也只有在戏台上能够如此,人间忠奸颠倒不乏其例。
出内城西门“柔远门”,不远就是罗城——嘉峪关的外城。因为是迎敌的城面,城墙全是砖石包砌,比内城城墙高大坚固。城楼与内城东西门楼在一条中轴线上,比内城城楼更高大。关城城墙往南连接到十几里外的天下第一墩——赖河墩,往北连接到十几里外的黑山悬壁长城。
林则徐和儿子策马出了外城,回首东望,巍峨的城楼上有“天下第一雄关”匾额,路旁有一石碑,上面也刻着同样的文字。往南望去,有雪山峻削,往北,则是黑山,山上长城隐约可见。近关一带则是茫茫沙漠,罕有树木水草。真不愧是天下第一雄关,策马伫立关前,人实在太渺小了。回首走过的潼关,包括被称为天下险关的崤关、函谷关,不过是一泥丸!人生不也如此吗?经历过千难万险,回首一望,又算得了什么!
过关的人出关后,关门立即关闭了。听着吱呀呀关门的声音,林则徐心头百感交集,赋诗四首,尤其第四首,最为人所称道:
一骑才过即闭关,中原挥手泪痕潸。
弃繻人去谁能识?投笔功成老亦还。
夺得胭脂颜色淡,唱残杨柳鬃毛斑。
我来别有征途感,不为衰龄盼赐环。
关门已闭,回望中原禁不住热泪潸潸。放下通关文牒西去,一路上有谁还认识我呢?想当年,班超投笔从戎出西域,功成名就,到老了东归入关,颐养天年。当年汉朝夺取了焉支山,使匈奴声誉和威望顿失,只是戍边将士塞外驻守,唱《杨柳曲》一直都唱白了头,还回不了家。我到西域别有感受,我不会因为老了就盼着召回入关,我只是盼着能够有朝一日,还能为国宣劳。
向西行四十里,到了叫双井的地方,有人家数十户,有一个叫隆顺的小店,却无人供应,需要自己做饭。饭后玉门县令派人来迎,原来这里已经属玉门县境。走二十里到了惠回堡,有堡城,是乾隆年间所建,有一名千总率百人驻扎。此处有林木水泉,为关外罕见。行馆就在堡城外,很干净,玉门县令已遣丁备好晚饭。
次日继续西行,当天行程一百一十里。沿途沙路平坦,只有快到赤金峡驿站时山径狭窄,有些颠簸。这里的山皆紫色,道旁时有杂树,但山上却光秃秃的。一路上,玉门县令不但午饭晚饭皆派丁备好,就是沿途所过的小站,也派人备好茶水,其照顾之周到,比关内地方尤过之。
第二天行九十里,到达玉门县。县令与驻玉门的绿营游击同迎出十里,并带来轿和轿夫,迎接林则徐入城。玉门县是乾隆二十四年赐名,与著名的玉门关没有关系。玉门关在敦煌,由此向西还要六百余里。玉门关曾经是由河西走廊入新疆的要道,但后来废弃。清代入疆的驿路已经不走敦煌,改由安西往北,过星星峡入疆。
由玉门往北,再往西,到安西州,共三百里路,走了四天。每晚住宿处,安西州知州都派人准备好晚饭。所过之处只要有驻军,将弁必率人出迎。安西州东部,祁连山融雪汇成疏勒河,共有较大支流十条,由东往西,顺序称为一道沟至十道沟。一路上跨过十余条河流,到双塔驿后往西,基本是沿疏勒河西行。每天林则徐走得很早,一般三四点就起程,到安西最后一站,起程时刚过子刻(夜里十二点左右),结果走了七十余里,到安西州城外才是早晨。知州黄文炳出城相迎,亲自陪林则徐到驿馆安排停当,然后请他到州衙做客。黄文炳是安徽桐城人,喜欢兵事,自造了飞枪和火箭,一一展示给林则徐。去年江南形势紧张,他曾经上书请缨,但未获准。他拿出底稿让林则徐看,林则徐赞不绝口。
午饭在州衙用,晚饭由安西协副将赠席。白天时间都在为众人书写对联,到了晚上才有空回复书信。手里已经攒了七八封信,都要一一回复。吏部主事闽县老乡江鸿升,寄来一封长信,把他打听到的赴新疆途中注意事项一一相告,同时又就江南军事谈了自己的想法,对都中苟安现状、不求振作的舆论大为不满。林则徐从富呢扬阿的信中也得到有关江南的消息,江南五省大吏倒是有些不甘心,但应对办法仍然是各自为政,各自造船铸炮。林则徐对此极力反对,在回江鸿升的信中,就船炮水军又谈了自己的意见——
南中事竟尔如许,人心咸知愤懑,而佥谓莫可如何,恬嬉久矣,可胜浩叹!来书薪胆之言,不知在廷皆能存此心、行此事否?船、炮、水军之不可缺一,弟论之屡矣。犹忆庚秋获咎之后,犹复附片力陈,若其时尽力办此,今日似亦不至如是束手。今闻有五省造船之议,此又可决其必无实济。果得一二实心人便宜行事,只需漳、泉、潮三处濒海地方,缜密经理,得有百船千炮,五千水军,一千舵手,实在器良技熟,胆壮心齐,原不难制犬羊之命。今之事势全然翻倒,诚不解天意如何,切愤殷忧,安能一日释耶!悦亭制军极有忠肝义胆,从善如流。弟久欲为悦亭畅言,而自顾放逐之臣,不应饶舌,恐辗转间复惹是非耳。至福、厦通商之议既行,弟窃揣悦翁必有去志,故亦不必作此言也。
弟于重阳前出关,现已抵安西州,距哈密尚有十一站,沿途虽甚劳顿,然勉自摄慎,尚未成病,请勿挂怀。大抵按站而行,子月望前总可到戍。舟儿专责其料理家务,仍寄寓西安。途中所携两儿,亦尚无恙,不过废学而已。海帆制军于弟亦甚殷挚,此次过兰,备承其情。昨寄书来,复将近日详悉见示,并云此后可以常寄。是以弟此次之函,仍托其交差带上。倘于便中赐示一二,仍交海帆处,必不误也。手此复谢,即颂台禧。纸短心长,言何能罄。
出安西往北,全是戈壁,路皆沙碛,往往数十里无水草,碎沙之下是石底,车行嘎嘎有声。北行一百余里后,开始进入山区,一道坡接一道坡,坡都不太高,其色皆黑,沿途有小石片如碎瓦。林则徐一行星夜兼程,有时夜里就在车上睡。到第四天,进入峡谷,道路崎岖,午饭是在一个只有一户人家的地方做米饭充饥。再走二十五里,就到了星星峡。这里是甘肃与新疆的交界处,是河西走廊进入新疆的咽喉。过往行人,通常要在星星峡过夜。这里仅有九户居民,并无驿馆,仅大小两店,而且都很肮脏。此地据于山峡,阴气萧森,据说峡西有魑魅迷人,因此自建关帝庙驱邪,过客多于庙中留香火钱。两年前有人向庙里舍了两匹马,因庙里并无和尚值守,两匹马也无人照料,一匹只初一十五到庙里一趟,其他时间不露面;一匹则每天都到店里一趟,有过客喂牲口,这匹马就同槽而食。往来赶车御马的都视之为神马,见马来食,都喜出望外。林则徐的车夫喂马时那匹马前来就食,马夫很高兴,还专门加了几把黑豆。
当天晚上林则徐一行在车里过夜,夜里三点多就起程了。过星星峡开始下坡,全是碎石路,颠簸十分厉害。西北风又很大,迎面刮来,呜呜作响,林则徐很担心篷顶会被掀掉。摸黑下山,走了五十里,到了红柳园已近中午。此地叫红柳园,却不见一株红柳,问当地人,说都砍掉烧了。再走四十里,到了一个叫沙泉的地方,有居民数十家,旅店十分简陋,除土炕外别无一物。这一路旅店大都如此,幸好早有准备,自己煮米饭,自带了马扎、折叠木几,勉强聚一餐。此地水咸,昨天在路上买了一个葫芦,从星星峡灌了水来。当天在此过夜。夜里风更大,下起雪来,积雪厚一拃多。接下来的几天,几乎都是星夜兼程。路上只有简陋小店,经常要在车里过夜。
从嘉峪关到哈密,一千五百余里,本应作十八站行,但从安西州出发后,林则徐经常星夜兼程,因此提前两天于九月二十三日早晨到达哈密城,到东门外的福兴店住下。正在卸车,哈密办事大臣、协办大臣、哈密驻军副将、哈密厅通判得到消息都来拜访。哈密办事大臣和哈密厅同知都送整席菜肴,协办大臣送来马一匹。哈密土城很小,办事大臣、协办大臣同署办公,再就是哈密厅通判、哈密协副将及巡检署,皆驻城内。
新疆的地形,由天山分为南北两路,在哈密这里分途。由哈密往北,翻越天山,到巴里坤,再由此往西,到古城、乌鲁木齐、喀喇乌苏、塔尔巴哈台、伊犁,都取此路;由哈密往西,沿天山南麓,可达吐鲁番、喀喇沙尔、库车、乌什、阿克苏、叶尔羌、和田、喀什噶尔。林则徐要去伊犁,应当取北路。但是车夫向本地人请教,冬天天山上道路都被雪埋,路途难辨,如果迷路,很容易陷于无底雪海。因此冬天大都取南路,到吐鲁番后再过天山,回到北路。但从吐鲁番往北过天山,中间有个地方叫黑风川,若起大风,车马皆可被掀翻空中,这一路也为行人所惮。还有一条叫小南路,是由哈密往西南二百八十里,从瞭墩往北,既可避免北路大风雪,又可避可南路黑风川大风,冬季往北路的行人,大都取这条道。这条路虽然略远,但过天山较易,因此无论春夏秋冬,商旅由此过路者日渐多起来,导致巴里坤一带的客商明显减少。巴里坤的知县不许商旅取小南路,六七月间将小南路小店拆毁一空,就是新建的关帝庙也被毁掉。拆庙不久,巴里坤一带地震半月之久,城垣衙署半数倾圮,民间纷纷传说是关老爷大怒,惩罚巴里坤。结果,小南路复又通行。林则徐决定走小南路。
林则徐在哈密住了一夜,本打算接着起程,但车夫建议休息一天,以恢复马力,他采纳建议。一天也没得片刻闲暇,为哈密文武官员作字题对。
次日出哈密城向西南,沿天山南麓而行。都是碎沙石路,车颠簸得很厉害。一路上都是在车中过夜,星夜兼程。白天可望见天上的积雪,一白连天。天山挺拔陡峻,如刀劈斧削,又如古代大臣上朝时所持的一块块笏板。听车夫讲,天山山头积雪,常年不融。夏天山腰的雪都化了,天山像戴一顶白色的帽子。他看一眼林则徐白了多半的头发,开玩笑说,就像林大人的一头白发。
林则徐摸摸自己的白发,笑着说:“你这个比喻好,我这头发,就好比这天山雪,永远化不掉了。”
车夫说:“林大人,我送过好几位发配新疆的大人,都是愁眉苦脸,只有您老,一路上吟诗作赋。这也难怪,您虽是发配新疆,可这一路上,凡是当官的,不论文的,还是武的,都跑出城来迎接您,比迎接在位的官员还尽心。做官做到您老这样,那可真值了。”
虽然天寒地冻,林则徐心情却很好。他诗兴大发,吟诗一首:
天山万笏耸琼瑶,导我西行伴寂寥。
我与山灵相对笑,满头晴雪共难消。
走了三天,到了瞭墩。此地因有一个始建于唐代的烽火台而得名,又因有一眼难得的清泉,使这里有了小小的绿洲、树木,成为来往天山南北的商旅、驿夫及遣戍者长途跋涉后的避风港。这里有一家凉州人开的名叫兴盛的旅店,算得上出安西后途中条件最好的,不但桌椅齐备,且供应酒饭。林则徐一行当天在这里过夜,次日又休息一天,车夫修车,为过天山做准备。
次日由瞭墩起程,向西北朝着天山方向行进,过了好几道山岭,全是石子路,很不好走。一路上三五十里遇不到一户人家,也没有旅店,到有泉水的地方,自己做饭,吃罢上路,仍然是星夜兼程。九月三十日夜里遇到大雪,冒雪走了二十余里,幸好到了一个叫黑山子的地方,有兵卡一间,并无驻兵,人马极乏,在此小停。兵卡透风漏气,寒不可耐。
第二天天亮后,发现车就停在山峡中,雪积五六寸,四面全不辨路径。好在卡房中柴草、锅碗俱全,就在卡房中烧火做饭,每人吃了一碗热面条,感觉暖和了些。
九点多,太阳出来了,启程下山,路中辙迹仍然不可辨,而且道路崎岖蜿蜒,好几次走错。走了四五个小时,到了一个叫白山子的地方,这里有两家小店,向店家一打听,这一天竟然只走了三十里。人马俱疲,只好在这里住下来。店家说,这里已经是天山北路,此处就是由巴里坤西来的大道。
十月初二,继续沿着峡谷向西北方向走了六十里,到了一个叫大石头的地方。这里属奇台县辖地,居民数十家,有行馆。奇台县令派人来迎接,已经等了好几天。出哈密后,终于吃了一顿有菜有肉的热乎饭。本来打算接着赶路,不巧又下起大雪,只好住下来。雪不停地下,已经厚达尺余,仍缤纷未已。庆幸的是馆中土炕宽绰,又烧过火,十分暖和。林则徐和两个儿子共寝一炕,十分满足。这是离哈密以来,不在车上过夜,睡得最温暖、最舒服的一夜。
林则徐诗兴大发,又赋诗一首——
积素迷天路渺漫,蹒跚败履独禁寒。
埋余马耳尖仍在,洒到乌头白恐难。
空望奇军来李愬,有谁穷巷访袁安。
松篁挫抑何从问,缟带银杯满眼看。
林则徐踏雪前行,夜里仍然要在车上过夜。三天后到达奇台县,县令、典史及驻军把总都迎到城外。当天,古城领队大臣全庆派人前来迎接,林则徐让他们先回。当天夜里子时起程,轧着结冰的路面赶了一夜,天亮时赶到古城。领队大臣全庆没想到林则徐会半夜赶路,听到消息连忙来看望。古城往北就是蒙古诸部,多在此贸易,商旅往来,很是热闹。这里设有满汉两处土城,相距三里。满城驻领队大臣及旗兵协领,带兵一千;汉城驻绿营四百人,由游击一员统领。满汉统兵将领都来拜会。
次日林则徐一行继续西行。接下来的几天时常下雪,路上泥泞不堪。古城往西,过济木萨、阜康、古牧地,这一路上不像哈密至古城那样荒凉,沿途田亩连塍,村落相接。一路上都有官员派出的专差接送,夜里也都能住在行馆中,不必在车中过夜了。天气稍暖,白天道路泥泞难行,且多坎窝,车常常被陷住,一车陷则众车停,车辆多次折轴脱辐,行走缓慢。
十月十三日,林则徐一行从古牧地起程,行三十余里,到了红山嘴。乌鲁木齐提督中福亲自来迎。乌鲁木齐都统惠吉正在病中,派人带着他的坐车前来迎接,请林则徐乘车前往巩宁城。
乌鲁木齐地居天山中路北麓,准噶尔盆地南部,是北疆重镇。秦汉时这里属车师国属地,唐朝时在这里设北庭都护府,乌鲁木齐一带就是著名的轮台县辖地。乾隆年间,平定准噶尔叛乱后,在乌鲁木齐筑了一座周长五里的土城,乾隆亲自题名迪化城。为适应人口增加、贸易发展和驻军的需要,随后又在迪化城西北建巩宁城,周长十余里,主要是满人居住,俗称满城。乌鲁木齐都统、镇迪道、迪化州皆驻扎满城,驻旗兵三千;绿营提督驻迪化城,率绿营兵两千,汉人大都住在迪化城,因此俗称之为汉城。
林则徐下榻的行馆在巩宁城——也就是满城东关内。镇迪道、镇西府、迪化州以及呼图壁巡检早已在此等候。从河南祥符被遣戍乌鲁木齐的东河同知高步月也前来相见。林则徐与众人稍作寒暄,就前往都统衙门拜访惠吉。惠吉卧床未起,就在卧室中会见林则徐,对他在广东销烟之举大加赞扬。当天晚上,镇迪道宴请林则徐。饭后回到住处,收到都统衙门转来邓廷桢的信,告诉林则徐,伊犁理事厅已为他找好了住处。
林则徐在巩宁住了三天,除了拜会当地文武官员,就是为大家题字写对,再就是回复积压的信件,每天都忙到很晚。
十月十七日,林则徐由巩宁起程继续西行。道、州以下官员送到关外校场,阜康、奇台、济木萨县令及呼图壁巡检都专门前来送行。绿营一位游击亲自送到十里外。一路西行,过昌吉、呼图壁、绥来县(今玛纳斯),由此再往西,沿途空旷无人,与戈壁无异,路上客店简陋,都是自己做饭。过库尔喀喇乌苏、精河,十一月初四日进入伊犁境,伊犁将军、参赞都派戈什哈来迎,这样的礼遇前所未有。
第二天西行,路过一巨泽,叫赛里木诺尔(赛里木湖),当地人称海子。湖面极为广阔,波浪汹涌,颇似洪泽湖。湖水极其清澈,但不通舟楫,也无鱼类生存,只有水鸟飞翔其间。湖中有小山,不生草木。当地人告诉林则徐,海子里有水怪,像青羊一样,如果见到它,必然要下雨。当地人又提醒,海子的水虽然清澈,却不能饮用,饮则手足疲软,林则徐推测大约是雪水性寒的缘故。傍海子边,有个叫三台的地方,是个军台,有驻军驻守。林则徐当夜就住在这里,因为伊犁将军早就打过招呼,条件虽然简陋,但驻军照顾十分周到。
次日沿着赛里木湖西行,走四十里到了一个叫松树头的地方,才算走到了湖边。而眼前不再是湖边平滩,迎面而来的是一座山,好像被劈开一般,千松挺立,大风一过,满耳尽是松涛声。这里有店数家,又正好下雪,林则徐一行就在小店小坐。等雪停了,就驱车过山。约二里,到了山巅,狂风大作,几乎要把人马吹翻。雪又纷纷扬扬越下越大,扑入车内。想停下来山巅又非驻足之地,要下岭则坡太陡,有翻车危险。于是林则徐只好下车,与两个儿子互相扯着衣服一步一滑下山。走了二里多,坡不太陡了,这才重新坐车下山。
下山后,峰回路转,到了一个叫塔尔齐沟的地方,当地人称果子沟。林则徐西行前,祈隽藻赠了一套他父亲的《行记》,里面就有关于果子沟的记载。当年祈鹤皋发配新疆,过果子沟时正是夏天,如入万花谷中,赞为奇绝仙境。现在正值冬天,浓碧艳红是没有,但沿山松树,重叠千层,雪后山白松苍,天然画景,且山径幽折,泉溜清冷,二十余里步步引人入胜。过桥十余道,到了二台,这里有两家店,都是板房,以当地松板做成。当晚在店里过夜。
次日继续在山峡间向西南方向曲折前行,虽然山路高低不平,且多碎石,车行颠簸,但松雪清泉,处处美景不断。不知不觉间,又走了四十余里,到了头台。这里有店两家,本打算在店内吃饭,军台一名外委前来迎接,邀请林则徐一行到台房吃面。吃过饭再行五里,就出了山峡,一望旷野,土路平坦。再走四十里,到了大芦草沟,这里有一座土城,叫广仁城,驻有游击一员,绿营兵六百名。城外旅店比较干净,当晚就在此住宿。伊犁将军、参赞、绥定城总兵都派人前来迎接。
第二天八点左右起程,路很平坦,走了六十里到了绥定城,总兵率将弁效迎,邀请林则徐入住总兵府东院。东院有园亭之胜,曰“绥园”。邓廷桢派人驾车前来迎接,林则徐就坐车回拜各位武职。
次日——道光二十二年十一月初九(公元1842年12月10日),林则徐在绥园吃完面条起程,惠远城中文武都派人前来迎接,大都是驾车而来,陪同林则徐浩浩荡荡向惠远城驶去。走了二十余里,迎面驶来一辆马车,车上的人大喊:“少穆,少穆!”
林则徐仔细一看,来人是他的老搭档邓廷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