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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么能放心呢?全军的命运都悬在今天的一战!再说,她也为自己的弟弟和丈夫挂心,特别是闯王。尽管她深知闯王的武艺高强,身边还有一大群亲兵亲将,但是她也明白,在沙场上不论武艺多么好,谁也说不定会有闪失。往日,每次闯王亲自参加战斗,什么时候不平安回来,她的心总是吊在半空云里,不能落实。何况今日的情形和往日不同。今日,官兵的人数比义军多几偌,还有像曹变蛟、贺人龙和左光先这些名将,还有翻山鹞高杰。她不愿往坏处想,可是坏的想法却老是不能摆脱。她相信天上有神,人间的是非善恶神全知道,所以她不断地在心中向神默祷,求上天保佑闯王和全军平安脱险。

    在高夫人像一尊石像似的向南战场凝望的时候,她的侄媳黄氏,弟媳陈氏,还有几位大将的母亲和妻子都走上土丘,默默地站立在她的身边。当一阵呐喊过后,黄氏忽然看见李过营里的黑色旗帜好像在往后退,脸色刷地下来,忍不住把高夫人的袖子拉一下,紧张地低声说:

    “婶子,你看!你看!......”

    高夫人也心中一寒,但是她回过头来向黄氏的脸上看看,勉强一笑,用镇静的声调说:

    “你跟着义军打了几年仗,什么大风大浪都经见过,怎么会这样沉不住气呀?”

    “唉,我不知怎的,这颗心老是安静不下去,好像在锅里煮着似的。”

    “你放心吧,咱们的人都是千锤百炼的铁汉子,会杀败官兵的。”

    有一个妇人在背后怯怯他说了一句:“可是咱们的人数比官兵少得多。”

    高夫人回头一望,说:“自古常言:兵在精而不在多。兵不精,多有什么用?”

    从南边奔过来几个骑马的人,在一道山岗和树林的那边腾起来一溜黄尘。高夫人以为是闯王派人来送什么消息,心头止不住一阵狂跳。等那几匹马来到近处时,她才看清楚那头一匹马上骑的是医生尚炯,后边的几匹马上骑着他的一个徒弟和四名亲兵。

    这位身材高大、瘦骨棱棱,四十开外的汉子昨晚一夜不曾休息,两只大眼窝比近些日子塌得更深,而鼻梁和眉骨也都显得更高了。他本来应该在行军时随着老营一道,但因为有一些挂彩的步兵走得慢,时常掉队,所以他就索性跟着李过的后队走。战斗开始后,他在李过和田见秀的队伍后面不远处树立了一面小红旗,上边绣着一个“医”字,为那些因负伤退下来的将士们医治。如今他知道前队战斗已停,有大批将士受伤,于是他就留下两个徒弟,自己往前面去抢救伤员,高大人看见他来到面前,赶快一扬手叫他停下,匆匆走下土丘。他向背后的徒弟和亲兵们摆一下手,叫他们继续前去,自己却跳下马,向高夫人迎着走来。

    “老神仙,后边的情形怎样?”高夫人低声间。

    “夫人放心,闯王同一功一到,很快把官兵气焰压下去了。”

    高夫人放下心来,又间:“咱这边伤亡的人数多不多?”

    “两军阵上,刀枪无情,当然有些伤亡。”

    “将校们都是谁挂彩了?阵亡了?”高夫人悄声问,生怕被那些将校的家属听见。

    尚炯也不隐瞒,告她说,重要将领如马世耀、谷可成和谷英叔侄等许多人都已经负伤,甚至有的负伤几处,只是因为战事万分紧急,不肯退下战场。当他报告这些将领的情况时,由于他心中实在激动,声音有点哽咽,三绺长须索索打颤。高夫人只觉心头一热,两眼登时潮湿了。她喃喃地赞叹说:“咱们的这些兵,这些将......”

    她的话没有说完,喉头突然被泪水堵塞了。尚炯伸出大拇指比了一下,笑着说:“真不愧是闯王的部下!”

    老神仙不敢多停,跳上马往北去了。许多眷属走拢来,围着高夫人打听战场上的消息,她的心中仍然忐忑不安,但是她不肯把自己的担心流露出来,带着满怀信心的神气微微一笑,说:

    “你们都宽心吧,咱们的前队已经打了大胜仗,后队也马上要打胜啦。”

    由于她平日的威信极高,加上她的镇静而有信心的表情,女人们都以为她已经从尚医生日里得到了可喜的报告,登时都把紧锁的双眉展开了,高夫人不愿听大家絮絮叨叨地问这问那,赶快向大家挥一下手,说:

    “大家赶快抓紧时间休息,该吃干粮的就吃干粮,打完这一仗又得赶路啦。”

    她打算重回到土丘上边,等候着闯王那方面的战斗消息。但是她刚走几步,看见双喜带着一群亲兵,牵着战马,神色焦急而激动地向她走来。她停住脚,等候双喜来到,觉得双喜有重要的话要对她说,也许是他得到了什么消息。双喜到了她的面前,像一个孩子似的咕嘟着嘴恳求说:

    “妈,我在这里没有事,让我去吧。”

    “往哪里去?”

    双喜呼吸急促,吭吭哧哧他说:“我......我爸爸和舅舅,去了一大阵,官兵的旗帜还没乱,我看情况有点不妙,不如让我赶快去吧。”

    高夫人听到双喜说“情况有点不妙”,不禁背上一凉,心头上打个寒战,睁大了眼睛盯着她的养子,赶快间:

    “怎么不妙?”

    “咱们的人马少,利于速战,不利于缠磨的时间太久。我看,妈,不如让我去,出敌不意,拦腰插一拳,也许能够把敌阵冲乱。”双喜急急他说,不再吭吭哧哧了。

    “你?”

    “嗯,如今就要勇猛坚决,出奇制胜。”

    “这......这太冒险啦。”

    “俗话说,‘骑马坐船三分险’,何况打仗,舍不得娃子逮不住狼,该下狠心时就得下狠心。妈,让我去吧!耽搁得久了更不好。”

    高夫人也觉得双喜的话很有道理,但是她一时下不了决心。她打量了一下他的用布条儿吊着的左胳膊,不由得皱起眉头,说:

    “你是昨晚挂的彩,只剩下一只胳膊,怎么好去打仗?”

    “使剑是右手,左胳膊挂了彩没大关系。”

    “可是你要带什么人去?不带人有什么用!”

    “带我的亲兵去。”

    高桂英望一眼站在双喜背后的十几名战士。尽管他们个个精神抖擞,毫无畏惧,但是她仍然十分踌躇。她知道,让这十几个人投进千军万马的战场中是去白送死,对战局起不了什么作用,目前在老营里,每一家眷属都有自己的几名亲兵,但没有超过十名的,她把各家眷属的亲兵扫了一眼,看见这些人们都已经自动地凑拢来,都在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并且有些人已经说出来愿意前去,但是她还是不肯下定决心。她想到战场上的事情千变万化,万一有小股官兵冲到老营来,没有了这些亲兵堵挡一阵怎么好?这担子她担负不了!当她正在踌躇不语的时候,罗虎频频地望双喜,双喜也向他丢眼色,悄悄地点点下颏。突然,罗虎走前几步,向高夫人大声说:

    “我们孩儿兵愿意前去!”

    高夫人一惊:“你们?”

    “我们去!我们去!”孩子们一片声地叫着,不待高夫人允许就纷纷上马,敏捷得像猴子一样。

    看见这情形,高夫人感动得说不出话来。她实在不忍心使这些孩子们投入沙场。这些孩子们,谁是无家可归的孤儿,谁是阵亡将士的子弟,她差不多都知道;绝大部分孩子的大名和乳名她都能叫得出来。三四年来,她亲眼看着他们中间有许多人从流鼻涕的、又瘦又弱的小娃儿长成了十五六岁的、体格健壮的半桩孩子;有的,从听见喊杀声吓得啼哭的胆小鬼锻炼成勇敢的小战士,立过功劳。她经常为这些孩子们的衣服操心,为他们的病痛操心,而孩子们也把她看成自己的母亲一样。几个月来,因为几次意外的遭遇战和一次官兵直冲老营,使孩儿兵在英勇壮烈的战斗中牺牲了两三百人。她为这些阵亡的孩子们暗暗流过许多泪,她怎么能够下这个决心,派孩儿兵跟双喜一同前去?再说,按照闯王的命令,不到万不得已不许派孩儿兵上阵厮杀。如今算不算到了必须使用他们的时候呢?......

    “让我们去!让我们去!让我们去杀败官兵!”孩子们在马上一片声叫着,有的激动得脸颊和脖子通红,而战马也在焦躁地蹬着蹄子。

    高夫人没有做声。她望望远处战场,回头来望望在马上招展的、绣着“童子军”三个字的粉红色半旧绸旗,望望孩子们,下不了决心,双喜恳求说:“妈,别担心,让他们跟我去吧。我管保马到成功,得胜回营。”

    双喜的话还没落音,又一阵呐喊声和猛烈的战鼓声传了过来。随即,一个站在小山顶上瞭望的亲兵跑下来,喘吁吁地向高夫人禀报:“好像我们左翼的旗帜在往后退。”高夫人的心上又猛地打个寒战,用决断的口气对双喜说:

    “你们去吧。可是要切记着出奇制胜,冷不防打到敌人的致命地方。要是不能出奇兵攻敌不备,把你们这二百多孩子增加上去也不济多大的事,”

    “妈放心。我知道了。”

    双喜正要上马,早已忍耐不住的黄夫人突然说:“婶子,叫我的亲兵也跟着双喜去吧,他们留在老营里也是闲着。”

    高夫人点点头说:“也好。留下一两个人,其余的跟双喜去吧。”她转回头望着自己的十几个亲兵说:“张材、长胜、二拴,你们留下,别的都去。”

    高一功的夫人陈氏和许多将校的妻子都要求让她们的亲兵也去,但是高夫人坚决地摆摆头,说:

    “不用了,老营也需要人,不能太空了。”她又嘱咐双喜不要大意,然后对罗虎说:“小虎子,要一切听你双喜哥的将令。虽说他只比你大两岁,可是打仗的经验他比你多得多。在平日他是你们的兄长,在打仗时他就是你们的小李将军,违令者该打该斩,他有全权。”

    双喜和罗虎刚上马,高夫人忽然发现李来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脱掉斗篷,骑在马上,夹在孩儿兵们中间。要不是他的银护心镜在阳光下特别显眼,几乎被他混过去了,她吃了一惊,严厉地喝间:“来亨!你要做什么?”

    “我跟他们一道去杀官兵!”

    “下来!不准你去!”

    李来亨看见高夫人的神色是那样严厉,不敢违拗,含着两眶委屈的热泪,垂头丧气地溜下马来。黄夫人已经慌张地来到他身边,把他往怀里一拉,责备说:

    “一眼看不见,你就偷偷上马了!真不听话!”

    李双喜说了声“起!”率领着三十多名亲兵和二百多名孩儿兵飞马向战场奔去。

    高夫人望着他们翻过面前的土岭以后,吩咐各家的亲兵全部集合。她挑出极少数必须留下照料自己主人的弟兄以外,其余的四百多人编成一个队,派她的一个亲兵名叫高长胜的统带,也有临时的都尉、掌旗、部总、哨总,以及什长和伍长等种种名色,因材授职,层层节制,井井有条。立时三刻,这一群原来不相统属的、乱糟糟的人马变成了一支组织严密、缓急管用的武装力量,当进行这个工作时,她是那么坚决、明快、胸有成竹,以及对各家的亲兵情形是那样熟悉,知人善任,比起一位老练的将军来毫不逊色,把这件事做完以后,她望一眼小来亨,看见他咂着小嘴,用手背揉着眼睛,随即用慈爱的口气说:

    哨总——当时农民军中最低级的军官。

    “孩子,你还太小。再过两年,我一定让你跟他们一起打仗,不要难过,快上马,跟我来!”

    她上了马,带着李来亨,登上旁边不远一座较高的小山头,向南瞭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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