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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成坐到椅子上,沉默地望着郝摇旗,脸色沉重。他的十几个站在门口的亲兵用手握紧剑柄,目不转睛地注意着他的脸孔,等候一个示意,他们就除掉这个“该死的混账东西”。原来藏在东西厢房和左右夹道中的将士们都走了出来,把上房阶前围得水泄不通。有人手抓刀把和剑柄,有人已经不声不响地把刀、剑拔出鞘来。饱有战斗经验的郝摇旗虽然不曾回头看,也觉察出在他的背后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深悔前来辞行,自投虎穴。尽管他竭力保持镇静,但是脸色不禁灰白了。

    自成皱皱眉头,用责备的口气叹了一声,又停片刻,问道:

    “你想离开我,离开商洛山中,为什么不早对我说一声?”

    “前些日子我来找过你,因为听说贺疯子要从潼关来打咱们,我就不说了。等你从潼关回来,我也从蓝田一带回来,风声缓和啦,我本来打算对你说这件事的,可是我怕你不让我走,怕你生气,就不再提啦。”

    自成突然想起来,那次摇旗来找他,因李过来报告潼关的官军动静,摇旗没得把话说出来,从潼关回来后,他因为天天忙,竟然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可是大丈夫来去分明,”郝摇旗接着说,“我郝摇旗不能瞒着你闯王拉走,所以已经站好队啦,我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儿,特来向你辞行,凭你发落。”

    门外有人觉得闯王是在审问郝摇旗,审问得对。有人觉得用不着多问,在心中说:

    “对这种人何必再问?快推出去斩了吧!”

    李自成的脸色严峻,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郝摇旗的面前。郝摇旗心中惊慌,本能地退了半步。门口的人们注视着闯王的动作,连呼吸都停止了。自成说:

    “摇旗,你也够糊涂了!”

    “我糊涂。我混蛋。愿杀愿剐,凭你!”

    自成接着说:“你想想,你本来只收容了一百多人,有些人归还原队,你手下只剩下七八十人,盔甲不全,兵器也差。虽说人人有马骑,可是多是劣马,真正的战马不多。就凭着你这点人马,别说经不起沿路官军收拾,连乡勇也会收拾你们。想走,为什么不早说?”

    郝摇旗摸不着头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围在门口的将士们也糊涂了。

    自成向门口瞟一眼,说:“叫总管来!”

    亲兵头目向外照传:“请总管来!”

    老营总管任继荣早就在人堆中站着,提着拔出鞘来的三尺宝剑。这时他很感意外,赶快把宝剑悄悄地插入鞘中,答应一声,走进屋去。

    自成吩咐说:“总管,你立刻挑选二十匹战马,三十副盔甲,三十把大刀,派人送往陈家湾,不许耽误!”

    任继荣怔住了。这话是真是假?还是他自己的耳朵听错了?自从全军覆没之后,一个月来,他同高一功用尽心思,千辛万苦,弄到了一些战马、盔甲和武器,连自己的将士都不肯发给,怎么能够送给叛变的人?闯王为着战马和武器欠缺,常常发愁,怎么会忽然下了这样的命令?准是没听清楚!

    自成把眼睛一瞪,严厉地说:“你愣怔什么?快去!办好以后前来禀我!”

    “是!”总管一转身奔出去了。

    自成又对亲兵头目说:“李强,取四百两银子出来!”

    “是!”

    不大一会儿,李强从里间把银子捧了出来。自成接住银子,对郝摇旗说:

    “摇旗,我知道你手头没钱。这点银子,你拿去在路上用,估计够你们用到河南。你眼下人数很少,一路上打尖吃饭,一定要给老百姓钱,不可骚扰百姓,给官军和乡勇可乘之机。到万不得已时,也可以当做买路钱。”

    “闯王!......”

    “快接住。你知道我也在困难中,休嫌太少。”

    “闯王!我,我......”

    任继荣进来,向自成禀报:战马、盔甲和大刀已经派人送走了。闯王又对摇旗说:

    “摇旗,快接住银子动身吧。你到了河南,千万注意军纪。从前你的军纪不好,我劝说你,你总是不肯听。今后你自己去闯江山,不能得民心如何能站稳脚步?这道理不难懂,你千万莫当耳旁风。我等着你到河南后的好消息。摇旗,倘若遇到困难,你千万派人来对我讲,我好立刻帮助你。快接住银子走吧,已经打三更啦。”

    只听扑通一声,郝摇旗双膝跪下,大哭起来,断断续续地说:

    “闯王!我糊涂,我该死,我对不起你!我不走啦!我死也不离开你啦!......”

    在片刻间,李自成不知道说什么好。尽管郝摇旗身上有种种严重缺点,在目前困难时要离开他也很刺痛他的心,但是他们同是高迎祥的战将,有七八年的战斗友谊,如今发生了这件事,郝摇旗像一个小孩子似的跪在他的面前哭,他自己也难禁鼻子发酸。他向李强点点下巴。李强走到他的跟前。他把银子交给李强,小声说:

    “把这送到大门外,交给他的亲兵。”

    李强走后,自成去搀郝摇旗。但郝摇旗抱着他的腿哭,不肯马上起来。自成一面用力搀一面说:

    “摇旗,你是大将,跪在地上哭像什么话?快起来,听我对你说。起来。”

    郝摇旗从地上站了起来,仍在抽咽,表示他决不离开。李自成拍拍他的肩膀,说:

    “你还是走吧。潼关的官军听说我在崤函山中,都开往灵宝以东寻找我的踪迹去了。暂时这里风平浪静,你留下也没有多的事做。你去到河南,可以牵制一部分官军,不也很好么?再说,我要在这里苦练几个月的兵,马上还要学诸葛亮渭水屯垦的办法,开荒种地。将士们更加辛苦。你手下的将士吃不了这个苦,把他们勉强留下反而不美。你走吧,咱弟兄俩今日能够好散,来日还会好合。来日方长,还怕不能够重新拢家?”

    拢家——分家后再合起来叫做拢家。

    “我,我郝摇旗也是人生父母养的,也有良心,我觉着太对不起你!......”

    “不要说这话。你出去如果不得意,随时可以回来。快走吧,弟兄们在等着你哩。”

    闯王拉着郝摇旗的手把他送出大门。当他转回来时,院里的人们还没散,默默地望着他,换了另一种激动心情。

    李过来了,背后紧跟着双喜和张鼐。当张鼐把闯王的字条交给他时,他用火镰打着火,吹亮纸煤,看清上边写的是这样两句命令:“人马回村后立刻解散睡觉,免误明日早操。你去子明处候我。”李过遵照叔父的命令把人马带回村子解散,转到医生的住处。尚炯已经准备好,只等待随闯王出发。坐了片刻,李过恍然明白:原来是闯王担心他同郝摇旗见了面会发生冲突,故意叫他来老神仙这里等候。他不同意叔父对郝摇旗过分宽容的态度,所以就不再在医生那里闲坐,气呼呼地往老营来了。一到老营大门外,他看见人们还没有全散,在激动地小声议论着这件事,但没有紧张空气。他问明经过,自己也松气了。见到自成的时候,他没有说什么抱怨的话,只是问:

    “二爹,摇旗走了?”

    “走了。”自成对他看了看,接着责备说:“你身为大将,遇事还是这么急躁,这么量窄,怎么能行?倘若我晚回一步,岂不铸成大错!摇旗身上固然有许多毛病,可是他多年来出生入死,忠心耿耿。夏天脱掉衣服,胸前和两臂伤痕累累,谁没看见?他如今离开咱们,并非前去投敌,岂可因此互相残杀,使亲者痛,仇者快,白白地便宜了朝廷!”

    李过低着头不敢做声。张鼐用时弯碰碰双喜,同双喜暗地交换了一个眼色。自成又说:

    “常言说:将军额上跑下马,宰相肚里行舟船。你这样气量窄,将来如何能独当一面,肩挑五岳,胸罗百川,统帅百万大军!”自成向双喜和张鼐看看,但没有责备他们,随即转向亲兵头目:“李强,都准备好了么?”

    “早都准备好了。”

    “快请尚神仙!”

    “他已经来到,在外边等候。”

    “起程!”

    李过突然说:“二爹!我想了又想,你还是不去谷城为好。张敬轩平日就心狠手辣,需要提防,何况他如今投降了朝廷,又加上同你不睦!”

    “你又来了!别再掣肘。你高舅去山阳未回。你每天练兵之暇,常来老营看看。倘若过几天你婶子仍无音信,你就多派几个人到豫西一带山中寻找。”

    李过仍要说话,刘宗敏、田见秀和袁宗第都来到了。李自成望着大家说:

    “我一再嘱咐你们不要来送行,怎么都来了?”

    刘宗敏大声说:“我们不是来送行,是来请你多慎重,不必亲自前去。刚才我同玉峰又想了想,万一张敬轩不讲义气,后悔无及!”

    李自成斩钉截铁地说:“我不亲自去,敬轩不会起义。天下大局,决于此行!”

    “可是这着棋太险了!”田见秀说。

    “简直是孤注一掷!”袁宗第接着说。

    李过叫道:“二爹!如果全体将士们知道,他们都不会让你去的!”

    刘宗敏说:“闯王,我从来没看见你像这样不听从大家意见!”

    李自成对他们苦笑了一下,不再说话,从桌上拿起马鞭,又从墙上取下弓和箭袋,背在身上,毅然向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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