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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第二天早晨,太阳断断续续地照耀着,狂风驱赶乌云飞速地掠过它的面孔,刮着窗玻璃发出嘎嘎的响声,在房屋周围隐隐地呼啸着。思嘉念了一句简短的祈祷,感谢头天晚上的雨已经住了,因为她曾躺在床上听着雨刷刷地下个不停,心想这样下去她的天鹅绒衣服和新帽子就全完了。如今她能偶尔瞥见太阳在短暂地露脸了,她的兴致便飞扬起来。她在床上几乎躺不住了,也没法再装出困倦的样子和发出抱怨的叫声,一心等待皮蒂姑妈、嬷嬷和彼得大叔出门到邦内尔太太家去。终于,大门砰的一声关了,剩下她一个人留在家里,此外只有厨娘在厨房里唱歌,这时她从床上一跃而起,赶快把衣橱挂钩上的新衣裳取下来。

经过一夜休息,她又觉得头脑清晰、精力充沛了,于是她开始从内心深处汲取勇气。看来她还得同一个男人——同任何一个男人——在智力上进行一场无情的搏斗,这使得她大受鼓舞,而且经历了长期以来的无数挫折和斗争,她懂得自己终于遇到了一个毫不含糊、但她能够凭自己的努力予以打翻的敌手,想到这里她颇有洋洋得意之感。

没有人帮忙穿衣裳,这倒是一件难事,不过最终还是完成了,接着她便戴上那顶装有华丽羽饰的帽子,跑到皮蒂姑妈房里,在穿衣镜前修饰打扮起来。她显得多么漂亮啊!那几支公鸡毛赋予她一种俏皮的神气,而暗绿色天鹅绒帽子更使她的眼睛分外增辉,几乎成了翡翠色了。而且衣裳也是无比出色的,显得那么富丽、大方,可又十分高雅!能够再次穿上一件称心的衣裳,真是妙极了!知道自己显得美丽动人,这是令人愉快的,她不禁俯身向前去亲吻镜子里的映像,但随即又嘲笑自己太傻气了。她拿起爱伦的那条羊毛披肩围在自己身上,可是它那些暗淡了的方块的颜色与苔绿色的衣裳很不协调,这使她反而显得有点寒酸了。她把皮蒂姑妈的衣橱打开,取下一件宽幅绒布的外套,一件皮蒂姑妈只在礼拜日才穿的薄薄的秋大衣,把它穿在身上。她把从塔拉带来的那副钻石耳环伶俐地穿进自己那两只穿过耳朵眼的耳垂上,然后摇摇头观看效果。耳环发出愉快的丁当声,令人听着非常满意,以致她想同瑞德在一起时一定要记住常常摇头才好。跳跃着的耳环总是能吸引男人并给予一个姑娘天真活泼的神气的。

多寒碜,皮蒂姑妈除了她那双胖手上戴的手套以外便没有别的手套了!女人不戴手套就很难叫人觉得是位上流社会的太太,可是思嘉自从离开亚特兰大以来就没有过。在塔拉的艰难岁月中,她的手被长期磨得粗糙乃至很难说是秀丽的了。好吧,这已经是无法补救的事。她想用皮蒂姑妈那个海豹皮手筒,好将自己的手藏在里面。思嘉觉得这样一来她那身雅致的打扮就算完美无缺了。现在谁见了她也不会疑心她正负荷着贫穷和匮乏的重担了吧?

最重要的是不要让瑞德产生疑心。决不能叫他想起她这次来访可能别有原因,而不是出于对他的好感。

她踮着脚尖走下楼梯,走出屋外,这时厨娘还在厨房里随意叫嚷着呢。她沿着贝克街匆匆向前走,避免邻居们所有注视的眼光,接着在艾维街一所烧毁了的房子前面的候车处坐下,等待有马车或货车经过时请人家让她搭乘一程。太阳在匆匆飞渡的云朵后面时隐时现,以一种变幻莫测的光辉照耀着大街,毫无暖意的寒风却吹拂着她内裤腿下的饰边,这使她发现天气比原先设想的冷多了,便把皮蒂姑妈的那件薄外套紧裹着身子,但仍禁不住瑟瑟发抖。正当她准备步行穿过城镇到北方佬营地去时,一辆破旧的货车来了。车上有个老太婆,嘴唇上满是鼻烟渣,那张久历风霜的脸躲在一顶干巴巴的太阳帽底下,她赶着一匹慢悠悠的老骡子。她是朝市政厅方向去的,但经过思嘉央求才满不乐意地答应带她一程。不过很明显,那衣裳、帽子和皮毛手筒并没有赢得老太婆对她的好感。

“她还以为我是个贱货呢,”思嘉心想,“不过也许她竟猜对了!”

她们终于到了广场,看得见市政大厅的圆屋顶了。她向老太婆道谢,爬下货车,眼看着这个农妇驾车走了。她仔细看看周围,发现没有人注意她,便使劲捏了捏两颊,让面颊泛起红晕,又紧咬嘴唇,直到嘴唇痛得涨红了。她整了整头上的帽子,将头发往后抿得整整齐齐,然后环顾广场。那幢两层楼的红砖市政厅是城镇被焚毁时幸存下来的,它在灰沉沉的天宇下显得荒凉而又凌乱。它的四周,在以这一建筑物为中心的广场上,遍布着一排排溅满泥污的军营棚屋。北方佬士兵在到处溜达,思嘉心怀疑惧地瞧着他们,原先的勇气有点动摇了。她怎么在这座敌人军营中去寻找瑞德呢?

她朝大街前边的消防站望去,看见那些宽阔的拱门都紧闭着并且扣上了笨重的铁杠。有两个哨兵分别在房子的两旁来回走动。瑞德就在那里面。可是她该对那些北方佬怎么说呢?他们又会对她怎么说呢?她两肩向后一靠,挺起胸来。既然她有胆量杀死一个北方佬,她就不应当连对另一个北方佬说话也害怕啊!

她小心翼翼踩着街上泥泞中那些垫脚石朝前走去,直到一个因为怕冷而把外套扣子全部扣上的哨兵把她拦住。

“怎么回事,太太?”他带有中西部口音,但还是客气和文明的。

“我要到里面去看一个人——他是个犯人。”

“这个嘛,我不清楚,”哨兵说,一边抓抓脑袋,“这里对于会客的规定可严格呢,而且——”他说到这里便打住了,一面机警地注视着思嘉。“怎么,太太,你别哭呀!你到那边总部去问问那些当官的。我敢保证他们会让你去看他的。”

思嘉本来不准备哭,这时便朝他笑了。他回过头来对另一个正在缓缓踱步的哨兵喊道:“喂,比尔,你来一下。”

后一个哨兵是个大块头,穿着一件蓝上衣,只露出一脸讨厌的黑络腮胡。他踩着泥泞向他们走来。

“你带这位太太到总部去。”

思嘉向他道谢,然后跟着哨兵走了。

“请当心,别在这些垫脚石上扭伤了脚,”哨兵说着,搀着她的臂膀,“你最好把衣裳撩起一点,免得溅上泥污。”

从络腮胡中发出的声音同样带有浓重鼻音的特点,但也是温和愉快的。他搀扶着她的手显得既坚定又有礼貌。怎么,北方佬并不全是坏人嘛!

“这么大冷天,一位太太出门可不容易呀,”她的这位“扈从”温情地说,“你走了很远一程路吧?”

“唔,是的,从城镇对面一直走过来的呢!”她答道,由于哨兵说话和气使她感觉暖和起来。

“这天气可不是让太太们外出的呀,”哨兵似乎带点责备地说,“很容易感冒啊。喏,这就是哨兵指挥部,太太——你有什么事?”

“这房子——这房子就是你们的总部?”思嘉抬头望着这所可爱的面对广场的老住宅,几乎要哭了。战争年代她参加过在这里举行的多少晚会啊。它本来是个那么愉快漂亮的地方,可如今——屋顶上飘扬着一面合众国的旗帜。

“怎么回事?”

“没什么——只不过——只不过我从前认识住在这里的人。”

“唔,那可太叫人扫兴了。我猜想现在连他们自己看了也认不出来了,因为里面实在已经搞得不成样子。好,你进去吧,太太,去找队长。”

她走上台阶,一路抚摩着那些损坏了的白栏杆,然后推开前门。大厅黑暗而凄冷,像个地下墓穴似的。一个冻得瑟瑟发抖的哨兵倚在那扇紧闭着的双开门上,在过去兴旺的时候这里原是饭厅。

“我要见队长。”她说。

他把门拉开,让她进去,这时她的心脏紧张地跳着,她的脸颊因感到窘迫和激动而涨得通红。房子里有一股闭塞沉闷的气息,混杂着烟火、烟叶、皮革、发潮的毛料制服和汗臭的身躯的气味。她的第一个印象是挂着破碎壁纸的光裸的墙壁,一排排挂在铁钉上的蓝军服和皱巴巴的帽子,一堆咝咝响的柴火,一张铺满了文件的长桌和一群穿铜纽扣蓝制服的军官。

她咽了一口气,觉得自己能说出话来了。她可不能让这些北方佬知道她胆怯呀。她一定要在他们面前显露出她最漂亮最大方的本相。

“谁是队长?”

“我就是队长。”一个敞开紧身上衣的胖子回答说。

“我要看一个犯人,他叫瑞德·巴特勒船长。”

“又是巴特勒!这人可真是交际广阔,”队长笑着说,从嘴上摘下一支咬碎了的雪茄,“你是亲属,太太?”

“是的——是——他的妹妹。”

他又笑起来。

“他的姐妹可真多呀,昨天还刚来过一个呢!”

思嘉脸红了。同瑞德·巴特勒厮混的一个贱货,很可能就是那个叫沃特琳的女人。而这些北方佬却把她当做又一个那样的人了。这是不能容忍的。即使是为了塔拉的命运,她也决不能再在这里逗留哪怕一分钟来蒙受这样的侮辱了。她转身向门口走去,愤怒地去抓门把手,这时另一个军官很快来到她身旁。他是个刚刮过脸、眼神显得愉快而和气的青年人。

“等等,太太。你想在火炉边暖和的地方坐坐吗?我可以去试试给你想点办法。你叫什么名字?昨天来的那位——女士,他可是拒绝会见她呢。”

她在挪过来的椅子上坐下,瞪着眼睛看着显得很尴尬的胖队长,报了自己的名字。伶俐的青年军官匆匆穿上外套出去了,其余的人都挪到桌子的另一端,在那里低声谈论和翻动公文。她乐得把双脚伸到火炉边取暖,这时才发现脚已冻得多么厉害,她想起如果事先在那只便鞋脚跟的洞里塞进一块硬纸片,那该多好呀。过了一会,门外传来一阵低声细语,她听见瑞德的笑声。门一打开,随着一股冷风冲进房里,瑞德出现了,他没戴帽子,只随便披上了一个披肩。他显得很脏,没有刮脸,也没系领结,但看来情绪还挺不错,一见思嘉便眨着那双黑眼睛乐开了。

“思嘉!”

他拉起她的双手,并像往常那样热烈、充满活力和激动地紧紧握住不放。在她还没意识到他的用意时,他已经低下头吻她的两颊,那髭须刺得她痒痒的了。他觉得她的身子在惊惶中回避他,但他紧紧抱住她的双肩说:“我乖乖的小妹妹!”接着便咧开大嘴笑嘻嘻地瞧着她,似乎在欣赏她无法抗拒他的爱抚时的窘相。她也只好对他这种强占便宜的手法报以笑声了。真是十足的流氓!监狱也没能改变他一丝一毫。

胖队长边吸雪茄边对那个快活的军官咕哝什么。

“太不合乎规定了。他应当在消防站会面。你是知道规定的。”

“唔,算了吧,亨利!在那边仓库里这位太太会冻僵的。”

“唔,好了,好了,那是你的责任。”

“我向你们保证,先生们,”瑞德朝他们转过身去,但仍然紧紧抱住思嘉的双肩,“我妹妹并没有带锯子和锉刀来帮助我逃跑!”

他们全都笑了,就在这时思嘉迅速地向周围看了看。天哪,难道她只能当着六个北方佬军官的面同瑞德说话吗?难道他竟是个那样危险的罪犯,需要他们随时随地牢牢看守着他?那个好心的军官看见她焦灼的眼神,便将一扇门推开,同两个一见他进去便站起来的列兵低声说了几句,他们立即拿起步枪向门厅走去,并随手把门带上了。

“要是你们愿意,就坐在这间整整齐齐的屋里谈吧,”年轻的队长说,“可是别想从那扇门逃出去!哨兵就在外面。”

“思嘉,你看我就是这么个危险人物,”瑞德说,“谢谢你,队长。你这样做真是太开恩了。”

他随随便便鞠了一躬,拉着思嘉的胳臂让她站起来,把她推进那个昏暗而整齐的房间。过后她再也想不起那个房间是什么样子了,只记得房间又小又暗,也不怎么暖和,剥落的墙壁上钉着手写的文件,还有带牛皮坐垫的椅子,坐垫上还带毛呢。

巴特勒把门关上,急忙向她走来,俯身瞧着她。她懂得他的意图,便连忙把头扭开,但是从眼角挑逗地朝他一笑。

“难道现在还不能真正吻你?”

“吻前额,像个好哥哥那样。”她故作正经回答说。

“不,谢谢你。我宁愿怀着希望等待得到更好的东西。”他的眼光搜索着她的嘴唇,并在她的嘴唇上停留了片刻,“不过你能来看我,这就好极了,思嘉!自从我入狱以后,你还是头一个来看我的正经人,而且狱中生活是很叫人珍重朋友的。你什么时候到城里来的?”

“昨天下午。”

“于是今天你一早就跑出来了?哎哟哟,亲爱的,你真太好了。”他微笑着俯视她,这一真诚愉快的表情是她以前从没在他脸上看见过的。思嘉内心激动地微笑着,低下头来,似乎觉得不好意思。

“当然了,我立即出来了,皮蒂姑妈昨晚跟我说起你的情况,我就——我简直一夜都睡不着,总是在想这太糟糕了。瑞德,我心里难过极了!”

“怎么,思嘉!”

他的声调很温柔,但有点震颤。她仰起头来直视着他黝黑的脸,却没有看到丝毫困惑的迹象,也就是她所十分熟悉的那种嘲弄的神色。在他咄咄逼人的目光下,她的眼光带着真正的困惑又一次垂下来。看来事情进行得比她希望的还要好。

“能再一次看见你并听到你说这样的话,这监狱也就不算白蹲了。当他们通报你的名字时,我还真的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呢。你瞧,那天晚上我在拉夫雷迪附近大路上出于义愤得罪了你,从那以后,我从没想到你还会宽恕我。不过,我可以把你这次来看我看做你对我的原谅吗?”

她感到怒火在迅速上升。即使迟至今日,但她一想起那天晚上就气极了。不过她还是将怒火压下去,把头一扬,那双耳环也丁丁地跳跃起来。

“不,我没有宽恕你。”她撅着小嘴说。

“又一个希望也破灭了。在我把自己奉献给国家,光着脚在弗兰克林雪地里战斗,并且作为对这一切劳苦的报酬而得了一场你闻所未闻的严重的痢疾之后,又一个希望破灭了!”

“我不要听你的那些——劳苦,”她说,仍旧撅着小嘴,但从她那对向上翘的眼角给了他一个微笑。“我还是觉得那天晚上你太狠心了,从没想过要宽恕你。在一种什么意外事故都可能碰到的情况下,你竟用那样的态度把我孤零零的抛下不管!”

“可是你并没遇到什么意外呀!所以,你看,我对你的信心已经证明是不错的了。我料定你准能平平安安回到家里,也料定你一路上决不会碰到北方佬的!”

“瑞德,你怎么居然做出这种傻事来——居然在最后一分钟入伍,那时你明明知道我们就要完蛋了?而且你毕竟说过只有白痴才会自己站出来当枪靶子的呀!”

“思嘉,饶恕我吧!我每回想到这一点就羞愧得无地自容呢。”

“好,你已经懂得为你对待我的那种方式感到羞愧,我很高兴。”

“你想错了。我遗憾地告诉你,我的良心并没有因为丢下你而感到内疚。至于入伍的事——那时我想的是穿上高统靴和白麻布军装以及佩带两支决斗用的手枪参加军队。等到靴子穿破了,也没有外套和任何食品可以吃的时候,在雪地里行军挨冻……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竟没有开小差。那是一种最单纯的疯狂行动,但这是一个人的血气使然。南方人永远也忍受不了一桩事业的失败。不过请不要管我的什么理由了。只要得到了宽恕就够了。”

“你没有得到宽恕。我觉得你是只猎犬。”不过她说最后这个字眼时带有爱抚的口气,听起来像是在说“宝贝儿”了。

“别撒谎,你已经宽恕我了。一般年轻的太太们,如果仅仅出于慈善心肠,是不敢闯过北方佬岗哨来看一个犯人的,何况还整整齐齐地穿着天鹅绒长袍,戴着羽饰软帽和海豹皮手筒呢。思嘉,你显得多漂亮呀!感谢上帝,你总算没穿着破衣烂衫或者丧服到这里来!我对那些穿得又邋遢又老气和永远带着黑纱的女人腻烦透了。看来你日子过得不错啊。转过身去,亲爱的,让我好好瞧瞧。”

他果然注意到她的衣裳了。他理应看重这些东西,否则就不是瑞德了。她不禁兴奋地笑起来,警觉地连连旋转起来,同时两臂张开,裙箍高高飘起,露出带饰带的裤腿。他那双黑眼睛贪婪地从头到脚品味着她,这眼光生怕稍有遗漏地遍身搜索着,这一贯厚颜无耻的赤裸裸的目光常常使她浑身起鸡皮疙瘩,难受极了。

“你显得非常精神,非常非常整洁。简直叫人馋涎欲滴呢!要不是因为外面有北方佬——不过亲爱的,你十分安全。坐下吧。我不想趁机占你的便宜了,像上次见到你时那样。”他露出假装悔恨的表情摸摸自己的脸颊,“老实说,思嘉,你不觉得那天晚上你有点自私吗?想想我为你做的一切,冒着生命危险——偷来一匹马——而且是那么好的一匹马呀!然后冲上前去保卫我们光荣的事业!可是所有这些劳苦给我换来什么呢?是一些恶言恶语和非常凶狠的一记耳光。”

她坐下来。谈话并没有完全朝着她所希望的方向进行。他刚一看见她时曾显得那么兴致勃勃,对她的到来那么真诚地欢迎。他几乎真像个有良心的好人,而不是她所熟知的乖戾的坏蛋。

“难道你的劳苦一定要得到报酬吗?”

“噢,那当然喽!你要知道,我就是个自私自利的怪物。我每付出一点代价,总是希望得到报酬的。”

这话使她感到一股凉意贯透全身。不过她还是振作起精神,又一次将耳环摇得丁丁地响起来。

“唔,你也的确并不怎么坏,瑞德。你只是喜欢夸耀罢了。”

“嘿,你倒真的变了!”他笑着说,“你怎么变成基督徒了?我通过皮蒂帕特小姐追踪你,可是她没有告诉我你变得更富有女性的温柔了。多谈谈你自己吧,思嘉。我们分手以后你都干了些什么?”

被他激起来的旧恨宿怨此刻还在她心中起作用,因此她很想说些刻薄话。不过她还是装出满脸笑容,一副逗人怜爱的模样。他拉了把椅子过来紧靠她身旁坐下,她也就凑过去,漫不经心地把一只手轻轻地搁在他的臂膀上。

“唔,谢谢你,我过得还蛮不错,如今在塔拉一切都好起来了。当然,在谢尔曼经过这里之后过了一段艰苦日子,不过他毕竟没有把房子烧毁,而黑人们把牲口赶到沼泽地,大部分保全下来了。就在今年秋天我们获得了丰收,轧了二十包棉花。不错,这跟塔拉所能奉献的比起来实在算不了什么,但我们下地的人手不多呀。爸说,当然,来年会干得更好些。不过,瑞德,如今在乡下可真没意思呢!你想想,没有舞会,也没有野宴,人们谈论的惟一话题就是艰难时世!天哪,我都厌烦死了!最后,到上个星期,我实在受不了了,爸这才发话说我应当作一次旅行,好好享受一番。所以我就到这里来了,想做几件衣裳,然后再到查尔斯顿去看看姨妈。要能再参加舞会,那才带劲呢。”

那不,思嘉得意地想,我就这样轻巧而适当地把事情交代过去了!既不说得太富裕也一点不寒酸。

“你穿上跳舞服就是美,亲爱的,这一点可惜你自己也很明白。我想你去舞会的真正理由是你把那些乡下情人都玩遍了,现在想到远处找个新鲜的吧。”

思嘉感到值得庆幸的是,瑞德在国外待了好几个月,最近才回到亚特兰大。否则他便决不会说出这么可笑的话来。她略略想了想那些乡下小伙子,那些穿得破破烂烂的憔悴的小个儿方丹兄弟,芒罗家那些破落了的男孩子,琼斯博罗和费耶特维尔的纨绔子弟,他们因忙于耕地、劈栅条和饲养老牲口,早把以前有过的什么跳舞和调情之类的玩意忘得一干二净了。但是她立刻不去想这些,故意咯咯地笑起来,仿佛表示他的确猜对了似的。

“唔,瞧你说的。”她略带辩驳地笑道。

“你是个没心肝的家伙,思嘉,不过这也许正是你的魅力所在呢。”他照例微笑着,将一个嘴角略略向下成了弧形,可是她知道他是在恭维她,“因为,当然喽,你明白自己有着比天赋条件更多的魅力。甚至我也有这种感觉,尽管我的为人是有点僵化的。我时常纳闷你究竟有什么特点,竟叫我这样永远记得你。因为我认识那么多女人,她们比你还要漂亮,还要机灵,而且恐怕品性上更正直,更和善。可是,不知为什么,我却永远记着你。即使投降以来这么久了,我在法国和英国既没见到你也没听到你的消息,而且同周围许多漂亮太太来往密切,可是我照样时刻想你,惦记着你目前的情况。”

思嘉听到他说别的女人比她漂亮,比她聪明厚道,不觉生起气来,不过又很高兴他居然常常怀念她和她的魅力,因此暂时的恼怒很快便消失了。他果然没有忘记她呀!这样一来事情就好办多了。而且他表现得那么文雅,即使一位绅士在这种情况下也不过如此了。如今她只要把话题引到他自己身上,她就可以向他暗示她也并没有忘记他,然后——

她轻轻捏了捏他的胳臂,同时又露出笑靥来。

“唔,瑞德,看你说的,简直是在戏弄我这个乡下姑娘了!我心里十分清楚,自从那天晚上你丢开我以后,你压根儿就没再想起过我。既然你周围有了那些漂亮的法国和英国姑娘,你就不能说你常常想念我了。不过我不是专门跑来听你谈这些有关我的废话的。我来——我来——是因为——”

“因为什么?”

“唔,瑞德,我真是为你发愁!为你担惊受怕!他们什么时候才让你离开这个鬼地方呀?”

他马上按住她的手,紧紧握住,压在他的胳臂上。

“我很感激你为我担忧。至于我什么时候出去,这就很难说了。大概他们要把绳索放得更长一点吧。”

“绳索?”

“对,我想我会在绳索放到末了的时候离开这里的。”

“他们不会真的绞死你吧?”

“他们会的,如果能再得到一点不利于我的证据。”

“啊,瑞德!”她把手放在胸口喊了一声。

“你会伤心吗?如果你伤心极了,我就要在遗嘱里提到你。”

他那双黑眼睛在无情地嘲笑她,同时他捏紧了她的手。

他的遗嘱啊!她生怕泄漏了自己的心事,连忙将眼睛向下看,可是来不及了,他的眼神已经突然闪出了好奇的光辉。

“按照北方佬的意思,我应当好好地立个遗嘱。现在人们对我的经济状况很有兴趣。我每天要被拖到一个个不同的问讯台前去回答一些愚蠢的问题。似乎外间已在流传这样的谣言,说我携带联盟政府那批神秘的黄金出逃了。”

“那么——是这样吗?”

“这简直是在诱供嘛!你跟我一样很清楚,联盟政府只有一台印刷机而没有制造货币的工厂。”

“那么你的钱都是从哪儿来的呢?做投机生意吗?皮蒂姑妈说——”

“你倒真会盘问啊!”

该死的家伙!他当然是有那笔钱的。她非常激动,要想把话说得温和些已经很难了。

“瑞德,我对你目前的处境感到十分不安。难道你觉得没有什么获释的机会吗?”

“我的箴言是‘绝望也没有用’。”

“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也许有’,我的迷人的小傻瓜。”

她扬起浓密的眼睫毛向他看了一眼,随即又垂下来。

“啊,像你这么个机灵人是不会被他们绞死的!我相信你会想出个聪明的办法来击败他们,获得释放的!等到那时候——”

“到那时候怎么样?”他亲切地问,向她靠得更近些。

“那么,我——”她装出一副娇羞的神态,似乎说不下去了。她脸上的红晕是不难做到的,因为她已经喘不过气来,心也像打鼓似的怦怦地跳。“瑞德,我很抱歉,我对你——我那天晚上对你说的——你知道——在拉夫雷迪。那时我——啊,我多么害怕和着急,而你又是那么——那么——”她眼睛向下,看见他那只褐色的手把她的手腕抓得更紧了,“所以——那时我想我永远永远也不饶恕你!可是等到昨天皮蒂姑妈告诉我说,你——说他们可能会绞死你——这把我突然吓倒了,所以我——我——”她抬起头来,用迫切祈求的目光注视着他的眼睛,她的目光中还含着揪心的痛苦,“啊,瑞德,要是他们把你绞死了,我也不要活了!我受不了!你瞧,我——”这时,由于她再也经受不住他眼中那炽热的光辉,她的眼睑才又霎动着落下来。

再过一会我就要哭了,她怀着又惊愕又激动的惶惑心情暗自思忖。我应当让自己哭出来吗?那会不会显得更加自然些?

他急忙说:“哎哟,思嘉,你可不能起那种念头——”说着便狠狠地将她的手捏了一把,她痛得仿佛骨头都要碎了。

她紧闭双眼,想挤出几滴眼泪来,但又记得把脸微微仰起来好叫他便于亲吻。此刻,他的嘴唇眼看就要贴到她的嘴唇上来了,那两片结实而执著的使她过后感到疲乏的嘴唇啊,她如今还记得多么清楚!可是他并没吻她。失望之情在她心头油然而生,于是她把眼睛微微睁开,偷偷觑了他一眼。他那黑茸茸的头正向她的双手凑过来,只见他拿起一只手,轻轻吻了一下,然后举起另一只手,放到他的脸颊上贴了一会。她本来准备承受一番狂暴劲儿的,现在这一温柔亲昵的举动反而使她大吃一惊。她很想知道他脸上是什么样的表情,可是因为他还低着头,便没法弄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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