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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口传来一阵粗暴急促的敲门声,思嘉看了看媚兰,发现她那紧张的小脸上有了一种新的表情,和她刚才看到的瑞德·巴特勒脸上的无动于衷的表情完全一样,那是一个打扑克的人手里只有两张两点的牌却还要唬人时脸上不动声色的样子。
“阿尔奇,开门去。”她平静地说。
阿尔奇把短刀往靴筒里一插,把腰带上的手枪解开了扣儿,一拐一拐地走到门口,把门开开。皮蒂姑妈一看门廊里挤着一个北方佬军队的队长和几个穿着蓝军装的士兵,就惊叫了一声,好像一只耗子发现捕鼠器的机关压下来了一样。但别人都没有说话。思嘉发现她认识这个军官,于是微微松了一口气。他是汤姆·贾弗里队长,是瑞德的朋友。她曾经把木材卖给他盖房子。她知道他是个正派人。既然他是个正派人,也许不至于把她们关到监狱里去。他也一下子认出了思嘉,于是摘下帽子,鞠了一个躬,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晚上好,肯尼迪太太。你们哪一位是威尔克斯太太呀?”
“我是威尔克斯太太,”媚兰答道,说着便站了起来,她虽然身材矮小,却显得非常庄重,“我有什么事需要你们闯到我家里来?”
队长的眼睛很快地看了看屋里的人,在每个人的脸上都停了一下,接着又把视线从人们的脸上转到桌上,转到帽架上,仿佛要看看屋里有没有男人的痕迹。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和威尔克斯先生和肯尼迪先生谈一谈。”
“他们不在。”媚兰说,声音不大,却极为冷淡。
“你能肯定吗?”
“威尔克斯太太的话,你就不必怀疑了。”阿尔奇说,他的胡子也翘了起来。
“对不起,威尔克斯太太。我不是不尊重您。如果您能做出保证,我就不搜查了。”
“我可以保证。不过你要是想查就查吧。他们进城到肯尼迪先生的店里开会去了。”
“他们没在店里。今天晚上没有会,”队长板着脸说。“我们要等在外面,一直等到他们回来。”
他微微鞠了一个躬就走了出去,随手把门也关上了。屋里的人听见外面有人以严厉的语气在下命令,因为有风,听不清楚,好像是:“包围这所房子。每个门窗站一个人。”接着是杂乱的脚步声。思嘉模模糊糊看见一张张留着大胡子的面孔在窗外望着她们,心里就感到非常害怕。媚兰坐下来,顺手从桌上拿起一本书,她的手并没有发抖。她拿的是一本旧书,书名是《悲惨世界》,过去联盟的战士最喜欢。他们就着篝火的亮光读这本书,还严肃而风趣地称之为“悲惨的李将军”。她从中间翻开了一页,就用清晰而单调的声音念起来。
“缝啊。”阿尔奇又哑着嗓子小声给她们下了命令。三个女人听见媚兰那冷静的朗读声,情绪也镇定下来,拿起她们的活计,埋头缝补起来。
媚兰在四周有人监视的情况下究竟念了多长时间,思嘉始终不知道,但好像有好几个钟头。媚兰念的什么,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她现在不只想到艾希礼,也开始想到弗兰克了。他今天晚上显得很镇静,原来是这个原因啊!他答应过她,说不和三K党发生任何关系。当时她就是怕出这样的事啊!她一年来取得的成果都要付诸东流。她奋斗,她担忧,她风里来雨里去,现在全都白费了。谁又会想到弗兰克这个无精打采的老家伙会去参与三K党的莽撞行动呢?此时此刻,说不定他已经死掉了。即或没有死,北方佬抓住他,也得把他绞死。还有艾希礼,也是一样。
她两手紧紧攥在一起,指甲掐着手心,掐出了四个月牙形状的红印子。艾希礼有被绞死的危险,说不定都已经死了,媚兰怎么还能平心静气地在这里没完没了地念呢?但是媚兰用冷静、温柔的声音读到冉·阿让的悲惨遭遇,使她有所感受,因此她也镇定下来,而没有跳起来大喊大叫。
她回想起托尼·方丹那天晚上来找他们的情景。有人追赶他,他已经筋疲力尽,又没有钱。要是他没有及时来到他们家,拿到钱,换上一匹马,早就被绞死了。弗兰克和艾希礼要是现在还没死,他们的处境就和托尼一样,比他更糟。房子被军队包围了,他们要是回来拿钱,拿衣服,就不可能不被抓住。说不定这条街上所有的房子都有北方佬军队监视,那他们也就无法找朋友帮忙了。可是也说不定他们正连夜向得克萨斯飞跑呢。
但是瑞德——也许瑞德及时赶到他们那里了。瑞德总是随身带着很多钱。他可能借给他们一些钱,让他们渡过难关。不过这就怪了。瑞德为什么要自找麻烦,关心艾希礼的安全呢?他肯定是不喜欢他的,肯定说过他鄙视他。那为什么——这个不解之谜使她又为艾希礼和弗兰克的安全而担起心来。
“哎,都是我不好!”她痛心地责备自己,“英迪亚和阿尔奇说的是对的。都是我不好。但我从来没想到他们哪一个会糊涂到这种地步,去加入三K党呀!而且我从来也没想到我真会出什么事。不过我也不能不这么干呀。还是媚兰说得对。人都是这样,该怎么做,就得怎么做。我就该维持那两个木材厂。我还得赚钱!现在看来,可能都保不住了,而且不知怎的,还是我自己不好!”
过了很长时间以后,媚兰的声音颤抖了,渐渐变小了,终于听不见了。她回过头来盯着窗户看,仿佛没有北方佬军队隔着玻璃往里面看。另外几个人抬起头来,见她在倾听的样子,就都跟着听起来。
外面有马蹄声,有歌声,因为门窗紧闭,再加上有风,听不清楚,倒是还能听得出来。唱的是人们最讨厌的一支歌,是歌颂谢尔曼的队伍的——《横扫佐治亚》——那唱歌的不是别人,而是瑞德·巴特勒。
瑞德刚刚唱完头一句,就有另外两个人的声音,也是醉汉的声音,跟他嚷嚷起来。那两个人气呼呼地胡言乱语,说起话来结结巴巴,含含糊糊。贾弗里队长在前面的过道里下了一道简短的命令,接着就是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在这之前,屋里的几个女人已经吓得面面相觑,因为她们听出来了,和瑞德争论的那两个醉汉就是艾希礼和休·埃尔辛。
前院小路上的喧闹声更大了。有贾弗里队长简短的盘问声,还有休的尖叫声掺杂着傻笑声。瑞德的声音深沉而急躁,艾希礼的声音很怪,很不自然,不断地喊:“见鬼了!见鬼了!”
“这不可能是艾希礼!”思嘉暗自想道。她感到莫名其妙。“他是从来不喝醉的。还有瑞德——他是怎么回事?他要是醉了,就越来越安静,从不这样喊叫。”
媚兰站了起来,阿尔奇也跟着站了起来。他们听见队长喊道:“这两个人被捕了。”阿尔奇马上抓住了枪把子。
“不要这样,”媚兰坚定地低声说,“让我来。”
这时媚兰脸上的表情,和那天在塔拉她手里无力地握着沉甸甸的战刀,站在最高的一磴台阶上,看着下面那具北方佬尸体时的表情是一样的。一个温和、胆小的人在环境的驱使下会变得像雌老虎那样警觉,那样凶猛。她一把开开了前门。
“扶他进来吧,巴特勒船长,”她用清楚的音调大声说,里面夹杂着非常不满的情绪,“我看你们是又把他给灌醉了。扶他进来吧。”
在黢黑的院子里,北方佬军队的队长在风中喊道:“对不起,威尔克斯太太,你丈夫和埃尔辛先生被捕了。”
“被捕?为了什么?就因为他喝醉了酒?要是在亚特兰大凡是喝醉了的人都得被捕,整个北方驻军就得永远待在监狱里了。还是扶他进来吧,巴特勒船长——要是你自己还能走得了路的话。”
思嘉的脑子转得不够快,对眼前发生的一切还是不理解。她知道瑞德和艾希礼并没有醉,她也知道媚兰也知道他们并没有醉。可是这个平时温和、文静的媚兰,现在为什么当着北方佬的面像泼妇一样大喊大叫,非说他们两个人醉得走不了路呢?
外面传来一阵模模糊糊的争论声,夹杂着咒骂声,接着就是有人摇摇晃晃上台阶的声音。艾希礼在门廊里出现了,他脸色苍白,耷拉着脑袋,光亮的头发乱作一团,他这个大个子从脖子到膝盖裹在瑞德的大黑披肩里。休·埃尔辛和瑞德两个人自己也站立不稳,却还在两边架着他,很明显,要是没有他们架着,他就瘫在地上了。北方佬军队的队长跟在他们后面,看他脸上的神气,他是又怀疑,又觉得有趣。他在门廊上站住了,他手下的人在他身后探头探脑,冷风也一个劲地往屋里刮。
思嘉非常害怕,又迷惑不解,看了一眼媚兰,又回过头来看着那站也站不住的艾希礼。她有点明白了。她刚要说:“可他是不会喝醉的,”就把这话又咽下去了。她意识到自己是在看一场戏,一场性命攸关的戏。她知道她和皮蒂姑妈都没有在戏里扮演角色,但另外几个人是参与的,他们彼此衔接得很好,就像经常排练的演员一样。她只看懂了一部分,但她很识相,没有吭声。
“把他放在椅子上,”媚兰气愤地说,“你,巴特勒船长,给我马上离开这里!你今天又把他灌成这个样子,怎么还有脸到这里来!”
那两个人轻轻地把艾希礼放在一把安乐椅上,瑞德摇摇晃晃地顺手抓住了椅子背才勉强站稳,用痛苦的音调对那位队长说:
“这对我是多好的报答呀,是不是?谁让我帮他躲过警察,还把他送回家来呢?一路上他还大嚷大叫,还想抓我的脸哩!”
“还有你,休·埃尔辛,我真替你感到难为情!你那可怜的母亲会怎么说呢?喝醉了,而且是和巴特勒船长一起喝的,而他是一个——一个喜欢北方佬的投敌分子啊!哎哟,威尔克斯先生,你怎么能干这样的事呀?”
“媚兰,我没怎么醉,”艾希礼含含糊糊地说,说完了就往前一扑,抱着头趴在桌子上。
“阿尔奇,把他送到他屋里,让他睡觉吧,往常不也是这样吗?”媚兰说,“皮蒂姑妈,请您赶快去给他铺床。啊——啊,”她突然大哭起来,“啊,他怎么能这样呢?他答应过我呀!”
阿尔奇把胳臂伸到艾希礼的胳肢窝底下,皮蒂姑妈虽然吓得两腿发软,也已经站起来了,队长出来拦住了他们。
“不要碰他。他被逮捕了。中士!”
那位中士拖着枪迈步走进屋来,瑞德显然还是站立不稳,他把一只手搭在队长胳臂上,费了好大的劲才把眼神集中起来。
“汤姆,你干吗要抓他呢?他没怎么醉。有时候比这醉得厉害。”
“什么喝醉了,见鬼去吧,”队长说,“他要是醉得躺在污水沟里,我也管不着。我又不是警察。可是他和埃尔辛先生参与了三K党的行动,今天晚上袭击了棚户区,这才逮捕他们的。这伙人杀了一个黑人,一个白人,罪魁祸首就是艾希礼先生。”
“今天晚上?”瑞德大笑起来。他笑得站立不住就顺势坐在沙发上,两手抱着头。过了一会他能说得出话来了,就接着说:“不会是今天晚上吧,汤姆。今天晚上这二位和我在一起呀。他们没有开会,从八点钟起就跟我在一起。”
“跟你在一起,瑞德?可是——”那位队长皱起眉头,看看艾希礼在打呼噜,他的妻子在那里哭,一时看不透,就接着问:“可是——你们在哪里呀?”
“我不想说。”瑞德一面说,一面醉醺醺地瞅了媚兰一眼。
“你还是说了好。”
“咱们到外面过道上去,我就告诉你我们在哪里。”
“你现在就得说。”
“当着太太们的面,我不好说。是不是请太太们先出去一下——”
“我不干,”媚兰嚷道,一面气得用手绢抹眼泪,“我有权知道,今天晚上我丈夫究竟在哪里。”
“在贝尔·沃特琳赌场,”瑞德说,脸上显出难为情的样子,“他在那里,还有休,还有弗兰克·肯尼迪,还有米德大夫——一大帮人呢。在那里开了个宴会,是个很大的宴会,有香槟,有姑娘——”
“在——在贝尔·沃特琳那里?”
媚兰痛苦地喊道,声音大得嘶哑了。大家吃了一惊,转过脸来看她。只见她用手捂着胸口,阿尔奇还没来得及扶她,她就晕倒了。接着就是一阵忙乱,阿尔奇把她从地上抱起来,英迪亚到厨房去拿水,皮蒂姑妈和思嘉一面给她扇风,一面拍打她的手腕,休·埃尔辛则不停地喊:“你全给抖搂出来了!你全给抖搂出来了!”
“马上全城就都知道了,”瑞德恶狠狠地说,“这你就该满意了吧,汤姆。明天亚特兰大就没有谁家的太太会跟她丈夫说话了。”
“瑞德,我不明白——”虽然开着门,冷风一个劲往这位队长身上吹,他还是满头大汗。“这么办吧!你起誓担保他们是在——唔——在贝尔那里,可以吗?”
“妈的,可以,”瑞德不满地说,“你要是不信,就去问问贝尔本人吧。现在我来把威尔克斯太太送到她屋里去吧。阿尔奇,你把她给我,我能抱得动。皮蒂小姐,您拿着灯,带路。”
瑞德毫不费力地把媚兰纤弱的身子从阿尔奇怀里接过来。
“阿尔奇,你把威尔克斯先生也抱到床上去吧。出了今天晚上这样的事,我不想再看他一眼,或碰他一碰了。”
皮蒂姑妈的手直哆嗦,她举着灯,对这所房子的安全可是个威胁。不过她还算拿住了,朝着黢黑的卧室一步步走去。阿尔奇嘟囔着用胳臂把艾希礼架了起来。
“可是——我得逮捕这两个人。”
瑞德在昏暗的过道里转过身来说:
“那就明天早上再来逮捕他们吧。他们这个样子,反正也跑不了——我从来还不知道在赌场喝醉了酒就算犯法了。汤姆,你听我说,有五十个见证人能证明他们是在贝尔那里的。”
“一个南方人要找五十个人证明他在某个地方,也是找得着的,而他可能根本不在那个地方,”那位队长沮丧地说。“埃尔辛先生,你跟我走一趟。威尔克斯先生可以假释,如果有人——”
“我是威尔克斯先生的妹妹。我保证让他随传随到,”英迪亚冷冷地说,“请你们快走吧!折腾了一夜,够受的了。”
“我非常抱歉,”队长说着,鞠了一个不像样的躬,“我只希望他们能证明的确是在沃特琳,唔——小姐——太太那里。请你转告你哥哥,他明天早上必须到宪兵司令那里听候审问。”
英迪亚冷冷地点了点头,把手放在门把上,暗示让他赶快走。队长和中士退了出去,休·埃尔辛跟在后面,英迪亚砰的一声就把门关上了。她看也不看一眼思嘉,赶紧跑到窗口,把所有的窗帘都拉了下来。思嘉两腿还在发抖,一把抓住艾希礼刚才坐过的椅子才勉强站住。低头一看,靠垫上湿了一片,颜色很深,比她的手还要大。她正在纳闷,伸手一摸,吓了一大跳,沾了一手红色的黏黏糊糊的东西。
“英迪亚,”她悄悄地说,“英迪亚,艾希礼——他受伤了。”
“你这个笨蛋!你真以为他喝醉了吗?”
英迪亚拉下最后一个窗帘,就飞快地朝卧室跑去,思嘉紧跟在后面,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瑞德高大的身材挡在门口,思嘉从他肩上看过去,看见艾希礼面色苍白,静静地躺在床上。媚兰刚才晕过,现在却异常敏捷,正拿一把绣花剪刀很快剪开他那沾满了血的衬衫。阿尔奇在床边低低地举着灯照亮,同时一个骨节肿大的手指放在艾希礼的手腕子上。
“他死了吗?”门口那两个女人同声说。
“没有死。只是失血过多,晕过去了。是从肩膀上打进去的。”瑞德说。
“你为什么把他送回家来,你这个傻瓜?”英迪亚喊道。“让我进去!让我过去!你为什么把他送回家来让他们逮捕他?”
“他走不动了。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呀,威尔克斯太太。再说——你愿意让他像托尼·方丹那样流落他乡吗?你愿意让好多邻居都化名到得克萨斯去,一辈子不再回来吗?我们也许有可能让他们逃脱,只要贝尔——”
“让我过去!”
“不行,威尔克斯小姐。有件事要请你去办。你得去请个大夫——不要请米德大夫。他与此事有牵连,说不定这会儿正在受北方佬审问呢。另外找个大夫。夜里一个人出去,你害怕吗?”
“不怕,”英迪亚回答说,她那灰色的眼睛闪出了亮光,“我不害怕。”她说着就从走廊里的衣钩上取下媚兰的连帽披肩,“我去找迪安老大夫。”她已经不那么激动了,尽量装得心里很平静的样子,“对不起,我刚才叫你奸细,叫你傻瓜。我不了解情况。你这样帮助艾希礼,我非常感激你——不过我还是看不起你。”
“我喜欢坦率——谢谢你对我这样坦率。”瑞德向她鞠了一躬,嘴角往下一撇,露出愉快的微笑,“你赶快走吧,要走后门。回来的时候,要是发现周围有军队的迹象,就别进来了。”
英迪亚又痛苦地看了艾希礼一眼,披上披肩,轻轻地跑过走廊,到了后门,悄悄地消失在黑夜之中。
思嘉隔着瑞德使劲往里边看,看见艾希礼睁开了眼,她的心又怦怦地跳起来。媚兰从脸盆架上揪下一条叠好的毛巾,捂在他那流血的肩膀上,他无力地朝她笑了笑,表示让她放心。思嘉感到瑞德锐利的目光在拼命盯着她,也知道自己的心思都表现在脸上了,但她全都置之不顾了。艾希礼在流血,说不定还会死,而且是她这样一个爱他的人在他身上打了这个洞。她恨不得冲过去,跪在床边,把他搂在怀里。但是她两腿发抖,进不了屋。她捂着嘴注视着里面,看见媚兰又把一条毛巾放在他的肩上,使劲按,好像能把流出来的血按回去。但是这条毛巾又红了,像变戏法一样。
一个人怎么流这么多血还能活呢?幸好托上帝的福,他嘴边还没有流血沫——哦,那血沫是死亡的先兆,这她是很熟悉的。那一天在桃树沟的可怕的战斗中,受伤的人死在皮蒂姑妈的草坪上,嘴里就都流着血。
“你放心,”瑞德说,声音里带着一点讥讽的语调,“他死不了。现在你去把灯接过来,给威尔克斯太太照着,我得让阿尔奇办事去。”
阿尔奇隔着灯看了瑞德一眼。
“我才不听你指使呢。”他顶了一句,把烟叶从嘴的一边倒到另外一边。
“你要听他吩咐,”媚兰厉声说,“而且要立刻照办。巴特勒船长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思嘉,把灯接过来。”
思嘉走上前去,把灯接过来,她用两只手抓着,生怕灯掉在地上。艾希礼的眼睛又闭上了。他的胸膛露在外面,起来得很慢,下去得很快,媚兰慌张的小手止也止不住,血还是从她手指缝里往外流。思嘉好像听见阿尔奇咚咚地走到瑞德跟前,还听见瑞德很快地小声对他说了一些话。她的心思全都放在艾希礼身上了,只听见瑞德开头小声说:“骑上我的马……在外面拴着……赶快去。”
阿尔奇含含糊糊地问了一个问题,思嘉听见瑞德回答说:“原来的沙利文农场。袍子都塞到最大的那根烟囱里了。你找到以后,就烧掉。”
“嗯。”阿尔奇应了一声。
“还有两个——人在地窖里。你要尽量想办法把他们捆到马背上,送到贝尔家后面的空地上,就是她家和铁路之间那块空地。你可要小心。要是让谁看见,咱就都得一块儿被绞死。把他们放到空地上以后,还要把手枪放在他们身边——还是放在他们手里吧。来——把我的枪拿去。”
思嘉远远望去,看见瑞德把手伸到后襟底下,抽出两支左轮手枪。阿尔奇接过来,就别在了腰里。
“每支枪都要放一枪。让人家一看就认为这是一场决斗。你明白吗?”
阿尔奇点点头,好像他全明白了。一种敬佩的眼神不由得从他那冷漠的眼睛里流露出来。但思嘉还是很不理解。过去这半个钟头对她说来完全是一场噩梦,使她觉得今后什么事也弄不清楚了。然而看到瑞德在这可怕的局面中似乎应付自如,她又感到一点欣慰。
阿尔奇转身要走,又回过头来用他那只独眼以询问的神情盯着瑞德的脸。
“他?”
“是的。”
阿尔奇嘟囔了一阵,又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
“糟了。”他说着就顺着过厅朝后门走去。
最后这段小声的对话之中有什么东西使得思嘉产生了新的恐惧和疑虑,仿佛胸中出现了一个冰冷的水泡,不停地膨胀。最后终于破了——
“弗兰克在哪里?”她喊道。
瑞德赶紧走到床前,他这个大个子走起路来倒像猫一样轻巧。
“等会儿再说,”他说着,笑了笑,“把灯拿稳,思嘉。你不想把威尔克斯先生烧死吧。媚兰小姐——”
媚兰抬头看了看他,好像一个听话的小兵在等待命令。当时情况太紧张了,她也没注意瑞德第一次这样亲切地称呼她,只有家里人和老朋友才是这样称呼她的。
“对不起,我是想说,威尔克斯太太……”
“唔,巴特勒船长,不用说对不起。如果你去掉小姐二字,光叫我媚兰,我会感到很荣幸。我觉得你就像是我的——我的哥哥,或者——或者是我的表哥。你又宽厚,又能干。我怎么才能好好地谢谢你呢?”
“谢谢,”瑞德说,他感到一阵不好意思,“我不该这么冒昧,不过,媚兰小姐,”他用一种包含歉意的语调说,“很抱歉,我刚才不得不说威尔克斯先生在贝尔·沃特琳赌场。对不起,我说他和另外一些人去了这样一个——一个——可是我离开这里以后,得赶紧想个主意啊,于是我就想出了这么一个计划。我知道,我的话他们是会相信的,因为我在北方佬军队的军官中有那么多朋友呀。使我受宠若惊的是他们几乎拿我当自己人看待,因为他们知道我在本地人当中是——就说是‘不得人心’吧。你看,我今天晚上一开始就在贝尔的酒吧里打扑克。有十几个北方佬军队的军官能证实这一点。贝尔和她那些姑娘们更是情愿不顾脸面地扯谎,说威尔克斯先生和另外几个人都是——整个晚上在她们楼上的。她们的话,北方佬是相信的。北方佬就是这么怪。他们想不到这个——这个行业里的女人也会极为忠诚,或者说有强烈的爱国心。这些今晚自称去开会的人究竟在哪里,亚特兰大的正派女人无论说什么,北方佬也不会相信,但是他们相信那些——那些花花姑娘说的话。我想,有了我这个投敌分子和十几个花花姑娘所做的保证,也许有希望能让他们几个人逃脱。”
瑞德说到最后几句话时,脸上露出了冷笑,但是他一看媚兰是以充满感激之情的脸相迎,他那冷笑的面孔也就消失了。
“巴特勒船长,你真能干!只要能救他们的命,即便你说他们今天晚上在地狱里待着,我也不会计较。因为我知道,其他一些重要的人也知道,我丈夫从来不到这种可怕的地方去!”
“不过——”瑞德感到不大好说,“事实上,他今天晚上的确去过贝尔那里。”
媚兰冷漠地直了直身子。
“我永远也不相信你这种谎话!”
“媚兰小姐,请听我解释一下。今天晚上我赶到沙利文旧址以后,发现威尔克斯先生受了伤,和他在一起的有休·埃尔辛、米德大夫,还有梅里韦瑟老人——”
“怎么还有这位老先生?”思嘉喊道。
“人老了也不见得就不傻。还有你那亨利叔叔——”
“哎哟,我的天哪!”皮蒂姑妈大声说。
“和军队一交锋,有些人就四散奔逃,没走的就来到沙利文旧址,把袍子藏到烟囱里,也来看一看威尔克斯先生的伤势如何。要不是他受了伤,他们就都逃到得克萨斯去了。可是他不能骑马走长路,他们也不愿意离开他。这就需要证明他们当时不在现场,而是在别的地方。因此我就带他们走后门来到贝尔·沃特琳那里。”
“噢,我明白了。我刚才说话冒失,请你原谅,巴特勒船长。现在我明白是有必要带他们到那里去的,不过——巴特勒船长,一定有人看见你们进去吧!”
“没人看见。我们是走自用的后门进去的。这后门对着铁路,总是黑黑的,而且是锁着的。”
“那你们是怎么——?”
“我有钥匙。”瑞德直截了当说。他和媚兰的眼光正好相遇。
等媚兰充分意识到这句话的含义时,她觉得很不好意思,手也不听使唤了,那毛巾就完全从伤口上滑开了。
“我并不是有意追问——”她含含糊糊地说,她那张白脸也红起来,一面连忙把毛巾挪回原处。
“我不得不对一位太太说这样一件事,我感到遗憾。”
“看来这是真的喽!”思嘉心里这样想,同时感到一阵说不出的痛苦。“看来他的确是住在沃特琳这个可恶的家伙那里!那所房子还是他的呢!”
“我见到贝尔,跟她说明了情况。我们给了她一张名单,今晚出去活动的人都列在上面了,要求她和她那些姑娘们证明这些人今天晚上都在她们那里。后来我们出来的时候,为了更能引起人们注意,她把在那里维持秩序的两个打手找来,把我们拖下楼来,我们自己彼此还在厮打,他们拖着我们穿过酒吧间,把我们推到大街上,说我们酒后胡闹,扰乱了这个地方的秩序。”
瑞德回想起当时的情景,笑了笑,又接着说:“米德大夫装醉装得不像。到这种地方来,他就已经觉得有失体面了。但是亨利叔叔和梅里韦瑟爷爷装得像极了。要是没有他俩,这出戏就要大为逊色。他们好像兴致勃勃。梅里韦瑟先生演得很认真,恐怕把亨利叔叔的眼睛打青了。他——”
后门突然开了,英迪亚走了进来,后面是迪安老大夫。他那长长的白发乱蓬蓬的,他的旧皮包在披肩底下翘着。他微微点了点头,但没有跟在场的人说话,马上揭开了盖在伤口上的毛巾。
“稍高一点,没有伤着肺,”他说,“要是没有打断锁骨,问题就不大。多拿几条毛巾来,太太们,要是有棉花,也拿一点来,还要点白兰地。”
瑞德从思嘉手里把灯拿过来,放在桌上。媚兰和英迪亚跑来跑去,拿大夫要的东西。
“这里你也插不上手,到客厅里去烤烤火吧。”瑞德说着,拉起思嘉的胳臂,把她拽走了。无论是他的动作,还是他的声音,都与平时不同,非常温和,“你这一天可真够呛,是不是?”
思嘉听凭瑞德拉着她来到客厅。她虽然就站在炉前的地毯上,却还是发起抖来。她心中的疑团——那个水泡现在涨得更大了。不仅是怀疑,几乎已经肯定了,多么可怕呀!她看了看面无表情的瑞德,一时说不出话来,随后问道:
“弗兰克在——贝尔·沃特琳那里吗?”
“不在。”
瑞德的声音是呆板的。
“阿尔奇正在把他搬到贝尔家附近的空地去。他死了。一枪打在头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