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通化门的舞池,藏着西安人五块钱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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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点一过,蹲守在3号线通化门地铁站B口,不用多时,就能看到这样一幅景象:无数双被擦得锃亮的小皮鞋先人一步地从站口迈出,只是对比穿着的“楞增”和发型的庄严,那些不羁的眼神里,往往写满了与其穿搭并不适配的沧桑。倒也不全是因为经历的多,是年纪真的上去了。

当42码的鞋配上那张37码的脸,连人带脚行云流水般前进五百米左拐就上了二楼,这下你瞧明白了,这位高低是个人物。

雷打不动的一天三场,新境界舞蹈俱乐部召集了形形色色被生活埋没的民间土著型舞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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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观——通化门的舞池,藏着西安人五块钱的快乐这群男女老少身份成分复杂,有人白天是掂勺的掌厨,晚上收摊后当领衔的主舞,也有人全天候参与其中成为常客,抖音一搜粉丝攒了十几万个,当然其中绝大多数人的ip所在地直指小区居民楼,那群本该出现在轮椅和牌桌上的人忽然觉醒,好巧不巧,一个不小心又被他们摸到了一种全新的饭后消食方式。

在舞厅门口偶遇这些人之前,我一度以为退休生活是那根断了的弦,不用轻拢慢捻,就已经被突出的腰椎间盘给压崩了,直到很偶然的一瞬间,我的目光被排队老太背着的挎包一把抢了去,那件宣誓王者主权的舞衣被揣置其中,露出一抹欲盖弥彰的红。

几分钟后,它将跟随其主在舞池中大展宏图,并在灯光的洒射下呈现出不止夕阳红色的光彩,见过的人都知道,爆闪。

很显然我草率了,此时此刻,这群人的脑内神经正和腿上的那条皮裤一样紧绷着,真正松弛的,恐怕只有面部那抚不平的褶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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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掇完场地之后,这位执迷于将吉特巴带到全国的老板“华仔”开始推门迎客,在其身后,是由他一手打造的“新境界舞厅”,也是属于在场每个人打开新世界的百姓舞台。

不一样的是,这里从不黑灯,纯正的绿色无公害,亦如大爷在聚光灯下的脑门一样敞亮。

眼瞅着一束熟悉的紫红色光线顺着缓缓张开的门缝直勾勾地拍打在地,门口很快停止了闲聊,下午两点出头,舞者们踩着高度不一的鞋跟,迈着六亲不认的脚步,攒动着进了场。

单从入场费来看,扫码五元,储值会员刷卡四元,要不然说老板到底是个有想法的人,只用这一块钱的优惠,就把自己主流客户的心理拿捏得死死的。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不时穿插着几位来头不小的千元级储蓄会员,其貌不扬,但却能从其迈步进门的自信一跃中瞧出这位骨骼清奇,是个百年能遇到很多的练舞奇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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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一众初来乍到的朋友来说,迈进一家陌生舞厅的心情一定是复杂的。几分神圣、几分胆怯,剩下九十来分都是心潮澎湃,同我一样。

自从在舞厅门口邂逅了几位俗世奇人后,我开始好奇这群人凑在一起会激发什么化学反应,很快,空中飘过了元素周期表上的第一个成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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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J的音乐还没就位,舞池中央首先横空出世一个环抱空气沉浸式solo的大爷,旋转、跳跃,他不停歇,在小碎步和大跨步之间轻松切换,没有舞伴可以,没有音乐也能跳。每个在菜市场里不按常规出牌的走位,都是靠着平日里这样的苦练沉淀出来的。

美中不足的是,大爷的续航时长还有待提高,愣是没挺到DJ上班,又一个走位把自己自然而然地传送回了卡座候场区,仰头闷上一口晾至温凉的优乐美,那如沐春风的感觉,好似杰伦在耳边说着“想把你捧在手心里”,嗯,暖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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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大爷把奶茶闷至见底时,一旁坐着的叔手边的茶还烫得入不了口,水汽氤氲,眼神逐渐迷离…别吭声,他在思考。

面前那朵陈年野生菊泡在开水里,像舞池里被音乐浇注了灵魂汁子的大爷一样缓缓绽开,怕生活太苦,贴心的“茶保”又往里撒上了几搓白砂糖,到场的人往往还没开始舞上头,就先被茶水齁过了头。

这样一杯沉淀了人生起伏的“精酿”,连带卡座售价五元,还能免费续水,亲妈般的关怀。叔就这样坐在角落不动声色地咂了一个下午,在一个阴郁的下雨天,抬头见舞池里跃动着的男男女女,低头用吸管小酌一口开水烫过的全糖菊花茶,那些年的峥嵘往事开始在脑海反复浮现,嘴里反刍出阵阵苦涩,从前那个阿珍遇见了阿强…唉,不提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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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的回忆还是断送在了分手前的那个雨夜,但这次的第三者是换好行头携舞伴闪亮登场的老太,对,就是篇头我们遇到的那位。继其之后,那首青苹果乐园remix版开始响起,形态各异的民间舞者们从四面八方跳进舞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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场子一时间热了起来,又一时间过于热络了起来。

无数个别在裤腰的钥匙串随着无数只扭动的胯做着圆周运动,无数双小皮鞋在光滑的地板上不断摩擦,如果给脚底安个轮,这会儿应该已经从通化门蹬到航天城了。

像牌桌上互相攀比着自家女婿的丈母娘,这些人在暗中偷偷较着劲儿。有人劈叉,有人下腰,有人俯下身就出其不意地做了半个托马斯全旋,不做另外半个真不是因为腰不行,只是场地空间太小,人与人之间挨得太近,有时,做人还是要留上一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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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很难想象,能做出这些动作的消费者群体画像介乎于30-80岁之间,往上了心脏受不了,往下了心脏同样受不了。

作为年龄阶段不置其中的稀有物种,老丁的眼力确实好使,穿越人海楞头直奔我而来。他身着一件修身的polo衫,向上朝外开敞着领口,向下齐整地扎进皮带,不变的黑色漆皮鞋反倒将鬓角的碎发衬得雪白,每一寸穿戴在身的体面,都是他永不服老的人生格言。打眼瞧过去,在场的一众“爷系”穿搭里,老丁属于走的是轻熟风。

在他朝我走来的那几秒之中,我脑海曾浮现过无数种用来婉拒的措辞,但当老丁真正伸手提出邀请的那一刻,老天爷,谁又能拒绝一个满脸都是真诚的陕西大爷呢?

动身之前,我提前向他打出了自己毫无基础的底牌,老丁反倒并不惊讶,“报要怕,跟着走就vans”,上一次见到这种底气十足的霸王之色,还是在红庙坡的那张牌桌上,这二人举手投足间都只在传递着一个道理:瞧好了,我只展示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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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带新手这方面,老丁一看就是专业的。先是带我环场走上几圈“捋一下脚步”,又接连教了点三、点四、自由步…至今我都没参透出其中玄机,只记得诀窍是他迈左我迈右、他前进我断后,他一个振臂一挥,我就成了公园里被抽打的那只陀螺,天旋地转之间,眼前的画面变成王家卫电影里的抽帧定格,可老丁却告诉我,这是属于舞蹈的起承转合。

作为一个成熟的leader,要给自己的follower足够的安全感和情绪价值,在他的鼓励式教学下,曾有好几个瞬间,我一度觉得自己能替场边歇着的那位大爷做完另外半个托马斯全旋。

徒弟累死师傅,巡场环游了百十来圈过后,老丁终于停下了节拍下的舞步,又不知从哪掏出了一张手帕,优雅地抹了把脑门上淌过的汗:调起高了。他想教我个慢的,可耳边回荡的始终都是那首“爱你不是我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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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奏的曲目随机且没有定数,而随机舞曲的灵魂往往在于操作室里坐着的人。

舞厅一角,DJ大爷窝在几平方不到的小房间里drop the beat,面前的那台电脑正循环播放着抖音热舞歌单,CPU的散热随着躁动的节拍逐步走向瘫痪,大爷的面中饱和度也随之齐步涨了潮,低头一看,手机上的掼蛋连输了两轮,勿滴滴,挺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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场面顿挫了起来,眼瞧老丁正酝酿着准备重振旗鼓,别急叔,要不我们都先缓一缓…我连跑带逃地开着新学来的自由步驶离了人群,恍惚之中,老丁那句“歇一会儿再来啊!”中气十足,回荡在耳边变成了又一记沉重的工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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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和老丁跳舞的此前半小时里,我一度是不太敢抬头的,而当双脚终于迈出舞池之后,才得以看清了这座舞厅的本色:在那春风陶醉的夜晚,生活以痛吻我,我报之以群魔乱舞。

家住附近,在本地化工场上班的卫衣小哥没换过几个工作,却换遍了全场最高人次的舞伴,眼下是他一生当中为数不多的高光时刻,这群男女老老们都喜欢找他跳舞,他说,“来过一次就彻底爱上了。”

某个少有人去的角落,一对上世纪着装打扮的老夫妻在昏暗的灯光下兀自起舞,步子迈得碎且轻柔,本以为俩人心率的限额只能到这儿了,晃神间大妈已经带着大爷瞬移到了另一个角落,至于具体使的是什么路数,速度太快没有看清。

占据舞池C位的霹雳姐妹团齐整地码成一列,配合天衣无缝、动作浑然天成。单从她们发力时的神韵来看,便可断定我们间的缘分不尽于此,几多年后,一定还会在某个广场上以同样的方式再度重逢…到了那时,她们将不再是流水线岗位上的小刘和小王,而是制霸一方,专治各种不服刘姐和王姨。岁月将带走年轻时的棱角与平仄,却无法带走她们热爱生活时的那个片刻。

你会发现,在这其中的绝大多数人来得匆忙,身上还沾着市井的尘烟,而一切,都将在站到舞台时的那一刻洗尽铅华,而后原地升华。

你会发现,人们在舞起来的时候,可以一时间丢弃年龄、身份和阶级,不盘问过往、只切磋舞技。待音乐响起,我们迈着同属一个世界、一个拍子的舞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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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会发现,在舞池里一众黑白灰配色的人海之中,冷不丁还藏身着一位红衣女郎,一袭长裙勾勒出她纤细窈窕的身形,人在做自己时,居然连头发丝都可以那么美。

万般有幸的是,她在一众前来邀约的“老绅士”之中选择了我。

在与她交会的短暂片刻中,她并未向面前这个陌生人透露太多,只是对我说,女孩子能从跳舞之中重新找回那应有的自信和底气。

万般遗憾的是,她在发现这是把带不动的新手局后很快就将我完璧归赵了。

如果能再度从这群大爷之中侥幸脱颖而出,我想我下次还是会邀请她跳上一支舞,顺便再去问问,最近她又结识了一个怎样的自己。

在新境界舞厅,人与人之间的交遇总是短暂而又热烈,像松了几秒闸门的暴风雨,一场猝不及防、又在转瞬之间悄悄溜走的快餐恋爱。你眼瞧这群人上一秒还配合火热,下一秒便扭头离开、潇洒别过,将一切缘分截停在离开舞池的那一刻。

但在其中,难免还是有人揣着心思,在一舞过后插空递上一句,“加个微否?”对方回之以礼貌一笑,“不太会玩手机”,转身消失在影影绰绰的人潮之中,留下舞池里一个被淋湿的落寞身影。

唉,可怜的老丁。

作者 | 光怪陆离 | 贞观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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