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警察打交道系列之一：成都被抓

2010年我收了个实习生叫S雪，女娃子，她是哪里人我已经忘了，在西南政法大学念书，大几我也忘了，总之快毕业，不知道她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很少收实习生，嫌麻烦也嫌累赘，加之自己的记者工作也干得不咋么滴，凭什么好为人师呢？

S雪在我这儿当实习生，我基本上没教她什么东西，后来她考上了川大的研究生去了成都，她问我，我读研究生了你还当我是实习生不？我说可以，没问题，如果我有成都的选题就带你一起去采访，S雪说，好。

本是敷衍的话，没想到后来真的半夜三更把她带出去采访，还被警察捉了去。

年轻的时候我很有新闻理想，屁大个事情都要去采访。

但是我肯定不会去做什么秘访失足妇女的选题，你用百度或者用豆包或者用DeepSeek，输入我的名字，你就能看到我写了一大堆的垃圾新闻，我为我年轻时候的愚蠢向你们致歉，不该去采访那么多无趣的事情。

因为身体素质很好，我喜欢跑突发新闻，突发新闻很迷人，拥有不可预测的未知因素。

2011年5月20日傍晚，成都的富士康工厂发生了一起爆炸案，现场死了一名工人，那家工厂位于郫县红光镇，主要为苹果手机生产IPAD2，做的是什么工序呢？就是给平板后面铝壳进行抛光。

当时我还在重庆，我看到消息，连夜开车去了成都，记者嘛，都想写个BIG NEWS。

路上我给S雪打电话，我说我缺少一名成都向导，我问她，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去采访富士康工厂爆炸？

没想到这姑娘挺来劲，回答很干脆：好，去！

我开的是越野车，科帕奇，我至今非常非常喜欢舍不得报废的一部老爷车，接上S雪之后，我们就直奔郫县红光镇的富士康工厂。

通常情况下，这种采访时要经过成都市委宣传部报备。

官方主要是为了让报道可控。

有些市场化媒体呢，一般悄悄的派记者去，不惊动宣传部门，不惊动当地的政府机构，等拿到料了，再视情况而决定要不要跟当地政府打招呼。

我属于那种不听话的记者。

到了郫县红光镇富士康工厂，已经是子夜，我们先是绕着厂区开了一圈，发现竟然有武警把手，然后再绕一圈，发现厂子旁边有条阴暗的小路，我决定把车停在那里，然后翻进厂房，查看事故现场。

为什么我执着于要去事故现场查看，是因为我听一个员工说，车间本来有四个逃生口，不知道为什么其中关了三个，只剩余一个逃生通道。

员工说归说，但是没有得到证实，我要去现场查看并证实。如果该员工说得属实，那就是生产责任事故。成都这个爆炸案把郭台铭也惊动了，作为老板的他当晚就坐飞机赶过来。

我还挺佩服我自己的，那么高的围墙，能够站到车顶并且翻过去。我把S雪留在车里，毕竟这样的突发新闻采访，让她去翻墙实在有损媒体老师的形象。

我翻进富士康工厂，走了一段路，摸到车间门口，正当我高兴的时候，突然亮起两道光柱，“你是哪个？”一句四川话响起，我就被两个武警摁住了。

我被捕的地方离汽车有点远，警察把我带到现场事故指挥部办公室，开始问话：你叫啥名字？干什么的？为什么深更半夜来这里？

我说我是个记者，来采访的。

警察又问，除了你还有谁，我说没有人了。

富士康对成都而言，那简直是贵宾一般的待遇，属于重点招商引资的项目，就像现在的特斯拉超级工厂在上海一样。

你想，如果特斯拉超级工厂爆炸了，你去上海翻墙进入厂子采访，你被警察抓了，是不是活该你倒霉？

我就是那个倒霉鬼。

还好，武警只是把我扣在办公室，没有没收我手机，我听到他们在给领导打电话，领导又去给领导打电话，最后领导把电话转到成都市委宣传部。

我也给我领导打电话，当时的领导是个副总编辑姓王，我管他叫老王，为什么我要给老王打电话，因为他是四川人，我看他在四川有没有关系能把我从武警手上救出来。

老王安慰我，别慌。

怎么能不慌，采访被警察抓住，还搞得这么狼狈。工作会不会除脱？会不会被关起来？我汽车上还有人，要不要给警察说？

我被值守的武警扣在办公室大约两个小时，后来老王的成都关系网起了作用。武警他们接了个电话，成都的领导指示，让这家伙写个保证书，就放了他。

武警走进办公室，查看了我的记者证之后，跟我说话的口吻和态度明显好了起来，他说，市委宣传部的领导让你写个保证书，保证不再以这样的方式采访，就可以走人了。

最短的时间内，我用颤抖的手写下一封保证书。

此时的武警，还不知道我有一辆车，那辆车上还有个同伙，同伙还是个女的，要是武警把我同伙也这么抓起来的话，不知道会给这位女士带来何种程度上的心理阴影？

武警看完保证书，摆摆手，示意我可以走了。

我像是一个刑满释放的囚犯，走出门外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

采访能不能完成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我获得了自由。手表上的时针已经指向凌晨三点，我回到车上的时候，S雪还在，她问我怎么去了这么久？她说她以为我出事了。

女人的第六感果然很灵验。

为了避免让她受到惊吓，为了打肿脸充胖子，我说我把这个工厂仔仔细细研究了一个遍，所以才耗时那么久，根本不敢把被武警抓去、写了保证书的事情给她说，直到现在，她还以为那天晚上我是翻墙进去查看了富士康工厂。

开车回到成都，我才发现，我的两个后轮胎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什么人扎爆，要去换胎，我让S雪自己坐车回家，然后我开往修理工厂。

开往修理厂的过程中，天空下起了雨，这是我跑突发新闻富士康爆炸案，却啥也没干成，还被武警捉了去的故事。

我后来与S雪失去了联系，也不会知道这姑娘有没有按照她的梦想成为一名律师。如果哪天偶遇，我肯定把这段故事重新讲给她听一遍。

还有，忘了告诉你，S雪这姑娘也是个奇葩，人长得漂亮，约她吃饭从来都不干。

她要干什么呢？要你听她唱歌。

有一次我又去成都，参加水井坊的股东会，采访完了请她吃饭，她不干，她说我们去唱歌吧，我说两个人，怎么唱？我最不喜欢唱歌。她说，我唱你听。

拗不过，最后去了一家KTV，她拿着话筒嗨了一整个下午的歌。

那是我人生中最美妙的一个下午，面对尤物般的姑娘，我竟然什么也没做，听着她美妙如天籁一般的声音，唱了一曲又一曲。

S雪是我在现实生活中遇到过的，唱歌最好听的姑娘。

与警察打交道系列之二：被抄家

本篇手记讲述的故事是：重庆原经侦总队队长周京平如何在一段特殊历史时期，保护了一位年轻的记者。

“警察”两个字，在多数语境中容易被妖魔化。

比如：你不听话，我喊警察来抓你！你再不好好吃饭，我叫警察带走你！你还不下来，你看那辆警车里的警察走过来了！

所以，中国的小孩长大之后对警察都有一种莫名的恐惧，因为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总喜欢拿警察来吓唬他们，幼小的心灵在童年时期就对警察心存敬畏。

不要跟我说，你没有拿警察吓唬过小孩。

我一点都不排斥与警察打交道，实际上，我还挺喜欢他们的。

这是一个尘封的故事，尽管在那个晚上我被专案组的警察抄了家，但是，真的，我并不记恨他们。

有人会评，小灰，那你真是个奴才，你奴性犯了，你跪了。

不是的，你且听我讲完这个故事。

一

重庆历史上有一段特殊时期，叫作“唱红打黑”。

“唱红”指的是主政者鼓励民众唱红歌；“打黑”指的是一位姓王的公安局长，正在轰轰烈烈的清除重庆这片土地上的“黑恶势力。”后来主政者与王局交恶，导致了震惊中外的重庆公安局长夜奔美领馆事件。

（本站注：王公安局长即王立军。当时主政重庆的是薄熙来，任市委书记。）

此篇，我并不打算展开如此宏大的叙事。

“唱红打黑”在每个上了年纪的重庆人心中，都有不同的版本和不同的故事，欢迎你们在评论区与我交流。

我只讲发生在我身上的故事。

那是2009年。

我有个同事，叫杨光，身高两米，样貌俊秀，比武松还帅还要魁梧酒量还要好，可惜他后来去腾讯，我失去了他的音讯。

杨光来重庆做一个采访，说有一个屠户叫做王天伦，涉黑被抓，找我闲聊。当时他是北京总部的记者，我是驻重庆的记者。我说，这事我知道，你先做报道，我后面跟着做深度。杨光说，好。

然后我们就在沙坪坝烫火锅喝白酒，聊各自采访中的趣事，杨光说，我最囧的一次是喝了六个小二，在县委书记的车上吐得到处都是；我说我最囧的是512汶川地震采访，去了发现没有地方睡，帐篷都挤不进去。

后来，杨光写了篇报道，叫做《涉黑者王天伦》，至今可以在新浪上查到，时间是2009年8月24日。

《水浒传》第三回，讲的是鲁提辖三拳打死镇关西的故事，镇关西是个屠户，因为霸占了金翠莲。

王天伦也是一个屠户，他有命案在身，是重庆公安局的重点涉黑案。王天伦的今普公司已经垄断整个重庆生猪屠宰70%的市场，并且王天伦还把资产漂白，卖给了上海梅林。王天伦被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

那时候我20多岁，年轻气盛，总部来人写了个报道，作为驻站记者肯定心有不甘，好在王天伦案另有枝节。

原来，王天伦受审的时候，狡辩他的生意是合法的，说成立今普公司得到了重庆市领导的支持，还有批示为证。

（2009年8月24日，杨光写的《涉黑者王天伦》截图）

杨光回北京之后，我就开始琢磨，这份批示可能会藏在哪里？

二

那个时候，重庆工商局还在沧白路办公，档案室是两个眉清目秀的妹子，我常常去，自然就熟悉，她们知道我是记者，因为原始工商档案查阅需要证件，一般是公检法人士才能查阅，记者证似乎也可以。

现在的记者都变懒了，不会去工商局翻原始材料，都用什么启信宝、天眼查、企查查。

但是我告诉你，如果你查阅原始档案，会发现很多有趣的信息，比如马云的身份证，市领导给企业家在申请资料上的批示。

我就是这么查到了，时任重庆市领导给王天伦在今普公司申请材料上的批示。

当时，重庆市领导班子的关系非常微妙。

王局因为打黑除恶，在重庆的影响力已经仅次于主政者，虽然时任市长也姓王，但是王市长已经受到排挤。“唱红打黑”时期又叫“薄王时代”，薄后面这个王，指的是王局，而不是王市长。（本站注：时任市长是王鸿举）

王市长如今年迈，已经80岁高龄，如果有机会，我想道个歉，我查到的那封批示，确实是无意之举，绝非有人指使，而我作为深度报道的记者，没有想到后面会引起如此轩然大波。

时间到了2009年11月27日，我在工商局的档案室，查到王天伦为成立今普公司而向市领导发出请求的那封信，也看到了王市长和其他几位市领导对该请求的批示。

回去之后，我写了一个网稿，叫做“重庆市长曾给黑老大回信，支持今普公司发展”。

那还得了？

重庆的“打黑除恶”正值巅峰，王市长本来就被薄王二人排挤，这篇稿件一出，震动朝野。

我记得到了中午，文章因为影响过大，被要求删除。副总编老王安慰我，稿子删了，小灰你做得很好。

我内心忐忑，毕竟市长是正部级干部，我不知道我的后面，会迎接来什么？

三

时间过去的16年中，有王局的手下，过来给我聊天诉苦：王局是个坏人，是个小人，是个恶人，是个卑鄙之徒。

当时，在重庆警界，王局一手遮天，不仅警车可以用上“打黑除恶”中缴获的法拉利，还专门为重庆警察设计了一套独特的警服，还建有一支美丽的女子交巡警队。王局的故事可能讲不完，此篇不会展开叙述。

2009年9月，重庆经侦总队空降来一位北京经济犯罪侦查局的处长当领导，他叫周京平。

周京平是当时重庆警界唯一能够跟王立军平起平坐的人，来看看他的照片吧，是不是英俊潇洒帅气，他也是我这个小记者在危险之中遇见的贵人。

（右一为周京平）

那时，我住在石油路，旁边是重庆医科大学和重庆石油高等学校，一处简陋的二居室，没有书房，客厅连通着阳台，跟现在一样，我喜欢在阳台上码字，因为写累了可以看看窗户外面，换一换眼睛。

2009年12月6日，我在忐忑不安中度过了一周，因为我写的那篇王市长给黑老大回信的稿子，被不明原因删除了。

而且，稿子写了不久，王市长就辞职了。

晚上，突然有人来敲门，门外是一堆的警察，五六个人。

我心跳加速。

不是你现在看到的派出所一个警察带着辅警上门的那种。

也不是警察办案规定要求的，必须两个开着执法记录仪的警察。

感觉真的是一整个专案组的警察，是重庆市刑警总队的警察。

为首的是个团脸、身材不高的警察，一看就是重庆崽儿，开始他就问我要信源，我不给。手机被搜走，电脑被搜走，家里翻箱倒柜被搜了一遍，然后警察说：

人带走！

我的心跳得都要炸裂了，惊恐万分，感觉自己就要被架上刑场，高呼共产主义万岁！

实际上，我被带到了重庆经侦总队队长周京平的面前。

我手机被收走，也无法给报社打电话，报社也根本不知道我深更半夜被逮到了警察局，还被重庆经侦队长亲自审问。

要我交代信源。

王市长的批示哪里来的？怎么知道的？怎么获得的？全部细节。

我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第一次被警察抓去半夜询问，我说我是北京的记者，你们抓我是不对的。

团脸的那位警察打开我电脑，问我要QQ密码，我说不给，大丈夫宁死不屈。

他笑了。

后来专案组警察见我没辙，把我弄到周京平办公室，大概意思就是：

记者我给你捉来了，领导你自己看着办吧。

周京平这人有水平，毕竟是公安部指派到重庆公安局的官员，他说话一口京片子，态度也和蔼。

周京平对我说：只要是我抓的你，我保证你的安全。

我像一只受惊的兔子，渐渐平缓了下来。

我想了想，这儿不是美丽国，我现在经历的也不是深喉事件，批示是工商局公开可以查阅的信息，有什么不能告诉他们。

然后我就一五一十的说了我是如何去工商局查询的资料，如何把资料复印拿回来，如何写的稿子。

当我把所有细节交代完的时候，天快要亮了。

警察还给我电脑，打了张借条，把我的资料借走，还把我送回家。我至今留存这张借条，图片如下：

（重庆刑警总队的借条 张小灰摄）

走的时候，周京平又向我强调了一遍：小灰，只要是我抓的你，我保证你的安全。

当时我太年轻，根本没有听懂这句话里面的涵义，我嗯了两声，就离开了他办公室。

四

后面的故事，还在继续。

中组部来人，王市长宣布辞职，辞职有点蹊跷，是隔了一天才说出来的。

我写了一篇深度报道，这篇文章提到了王市长的批示。至今还能在新浪网上查到，文章名字叫做：《王天伦的“金钱帝国”》，凭借这篇报道，我在重庆政商界收获了无数粉丝，对记者而言，很多时候，粉丝和线人两者说不清楚，当粉丝愿意把秘密分享给你的时候，他从粉丝变成了线人。

（2009年12月11日《王天伦的“金钱帝国”》报道截图）

我因为被警察放出来了，所以没有跟报社汇报此事。

我想想算了，人已经安全。

再后来，我去旁听王天伦的庭审，专案组也去了，专案组警察就在法庭外面把先前借走的材料还给我。

还是那个长着团脸的警察，那个重庆崽儿，我朝他笑他也朝我笑，但是他脸上是悻悻然的笑，似乎很不情愿把那份资料还给我，我有点得意，因为王市长已经辞职，但我也不敢去奚落警察。

很多年之后，以下这些故事，我都是听别人说的。

王局倒台之后，他的手下过来找我喝茶，请你别误会，真的是喝茶，不是你理解意义上的警察找你喝茶。这又是另外一个故事。

王局手下说，当时王局想把你弄去劳教，因为你在重庆的报道对他造成了很大的影响。我们劝他，人家报社都做好了自保的证据和准备。

王局手下继续说，还好你被周京平抓去了。

重庆社会科学院的一位领导级别的粉丝，约我共进午餐，他对我说，小灰你知道不，你的报道出来后，对王市长造成了很大的影响，王市长去一位大秘处投诉，说薄王二人以媒体报道为由干扰他工作。

我说，我想跟王市长道歉。

其实道歉机会也并非没有，后来我跟王市长的母亲住在同一个小区（小区名字知道者请你不要说出来），王市长是个孝子，我好几次看见去职之后的王市长，推着他母亲出来晒太阳，

但我始终没有鼓起勇气上前去跟他道歉。

再后来，我想通了周京平对我说的那句话：小灰，只要是我抓的你，我保证你的安全。

我想想都后怕。

我太年轻了，听不懂这句话的涵义。

我要是被其他人比如王局抓了去，恐怕早已剃了光头被送去劳改，就像王局试图对重庆晨报三个记者所做的那样，这又是另外一个故事。

有次，我又去重庆工商局查档，却遭到了拒绝，不让我查，让我走申请信息公开程序。我不甘心，上楼找领导，一位副局长接待我，说你下次来，就用个人身份，不要拿记者证，我同意你查，这样省去很多麻烦。

原来，他也是我粉丝。

档案室还是那两个妹子，其中一个说，小灰，你知道不，有一天半夜三更我们被警察要求回到岗位上工作，被要求找出你白天翻过的那些资料。

原来，周京平在找我问信源的时候，专案组的警察也没闲着，直接去工商局档案室印证我“交代”的细节。

周京平在2011年做了重庆公安局政治部主任，同年7月，他去涪陵区当公安局长，后来还做了副区长。

新华社有位女记者去涪陵采访周京平，采访之余，女记者问周京平：“周局长，你认不认识张小灰？”

听到这个问题，周京平笑了，他反问这位女记者：

“你去问小灰，你问问他，认不认识我？”

因为一篇报道而被抄家，这个惊心动魄的故事，我先讲到这里。

来源：张小灰手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