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血豫丰里
疏影
险滩密布,两岸悬崖峭壁。空中呈品字形的日军飞机在疯狂轰炸,炮弹掀起巨浪,一股股硝烟翻腾。江上奋进的点点白帆,正以命相搏逆流而上。脑子里叠印、闪回、定格的正是豫丰纱厂的铁血西迁。
——题记
一
春天的阳光,明媚温暖。正午时候的土湾,依然热闹非凡。街口里,商铺一间连着一间,琳琅满目的商品从街头铺到了街尾,车水马龙,人声鼎沸。这里藏得下二十多栋别墅?想起父亲的讲述,心里一阵疑惑。
拐角,却突然出现一条狭窄的小巷口,毫不起眼。如果不是矗立的指示牌上“豫丰里”三个大字,我几乎就忽略而过了。
进了巷口,顺着巷道往前走,视野越来越宽。青石铺就的路面,狭窄的小巷子,沧桑的围墙,覆盖着苔藓的一级级石梯,阡陌纵横,似乎进入了一个空旷的迷宫。空气中透着午后的静谧,路上几乎没有行人,沿街偶尔有居民闲坐喝茶晒太阳。缓缓的高坡上,一株株高大的黄葛树如伞盖,庇护着一排排错落别致的青砖瓦房,瓦房依山势建造,两两对峙,每栋房屋独立,小青砖砌墙,人字形小青瓦覆顶。看着那一排排造型独特的中式传统别墅,我知道,这就是父亲常常念叨的豫丰里别墅群了。
走在沉静的豫丰里。斑驳的门楣上都是蓝底白字的“新生村”门牌铭牌,突发奇想,去找一块“豫丰里”的旧门牌!一边走一边挨门挨户仔细看,一路走过却毫无踪迹。忽然看到坝子花台上坐着一位老婆婆在晒太阳,走过去坐在婆婆身边,请教婆婆。婆婆说:“前几年那边有一家还保留着原来的老门牌号,白铁做的还是繁体的‘豫豊里—6’,这两年没看到了,听说是遭人偷了。”婆婆边说边用手指着左边的巷口。问婆婆贵姓,是豫丰纱厂的老职工了吧?婆婆自豪地说:“那当然是老职工了,我今年都87了,在重棉一厂干了几十年的革命工作,问起马婆婆连娃儿都晓得哈。”说完婆婆挺了挺腰,我似乎看到那个扎着双辫穿梭在织布机弄的年轻姑娘。
“晓得,晓得。”忽然身后有人在笑着答话。转身见一个大叔背着双手悠闲地站在后面。大叔说,他姓赵,18岁从重纺子弟校毕业就进重棉一厂工作了,在织布车间负责装梭。赵大叔说,父亲很早就从南充来豫丰里工作了,母亲在重棉二厂筒捻车间,一家人一辈子都在这块土地上,对豫丰里的感情很深。当我问及豫丰纱厂抗战时期的情形时,赵大叔感慨地说:“在豫丰里,光荣。”
二
1938年,日军轰炸郑州兵逼黄河,为保存实力,维护军需民用,豫丰纱厂奉国民政府令迁移,两个月拆清全部纱锭,布机及设备装置共约9000吨,装载整整360艘运输船,从河南经汉口,穿越川江航线险滩暗礁和日军的密集轰炸,以命相搏到达重庆时,仅剩下240艘运输船。从此,豫丰纱厂落户沙坪坝土湾。
豫丰纱厂由民国时期鼎鼎大名的纺织工业家穆藕初于1918年创立,1934年抵押给中国银行成为国有产业,曾为中国规模最大、设备最先进的大型纱厂。穆藕初之前在纺织行业创立的“宝塔牌”棉纱,在1916年北京商品质量会上一举夺魁,名扬四海。豫丰《厂志》记载:“豫丰纱厂在重庆土湾租、购土地326亩,在山上建厂房,安装纱机5000锭,雇工百余人,以后又陆续安装纱机51000锭,每天用七千工人,历时七个月建成(1939年1月复工生产)。”1939年下半年,豫丰纱厂又在合川和鱼背沱设立分厂,创立“绿飞艇”“金飞艇”名牌棉纱,畅销大后方。
抗日战争以前,重庆棉纺工业十分落后,20世纪30年代前没有一枚机器锭子,一台织布机器。直到1930年,爱国主义实业家卢作孚引进电动布机,重庆才开始跃入机器工业行列。抗战爆发后,日本侵略者对中国统治区实行经济封锁,市场上棉纺织品稀缺。而国民政府迁都重庆,沦陷区人民大量移居内地,棉纱、布匹严重奇缺。
1939年始,日机相继13次轰炸豫丰纱厂,导致纱厂毁房200余幢,死伤100余人,损失锭子5000余枚。但豫丰纱厂愈炸愈强,工人们团结一心,为了防空袭,先后挖掘了大小10多个防空洞,前赴后继坚持生产,做到24小时人停机不停,在艰难中构建起了战时中国主要纺织基地。豫丰纱厂抗战时期汇同迁入重庆的湖北裕华纱厂、沙市纱厂和申新第四纺织厂这三大纱厂,共生产棉纱250000件左右,为抗战提供了军备物资保障,也给大后方提供了布匹棉纱等纺织品必要供应,担负起了民族抗战重大责任,在抗战史上镌刻了光辉的一页。
而豫丰里,正是豫丰纱厂80年前为管理层和高级职员修建的别墅群。现在的“豫丰里”三个字,已经涵盖了豫丰纱厂原址、豫丰里别墅群甚至整个土湾。
1949年新中国成立,豫丰纱厂相继更名为西南610纺织染厂、重庆第一棉纺织厂,豫丰里也更名为“新生村”,寓意“建设新中国而生”。
“您看,这些都是豫丰纱厂(重棉一厂)的后人捐赠出来的奖章、门牌号、厂币、纺织纱布、纺织专业书籍、印有重棉一厂的脸盆盅盅,还有珍藏的老照片、老物件。他们一直都在缅怀和传承豫丰里精神。”全程陪同我采访的社区尹干事指着村史陈列室的陈列品说。
“您和您的同事们不也正为传承豫丰里精神而努力么?”沉默了几秒我赞叹道。
三
我家不在豫丰里。而豫丰里,相继成为我们家的左邻右舍。父亲幼年时落户小龙坎,父母结婚也安家在小龙坎,豫丰里为左邻;1956年父亲工作调动,举家搬迁到化龙桥,其时,豫丰里为右舍。很小的时候就常常听父亲讲起豫丰纱厂,特别是讲到解放初期,作为年轻的共产党员去豫丰纱厂支援建设,父亲一脸的自豪。父亲说:“这一辈子跟这个厂有缘分,从小爱去看那里的机器和房子,整个那一片都是农村荒野,只有这个厂热气腾腾,火红得很。工作了,又听从组织安排去这个厂支援,那时候工人都‘翻三班’,就是走在路上,也都是匆匆忙忙赶时间的样子,有干劲得很。”
我终于走在豫丰里了。很静。很寂。异常地寂静,似乎透着历史的悠远,透着金戈铁马之后的悲壮和落寞。有人说:“土湾有一个豫丰里,导航找不到。”也有人说:“那块白铁做的繁体的老门牌号——‘豫豊里—6’终究是没有找到。”这些并不重要,“豫丰里”又如何只是一块门牌?豫丰里是丰碑!
我把脚步放得很轻。在这动人心魄的寂静里,我分明看到铁血豫丰里那颗沸腾的心,那场没有硝烟的战火纷飞——工人们高昂的爱国生产激情,不分昼夜纺纱、织布、浆染,机器轰鸣纱筒飞旋,纺织女工们脚不沾地穿梭在车弄里,一匹匹棉布和成捆的棉纱,一车一车运往抗日前线;分明看到青石路面上层层叠印的脚印,草鞋、布鞋、解放鞋,纵横交织,密密匝匝,深深浅浅,一层盖过一层。我踩在一个又一个脚印里,哪一个会是父亲——那个年轻的共产党员的脚印?
在社区杜书记办公室,我看到豫丰里后人编撰的《一个有故事的村落》,我看到原610厂党委副书记赵兰英的采访记载——“解放前我赵兰英是豫丰纱厂的一名纺织女工。解放后对共产党对新中国怀有一颗赤诚的心,工作上认真负责、吃苦耐劳,是操作能手。那时候一心扑在厂里和工作上,比学赶帮超,浑身有一股使不完的劲。这样的干劲,真不知该如何形容。”原610厂党委副书记陈庆华回忆道:“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我们是为后人打基础的一代,吃苦耐劳是我们的本份也是使命。为保证生产,作为一个每天需要260多吨煤的大企业,解决生产用煤是艰巨的任务。我那时基本就不回家,天天住守在重庆綦江的几个大煤矿里。有一次,车间棉花断供,一声‘船到了!’厂子里凡是能走的工人,都赶到河边肩扛、手搬、人抬,干劲冲天。那时不知道什么叫累什么叫委屈吃亏,真的,我们的事业是干出来的!”
四
新中国成立后,重庆曾作为中国西南地区纺织工业重地,产量占全国纺织业的30%,产品畅销西南地区,重纺一二三棉纺织厂(印染厂)更是闻名全国。从豫丰里到重棉厂,从重棉厂到全国纺织战线,年复一年,国家繁荣富强中,一代又一代纺织工人正前赴后继为国家贡献青春和力量,为中国纺织工业的发展做出了卓越贡献。
1972年,根据周恩来总理“人民币角券中设计一个轻工业图案”的批示,设计师们采访设计了三位纺织姑娘,左边是正在换粗纱的女工,右边是巡回中的挡车工,正中是推着落纱机的女工,而背面选择的图案则是棉花和梅花。这就是我们见到的第三套人民币5角券。
穿越豫丰里,中华民族走过的那段岁月弥足珍贵。豫丰里这座丰碑,见证了重庆人民众志成城顽强抗日的意志和决心,见证了重庆纺织工业的起步、发展、壮大和辉煌,那三个大写的“豫丰里”铭刻在重庆人民心里。
豫丰纱厂遗址、别墅群,老屋、老树、老商店、老防空洞、老照片······不仅是抗战文化遗址,抗战工业遗存、也是重庆纺织文化唯一遗存,是民国成片建筑典型代表,也是重庆人文村落文化佼佼者。刻骨铭心。
沧海桑田。但是豫丰里,历史会永远铭记。
作者简介:疏影,本名聂英,重庆市作家协会会员,渝中区作家协会理事,重庆通俗文艺研究会常务理事,在全国省市报刊杂志公开发表小说、散文、诗歌作品百余篇,作品入选《中国青年作家年鉴》《母城渝中·名家笔谈》等等数种选本,小说散文集《空山竹语》被国家图书馆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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