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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律·答友人

一九六一年

九嶷山上白云飞,帝子乘风下翠微。

斑竹一枝千滴泪,红霞万朵百重衣。

洞庭波涌连天雪,长岛人歌动地诗。

我欲因之梦寥廓,芙蓉国里尽朝晖。

这首诗最早发表在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12月版《毛主席诗词》。

【注 释】

〔答友人〕这首诗写作者对湖南的怀念和祝愿。友人即周世钊。作者曾将原题《答周世钊》改为“答周世钊同学”,后改定为“答友人”。周世钊(1897—1976),湖南宁乡人,是作者在湖南省立第一师范学校的同学,曾加入新民学会。这时任湖南省副省长。解放后与作者信件来往颇多,并有诗词唱和。1961年12月26日作者给周的信中,在引用“秋风万里芙蓉国,暮雨千家薜荔村”(见本诗〔芙蓉国〕注),“西南云气开衡岳,日夜江声下洞庭”(岳麓山联语)两联以后说:“同志,你处在这样的环境中,岂不妙哉?”可以跟本诗印证。

〔九嶷(yí疑)山〕又名苍梧山,在湖南省南部宁远县城南60里。传说舜帝南游死于苍梧,即葬其地。

〔帝子〕指尧帝女娥皇、女英,同嫁舜帝为妃。

〔翠微〕轻淡青葱的山色。也指“未及山顶”的高处(见《尔雅·释山》疏)。

〔斑竹一枝千滴泪〕本于清洪昇《黄太君出诗集见示》诗:“斑竹一枝千点泪”。相传舜帝死后,二妃寻至湘江,悲悼不已,泪洒竹上,成为斑点,称为斑竹,又称湘妃竹。

〔红霞万朵百重衣〕本句蕴含作者怀念杨开慧烈士之意,烈士小名霞姑,“红霞”与霞姑之名相应。

〔洞庭〕洞庭湖,在湖南省北部。

〔雪〕形容白浪。

〔长岛〕长沙橘子洲,因南北狭长故称,这里代指长沙。

〔我欲因之梦寥廓〕化用唐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诗“我欲因之梦吴越”句。廖廓,广阔的境界。

〔芙蓉国〕五代谭用之《秋宿湘江遇雨》:“秋风万里芙蓉国,暮雨千家薜荔村。”芙蓉国是说木芙蓉花到处盛开的地方,这里指湖南省。

【考 辨】

这首诗标题为《答友人》,自此诗发表以来,历来对友人是指一人还是三人发生争议。持三人说者,虽谈了一些依据,但颇有疑点,如郭沫若改题之说,乐天宇前后回忆不一致等。持一人说者,首先是作者本人,我们应尊重作者的意愿和他最终的确定,不必猜度他的初衷。1963年他亲自主持编辑《毛主席诗词》集子时,此诗在清样稿上标题原为《答周世钊》。顺便提一下,在林克留存的抄件上标题也是《答周世钊》,推断可能抄自此诗的初稿。随后,作者在这个标题的周世钊名字后加上了“同学”2字。最后他将“周世钊同学”5字圈掉,把标题改定为《答友人》。1963年12月《毛主席诗词》出版后,外国文书籍出版局组织翻译出版英译本时,英译者向毛泽东提出了《答友人》诗中“友人”指谁的问题。毛于1964年1月27日向袁水拍等提问者当面答复说:“‘友人’指周世钊。”这是毛泽东再次坚持了“友人”是一人说。英译者提这个问题,涉及翻译“友人”这一名词,英语用单数还是复数的问题。查后来出版的英译本,“友人”译为“a friend”。此外,据周彦瑜、吴美潮著《毛泽东与周世钊》一书记载,毛泽东于1964年2月4日,答复袁水拍说:“友人,是一个长沙的老同学。”这里有一个疑点,为何仅隔不到10天,袁水拍要两次向毛泽东请示这一问题,是否把日期记错了?

翻译

九嶷山上空白云飘飘,两名妃子乘着微风翩翩下山。青青的竹枝上闪烁着泪光,片片红霞若天风织成绚丽的衣衫。洞庭湖水波浩荡卷起白色的浪花,橘子洲当歌一曲感天动地。我将为此而梦回祖国辽阔的河山,在我芙蓉盛开的家乡朗照着清晨的光辉。

赏析

乐天宇的家乡在湖南的九嶷山下,故毛主席称他为“九嶷山人”。他在60年代初带领一个科研小组去九嶷山考察斑竹、香杉等情况。后与李达、周世钊聚会,于是决定送几件九嶷山的纪念品给毛泽东,其中有斑竹、斑竹管毛笔等。乐天宇还署名“九嶷山人”写了一首七言诗《九嶷山颂》“赠呈毛泽东主席案右”。毛泽东收到老朋友们的礼物,分外高兴,欣然提笔写了这首诗相答,所以诗人这首诗的主题是写友谊与爱情,以及对故乡的无尽眷念。

此诗起首二句就为我们幻化出一个仙女下山的浪漫飘渺的图像。神话传说中舜帝的两名妃子娥皇与女英正依傍了清风在飘飘降临。而九嶷山正是葬舜之处。这二行诗也自然让人想到《楚辞》里屈原的《九歌·湘夫人》中的二行诗句:“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今天二位仙子又从青山白云之间乘风而下了,她们为何而来?为情而来,为美丽的霞姑而来。接着的二句写仙女的音容面貌,其中也植入了杨开慧烈士,诗人早年的妻子的美丽身影,天上人间神人合一,难以区分。斑竹上凝结了万千晶亮的泪珠,而红霞片片是仙女的衣裙,也象征及比喻为杨开慧的英灵。犹如唐代刘禹锡《潇湘神》一诗的“斑竹枝、斑竹枝,泪痕点点寄相思”一样,诗人毛泽东也在诗中借“斑竹一枝千滴泪”寄托他对杨开慧的绵绵哀思。这是一种多么深沉的永恒的相思啊!诗人对年轻时的爱侣刻骨铭心的相思,正形象地通过斑竹露珠般的泪花渐渐浸透出来。但英烈的牺牲是美好的,是绚丽的,她已幻化为万千红霞飘荡在祖国万里河山之上。

这首诗整个场景都属湖南,自然所写之情景也立足于湖南。诗人的怀念之情通过最初的四行之后又来到了一个新的画面,这画面不仅令诗人高兴,同时也可以告慰诗人的朋友以及过逝的亲人、爱侣。新中国阵阵汹涌的建设社会主义的热浪在洞庭湖畔、橘子洲头翻卷一曲感动天地的颂歌响彻湘江大地。诗人从忆念之情转入对欣欣向荣的祖国的感奋之情。接着最后二行诗人再度缅怀故乡,并激励故乡儿女再织锦绣,再创黎明般的辉煌。其中“我欲因之梦寥廓”化用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中“我欲因之梦吴越”句,以“寥廓”代“吴越”境界更为扩大,随着这寥廓苍茫的晨景,诗人似乎真的梦回到他芙蓉盛开,朝霞满天的家乡。

情意洞幽赋寥廓——《七律·答友人》赏析

胡为雄

正如政治塑造了一个革命家的毛泽东一样,诗塑造了一个风骚独著的毛泽东。毛泽东自青少年时代起就喜欢赋诗并善于赋诗,以至后来发展到赋诗成了毛泽东的生活方式中的一个不可割裂的重要组成部分,甚至成为毛泽东的生存方式之一,这恰如山呼海啸、鹤鸣虎吼是自然类和动物类的存在方式一样。与敌怒争,沙场酣战,伤怀别情,故人厚谊,佳节盛典,凯旋归来及名山大川,都会激起毛泽东诗本能的冲动而吟赋出出色的诗章。悲不赋诗,不足以表现悲;怒不赋诗,不足以表现怒;喜不赋诗,不足以表现喜;功不赋诗,不足以表现功。诗之如气,蒸郁在胸,不吐不快。毛泽东的诗大多悲壮激昂、荡气回肠,且大气磅礴,尽露心雄万夫本色。但是,毛泽东诗词风格的这种豪放,并不影响其存在婉约的一面。正如毛泽东在读宋人范仲淹的词时所道出的,他的兴趣“偏于豪放,不废婉约”。从毛泽东的全部诗作看,其总体艺术风格豪放中却也不失有婉约之风。这种总体艺术风格的豪放,主要是毛泽东作为政治家为诗的本色所致。由于现实主义创作手法使然,毛泽东诗词中的婉约色调大多受其豪放诗风的裹挟。尽管如此,毛泽东诗词艺术中婉约的一面仍是很明显的。这种婉约不像历史上的婉约派“一味儿女情长”,如陆游在《钗头凤》、柳永在《雨霖铃》中所展示的那样——“红酥手,黄縢酒”,“执手相看无泪眼”,而是另一种婉约诗风,即“意境苍凉而又优美”的范仲淹式的婉约。正由于毛泽东兼蓄而不偏废,所以他的诗风鲜明而自成一脉,其诗作亦成为一个和谐的艺术整体。

在毛泽东诗词中,属于典型的婉约诗词有《虞美人·枕上》、《蝶恋花·答李淑一》、《七律·答友人》等。这几首诗词中,《七律·答友人》是婉约诗风较为特出的一首。这首意境虽然有些苍凉但却十分优美的诗,与《蝶恋花·答李淑一》这首词一样,属于“游仙”那一类。

然而,何缘致使毛泽东留下《七律·答友人》这样一首意境悠悠、美妙绝伦的诗章呢?这一方面既得之于大诗人毛泽东的过人诗歌天赋,但更有赖于该诗酝酿产生的兴会之境。那是在1961年,自早春2月至初秋9月,毛泽东为作社会调查工作曾四回湖南,重踏他青少年时代久已生活和战斗过的地方,这便构起了他久存的记忆,惹起了他对故土的思恋,并随时可能萌生出一些词幽意深的优美诗句,而恰在这一年秋,毛泽东的几位友人的传鸿、寄物、赠诗,更敦促、催生、造化了《七律·答友人》这首描写和歌颂芙蓉之国的佳章。当时,毛泽东的湖南老乡乐天宇带着一个科研小组回故乡的九嶷山区考察,后与周世钊以及亦在湖南作社会调查的李达遇见了。老友相逢在故乡,自然又都想起了他们共同的友人毛泽东。于是商定选几件九嶷山的纪念礼品——碑铭、墨刻、泪竹竽毛笔寄赠毛泽东,并各赠自己的诗作。乐天宇还特送了一枝鲜明黑亮的九嶷山产的斑竹。睹物见诗,如遇故人,遂引发毛泽东对故乡的无限遐思,启开了如蒸如涌的诗的激流。他以婉约笔调展示了一个梦幻的文字天地:九嶷山、白云、帝子、翠微、红霞、洞庭、长岛、芙蓉国……诗句中的这些名词巧妙地组合成一种人间仙境,仿佛是在向友人讲述一个久传的神话故事,抑或是在细诉衷肠,倾吐长期积压在心底的憾事。这优美苍凉的诗句中包裹着诗人对故土家园一往深情的怀念,包裹着诗人对逝人追恋的火一般的炽烈情感,亦透现了诗人难以愈合的心灵伤痕和悲戚情怀。诗人在逝世的前一年,即1975年,曾道出了掩埋在他这首诗作中的秘密。他在读王粲的《登楼赋》、分析赋中表现王粲怀念故土的情感时曾说:人对自己的童年、自己的故乡、过去的朋侣,感情总是很深的,很难忘记,到老年就更容易回忆、怀念这些。他写《七律·答友人》,“斑竹一枝千滴泪,红霞万朵百重衣”,就是怀念杨开慧的,杨开慧就是霞姑嘛!诗人实质上道出了《七律·答友人》诗的潜在主题:借答友人之机,发思故乡之情,寄思亡妻之哀。诗人以浪漫之笔涂抹真实的人生,让思绪跳跃在幻想的神话世界和现实的人间世界:美丽窈窕的霞姑,忽又成了乘风翩然而降的帝子,转眼间化作轻盈凌波的湘夫人。乘着诗兴,诗人依稀又见到为革命而丧其元的骄妻,生前处处所留下的倩影……长沙浏阳门正街李氏芋园杨寓……板仓杨寓……北京鼓楼东大街豆腐池胡同九号杨寓……长沙湖南第一师范附属小学简陋的新婚洞房……韶山新屋场家中……清水塘……武昌都府堤四十一号……这倩影时而又与乘风帝子叠合在一起,化为不朽之身,化为三湘春色、白云碧水间的美丽女神。她永远牵住诗人的心魂,永远唤起诗人对逝去韶华、逝去的美好青春的回忆。

激情出诗。但《七律·答友人》这首诗的浑然天成,不仅止是靠激情。它于外既赖于现实的诗境使之得以氤氲化生,于内更倚之于大诗人毛泽东诗思维的奇谲高古。从该诗的语言风格看,它反映了中国漫长诗文化发展流程中的一个新阶段,表明生活在20世纪中的毛泽东因自幼熟读诗书而深受中国传统诗词艺术风格的薰陶,赋诗填词时善于博取历代诗词名家之长而自成一体。中国历史上的诗词大家中,战国时屈原、东汉时曹操、唐代李白、李贺、李商隐、宋代苏轼、辛弃疾、范仲淹、岳飞等诗词大家的诗风,对毛泽东的影响似乎尤其深刻。正是熟谙中国历代诗人诗作,使得毛泽东赋诗填词时用典机巧,点化无痕,及至诗作既成便多数成为绝世珍品。从该诗的具体结构看,它确也积蓄了中国古诗词文化的精华。其首联“九嶷山上白云飞,帝子乘风下翠微”,使人可依稀窥见屈原《九歌·湘夫人》的潜影。《湘夫人》以湘君思念湘夫人的口气写成,其开首这样写道:“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同时,句中的“白云飞”一语,亦有思亲的象征。《新唐书·狄仁杰传》载狄仁杰曾登太行南望白云孤飞,悲泣而思乡,并伫立久之。毛泽东正是置诗在这样一种悲凉意美的境界上。在诗的其他处,亦可随见毛泽东将古人诗句的点化运用或移借入诗,这也同时表明毛泽东这位诗词大家为诗字字讲来历。典型的如“斑竹一枝千滴泪”,清代洪昇《七绝·黄太君出诗集见示》诗中即有“斑竹一枝千点泪”句;“我欲因之梦廖廓”,亦是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诗中“我欲因之梦吴越”的化用。

当然,毛泽东奇谲高古的诗思维之行程,最终受现实诗境的制约。浪漫幻变的笔调,亦最终回归到对现实的美好涂写。毛泽东的思维之锋,不仅如游鸿回旋在“日夜江声下洞庭”的故乡山水之间,不仅如秋鹰翱翔在万里芙蓉国之上,更是如鲲鹏搏击于智慧的碧空,从而构思了一个“芙蓉国里尽朝晖”的寥廓之梦。总之,毛泽东留下的这首情意洞幽的《七律·答友人》诗,既含藏诗人对故土的热恋和对故人的追思,也含藏诗人对未来的憧憬和满怀热情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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