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中的一切都被我惯坏、宠坏了,才发觉,慈不莳花。
开春修院子,续花事,才发现园中的一切都被我惯坏、宠坏了。
一直以来,莳花弄草通常被解读为一种闲适清逸、慈心柔骨的情愫,但我现在觉得不是这么回事。“爱心也要有锋芒”——施肥太勤,而且“舍不得”刀斧修斫,其实是形同“养不教,父之过”的。比如南天竹本该是俊秀的小灌木,但现在居然长得跟细瘦的乔木一样,高逾3米,甜芦粟般的细瘦僵直;杜鹃花同样因为任其自然而枝丫横行,胜似张狂夸饰的蟹爪兰。
我总是心疼它们。曾几何时,闲着没事就施肥,大量的骨粉、生根粉、松土精、营养液、生物助长剂,最助长的是鸡粪与羊粪,朋友开着一家农庄,那里的陈年鸡粪和羊粪可都是原汁原味的。问题是,对绿植“客气就是放弃”,溺爱向来出逆子,剪一刀怕它痛,裁一枝怕它怼,该打顶的不打顶,该瘦身的不瘦身,结果在没有制衡的环境里,五针松长得像洋场恶少,梅花像粗蠢市侩,茶花像蓬头村妇,而楠竹则活脱脱的一个花格子衬衫吹口哨阿飞,荷尔蒙过剩的地下竹鞭就像油头粉面的薛蟠一样,到处寻衅滋事。
是的。这里我要重点晒晒这位“绿色流民”。
和大家一样,我最初对竹子岂止是喜欢,直接就是崇敬。大概从《诗经》的叙事开始,它的地位就靠前“副国级”的了,粉它的诗人队伍可以从先秦一直排到当下。什么松竹梅“岁寒三友”;什么梅兰竹菊“四君子”。更有《红楼梦》的“潇湘馆主”黛玉为其背书,疏影临风,劲节清高,“淡泊俊逸”“虚心坚韧”,竹林七贤没它大概就没饭局了。王维为它“独坐幽篁里”发呆。郑板桥赞它“千磨万击还坚劲”,苏东坡更是一日没它立马连死的念头都有。
但我种竹之时,人或劝我:别墅区只有你种竹,日后变成泼天“熊孩”的麻烦亦非你莫属。
我听了大奇。又不养恶犬,惹什么事呢?朋友说,小区种竹首重一个“隔”字,务必四面挖壕,打下石板甚至铁板,深逾1米,困死它……“不!不!不!”我没听完就连连摇手:这不明目张胆地侵犯“竹权”嘛!简直是高墙逻辑,霹雳手段,岂可奉行?!故不仅不听,还加倍地施了“生根粉”,鼓励它们自由体操去做到最后一节,然而那帮“熊孩”未免也太“作”、太不给面子了,第二年的竹鞭就把我家石阶拱豁了几道裂缝,年底还把左邻的青砖甬道拱出了几个大窟窿。
自此每每有上门告状的邻居。时而在一家玻璃暖棚悄悄崛起,一个没留神把人家玻璃给生生顶了;时而在附近的月季圃蔚然成林,雨后春笋,喧宾夺主;时而——甚至把物业埋地的电缆给掀了出来……朋友当年说的是,竹性霸凌。唯独你种竹,不找你找谁?这不,最大的祸祟是去年黄梅时节家家雨,隔了两条大路的邻居来控诉:竹鞭把他家地下室给拱了个大洞!
举凡地下室最怕的就是渗水。本就潮湿,一旦渗水,那就注定到处长毛、长霉斑,长蘑菇,抽湿机都没用。对此我很破防,想赖账,但现场一看,嚣张的大竹鞭像蛇头一样钻透了砖墙,还垂在那里晃悠呢,赖啥,赔钱呗。
它倒好,只穿过两条马路去拱了个墙,就让我赔掉了几千块。还“生根粉”呢,果然一个“泼天熊孩”!一气之下,管它“潇湘疏影”“岁寒三友”的,出动农民工,洋镐铁锹冲击钻,把闯祸胚统统挖掉!
事后只能惭愧自己读书太少。杜甫不是早有著名的竹诗吗:“新松恨不高千尺,恶竹应须斩万竿”(《将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先寄严郑公五首其四》)。查他以前的诗多有颂竹的,晚年却咒为“恶竹”,而且还要“斩万竿”,庶几食肉寝皮的恨了,原因大抵已做进诗的标题了——“将赴成都草堂……”云云,正是那些张牙舞爪,恣意扩张的“恶竹”几乎把他草堂给毁了。
其实,本性好动,竹也无辜。如同孩子,“养不教”当然父之过,如果没有主局者的溺爱和放纵,一个小小的花园又何至于礼崩乐坏鸡飞狗跳。
近读《增广贤文》有“慈不掌兵,柔不立国”之说。乃至院子大修才发觉“悟道晚矣”,据此很想续貂则个,曰:慈不莳花。
诸君以为然否。
来源:夜光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