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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爱梅扫视一眼对着电视发呆的郭小峰,她刚刚洗完碗从厨房出来,接着,她有些好奇地偏过头问:
“爸爸,你今天晚上怎么总是出神?”
“没什么。”郭小峰心事重重地回答,又独自出了一会儿神,才又没头没脑地补充了一句,“可能是我今天遇到了一个人。”
“谁呀?老朋友?”郭爱梅也随口敷衍了一句,她这时正举着手里的冰棍儿思索是不是到厨房换一支?现在草莓味的她不太喜欢了,巧克力味的倒是百吃不厌,来个脆皮的?
“不是,这个人是我们局法医小史的老同学。”走回厨房的爱梅听到爸爸郭小峰的声音,“几年前他妈妈死了,开始当成意外,其实是谋杀。”
爱梅终于又走了回来,手里举着一支终于确定下来的玉米味冰淇淋0她心满意足地咬了一口,坐到了沙发上,开玩笑地问旁边的爸爸:
“真的?案子是不是像小说一样离奇,你们无意中发现了问题,然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寻找到证据,把凶手绳之以法?”
“恐怕不会像长篇小说那么离奇,”郭小峰回答,“中篇只怕也达不到,我没费任何力气就获得了铁证如山的证据,尽管功劳归到了我身上,但其实案子并不是我破的,虽然我也是必不可少的一个人,但其实,我只是一局棋中的一步,一枚棋子而已。”
这次爱梅真的有点儿好奇了:
“哇!爸,你这个刑警是棋子呀?到底怎么回事儿?给我讲讲?”
略微犹豫片刻,郭小峰点了点头。
“好吧,”他说,又沉思了片刻,轻轻呼出了一口气,开始讲道:“案子虽然简单,说起来也不短。事情是这样开始的,几年前有一天,我们局的法医小史找到我说,他的一个高中同学找到他,似乎对他母亲的死很烦心。‘怎么回事?’我问他。小史告诉我,几天前,这个同学和妻子晚上回家,突然发现妈妈躺在地上,一时惊慌失措,然后发现桌上有一盘吃剩下一点儿的牛肉,而那个牛肉本来是来药耗子的,立刻感觉不对,赶紧打120,但人早死了,解剖证明,确实是鼠药中毒。”
正津津有味咬冰淇淋的爱梅听得愣住了,少顷,她哆嗦了一下,忍不住插嘴说:
“有这样的事?看来环保专家告诉我们要生态防鼠真是太对了!这样死——死得——死得——多滑稽!”
郭小峰微微眯起了眼睛:
“是呀,后来处理问题的警察了解到:按道理,他们家人都知道这盘红烧牛肉本来是放在地上准备毒耗子的,但是牛肉的来源是餐桌——他们家买了很多牛肉,做了一大锅。唯一的区别,就是把人吃的牛肉拌上老鼠药,然后用盘子盛好放到了地上。这就有弄混的可能了,而最糟糕的是,盛毒牛肉的盘子和人用的也差不多,所以很容易弄混。”
“这么说是个意外?”爱梅迟疑地问,但随即又否定地摇摇头,“不对,刚才你好像说是谋杀的。”
郭小峰似笑非笑地咧了一下嘴:
“对,刚开始确实是当成意外结案的。因为派出所的民警了解到他们家庭一贯和睦,没有谁有杀人动机。经调查,确认最可能的情况是:当天夜里保姆慌张着去看儿子,结果把盛毒牛肉的盘子错放到桌子上了,以至于死者搞混了,以为是人吃剩下的,后来出于死者自己才知道的原因接着又吃完了。当然,关于盘子,老保姆是一口否认,可据他爱人还有邻居说,老保姆经常丢三落四;另外,邻居也都反映:死者极其节俭,不容忍有剩饭,拿自己当泔水桶,喜欢最后一扫而光。所以几个因素互相印证后,派出所就当意外结案了。”
“你能不能给这里的人起个名字?他、他的我都听混了?”郭爱梅忍不住插嘴。
“也对,小史的同学,哦——我姑且叫他刘小刚吧——”
“你起名字总这么俗,”爱梅立刻叫唤着数落道,这名字又勾起了她对自己名字的不满,“就像我的名字一样!这个也是,一听就感觉到你的水平、品位,唉!”
“好了,我已经知道了,为了你的名字你已经抱怨我七八年了,这次你能不能让我顺顺利利的把话说完?”郭小峰有些气鼓鼓地冲女儿抗议。
“好吧,好吧。”爱梅悻悻地皱了下鼻子,接着赶紧问本来就要问的问题,“老保姆弄混了,那他们呢?也没意识到?”
“当天还巧,刘小刚吃完饭就陪老婆先出去,到他妻子的同学家去了。老保姆收拾完后离开,因为是晚上去看儿子,所以第二天早上才回来。他们夫妻当天回来也很晚了,家里没有其他人,所以他母亲中毒后没有及时救治,因此死掉了。”
爱梅歪着头想了一会儿。
“听起来一切都没什么不对呀?”
郭小峰淡淡一笑:
“当然,所以最初才会当意外结案的,警察也不是随意就定性的。现在回到刘小刚身上,做为死者的亲生儿子,似乎是不太接受人人都无罪的结果!因此很想找个行家倾诉倾诉,隐约向小史透露出保姆有罪的意思,因为这些家事都是保姆做,很可能保姆把盘子放到了桌子上,挟嫌报复,至于什么嫌他没说,小史也不清楚。我听后同意和这个人谈谈,因为倘若有很强的不为外人所知的动机,谋杀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你知道,职业病,不能容忍有人逍遥法外,尤其是谋杀者。”
爱梅的眼睛终于全神贯注起来。
2
小史告诉我,刘小刚是个表面不算幸运其实却很幸运的人,所谓不算幸运是指他十五六岁时父亲就过世了,但事实上这也可能是“祸中福”,要是有个酒鬼、赌鬼或者色鬼的爹,那可能还不如没有,当然,这只是我的观点。刘小刚的爸爸就是个“五毒”俱全的家伙,还有勇气和胆量,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稀里糊涂发了财,正准备不知天高地厚地挥霍时,又因心脏病丧了命,给他妈妈和他留下一笔当时看来相当可观的钱来规规矩矩过日子,所以总的来说,他应该还算是幸运的人。
刘小刚妈妈原来是个小学老师,不知道是不是遗传原因,她的大女儿是先天性心脏病,很早就死了,所以对小儿子加倍爱护,一直对他很疼爱,当然也很严格,保证他远离不良嗜好。小史说刘小刚一直是个好学生,他们初中高中都是同学,刘小刚性格温顺,学习刻苦,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毕业后他考上了全国重点大学,爱梅,他可是大学扩招之前考上的全国重点。
但小史又说,刘小刚成绩虽然好,但似乎没什么大志,同学之间聊起来,他唯一希望的就是将来有个安稳悠闲的饭碗,然后能干一些自己感兴趣的事,他不太介意工资,也许是家里有钱,而他本人也没有奢侈的嗜好的缘故。应该说,刘小刚实现了他的理想,毕业后找人托关系,终于分到一个悠闲的机关,成了公务员,几年后结了婚,据小史说,新娘子是个孝顺懂事的女孩儿。我当时听完,想象刘小刚是个子不高,怡然自得的模样。
但刘小刚下午来了之后,我发现他的样子和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个子很高,偏瘦,有些苍白,尽管受了致命打击,还是很整洁,衣着可以归入“中国古典品位”的类别。
到了之后他一言不发地坐在我对面很久,看起来好像有自闭症。我耐心地等着,打量着刘小刚有些秀气的外貌,他长得不英俊,但很顺眼,多少还有点儿孱弱和忧郁的感觉。我个人认为,似乎还有一种能激起女性母性欲望的气质,这个判断从你背后叫做“母老虎”的小胡身上得到了充分的证实。
你知道小胡平时脾气暴躁,大大咧咧,因为自称性格质朴,所以平时说话就像吵架,大门大嗓得很吓人,凡经过她询问过的涉案人员,几乎都有几天精神紧张的后遗症。但那一天,根本没她什么事,她却主动给刘小刚倒了杯水,蹭蹭啦啦地不肯走,坐在那里等他说话,满眼都是同情,真是见了鬼了!我静静地等着,比了一阵子耐心,我以为可以等到刘小刚调整好了再开口,因为我一向很有耐心的,当然,按你的说法我是肉肉唧唧的那种人,但最后终于还是我忍不住了,因为我发现刘小刚似乎很享受沉默,这样下去三五天也没问题,忘了自己是来求助的。我可没时间陪了。
“你似乎有些事要给我讲。”我只好主动开口提醒刘小刚。
“是,对不起!”刘小刚开口了,话说得很慢,也有些不连贯,“我妈三天前……很意外,她本来身体很好,她和王姨争的时候身体还很好呢,不过——”
如果不是先前小史有所介绍,恐怕就听不懂了,但我明白他的意思,也懒得深究他的表达方式,直截了当地问:“王姨是谁?”
“我们家保姆。”
“干几年了?”
“十几年了。”
“为什么起争执?”
“好像妈妈说她买菜的小账不对。”
“以前和你妈妈为这事争执过吗?”
刘小刚点点头。
“很激烈吗?”
他又摇摇头。
“经常为此争执吗?”我追问。
刘小刚想了一下,又点点头。
“以前争执的激烈程度和这次相仿吗?”
停了好久,刘小刚才又点点头。
“除了这个还有什么疑点吗?”
刘小刚又摇摇头。
问完这些,我沉了一口气告诉刘小刚:“好了,小史已经告诉我了,那盘肉应该是摆在地上,回家你却发现是在桌上,你怀疑王姨挟嫌报复你妈妈,故意放在了桌上,对不对?”刘小刚似乎对我这样直截了当的表达不习惯,有些难堪地点点头,似乎为自己含蓄指证一个老保姆而羞愧。他这样复杂内敛的表达方式我很不习惯,但看来很能打动小胡那颗虎姑娘的心,一劲儿的让他喝水,好像这样能安慰他,刘小刚则感激地推让,你来我往的,要不是想到他已经结了婚,我就走开,给他们制造机会了。
虽然我一贯喜欢循序渐进地表达一件事,不过考虑到刘小刚话少得厉害,便临时改变方式,敲敲桌子直截了当地告诉他:“我认为你的怀疑依据不足,刚才你说了,保姆在你家十几年了,和你妈妈以前也常为这种小事争执,这次也不格外的激烈,怎么可能突然产生这么大的仇恨?虽然我理解你的心情,认为妈妈死得很冤枉,大部分人都有这种习惯,为冤死的人找个罪魁,但有时候确实是阴差阳错!如果已经确定是意外的话,没有比较确定的疑点,我劝你就不要多想了。”
说完,我点点头,准备离开。因为我很怕和过于寡言的人打交道,交流起来太浪费时间。比如就我们这点儿对白,用掉了快两个小时。
但这次刘小刚的行动反应很快,立刻说了一段相对于他算是长长的话,他说:“郭支队,我知道我的想法可能毫无道理,也没有证据,王姨照顾了我十几年,她是个很好的人,但妈妈死的……我心里不舒服,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所以当时也没有说,而是托小史找到了您,因为他说你是最有本事的刑警,我希望您能以个人身份到我们家看看,和王姨谈谈,其实,其实——我很希望——她无辜。”
我看了看刘小刚,还是不想管,一是我本来就有很多工作要做,另外一个重要原因是,这是死无对证的事,既然动机不充分,哪怕是蓄意的,谁也不会承认自己改动了牛肉的位置。何况就目前的情况听起来,蓄意的可能性也不大。正犹豫怎么解释时,刘小刚又补充了一句:“死的,是我妈妈。”他的声音很特别,我认为算是相当有感染力,所以当时我不由自主改了主意,决定去看看。
3
第二天一早我带着“一定要耐心”的决心去了刘小刚家,因为前一天他刚走,小胡那丫头就像恢复本性的母老虎,咆哮着责备我没有同情心,要人家费那么大劲儿才肯去,还教育道:从刘小刚单亲成长的经历,根据心理学可以断定他有“恋母情结”,而且和母亲感情很深,这次打击这么大,所以对他一定要耐心些。
刘小刚的家,是一个平房小院,外部环境很不好,不远处是一个饭店的厨房,又脏又臭,但小院子里面收拾得很整齐,种一些花花草草,房间里布置得很古旧,体现在桌椅板凳都是硬的,墙上挂着白雪红梅、小桥流水之类的国画,我一下子想到了刘小刚给我的感觉,就有些这样的架势。
我看了看死者的照片,是个志得意满的胖老太太,很有主见的样子。这时候王姨过来了,这个刘小刚心目中的谋杀犯五六十岁,个子不高,却很壮实,脸皮皱巴巴的,牙床很高,顶得她的嘴都快合不拢,看起来话语仿佛能自动从嘴里溜出来。
那个王姨一见我,不等我开口,就立刻又气愤又伤心地说起来,首先声明:自己绝没有老糊涂,把毒牛肉放错了位置。自己的脑子好得很,连三十年前的每次年夜饭吃得什么菜现在还能说出来,难道能记不住几天前的事吗?她郑重表示记得很清楚,那天吃完晚饭,刘小刚两口子就出去了,当时老太太还唠唠叨叨不高兴,觉得儿子这次没有听从自己的愿望,而是听媳妇的,自己还劝了两句,说要是他能听娘安排一万次,只有一次听媳妇的,就算孝顺儿子了。而老太太还是气哼哼的。她坚持认为正因为老太太心里有气才会稀里糊涂乱吃一气。
因为晚上要去看孙子,她心里很高兴,快快地收拾利索了,找个盘子拨出一些吃剩的牛肉,拌上鼠药放在了地上,然后就走了,绝对不可能搞错。
王姨一再申明,她记得清清楚楚,她口气坚定,但眼神儿却多少躲了一下。至于回来盘子在桌子上,她认为那是别人放的。我问,会是谁呢?她想了想,感觉推不到别人身上,因为家里没外人,刘小刚夫妇又先走了,就只好认定是老太太自己拿上来的,因为她小气得要命,不能看到有剩饭,也许是看到地上有牛肉心痛,顺手拿到桌子上,转脸又忘了牛肉已经下了药了。
为了说明自己想法的正确,她举例说明了老太太的小气,比如,明明很有钱吧,却每天跟穷得要过不下去似的,什么都买便宜货,还整天教育全家人要懂得节俭,别看他们全家人外面穿的光鲜,里面的内衣都是穿了好多年了,看起来污糟糟的洗不干净了,连她都觉得该换了。还有,每个月对账她都要难为自己一番,认为自己从中揩油,唠叨不止,直到她宣布不干才能终了。王姨得意地说,老太太当然不舍得让自己走,哪找自己这样又勤快又便宜又忠心的人?
我没有打断她,希望她痛快地说,死无对证的事最好听当事人讲述,说着说着就能听出问题。事实证明,她很快就说出了前后矛盾的话。比如,为了表明自己的清白无辜,她又说这个意外的责任其实应该在,哦——我姑且给刘小刚的爱人叫小丽吧,在小丽身上。
她是这么说的:首先,王姨说本来她想用馒头药耗子,但小丽说这耗子准是从前面饭店跑来的,是个吃惯油水的老鼠,所以要用好吃的引诱,最后用了红烧牛肉,结论是——如果是用馒头,就算是放在桌子上,老太太也不会吃;其次,大约十几天前家里进了老鼠,她是建议索性抱个猫来,但小丽说现在谁家的猫也不抓耗子,只抓沙发,而且养起来麻烦,费钱,还是用药省事。结论是——如果是抱猫怎么会有这样的事?第三,耗子药是她托人从乡下拿了毒性最强的那一种,如果是在街上随便买的鼠药,很可能是假货,什么也药不死,怎么会毒死人?所以,从这三点看,责任在小丽身上。
还有,刘小刚也有责任,因为那天吃完饭,小刚提醒她别忘了拌完药再走,还说她总忘事。本来她满心急着见孙子,把毒耗子的事给忘了,这说明,要不是小刚提醒,她不会拌药,也就不会有后来的意外了。
当然,对于我来说,却认为她这些话充分说明她并非如自己所言——记忆力惊人!以前一定有忘事的历史。但当我正想就这个问题问一下,她倒不给我机会,按自己的逻辑总结起来。
所以——老保姆自己板着脸总结说:无论从哪一个角度看,自己都是最清白无辜的,这个意外的罪魁是小丽或者小刚,而现在,刘小刚居然怀疑她老糊涂,把盘子放错了位置酿成悲剧,还把警察找来?!她转而悲愤,痛斥刘小刚没良心,自己从他十几岁就看着他长大,辛勤操劳到现在,居然这样对待她,然后就老泪纵横了。
我暗想,如果她知道刘小刚对她的怀疑是谋杀而不是过失,不知她会怎样啦。看着她哭的闷儿啦闷儿啦的,我只好提醒她,她照顾他时间再长也长不过他妈妈。这句话挺管用的,那个王姨从善如流,立刻想通了,眼泪也收住了。
然后没等我开始问,她又自顾说也能理解,母子连心嘛,还说,刘小刚从小就很听话,自己喜欢他超过自己的儿子。她盛赞他是个孝顺的孩子,这么多年,几乎就没有和妈妈顶过嘴,好像只在上高一的时候为参加什么航模小组和妈妈生过一回气,当然,经过老太太掰开揉碎地讲道理,最后还是听妈妈的话专心学习了,她说到这里还得意地眨眨眼,提醒我这说明她记忆力是多么的好,又一次强调自己绝不会把牛肉位置放错的。看到我模棱两可地点头,才又接着夸奖刘小刚的依顺。
比如说:就是谈恋爱,女朋友也是刘老太太先相了相;结婚后,也是主要听妈妈的话,而不是大部分人那样“娶了媳妇忘了娘”。例如,老太太喜欢刘小刚穿中山装或者西装一类的衣服,显得有修养。而小丽喜欢刘小刚穿得怪里怪气,还说这样酷,非得让刘小刚穿她买的衣服,但老太太看不顺眼,小刚穿了两天就脱了,以后任小丽怎么嘀咕也不穿了;还有,老太太爱听古筝和京剧,但小丽一来,却爱听吵得吓死人的歌,耳朵都要聋了,老太太忍了两天熬不住了,心里后悔当初走了眼,看着挺本分的女孩儿,怎么喜欢这么野的歌?给刘小刚抱怨了几句,立刻就不放了,一直到现在。
我听了觉得很好奇,问:刘小刚和妻子是不是感情不深?
但王姨也否认了我的观点,她赞美这才是好孩子,不枉当娘的白辛苦一场,老的能活几年呢?等一伸腿还不由他们痛快过?而小刚也挺听老婆的,当然是在不妨碍妈妈的前提下,比如,他过去房间里一直挂的画儿是外国女人,还有长翅膀的小孩儿,皮光肉滑的挺好看,也有风景,好不好吧,总是树是树,草是草。而小丽呢,不光耳朵怪,眼光更怪,喜欢画里的人是头不头,脚不脚的那种,王姨建议我可以去他们房间看看,现在屋子里全挂着这类怪画儿,人头恨不得直接长屁股上,漫画里的人也比这些更有个人样子,电影里牛头马面也比这更像人,可小丽还说这是世界名画复制品,只有傻瓜才看不懂,要培养小刚的审美能力。
王姨最后愤愤地总结:真是笑话!这要是世界名画,那小孩子在厕所乱画的就是宇宙名画了。还说,小刚从小爱静,她和老太太都认为这挺好,但小丽认为他太瘦弱了,每天都让他做运动,她知道小刚根本不想动,因为她好多次都看见他皱着眉头,但还是每天举举哑铃来让老婆满意……
这个王姨确实不辜负她的大嘴,滔滔不绝,话头又转到自己儿子身上,她自哀命苦,说自己的儿子完全不听话,脾气挺暴躁,现在进城里打工,日子也不容易,当然有理由脾气更粗暴,更可恶的是——媳妇比娘重要!所以每次去见面多少都要生些气,如果不是为了看孙子,她才懒得去……现在一个月一次,一般都是月初的礼拜六等等等等,然后又说她媳妇怎么不懂事,孙子怎么调皮,就这么唠叨着,一上午快过去了。
我终于决定打断她的话头,问她,我听她说话感觉她的脑子应该挺好,为什么小刚要提醒她,说她爱忘事呢?她立刻表示这是污蔑。我说,那你多少都应该有过忘事的情况,否则他没有必要提醒。
王姨犹豫一下——我猜她是考虑到我还会和刘小刚和邻居对质,一味地否认并非上策——只好吞吞吐吐地承认,她是稍微忘过一些事,比如,把衣服泡盆里忘洗了;有几次急着看孙子,忘记把剩菜放冰箱里,结果第二天菜坏了。但是,她又解释这不能怪她,她一天到晚忙不停当然会忘一些事,神仙也不行;她一个月才能看一次孙子,当然急着去,而这些人一点儿也不体谅她,老是让她干这干那,很晚才能走,心急难免忘事。
当时我自以为已经明白了,事实和我开始预想的一样。我挥了挥手,阻止她为自己辩解下去,责问她:不管什么原因,既然她曾经有过几次忘记的历史,这说明这次她也完全可能因为急着走,而匆匆忙忙把盘子遗忘到桌子上没有觉察以至酿成大错。我脸一板,又是警察,她开始害怕了,虽然嘴里坚决否认,但眼睛开始不敢看我了,又开始流老泪,我可以感觉到,其实她自己也拿不准盘子是否确实放在地上,出于自卫的缘故必须坚决否定自己记不清了。我见得人多了,真正感觉自己清白无辜的人表现是不同的。
但我根本没有把她以过失杀人罪法办的意思,没证据是关键的,而且,我也不能断定她的确把盘子放到了桌子上肇成大祸,再说我心里也不忍心,因为我可以确定她绝不会有意谋杀,既然如此,意外处理是最好的结局,何必一定找个垫背的呢?
我告诉她,我不会拿她怎么样,但劝她最好离开这个家,发生这样的事,主人对她有了些想法,继续在这里已经不合适了。她似乎没想过这个问题,一怔之下,意识到饭碗没了,又哭起来,嘴里还絮叨着。看她哭的那么难受,当时我有点儿内疚,但又一想如果刘小刚对她已经有了疙瘩,她也干不下去了,并不是我的原因让她丢的饭碗,也就不那么难受了。
她能说也能哭,短时间似乎没停的意思,按说到我这把年纪,一般是体谅老年人的,因为我也快是老人了,不过事实上,到我这个年纪你就会知道,人有时候心软的厉害,有时候又麻木不仁,那会儿就是麻木不仁,她哭的我很烦,我站起来就出去了,心里自认为弄清楚了问题,很高兴可以给刘小刚一个交代,也算交了差。
4
“你到现在还没发现这是谋杀?”郭爱梅终于忍不住好奇地问。
“是。”郭小峰点点头,然后不动声色地继续讲述。
我来到刘小刚的房间,他和他爱人都在,那个小丽是个相貌成熟的女性,不难看而已——不过也许没准儿正因为不好看才被刘老太太相中的吧?而且如果老太太希望儿媳是个会照顾丈夫的人,那倒没挑错,她看起来就是那样!我还没进去就听见她苦苦地劝刘小刚吃东西,声音里充满了爱怜,不知道她压根就是这类所谓母性强的人呢,还是刘小刚有激发女性母性的能力?我看是后者,因为小胡那个“母老虎”对刘小刚也是一副爱怜相,莫名其妙。
我进去后首先偷眼打量一下房间的画儿,果然是一些怪异的画面,虽然我心里观点和王姨相同,但我比王姨见识多点儿,知道对完全看不懂的东西最好表示肃然起敬,所以绝对不敢公然批评这些作品。
看到我进来,刘小刚挣脱了妻子的呵护,问我怎么样。我简单告诉他经过,说明王姨有可能记忆不清,但应该不会是谋杀,认为打发王姨走是合适的,但要追究什么刑事责任恐怕不可能,因为没有任何证据表明她有罪。
小丽立刻同意了我的观点,认为这个意外虽然悲伤,但人必须接受现实,并且表示丈夫受了太深的刺激,应该出门旅行一下,她已经想好了,去海南。刘小刚则静静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在沉默中我提出了告辞,刘小刚却不肯,请求我陪他去他妈妈屋里坐两分钟,共同和他母亲告告别。
你也许会觉得他这个人怎么这样,对人好像太不体谅,怎么让我去死人屋里!我和他妈也不认识,有什么别可告。
是不合常理。但我是刑警,常见死人,倒也没什么忌讳。因此就答应了,进了房间,寡言的刘小刚话突然多起来,他指着一张照片——那上面是个气宇轩昂的胖老太太。
“这张照片是我给妈妈照的,小时候妈妈给我照,年年都照。”
“是吗?很幸福!”我附和着说。
“这个挂钟是五年前买的,我刚工作的时候,第一次发工资,妈妈很开心——因为是她指定要的,后来一直都用它。”
“看来质量不赖。”
刘小刚又指着一些小东西讲了讲来历,总之,每样小东西都含有特殊意义。然后,他悠悠地叹口气说:“如果没有这次意外,我妈一定会长命百岁,因为她很善于保养自己,每天晚饭后都要喝两勺蜂蜜。”
“蜂蜜是很养人的。”我看着刘小刚慢慢回答。
“好了,小刚。”小丽插了进来,“警察同志还有事,别说这些废话了。”
刘小刚淡淡地扫了小丽一眼,带着歉意对我说:“对不起,我觉得很难过,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确实离奇。”
“小刚——”小丽又插进来说。
“对了,”刘小刚突然像发现什么似的问妻子,“那个蜂蜜瓶子呢?”
“哦,我扔了,都空了。”
“谁让你扔的?”刘小刚突然暴怒了,“我说过,妈妈最后留下的东西都不许动,留做纪念,你为什么要扔?!而且今天早上还在,为什么刚才去扔了,纯粹是气我吗?”
“好,好,我错了,你安静一下。”
“我要你现在找回来!”
“好,好,我一会儿去找,你冷静一下,别孩子似的,让人笑话。”小丽一边哄他,一边对我说,“不好意思,他太激动了。”
我没有说话,看着刘小刚,他似乎很疲惫,一下子坐在了床上,一只手捂住眼睛,嘴里不住地喃喃说:“你刚才为什么要扔?你刚才为什么要扔?你刚才为什么要扔?……”
小丽冲我歉意的一笑:“不好意思,我先送你。”
我看着刘小刚,他保持着刚才的状态,一只手依然捂住眼睛,嘴里重复着:“你刚才为什么要扔?你刚才为什么要扔?你刚才为什么要扔?……”
两分钟后,我叹了口气对小丽说:“陪我把瓶子找出来。”
“你说什么呀!”小丽仿佛不明白似的,但眼睛里的惊慌更明显了,第一次的惊慌是刘小刚对瓶子的提及时。
“如果你不方便,没关系,我找我的同事来搜。”
小丽看着我,慢慢地,瘫倒在地上……
我回头去看刘小刚,他停止了嘟囔,静静地坐在那里,似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5
爱梅迷惑地看着爸爸。
“怎么,还没猜到吗?好好想想!”
“别卖关子了,爸爸。”
“好吧,瓶子小丽交了出来,残存的蜂蜜经检测证明里面含有大量鼠药,小丽精神崩溃——承认自己投毒。”
爱梅惊讶地睁大眼睛:
“为什么?”
“为什么?”郭小峰苦笑了一下,“老生常谈了,其实也没什么作案动机不是老生常谈,人哪,有时就是一代代重复地活,犯相同的错。小丽交代的理由也是千万人都说过的,婆婆太独裁,家里有钱,却像最穷的人一样活着,除了舍得吃,其他一切都不舍得,连个好音响都舍不得买;而且寡妇守子,心理变态,唯恐儿子听媳妇的,两人出去一趟她都不快等等。另外,丈夫太可怜,每天要忍受古筝和京剧,穿老气保守的衣服,吃所谓老式的营养餐,像个奴隶,太隔绝于现代了。”
“总之这位小丽很怀念他们恋爱和蜜月旅行的时光,她领着丈夫看现代艺术展,去酒吧听摇滚乐……而不幸的是在婆婆的管理下,丈夫对这些现代艺术、现代生活完全不能领略,像受罪一样陪着她,实在太可怜了,不像个年轻人。她越想越认为必须把丈夫解放出来,从心理到生活,她坚信自己可以恢复丈夫的活力,和她有一样的爱好,不是有人说好女人是一所学校吗?只要没有婆婆,她这个学校就可以开张了,可等婆婆自然死亡恐怕太慢了,看婆婆身体健康和热爱生命的劲头,再活三五十年也不是不可能。”
“在长久的忍无可忍和反复思索后,小丽自认为想到了一个帮助婆婆死去的妙计。先有意识地放一只老鼠进来,这很容易,挨着小饭店的厨房,一百只耗子也有,然后顺理成章的需要毒耗子,掐准时间,在每个人都不在家的情况下,制造婆婆误食牛肉死亡的假象,当然真正毒死她的是蜂蜜。”
“计划很顺利,当时她觉得简直有如神助,比如在婆婆的蜂蜜快喝完的时候,王姨的同乡正好来城里给捎来了鼠药,这样,事后她可以顺理成章地处理掉空瓶子。而且时间又正好是月初,王姨又正好不在家一夜,这说明当月就可以实施计划,否则为等王姨不在家就需要再等一个月。”
“那一天,她以同学要见丈夫为名要一同出去,当天晚上婆婆按惯例摆出一副‘被抛弃的样子’闹别扭,幸而一向驯良的丈夫这次违拗了母亲的意愿,任凭妈妈罗嗦,还是陪她出去了。回来一切也很顺利,她故意先进门,抢先把地上的盘子放到桌子上,偷出几块牛肉,造成婆婆误食毒牛肉的假象。而丈夫只顾看母亲,什么都没注意。”
“应该说这个计划很巧妙,因为鼠药中毒有一点反应时间,老太太不会死在蜂蜜瓶旁边,也不会引起旁人对蜂蜜的注意,同时,晚饭吃的也是牛肉,解剖反而会帮助证明她抛出的烟雾弹——牛肉中毒!再加上他们家表面看来和睦有序,自然而然就当意外处理了。”
“唯一致命的破绽是蜂蜜瓶子,因为蜂蜜黏,老太太不可能弄得很干净,如果发现残余蜂蜜有毒,那就不可能逃脱了。”
“不过,只要没人怀疑这是谋杀,进行全面的搜索和检查的话,只要找个机会把蜂蜜瓶子扔掉就行了。她开始处理得也很镇定,丈夫不准动婆婆房里的东西,她就不冒险,留在了那里。可她毕竟不够镇定,那天早上我来,她又得知我是刑警,就按捺不住惊慌藏起了瓶子,而且后来变得失态,暴露了自己。最后她口头上悔罪了,但我知道,她真正敬畏的是上苍,深感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自己叨咕的时候总说,老天爷真厉害。”
“听起来这个案子能破确实不是你的功劳——”郭爱梅有些迷惑地看着爸爸,“当然,你也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太对了,我的女儿,”郭小峰冷笑起来,“我就起到了一颗棋子的作用,就像小丽和王姨那样。现在你应该听明白了,刘小刚利用了我们所有的人。他在房间里的表演充分说明了他早就知道小丽如何杀害他妈妈,现在需要借我的手抓走他老婆——就是他未来学校的校长兼唯一的指导老师!”
6
“那刘小刚为什么不早说,我是说刚中毒送医院后给警察说?”
“他怎么说呢?他又不能把蜂蜜瓶子直接交给警察,那样警察在抓他老婆的同时还会问他,你怎么知道这里面有毒的?这可不是容易回答的问题,从法律角度上,不作为也是犯罪,受害人又是他含辛茹苦——我相信报纸上会这么写——的母亲,何况还不仅是不作为,刘小刚甚至可以说是主动配合了老婆的谋杀计划,提醒王姨拌牛肉,陪老婆出去。他这样处心积虑为的是一种叫‘自由’的东西而不是被抓起来然后被万人唾骂。所以,刘小刚开始必须像婴儿一样无知,必须使瓶子出现得更自然巧妙一些。”
郭小峰又冷笑一声:
“刘小刚最没想到的是,这次谋杀没有任何人怀疑,居然当意外处理了!眼看案子要结案,那就必须有所行动了。王姨是引我过去而抛出的假象,然后自然地把瓶子抛出来。其实已经不够自然了,从刘小刚坚持让我和他去他妈妈房间,我就隐隐觉得问题不那么简单——我是老刑警了——刘小刚歇斯底里地喊叫,非要当我的面找到瓶子就更夸张了,显而易见,这瓶子绝不会是一个纪念物那么简单,那一刻我彻底看穿了刘小刚的用意,但我又不能装聋作哑,坐视一个行动的凶手逍遥法外。毕竟,从策划到实施的凶手确实是小丽。哼!是不是?我就是一颗被他用的恰到好处的棋子,就像他老婆那样。当时我最遗憾的是小丽惊慌失措,如果她不藏瓶子,刘小刚必须暴露更多才能达成心愿,因为看穿刘小刚的伎俩,我当时恼火得很。”
“我想你并没有就此罢手,是吗?爸爸!”郭爱梅满怀气愤,但转念又失望了,“可他好像还活得好好的,你说你今天还遇见他。”
郭小峰又自嘲地苦笑一下:
“我当时确实没有就此罢手,结案后,我又去了刘小刚家,刘小刚像换了个人,表情轻松,穿了一件浅灰色的宽松毛衣,一条牛仔裤,还是整洁异常,但却是,怎么说呢?叫‘洋派的儒雅’吧,屋子里还放着慢悠悠挺好听的外国歌,一样的小院,气氛却完全变了。我没寒暄,径直走了进去,刘小刚也失去了轻松,恢复了自闭症的模样,一言不发地跟了进来。房间里的变化令人吃惊,墙上那些现代艺术画儿不见了,改成了一些我能看懂的画儿,窗户前多了一副望远镜,地上居然是一套正在运行的玩具电动火车。”
“我当时满怀愤怒,看刘小刚又摆出一副‘闭嘴河蚌’的架势,就直截了当地说:‘你现在很自在啊,可真够阴险的,看着你老婆害死你妈,又把她卖了。’说完瞪着他,但刘小刚不为所动,脸上毫无表情,一言不发。”
“为表明我不是他想的那么傻,我一一说出他的伎俩,其实这个举动本身就有些傻,当时刘小刚听完只是看看我,还是不说话。后来我想他没有用天真无辜的眼神看我就不错了,至少间接地承认我说对了。”
“无奈之下,我又开始微言大义地教育刘小刚,说一些诸如你妈妈如何含辛茹苦、你妻子怎样爱你等等,还恫吓他,告诉他,他这一生也不会遇到这样的女人了,就算法律暂时对他无可奈何,他良心没有痛苦,但老天爷早晚也会惩罚他的。但刘小刚还是不说话,他的想法我完全看不出来,只有一点我知道,刘小刚绝对没有受触动后的内疚或者痛苦,我们僵持了很长时间,最后,我叹了口气,再次环顾这个房间,这个已经变成刘小刚风格的房间,转身走了。”
“你就这样放过了他?”郭爱梅吃惊地说。
“我没有办法,没有证据可以指控他。”
郭爱梅呆呆地看着爸爸,好一会儿才摇着头说:“不是这样的,我知道,爸爸,你一定是又有些同情刘小刚才放过他的,我知道,因为虽然没有直接证据,但你要真想惩治一下他也不是没有办法,但是,是不是,是不是因为你觉得他们家的学校太多了?所以——”
郭小峰沉默了好久,点点头:
“也许这是最根本的原因,我年轻的时候一直当‘螺丝钉’和‘一块砖’,被拧来拧去、搬来搬去头都晕了,虽然和他作为‘宠物’一样的生存状态表面不同,但本质上有相同的地方,所以——”
郭小峰又沉默了一会儿。
“但当时我对自己的解释却不同,尽管想到自己居然是别人的一步棋就特别不痛快,可冷静下来之后,我还是认为刘小刚不是真正的坏人,也认为他不是真正的凶手,也许潜意识里他早有心愿,但应该还是没有策划实施的勇气。如果有,刘小刚妈妈也许早就‘意外’身亡了。凶手说到底还是小丽,因为整个过程都是小丽独自策划完成的,没有人授意,至于是否正中他人下怀是另外一回事,谋杀犯,一定是敢想并敢做的人。”
“可我觉得刘小刚还是应该受一些惩罚,”爱梅依然愤愤不平着,“不是说其他,因为他居然不内疚,而悲剧根源都是因为她们太爱他才会这样……”
“我不这么想——”郭小峰打断了女儿的话,“刘小刚近三十年被控制的生活就是惩罚。至于悲剧根源,我想——两个女人之间的憎恨和自私才造就了这一切!”